一片面包,让我意识到自己是个有钱人

2016-08-01 21:22薛涌
青年文学家 2016年19期
关键词:寿司奖学金面包

薛涌

早晨饿得前心贴后心,屋里什么都没有,只好进了个小餐馆吃早点。账单一来,哇,五美元多,当时大概合快四十人民币,在国内一个月工资单也就200块呀。

我们这代人,对面包有特殊的感情。生活在“八亿人民八个戏”的时代,能看的外国电影是有数的,其中百看不厌的就是苏联的《列宁在1918》。电影描写当时苏联人民在白军的封锁下忍饥挨饿,其中列宁的卫兵瓦西里和妻子守着新生儿发愁,最后瓦西里安慰绝望的妻子:“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妻子满含泪花地惊喜:“真的?!”两人就这么热烈拥抱了。在那个男女授受不亲的年月,这镜头对青春期的孩子简直就是黄色电影。所以,不仅拥抱接吻记住了,面包牛奶也记住了。食色,性也!

这么长大的人,总觉得面包属于洋货,奢侈品,甚至“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一部分,每想起来就口水涟涟。当时北京展览馆里有个莫斯科餐厅,外号“老莫”,记得攒了一年的零花钱到里面吃过一次。真如天堂一般。

后来阴差阳错,老大不小跑到美国留学了。面包牛奶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可以尽情享受了。可是,现实让我大失所望。我肠胃对牛奶过敏,不能放开喝。现在已经彻底放弃了。面包呢?美国的面包,难吃得出奇,远不如馒头。但人在外面,每天这么忙,谁有时间蒸馒头?也只好到超市买现成的面包。早饭,往往是一天最痛苦的。

有时脑子里冒出个小问题:奇怪呀。面包是西方人的拿手食物,美国又是很富的国家,怎么面包做不好?冷战结束这么久了,美国人不时还会嘲笑苏联人的贫困。可是,“老莫”那令我终生回味的面包,和美国那味同嚼蜡的面包比比,究竟谁更贫困呀?

可惜,一直忙忙碌碌,这个问题就没有认真想过。有时随意发明个解释:也许美国人施行健康食品了,吃的是全麦的,大概相当于我们小时候听说的“黑面包”吧(反苏防修时代确实宣传过:苏联人民水深火热,只能吃黑面包,据说跟忆苦饭一样难咽)。

但两周前,我的面包世界彻底颠覆:每天别的不想,就想吃面包!

事情缘起如此:两周前,在学校上课后妻子指示把晚饭买回来。我们也是最近忙得逐渐开始买现成的吃。学校边上有家高档超市Whole Food,我平时是不去的,老百姓都骂这家连锁超市太贵,戏称为Whole Pay Check,意思是这家超市会吞下你整个的工资单。不过,我要买的不过是三盒寿司,这东西在哪里都贵,另外就是早餐不得不吃的面包。便宜的超市实在位置太不方便。我下课急着抢在拥堵之前回家,于是就冲进这家超市买了三盒寿司,顺手抄走一袋面包。但是,出门收银时,实在吓我一跳:哇,有没有算错?怎么这么贵?我是有心理准备的。知道这里东西贵。但三盒寿司的价格早心里算好了,就是面包忘了看价。难道这面包……

没好意思当场核对,到自己车里坐定,把收银单子拿出来,这才明白:面包7.99美元,算八美元吧。平时我们买的面包,就两块多,甚至还有买一送一更便宜的。当时真是心疼呀。回家第一句话就是跟妻子道歉:“今天面包没看价,买错了。”妻子定睛一看:“这种面包很有名,到哪儿都贵。这次咱们也就试试吧。”

于是我好奇地咬了一小口,不想从此就中了面包瘾。阅读报刊杂志,也比较留意。最近《华尔街日报》一篇长文,讲所谓“面包革命”:如今西方流行“工匠面包”(Artisan Bread)等手打的自然食品,要石磨的面粉,天然发酵24小时……据说不仅味道好吃,而且对健康特别好。我们麻省西部就有这么一个石磨面包房,全美递送。我这才知道,我们过去吃的那种面包,都是人工快速发酵,机器大量生产,充满了防腐剂。不难吃才怪呢。再屈指一算,我1994年来美,现在已经22年,居然才刚刚发现面包好吃!

怎么会这么长时间这么委屈自己?回首这22年,舒心地一声叹息。

我们在美国的生活,其实就是刚到美国那几天就给决定了。妻子说她初到耶鲁研究生宿舍时是晚上,黑咕隆咚,也就先睡了。早晨饿得前心贴后心,屋里什么都没有,只好进了个小餐馆吃早点。账单一来,哇,五美元多,当时大概合快四十人民币,在国内一个月工资单也就200块呀。人刚到,奖学金还没有领,兜里眼见就空了,危机感实在太震撼了。半年后我来探亲,就更愁了。一个人的奖学金,要两个人花。前几年我们衣物基本全是在街上买旧货,20美分一条牛仔裤穿好几年。进店买日常食品,也是首先算 “性价比”。买什么面包,公式都是那会儿定下的。等我也进了耶鲁拿了奖学金,手头宽裕不少,但小女马上出生,奖学金用光,又是一贫如洗。

后来我找到教职,有了中产阶级的收入。再接着,我成了国内媒体的写手,出了二十几本书,如今又自办英语教学课程,一边在国内当文化个体户,一边在波士顿当教授,事情越来越多,收入也越来越好,即使在美国,也算是富有阶层了。然而,除了为了孩子读书到富人区买了个房子外,我们的生活方式基本没有变。女儿说,我开的车,大概是镇里绝无仅有的:2003年出产的本田,2005年(即拿到教职第二年)为了送女儿学钢琴买的二手货,开到现在,有九万英里的里程,前面撞坏了一点,用强力胶布贴好,因为要修得上千美元,但这车大概也就值两千多了。我寻思着凑合再开几年完事,反正运转正常。不用说,面包,还是过去吃的面包,直到最近才醒过来。

在许多人看来,穷人嘛,就是贱。比如我,穷惯了,会这么亏待自己二十多年。一开始穷惯了的人,穷习性确实往往改不过来。这大概可能是穷惯了的人意识不到自己不穷了。记得2007-2008年股市坍塌,我一下子丢了十几万美元,当时真是欲哭无泪呀。我们一家三口当年挤在纽黑文的小阁楼里,夏天热得蜡烛都化了,一年全家生活费就一万多呀!但当时妻子宽慰我:“有什么好伤心的?对咱们来说,钱就是个数字,写在纸上,反正咱们从来就没有用过。现在数字改了,咱们的生活可是一点点影响也没有受呀。”这是我那年“劫后余生”记住的最真切的话。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我才渐渐意识到自己原来也算个“有钱人”。要不然怎么能丢了那么多钱后还能马上买房子呢?呵呵,大概也只有吃我们这种面包的人,才能几年间从极度贫困走到有了这些积蓄。

意识到自己是个“有钱人”后,特别是在丢了太多钱后,花钱确实大方不少,但基本生活习惯都还没有变。我在此之后绝无仅有的几个奢侈之一,大概就是2013年买了辆两千美元的公路自行车(降价了500美元)。当时练长跑腿受伤,憋得难受,耐力运动只能骑车。来美国第一年街上买的第一辆旧自行车就是公路赛车,三美元,还要花十几美元买把锁。纽黑文的小偷太厉害!那是主要的交通工具。后来转手十几美元卖掉,终于证明了自己也是能做生意的!现在两千块买辆车,钱是有,心可没有。踌躇之中,到微博上公开问网友该怎么办。有个网友劝:“老薛呀,瞧你这体能,你不骑谁骑?这车在国内价格至少翻一倍。你省什么?你再算算,你五十几了,还能骑多少年?”这下子我就赶紧去买了。

我们为什么这么难改变?是穷惯了?这最多是个浅层次的原因。更深层的原因是,我们在穷困的时候,也都很喜欢自己的生活。你为什么那么着急改变自己喜欢的生活呢?我并不主张大家都像我一样在面包上这么亏待自己二十几年。身体很重要。有能力当然要吃好。我自己也不是存心如此。这只不过是因为这二十几年的穷日子和不穷的日子一直过得欢天喜地,忙活不停,居然没抽出时间好好想想面包的问题。一旦发现这个问题,还是马上解决了。而且我还会设法去寻找更好吃的面包。但是,除了这些细微末节外,我们的总体生活格调实在不需要什么变化。

岁月蹉跎,一晃眼从青年到了中年。印在心里的,还是妻子几年前在我丢了那么多钱后说的话:那不就是几个数吗?我们变了吗?没有。那为什么要伤心呢?

人是什么?

人就是你丢了所有东西后还剩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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