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白领的痛:为儿为孙,忍看外地爹娘成“老漂”

2016-08-17 11:03张军
知音·上半月 2016年8期
关键词:做手术县城老家

张军

老漂族,是指为支持儿女事业、照顾第三代而离乡背井,来到子女打拼的大城市的老人。没有朋友、孤独、与老伴两地分居是他们普遍的生存状态。“弄孙”,就是他们唯一的“工作”,貌似享受天伦之乐的同时,这些老人不得不承受漂泊异乡所产生的烦恼。上海一家外企的白领杨俊,就不得不让自己的父母当上了大上海的“老漂族”。结果,父母痛苦,他也痛苦。以下是他的自述——

从小县城到大上海:“弄孙”真不是享福那么简单

我出生于河南省宁陵县,父母都是县城的下岗工人。我是兄弟三人当中唯一考上大学并在上海按揭买房的,为此,父母对我比对两个哥哥要额外器重一些。2014年,我与同在一家外企上班的同事张绘结婚,同年生下女儿姗姗。我岳父母忙着带自家孙子,没空带外孙,我就打电话给我父母,令他们务必马上赶到上海带孙女。父母犹豫了一番,还是赶到了上海。我爸郑重地对我说:“你两个哥哥结婚后生的还是儿子,我们都不肯带,之所以帮你带,是因为你在外企上班,那外国人得有多精啊,想挣外国人的钱,不容易。”我说:“今后,你们就安心在上海含饴弄孙、安享晚年吧。”

可是,“弄孙”的生活真不是享福那么简单。我父母骤然离开生活了六七十年的县城,来到国际化的魔都,其格格不入是很刺眼的。他们喜欢挽起裤腿走路,不管大上海的地面怎么干净;他们学不会坐地铁,不管我教他们多少遍。他们来上海的第二天,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突然响起敲门声。我没来得及发话,爸爸就满脸堆笑地打开了防盗门。来人不过是两个假冒天然气公司推销报警器的外地小伙,我爸却热情地招呼他们坐在沙发上。

我耐着性子听两个小伙说了一分钟,就不客气地将他们轰出门。然后,我生气地冲爸爸嚷:“上海不比老家,端着碗就能随便串几家门,今后任何人敲门你都不能开!如果上门的是劫匪,进门就拿刀顶住你的脖子咋办?姗姗怎么办?”说罢,我拿出iPad,调出上海市各种入室抢劫的新闻给他看。我爸瞟着那些吓人的案发图片,表情越来越怂,不敢吭声了。可我怕我爸老毛病又犯,每天都像念经一样“教育”他:“爸,陌生人敲门千万别开!你要时刻记住这里不比老家!”

在我的耳提面命下,父母过得惶惶不可终日。在带孩子的方式上,我禁止他们给孩子嘴对嘴喂饭、禁止他们给孩子把尿,甚至在孩子才半岁的时候,我就禁止他们用乡音讲话。每一天,他们都得操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不管孩子听不听得懂。为此,我爸妈经常失落而郁闷地说:“以前我们就是嘴对嘴喂饭、把尿、说河南土话把仨儿子养大啊,怎么到了上海,这些都是错呢?”看得出,父母真心很不喜欢上海,真心不喜欢“科学”,想撂挑子,却又心疼幼小的孙女没有人带、心疼在事业前线打拼的我“后方阵地”一片狼藉。

如果说自家儿子对自己的“教育”,他们尚且可以忍受,那儿媳张绘对他们的“教育”则让他们有些接受不了。作为经常看新闻的年轻人,张绘更关注孩子的安全问题,她经常从手机里调出各种打拐的新闻给公婆“上课”,让他们不要一个人抱孩子下楼,不要跟小区里的人搭讪,更不能让陌生人逗、抱孩子,因为人贩子无处不在。每到“上课时间”,爸妈的表情都惶恐如小学生。每天过着看似享受天伦之乐,实际如坐针毡的生活。

残忍的都市:威严老爸从将军到奴隶

父母在老家时,我没有给过他们生活费,因为父母在郊区还有一亩地,并且他们下岗后自己补缴了养老保险,现在两人加一块每月有1500元退休工资。这每月的1500元也是我爸一直引以为豪的事。有一次,我爸蹲在地上给姗姗喂饼干,我指正他不该给孩子吃零食。我爸有些郁闷地说:“饼干又没有毒,怎么就不能给孩子吃了?我和你妈是带着工资来上海帮你的,又没让你养,你对我们要求不能太高了。”

当时我正为工作上的一件小事烦躁,脱口而出:“工资工资,爸,你又提那点工资!你知道我每月的物业费多少钱吗?780!你们一人的工资交物业费都不够!你知道我每月的房贷、宽带费、手机费、水电费、生活费、交通费、应酬费是多少钱吗?加一块儿得两万朝上走!你们那点钱在上海只够生活半个星期!”我爸的脸顿时涨红了,半天,才讪讪地自我解嘲:“真不知道这上海有什么好。东西又贵,孩子的压力这么大。”看到蹲在地上的爸爸,带着几分不安小心翼翼地仰视我,我突然有点心酸。记得小时候,做错事的我常常也是这副表情仰视高大威猛的爸爸。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和爸爸之间的画风倒转成了这样……

平时,爸妈会给姗姗买些衣服零食,有时候看到我们上班太忙,还会顺带帮忙买菜。我是个马大哈,没空去算这些细账,直到有几天,爸爸总是欲言又止,表情也变得越来越尴尬。终于,在我准备上班的时候,爸爸叫住我说:“你们晚上还回家吃饭吗?”我不明就里地说:“吃啊。”爸爸进一步提醒:“冰箱里没菜了,要不,你晚上带点菜回来?”我秒懂了爸爸的意思,在心里骂自己太粗心。来上海后,我还没给过爸妈生活费,一直是他们买菜,有时候物业催交物业费,我们不在家,父母也把费用给交了,再加上他们平时给姗姗添置一些衣物,他们每月的1500元哪里管用?妈妈私下里告诉我,来到上海短短几个月,他们不仅成了“月光族”,而且把原有的两万元积蓄都贴给我们了……

我心中很不是滋味。在老家,父母有一亩地,平时种点西瓜、蔬菜,加上每月的1500元,他们能够自给自足,甚至活得比同龄人还要滋润些。可在大上海,他们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地,开门七件事,样样都要钱,他们不得不放弃“尊严”,开口向儿子要钱。从此以后,我每月给父母2000元生活费。虽然这生活费是该给的,可我明显看出父母接过钱,表情都很不自在……我猛然惊觉:爸妈从故土漂到上海哪里是享清福,分明是受洋罪啊!

由于心情不好,2015年,孩子一岁半的时候,妈妈得了更年期综合征。绝经多年的妈妈连续两月出血不止。我们带妈妈来到上海的医院看病,医生建议马上住院切除子宫。可是,妈妈问了医生一个尖锐的问题:“我是外地人,没有上海的医保,做这手术得花多少钱?”“先准备五万吧。”医生冷冷地回答。妈妈一听,因失血过多而惨白的脸愈加苍白了。她来到走廊上,给老家的熟人打电话,一通电话下来,她才露出一丝微笑:“儿子,在咱们县医院也能做这个手术,只要花八千就够啦,快给妈买票,我和你爸今天就回家。”

我气得七窍生烟:“妈,你就别添乱了!小县城的医院哪有水平做手术?”一向脾气温顺的妈妈也生气了:“谁说小县城的医院没水平?当年我不就在县医院生的你嘛!县医院外科日夜都要做几十台手术!况且我的医保就在县城,做手术只用花八千,住院还能报六千多,相当于给你省了四万八千块钱!你挣的可是外国人的钱,多难哪!”这时,爸也在一旁帮腔:“就回县城做手术!医保在哪就在哪看病,别跟儿子增加负担!”张绘也趁机来了句:“就让妈回老家做手术吧,四万八够咱们还8个月房贷了。”我瞪了张绘一眼,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可怜的爸妈,一听儿媳都发话了,当即跑到火车站售票点买了两张火车票!在上海火车站,看到苍老的爸爸搀扶着虚弱的妈妈去挤火车,想到可怜的妈妈还在血流不止,一种撕裂般的心痛让我痛苦不已……

回到家,我气愤地骂张绘:“你为了省钱,把我妈赶走了,你这女人心肠好毒啊!”张绘生气地哭了:“是你妈嫌上海看病贵,自己要回老家做手术,关我屁事!”我想到爸妈在上海所受的委屈,感觉还可以让子弹再飞一会儿,就进一步痛骂张绘:“我爸妈从老家漂到上海帮你带孩子,可你除了恐吓挑刺,你尽过一天孝心吗?如果我妈在路上晕倒了,或者在老家做手术没命了,我杀了你!”我们大吵一架,好多天互不搭理。

此题无解!我和父母继续撑着、耗着

我经常失眠。我感觉,把父母从扎根六七十年的故土拔根而起,实在太残忍,最好自己带孩子,自己做家务,不敲诈父母的剩余劳动力了。可现实的困难是,姗姗才一岁半,走路还不稳,正是最难带的时候,我们轮番请假带了三天,就受不了了。我想过让张绘辞职带孩子,可是,张绘一月怎么着也有大几千的工资,她一辞职,相当于我家的房贷就没着落了。没办法,一度发誓再也不盘剥父母的我,不得不厚着脸皮,请父母二次出山。妈妈还没出院,爸爸一听我描述的窘境,就表现出一个父亲的担当:“让你两个哥哥照顾你妈,我今天就坐火车过来帮你带孩子。”

爸爸第二天就风尘仆仆地赶到了上海。看到姗姗一头扎到爷爷怀里,我和张绘总算是长舒一口气,能安心上班了。在老家的妈妈也很想念爸爸,出院不久,她就拖着孱弱的身体来上海和爸爸团聚。见到妈妈,爸爸高兴得像个小孩。我住的是顶楼,楼顶天台有一片一百多平米的空地,爸爸和妈妈一起在天台上建了一个空中菜园。从此,菜园成了爸妈的乐趣,可是,好景不长,物业管理处以破坏小区环境为由,勒令爸妈又把菜园拆除了……

菜园拆除后,爸爸的魂也丢了,他就像突然苍老了十几岁,每天蹲在客厅里抽烟、咳嗽、叹气。我严禁爸爸吸烟,说二手烟对姗姗娇嫩的肺部不好。我一提姗姗,爸爸就怂了,常常点燃一支烟,又沮丧地把烟按灭,躲进自己的房间。

从此,家中再无烟味。我暗自庆幸我对爸爸的“教育”是成功的。可2016年劳动节那个夜晚发生的事,却让我痛彻心扉。那一天,我和几个同事狂欢到凌晨一点才醉醺醺地回家。

一出电梯,我就在楼梯间闻到一股烟味,楼道感应灯亮起,我看到爸爸正蹲在地上偷偷吸烟。看到我,爸爸吓得赶紧站起来,忙不迭地说:“姗姗睡着了,爸又睡不着,所以出来偷偷吸了一支……真的就吸一支!爸错了,爸今后再也不敢了。”

看到爸爸佝偻着高大的身躯,孩童一般惭愧地向我低头认错,我一阵心酸。小时候,我尤其淘气,为此没少挨我爸的揍。小时候,我见了爸爸就像老鼠见了猫,爸爸在我面前一直是高大威严、神圣不可侵犯的。

究竟何时起,我从奴隶变成了将军,而爸爸从将军变成了奴隶?何时起,暴躁、武断的爸爸竟然学会了跟我商量、对我唯唯诺诺?何时起,爸爸开始怕我、讨好我了?是因为都市吗?因为从县城来到都市,爸爸迷茫、不适、依赖强大的儿子如同儿子小时候依赖强大的他。而我,无耻地倚仗着自己早已强大,早已对都市如鱼得水,才敢在爸爸面前这么神气活现……

我感到一阵内疚、心酸。为了支持儿子的事业,为了帮我带孩子,爸妈像无根的浮萍,漂泊在于他们而言陌生而残忍的上海。眼看他们情感上寂寞、医疗上不便、与大都市格格不入、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惶恐,我心痛啊!可心痛有什么用?至少有90%在上海安家的年轻人都要父母帮衬,才能完成工作生活两不误。而我一个大男人,正值事业上升期,也不可能辞职回家接送孩子吧?如果让张绘辞去工作成为家庭妇女,她不甘心,我也不甘心,小家庭的经济构架也会遭受重创。更可怕的是,父母这种痛苦生活并非一朝一夕可以结束。哪怕姗姗上幼儿园、上小学了,父母都必须呆在这里帮忙接送、培优!现在的小学放学那么早,我们不可能冒着被炒的风险天天早退去接孩子吧?

莫非,此题无解?莫非我和爸妈只能这样忍着、耗着、撑着,两败俱伤吗……

编辑/郭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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