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庄(中篇小说)

2016-09-10 07:22凤阁
阳光 2016年4期
关键词:生姜

凤阁

秋庄死去了,村子里有生命的人还在呼吸,白天依旧东家西家的串着门,或是做点儿农活。那方贫瘠的土地等待耕种,没有粗壮的手掌去包揽它的春种秋收了。冯二踏着小步,在山间吹着口哨,哨音飞快地躲进草房子里,那是冯二的家。几张凳子、一张桌子、一口锅。他生活中缺的是个媳妇,一个可以让外人称得上是女人的人。他的裤子挂在屋梁上,垂搭着,上面泛着黄,也散发着难闻的浊气。

没有人敢嫁给他,他没有可以吃顿饱饭的钱。冯二会做点儿木匠活儿,但没有人请过他去做件像样的东西,他也做不出一件像样的家什。他转着村子叫卖自己,得到的同情心就是给同村的人干点儿粗活儿,得到一碗饭。他似乎是村子里最快乐的人,漫山的跑着,吹着曲终人散的调子,这个哨音吹了有一段时间了,灌到冯二的耳朵里是个苦的呼唤,突如其来的孤身一人,让他随时泡在没有人味的时光中,他的想念、他的情感,都被白天黑夜剥得干干净净,剩下的就是知道什么时候饿了,想吃口饭,什么时候累了,想随处一躺,把眼睛合上。

他睡的破炕上压着一张黑白的相片,是一个女人的。相貌辨认不清,但是却裸着下体……

剥开层层的时光,将岁月推至三十年前的一个冬天。

这一年雪下得少,空气干冷得厉害,地面冻透了,村子里一户人家生孩子,落地的是一个女孩儿。媳妇做月子,吃上了面条和肉末。男人给这个女孩取名叫秋庄。秋天的庄稼是丰收的,或许是这个意思吧,两个人很疼爱这个孩子。秋庄一天一天地长大,会数数、会唱歌。

男人到村外赶集,那个集上东西多,兜里的钱不多,可是开开眼也高兴。这一年他带着秋庄去的,谁知命运捉弄了现实,男人把秋庄领丢了。男人痛苦地在集上喊了三天三夜,没有喊到关于秋庄的一点儿消息。男人回去了,女人没有说他,两个人却相继吞了鼠药归了黄土。

丢那年,秋庄四岁了。

她还是住在村子里,这个村子是秋庄原来居住过的地方。秋庄抬着一捆草垛子,在大锅前烧火,风匣子呼呼的,炉内的火苗飞跃着。秋庄捻了一根麦管儿,编扎得指头都疼,一会儿便成一只手环儿,黄色的,她赶忙戴在细细的手腕上,嘴角提着笑。炕上的老人让她倒碗水来,秋庄从锅里舀出热水,拿给老人。八岁的秋庄,眉眼儿很精致,更像年画上的人儿。这个家没有镜子,秋庄就对着缸里的水照自己的模样,在清澈的水里她看到天上的云在眼前飘动,会心地笑了。

老人的儿子从外地回来,那是一个腊月。他看着秋庄,死死地盯着看。老人吼着说这是你妹子,你要好好的待她。老人的儿子点点头,当晚没有吃饭,摸黑上炕睡了,他们三个人睡一个炕。舍不得太多的柴草,冰凉的炕令秋庄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最想冬天的炕能温暖些,不用半夜冻得直打抖。过了个年,吃了一顿米饭。老人抱着秋庄,告诉她长大一岁了,更得好好地做活,将来活做得妥帖了,嫁个好男人就跟着享福了。秋庄闪着大眼睛,用心地点点头,她想快快长大,嫁个好男人,过上好日子,睡暖和的大炕。

一个雨夜,雷声轰着、整个耳膜咚咚直响,秋庄还是用麦管编着手环,屋内的光线不好,暗得很吓人,秋庄也不停手上的活儿,眼睛瞪得有些干疼了,她被一个闷雷吓坏了,大叫一声躲到门板后面……

老人的儿子是个五十来岁的塌鼻子、凸眼珠子的男人,老人叫他生姜。秋庄一直喊他生姜叔,这个男人从门板后面拽出秋庄,抬起她的瘦脸颊,整个眼神像要印在秋庄的心里,秋庄赶忙低下头,生姜又抬起她的脸,指着这个麦管做的手环说:“你跟我出去,我给你买!”秋庄看着生姜,不敢出声,她怕老人听见,秋庄有些怯弱,平日里圈在家里做老人的伴儿,不大出门也怕事儿。她在院子里种着几样菜,她和老人吃不了多少饭,紧着过日子够了。村子里的人很少见秋庄出门,多少也知道些秋庄的过去,是被人从那家骗到这家,没出这个村子。村里的人嘴很紧,都没有多事儿的。一个小花布棉袄,就将秋庄从市集上骗了来……

生姜不容秋庄说什么,抓过秋庄便浑身上下地摸索起来,秋庄大喊,生姜狠狠地揪住秋庄略微张开的嘴唇,瞪着铜铃一样的眼睛,秋庄双手抱着头,不再吭声了。生姜解下破布制成的裤带,露出自己干皱的屁股,喘着浓重的气,扒开秋庄身上的破旧棉袄……

地上一摊血,生姜用干草使劲地擦着,秋庄打着哆嗦坐在小凳子上,脚下还有一些编好的手环,她拾起一个手环,哭肿的眼睛被屋内的干草气味薰着,扬起的灰尘眯了眼睛。秋庄把裤子提起来了,去看看老人醒没醒。生姜不愿离开老人了,想在这里住着不走,老人嫌弃生姜这个男人,这个不争气的儿子。生姜朝着老人的屋门狠狠地踹去,告诉老人秋庄已经是他的了。把老人气得晕死过去,生姜握住秋庄的肩膀,像要捏碎她的骨头,逼着和他离开这里,秋庄手里是刚才从地上拾起的编好的手环,往身子上护,生姜用足了力气踩秋庄的脚,秋庄痛得直咧嘴,手环又纷纷落到小凳子周围了……

趁着雨夜和生姜走了。村子里好静,夜空更是宁静,星星在四周睁着眼睛打量着无助的秋庄弱小的身影。生姜扛着秋庄出了村子,秋庄的泪洒了一路……

生姜去了骡子山,骡子山光棍多,整座山收的粮食少得可怜,山上的枯柴砍得精光,若有一棵草在山上摇晃都是景观。这座山上的土地裂着,草木早就搬家到别处了。霞光把整座山头染红,泛着淡血色,整片的土坡一点儿生气都没有。

“哟——噢——谁的媳妇让给骡子山哟——”一个从夹缝里挤出的声音,在山上快活地涌动,并重复着一个音儿……

生姜推着秋庄,此刻的生姜作为一个不是光棍的男人出现,他还得生出好多将来不是光棍的孩子。生姜一直想找到他更胜出别的男人的地方,找了几十年,跑到骡子山与光棍比起来了。

他成天抖晃着有力的四肢,说这就是大树,他说自己的头发就是山上没有生长出来的草,自己的身体就是骡子山。在本次上山之前,他也是山上的光棍,光棍们都笑他老光棍。秋庄来了,没有人敢笑他了,人家生姜带回来的是活生生的女人,就是媳妇——还没有长熟的媳妇,但终归是个女人。

秋庄心里装满了恐惧,她的眼皮不停地跳,前来打腔的光棍吐出的一团浊气,令她的呼吸有些无可奈何。这个山穷得让人发抖,全是大石头垒的不规整的框架屋子,好多间排着,像锯齿牙一样,也有掉半颗的就似半个锯齿牙。山上的人都不怕冷,有的穿着麻衣麻裤,也有趁着太阳出来时脱个精光裸着的,身上的一层厚厚茧皮看起来是坚硬的。生姜不是骡子山原土的山民,他瞪着秋庄,秋庄瑟瑟抖着,生姜在坑坑洼洼的土上较真儿似的锄地,想种些吃的东西,他要把这个媳妇顶在天上,有了这个天,让光棍儿汉子们羡慕地流泪,拜他为王。他边挖着土,边盘算着生几个娃,美得嘴里的口水都出来了,像是看见庄稼提前长成。

秋庄到了初潮时,生姜专门下山,在村子里抓了几只鸡,回来下蛋,给秋庄补身子。秋庄从那时起,对生姜的体贴存有一丁点儿的感激。这个老男人吸着自制的干瘪烟,这是用了几片被风吹皱的破叶子,夜里自个儿卷的,稀稀松松的,一碰就要散了的样子。生姜带着先天不足的脾气,一些根深蒂固的思维也会不断地随着气候改变,他嚼着一口饭,满嘴的饭末子,喷出来的话头都是要做老大。想当年,在别处占地时,被人追赶打得浑身是伤,也没消磨掉当大王的气焰。

这年的冬天,山上下满了雪,很厚。一脚踩下去吱嘎响,被鞋面焐热的那点儿水很快地浸到脚掌,脚丫子冻得分不开五个脚指头,走着山路,鼻子上挂着鼻涕,胃里涌出的那股子酸水吐出一些少一些,这一路上没打着飞禽走兽,连肚子里这点儿东西也得倒出来。这个山上虽说种粮困难,但也有狍子之类的动物。五十多岁的生姜把个猎枪玩得挺狠,又有媳妇又有枪,光棍儿们真的都叫他大王了。

秋庄十五岁生下一个男孩,生姜躬着腰在外屋等着,随后狠骂了一句,又是一个光棍。秋庄浑浑噩噩地遭完罪,身体虚得像受伤的兔子。山上的夜,空旷清冷,凉风会扎进骨缝里,搅得人也是从内到外清清冷冷的……秋庄只是在夜里说,非得在这骡子山上过吗?生姜告诉他老子就是冲着大王的椅子把儿来的,换了别的地儿哪有这前呼后拥的场面!

秋庄说:“守着一群光棍儿有什么用,这些光棍儿都是些死脑筋,为什么不出了山,到外面去看看,还至于把脱裤子晒太阳当成耍乐的,这样的日子过到头,也是死日子。”

秋庄又接着说:“把这群光棍儿都带下山去,能干的活都去干着,女人也是满街跑吧,找不到好的,还找不到歹女人吗?要是你真是个有本事的,给能找着媳妇、能穿上裤子的男人做大王才是体面。就给些连明天着落都没有的人当大王,还不够笑的,换了谁领个女人上这骡子山,也是让人看得眼珠子乱转的,实说来,他们敬奉的是这个女人,不是你!”

生姜听秋庄说了一夜,感觉这个被他剥了裤子躺着的女人,才多大点个小模样儿,说起话来还有点儿苗头。第二天他先在山头喊了一嗓子,就说往山下走,一听山下有吃的有媳妇,光棍们个个急得狗跳似的。但都没个像样的衣服怎么下山啊。生姜甩了一下口里盛不住的唾沫,拿着猎枪去村子抢了二十几件衣服,套上去遮着该遮的地方,奔着有女人的方向就去了……

秋庄趁生姜的目光离开她时,逃了。她有自己的打算,侍奉这个老男人要到什么时候,自己傻得像个歪脖树,走出来见一些世面,就不会畏畏缩缩的了。那儿子,她也不稀罕,被逼着做这做那的,待她比先前好也罢,秋庄只是认为这样的日子在她的身上过不来,过着过着会气死的。秋庄心眼里沉着事,这事儿一会儿浮着,一会沉着,多数时间还是沉着的。

河滩上,灯火耀眼,琉璃样的河面泛着青绿。秋庄的眼帘盖不过来这一切,又听到歌声,像挠着耳朵,痒痒的怪舒服的。过去,她从来没有听过这种声音,竟不相信是口唇发出的,步子在陶醉中停滞了,头也摇晃着,这动听的声音像是从自己那脏兮兮的脸蛋上走出来一样。秋庄靠近唱歌的两个女人,没有人看她,两个女人穿着合适的蝙蝠衫,对着身子在表演。秋庄捻着衣襟,走三步退一步地过去问了话,原来这是在河上练歌声的,唱不出味儿的……唱得味道浓了,可以到店里给客人唱。

秋庄的脚碾着河沙,装上心思,等着河上的那只船靠岸。清晨从河岸旁升起来,天边露出一道蓝,大船的帘隙隐约着人影……

三个眉眼儿俊美的姑娘拖着箱子从河对面的店里出来,船板上也下来一些客人,穿扎得整齐,一群人往岸上来,互相没有搭语的。秋庄紧赶了几步,嗓子干干的,一直没吃东西,嘴里有股子说腥不腥说酸不酸的味道。

她飞跑着到对面,跟上拖皮箱的姑娘,随着人流走进附近的一个村子,经过好几条过道……两个轮子的单车停靠在一旁,车篷上有未干透的鸟粪,还有一些树脂流在车扶手上,道旁一棵大树的枝叶挣扎着开在天空中。

进了一个院子,这扇大门爬满木斑,院子不大,围着圈儿有三四间儿,中间有一口长满青苔的井,泛着银石一样的颜色,围着井边的脏乱石头缝里是一些生命力极强的野花儿。几个姑娘各自回到房间。秋庄打量着这个小院,靠近井旁有一堆衣裙,红的、蓝的,黄的、粉的……秋庄的眼前满满的五颜六色,看看身上的黑布衣,不禁眼热起来,她弓下瘦小的身子,有点儿晕,一直没有吃东西,抓起衣裙一件一件地往身上比量,嘴里还不成调的哼着。

一个扎着小马辫儿的男童从一间房里跑出来,拿着棍子朝秋庄身上抡去,秋庄喊着别打……别打……

出来一个姑娘喝住孩子,孩子收起棍子,垂向地面,揪着姑娘的袖子立在旁边。秋庄单弱的身子在阳光的照耀下似乎快化掉了,加上脸被湿乎乎的东西盖着,她又慌又怕,更感觉要被阳光热化了。

姑娘领着秋庄进了她的屋子,倒了一碗水放在桌上。

一面镜子、一张凳子和一铺炕,屋子里就这些家什。秋庄直挺挺地站在一旁。姑娘告诉秋庄叫她锦西,秋庄将想唱歌的心思告诉锦西。这个院子很安静,一个姑娘洗衣服,一个姑娘烧火做饭,另一个姑娘清扫院落。

“唱歌儿,就是要招呼好店里的水酒生意,还有那些男人。不是个好营生……没人想干这种活儿的……”锦西打破这个早晨的寂静,她在揉一团衣裤,从井里提水,秋庄上前捎了一把劲儿。

秋庄蹲在锦西身旁,用手指划着地面,往黑裤子上蹭着:“挺好听的……”

“是流泪的声音……”清扫院落的锦中说着,一些叶子又落到她的脚下,她叹了一口气,又接着清扫刮来的落叶。

锦东烧了一锅饭,她烫着大卷,一串叠着一串像波浪,孔隙间多是一些金银彩花的碎屑,她穿着一件水蓝的连衣裙子,回屋再出来时换上了平底鞋;锦西披肩发,头上没有任何装饰,黄色的衣裤裹着细挑的身躯;锦中扎着马尾,戴一朵卡其色的布绒花。

秋庄也坐下来吃饭,吃饱了一餐,秋庄把碗筷收拾了。

三位姑娘是亲姐妹,她们收下了秋庄,让她跟着,帮助打理日子。

店里客人多了,锦东唱着歌儿,对面河岸上的灯光射进河水中,一亮一闪的,在船边围了一圈金色。

秋庄年纪尚小,倒是机灵得体,目光追着客人一眼不眨,她在看来听歌儿的都是些什么人,都会讲些什么。锦东认得字,她得空时,就会找一个亮堂的地方,把秋庄领到离唱歌儿稍远的地儿,教她认字儿。秋庄学会了握笔,学会了读书,也学会了看着锦家姐妹的眼神,恰到好处地给客人推销啤酒。这个店有四五间房,锦家姐妹租用了两间,一晚上八十元钱,秋庄脑袋巧得很,歌儿也唱得讨客人喜欢,姐姐们累了或是有哪个不舒服的,她就清妆一下自己,唱几声漂亮的调子,每次都等着打赏,客人给了,她就欢喜地给锦东,家里的钱是锦东收拾着,她是姐姐,也有学问。她们就是唱歌卖酒的,干的是干净的营生,在这条河上下船的客人也多半是些正经的买卖人,不会出现轻浮得让锦家姐妹难堪的事情……

扎着小马辫儿的男孩吱儿,是锦东生下来的孩子,那日唱完歌儿,客人也散了,三姐妹按既定的路线回家,在刚进村口时锦东被一个男人强暴了,锦西与锦中的力气小,村口来往的路人看着、笑着、骂着,那些狗血冲出来的男人哪有一个搭手相救的……这是进村子了,四周也有村民,而治安却形同虚设,管理很是混乱。第二年的春天,生下了这个男孩子,一晃都六七年了,没有人提过这个事儿,锦东靠着唱歌赚点儿钱,不卖身。卖歌声就能吃饱,能活着就好,比想不开死了强。

午后,秋庄拾掇着一堆衣裙,她穿着豆紫色的衣裤,活像一束紫罗兰,清新高贵。

锦中双手抱着衣盆,让秋庄回屋识字。锦西前些日子给秋庄买回来的书还在屋里没读过呢!锦西与秋庄睡一起。秋庄读书用心,内心藏着对锦家姐妹说不完的话,一句也没有说出来,只是每个夜都不是顺顺当当地睡熟,总翻身,脑海里挤着村子里、骡子山、河滩上、姐姐教学问……凡是沾过边的,一个也没有离开过黑夜。

陌生的街头,各种营生相呼呐喊,有光鲜的牌子立在那儿的,也有灰暗的门面令路人看起来心生厌烦的,秋庄在路上走走停停,看什么都新奇地笑着,她不会去花钱的,家里姐妹的料子钱、粮食钱、识字的钱……用钱的地方多着呢,直到摊主让她闪开一点儿时,秋庄才不情愿地再回头看一眼走开了,不过秋庄想的是第二日可以再看一回的,何必拘于这一日呢。

在路上她看到欺负人的恶人打骂一些路人,被打的路人像注入了鸡血似的蹦着就跑远了,恶人耀武扬威地到处观望着下一个挨揍的会是谁……秋庄在烤红薯的旁边蹲着吃东西,座位都被气焰较凶的人占去了。

像叮叮的琵琶音儿,被风刮得老远,又如珍珠相互碰碰撞样的落到河面上……今晚,她又唱了一首歌,秋庄样貌细致,眉眼清爽,一股子山涧泉滴的气质,幽静纯洁。店里的这个新人,招来了不少新客人,自然是好事儿。秋庄还学着将歌词改了唱,客人直说她会创新,秋庄挺自信的。对面的这条河不再寂寞了。

秋庄坐在椅子上,旁边的一面镜子挂着一团彩色的花儿,给镜面多了点缀,胭脂盒上铺着一张蔻白色的帕子。想了一回生姜的娘,心头有些汩酸水儿,胃串着肠子一起痛着,喉管也一张一吸。她知道想也没有用,自身都难保住,踩到一个好地儿,有点儿好日子的劲儿,可不能再被熄了。走出来了,就要有走出来的样儿,不能走一步退三步地为他人做惦量。老人哪里护得住秋庄,还不是任人欺辱了她,老人自己也顾不上自己,被她的儿子钉在村子里。秋庄也不过是老人打发孤独的一个人。秋庄也没那个疯劲儿,可以斗得过男人,即便跟着老人过日子,到头来也是被人压在身子底下,咬着牙关不能声张。

一听到客人的脚步声儿,或是喊着含糊不清的声音时,她的心思像被吸盘吸附住一样,紧跟着几步去见客人,也就不再将老人的事儿提放在日子里了。她的嗓眼儿好比泉眼儿,唱出的音儿都沾着泉声的味道。连日间她勤奋地吊嗓子,梦里还经常有丛林里的小黄鹂合鸣呢。

锦东屋里的吱儿在外面拾着东西往嘴里填,一个六十几岁的老头,哈着腰,穿着一件破旧的中山装,一脸的邪乎气儿招呼吱儿,手里晃动着一包果子,透着油光纸,看起来油滋滋的。吱儿跟随着一路小跑儿到了这家子的院落,阔得不得了,敞亮的房门、冲天大树、水塘……整个院落像一个新世面,吱儿没见过街上的世面,脚丫子都在自家的院子里,看到的也就是自家院子里的叶子和自家院子里的太阳。

吱儿学着屋里人的姿式吸了一口能吐出烟花儿的东西,那人将手里的果子包转向他,说送给他了。吱儿焦急地打开,口水已经滴到油光纸上了,果子饼有芝麻的,有果仁的,这都是吱儿过年的时候才可以吃到的,吱儿放松了舌头,香甜一起涌入食道。

吱儿大一些了,小马辫儿继续留着,脚丫子就可以放在街上了,锦东是这样说的。

之后,吱儿白日经常跑去学着姿式吸一口。

连着一个月,吱儿瘦得吓人,吃东西没味儿,与当初的胃口比起来像是失去了水分,风干了的胃,装不下任何粮食。秋庄起灶时多添了一些辣的,这样的饭食吞得快,粮食下去的也快了,吱儿还是一个劲儿地瘦。

晚上的月有些淡,月的周边更似一抹烟雾,将这个院子笼在它的怀中。这一夜没有去唱歌儿,吱儿在炕上发抖,不时地翻滚骂叫着,他撕扯锦东的袖子,整个袖子脱了丝成了绺儿,吱儿还在继续鼓着力气摧毁着……

锦东似雀儿被弹弓击中,一下子慌得不知方向。锦西去锦东的房间从匣子里摸出几个钱给秋庄,秋庄跑了出去请来赤脚大夫,赤脚大夫说是吃了粉子了,粉子就是白粉,锦中拖住大夫的胳膊,求他再看看是不是风寒……大夫拿了钱临走扔下的一句话还是吃了粉子,这辈子戒不了的,吱儿的骨架儿像散了一样,安静了一会儿。

锦东握过吱儿的肩头,瘫软无力地哭问着到底怎么回事,拳头使劲地捶着吱儿的瘦腿,吱儿也不答又狂咳着,说了句:“给我点儿……”

院门“吱呀”地开了,有人提着电筒走进有灯影的屋子,这个男人有把年纪了,穿着咖啡色的破军衣,眼皮上长了一个硬币大小的痦子,恭敬中掺着狡猾,他说有药给吱儿治病,要锦家姐妹听他的安排去演唱,锦西差一点儿背过气,脚心一麻,幸好秋庄扶了一把,知是被人暗算了。这几条过道,哪个门儿有鲜人儿、鲜事儿都是逃不出嘴巴的传讲,安静的日子里暗藏着谋算,做这个营生都是强势霸占着弱小。那老男人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很是缓慢地说也不急,想好了就去几条过道后面的院子里告诉哪个都行。过道后的那个院子是吃粉子的地方,聚集的客人比出了村子河对岸的小店多,那里更隐蔽一些。

锦东蒙着一床汗湿的被子,一连躺了好几日,被子上下都是凉飕飕的,泪水来不及干,浸透了……她们个个都似在水里憋了好久,打水捞上来的一样,满脸都是湿红,没有施粉黛,倒更显得清丽招人了。秋庄说还是去吧,这样干挺着,也没有个计策说出来,那个院子在这里放了眼神儿了,下一个是谁就不好说了,我们不能自保,只能屈从,这一带治安也乱,哪有个为平头老百姓作主的,何况贱行当更是不受待见的。小吱不吃粉子,也会死掉的,现在又起了热,浑身都在抽搐,吃了粉子,身体也是早晚垮掉,算来还是可以多活几日。那院子有自己的靠山和地盘,锦家姐妹也不用担心同样的风雨会落到身上。也不会别的生计,被这样的人盯上了,走出去的可能性很小,若是有头有脸家的女子谁出来抛头露面的做这个行当,这一身底价是被人瞅透了。身子迟早会被那些人吃掉。这个行当的女人都是被用来踩的,也没那个金贵的命,找个好男人去吃好的打发时光。听歌的客人,有乱来的也有规矩做人的,指不定哪天碰到哪个,锦东的小吱儿不就是这样种下的吗?招了谁惹了谁,又能斗得过谁。到了有庇护的地方,也不是去过现成的好日子,这谁都知道,但路到跟前了,不走也得走……姑娘们清楚那个院子的是先哄着姐儿几个,可不要以为人家拿几个弱女子没辙。

进了这家院子,一个老女人在打毛线,低垂着头,线球落在膝盖拐角处的地面上,似乎是从彩虹里抽出的光点聚集成一团。秋庄随着领路的人进来了,这个屋子比起她们住的气派多了,左右都是大的落地钟,年轻的男人和女人手腕上戴着摇铃,秋庄回想起在村子里用麦管圈起的手环,都放在那里与老人为伴了,要是取回来戴着,怕不知有多么让人笑弄呢,还是个哑的,而这些铃铛会叫,声音像歌声一样,把个耳朵挠得痒痒的。又想起以前在骡子山成天对着些光身子,更见不到这些世面了。秋庄希望这样的摇铃姐姐们每个人都有,也晃出脆叮叮的音儿,好听得都会晃得脑瓜子喊舒服。

秋庄报了名字,说了来意,马上与锦家姐妹被安排在一间房子里,小吱被带走了。小吱急得什么似的,大口喘着气,两条胳膊张着,活像两只腿的蜘蛛。来人说是院子少干活的男人,小吱就跟着那个老女人了。一天下来,哪有小吱的影子,被塞到哪里当差,没人知道。

锦中叹了一口气,在镜子前抹着腮粉,她像是给困境化着妆,把自己也装扮进去了,小吱去了哪里,没有人会捎给她们消息,锦家姐妹心里撕撕扯扯地难受。

月亮光总有一小半落到院子里,其余的都在村口徜徉。头些日子静得很,也没有人找过她们。吃的饭菜也很简单,茶饭不用动手去做了,有个年轻的女人会准时准点地送过来。

夜里,锦家姐妹被三个男人强暴了,这个院子里的规矩是唱歌儿的要把身子一起唱出去的。血沾满了被褥,在一个炕上三个男人并排地前后使劲,像在完成一项看似艰巨的任务。锦西的脸颊肿出血块,是被生着黑斑的牙咬的,一只裤管撕在地上。下体有被布棉拉出的伤口,那疼痛在猛兽的攻击下已感觉不到了。锦中的头发散落了,她倚着墙直勾勾地盯着远方,喊着爹和娘,双腿不停地抖动,尿液顺着白晳的腿弯子湿着整个脚掌……锦东瘫在炕边上,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男人提上了裤子,不知道身体又给了什么号令,男人又将裤带抽了出来,一个高儿蹦到炕上,支着干瘦的腿,把锦东压在身子下……秋庄发了疯一样地到院子里喊人,整个尖嚎割破夜空,像划碎的瓷器在惨叫着……

锦西的精气神散了,扛着个箱子,在院子里吐口水往腿上搓,说没有名字,不知道是谁,要去船上,回家……

秋庄是第二日遭受的侮辱,在反抗时,把男人的腿根子戳破了。那晚,她睡前也怕,就在枕头下卧了一把剪刀……秋庄的头发被抓掉了一堆,还沾着血,管事的将秋庄拖到院子中央,裸着她的下体,用荆条抽得她遍体是血,秋庄咬着牙关,嘴唇泛着紫青,一直忍着。锦东与锦中出来求管事的,秋庄充满泪水的眼睛,闭上了……她不想看见锦家姐妹的悲惨,比自己遭遇悲惨还要难受万分。

锦中在踢翻凳子悬梁的那一瞬间,被裸着下体的秋庄从梁间拖了下来,秋庄的伤腿支撑不住身子,重重地跪在地上,俩人抱在一起,只听到胸口跳动,没有哭声……

锦西蜷在院子的一角,那里潮得像刚下过雨,屁股一沾地儿就是一层软泥。她拿起一根树杈打起泥沙,她见了每个人都尖叫,一头的长发系成好多的疙瘩,她傻笑着欣赏自己的杰作。有少量的发丝还系着小石头,走起路来直打脸,脸侧划得血绒绒地。锦西成了院里出气的工具,三个人放心不下锦西,那夜硬拉着锦西回房去睡,锦西在睡梦中,坐立起来,一口气儿吃下好多的胭脂,给自己涂了个花脸,飞奔出院外,唱开了情歌。又喊着月亮,又吵着星星,下来陪她。院里的后生,趁着无人便把她拖到柴房后做些不干净的事儿,锦西的癫病更严重了……

秋庄的眼神迷离着远方,透过高院的上空,一轮太阳正朝着她发出热量,锦西手里抓着一把叶子围着她又跑又跳,时不时做个丑得不能再丑的姿势。这曾经是多么清秀的一张脸,如今败坏得像和着泥沙的蚯蚓,又瘦又脏又黑。温柔的锦西被肮脏的魔爪挖得遍体鳞伤,她一点儿记忆都没有了,情绪稍静一些就会又被院子里的浊气喷个满脸,心伤越来越重,精神倒垮在不能自救的强暴中。秋庄想出院子……心里盘算着逃出去,带着锦西,不能让锦西这样一辈子。锦中说不如让锦西去了吧,被秋庄数落了一通,说为什么不能想办法逃离,为什么不想着怎么活下去,不想着如何医治好锦西……要活着,还过以前洗衣服、烧饭、扫落叶、认字儿的好日子。

一直没有见到小吱。河上好多船,在夏季的阴雨里飘摇,或是只为了见一道彩虹……午后,客人静立在乌色船板的一边,一会儿指着天气说要好天了,扭过头又说马上来的这场雨又不能小了。

锦中在院子里专设的高雅厅堂里服侍一些瘦的、肥的、进门硬扯裤子的客人,锦中脸上的脂粉冒着一股子酸臭味,每位进院子的客人都少不了伸出臭酸的舌头强吻她,锦中不知道在镜子里演练了多少遍,装出惊喜的样子“嗳——不要嘛——”把这些老少客人的心挑拨得湿滑,笑脸背后的锦中,待客人抻着累坏的身体,在炕上要沉睡时,她都娇滴滴地唤起来,端起一杯含毒的茶水,哄着这个该死地近她身子的喝上几口,锦中再忙着为他揉肩,说些软乎话,灌得那人闭着眼睛不断地冒情话,锦中裙袋里鼓鼓的,都是客人被软话刺激后展露的大方,除了给钱还给些出门才能买到的小玩意儿,锦中揣在兜里严严实实的,之后再放进锦东储钱的匣子里。

秋庄填了一把柴,火星子四射的灶墙内更是烈火熊熊了,风势不对,一阵黑烟刮到脸上,脏样儿出来了,还呛出好几团烟尘,冬风在屋里叫嚣着。秋庄把门关紧了,破旧的棉衣尚可御寒,她故意伤了脸蛋,不能见客,干些个粗活儿,看管着锦西。想逃出去,不是一抬腿的事儿,况且锦西的脑子不清楚,再喊叫起来,姐妹四个都得遭殃。如今是,歌儿唱得再好,也只能和烧柴声合音了。秋庄煮了些粗粮饭,加了点儿咸的,拌给锦西吃,锦西安静多了,依偎在有火苗的地方,小声哼着过去熟悉的歌,似乎也在想心思,她总喊饿,秋庄每早都煮一大锅的粥,一会儿舀上一碗,锦西挡着脸只顾喝起来。

夜里的空气一层一层地变冷了,秋庄穿上男人的衣裤,在锦东、锦中的帮衬下,从柴房取了梯子,翻过墙头,摔得满脸是青,秋庄顾不上寒冷与发麻的疼痛,在墙头下的地面铺了一床厚的被子,用来接住锦西。她袖口里缝的钱,是锦东给做上的。秋庄一手拉着锦西,一手抱着棉被,整个人在空气中摇摆不定,她张着红唇,嗓子眼儿里冒着干烟,吞得直咳嗽。她使劲地令精力集中,四处搜寻可以省些力气的捷径。

恰巧有一个单轮子的小推车,歪斜在一旁。

秋庄把锦西扶了上去,推起车,在瑟瑟的冬风驱使下逃出了过道。一脸的泪花儿迎着月亮。秋庄今晚特别有力气,腿脚麻利得像豹子一样,迅速地穿过好几条街,要去的这个地方是锦家的旧房,居民比较少,倒也有个把做营生的。这地儿,是锦家姐妹曾经告别过的地方,锦西又回来了,这条路是锦西指的,她有些清醒了,一路上秋庄嘀咕找不到那地儿怎么办,锦西唇间吐出:“家……家……那边是家……”锦西不停地用一只脏脏的手指指挥着。

秋庄锦西推开布满沙尘的粗重大门。屋子里乱得像被劫匪打砸过,凳子都是些缺腿的,还有一口有很大缺口的缸。好在大炕还在,锦西贴紧墙边,有些发抖,空气很冷,秋庄也冻得直流泪。她去院子里提回一把扫帚清扫了炕上的杂物,又将被子铺上了,还去院外引了火种,在灶台下生起了火。锦西上炕了,她告诉锦西,天一亮可以烧些水,我们有钱,出去买些过日子的东西。

被子里藏了一些饼,秋庄拆了线,取出来和锦西一人一个,硬得垫牙,也吃得很香。

秋庄靠着锦西,哄着锦西睡下。她自己没有睡,没有被子盖身上,这么寒冷的屋子会冻病的,她又抱着锦西整个被子铺在锦西身上,锦西睡得暖和。地下灶台内还有火,她还得不时地看看。秋庄闭上眼睛,仰着脸,泪水一湾一湾地不停止。她的心痛得不行了,想起自己的恩人被侮辱,她就恨不得将命抵上去,换锦家姐妹的清白。这三位姑娘在秋庄的心里就像是再生父母,从生下来哪过过以前锦家姐妹给的那样的日子。小店里规矩的谋生手段,白日间小院里的清欢,没有一处不是锦家姐妹善良的心思。锦西疯了,锦东与锦中还在继续过着不得不过的日子。

赤脚大夫让锦西打开喉咙,发出啊——的声音,又让锦西往右看,往左看。大夫说锦西是抑郁成疾,又受到严重的刺激,开了几服药,便走了。

锦中与秋庄在小林子里见了面,锦中硬塞给秋庄一些钱。自从秋庄从院子里跑了出去,每个迎客的女人都受到牵连,成了出气的筒子。现在院里的规矩多得如麻。这些迎客的女人身上都被烙上一个小印记,说有了这个在身上,谁也跑不掉。敢出去宣扬,逮住了便把舌头绞掉。姐妹们深受其苦,个个像受了伤的麻雀,在院落里不时地发出哀鸣。锦中说她就使劲干活儿,伺候着客人,她撩开下襟给秋庄看后腰上的圆疤痕。秋庄捂住嘴巴,胸脯不断地起伏,像一座绵延的小山。

秋庄想出去干点儿什么,她用布条缠了身子,不让自己看着太像女人的身板,她穿得很多,怕冻透了身体无法照顾精神有疾的锦西。她就像冬天里的一个胖子,和推小车运泥沙的兄弟混熟了,和他们像哥们儿一样,你推我搡地在街头上,几乎每次都会被路边的人厌弃地吼两声,才臊红了脸低头拉车。为了掩人耳目,每日都待兄弟们睡下后,很晚才回到锦西的住处,生火做饭。锦西很听话,在屋子里捡芝麻。秋庄将白芝麻与黑芝麻混在一起放在一只盆子里,锦西在家里捡清楚了才算好,时光也就打发了。

秋庄力气不大,平日里把声音压得低沉,眼睛像见不得光一样垂着,和干活的兄弟们倒还好,但周围的人迹声却与她一点儿关系没有,仿佛要与这个世道隔绝,只有在伸手领钱时才知道原来她还是在这个人间的。她啃着一个馒头,拿了一碗水倚着车只顾吃着,叶子飘进水里,她一咕嘟就吞进能唱出好听歌儿的嗓子眼里了。

干活的兄弟只当她是兄弟,没事儿便在那里用石子儿打牌,谁输了便在谁头上撒些沙子,秋庄也跟着一起玩儿。

锦东也可以出门了,在院子里应是守规矩守得好的。她经过几条街,有干苦力活的,一群男人聚在一起。她看见过打扮得像傻猴似的秋庄,她只是在秋庄看得到的地方埋了几十块钱,秋庄也是过去拿的。

冬去春来,一晃就是六年。秋庄带着锦西也去过别处干活儿,再回来时,河上的船已经停渡了,当初岸上留下的新鲜劲儿已不复存在,对面的小店没有了往日的模样,不再有歌声了,兴许是扩充了规模,都在街头闪着霓虹的牌子,好多颜色的光交织着,店头的名字多半是香艳的,也有美女的头像,里面藏有粉子,也有乐子。

秋庄长成了,样貌胜出锦家姐妹几分,只是胸脯还捆着,有些透不过气来,前些日子她被一个男人强占了,完事后,男人骂了几句脏话走了,秋庄爬起身子,整理了一下麻乱的头发往回走,秋庄早已打消伤心的念头,想想痛苦完后自己还得过日子,为了能生活下去,就省去了痛苦这个极具吸引力的步骤了。确实,强占对于秋庄来讲,不是什么痛苦的事情,从生姜叔接触自己身体的那天后,不习惯也得习惯,没有人会对她做出保护,她要用坚强的羽翼护着锦西。

秋庄要做得就是付出,给别人付出。她将胸脯放开了,拿出一点儿存的钱,扯了几块料子,做了几件衣服。她路过悬着“翡翠城”三个字的二层楼时,看见亭上露天的地方,有几位时髦的姑娘穿着八片儿的舞裙被风儿卷得好高,飞舞着彩霞样的光影儿,她们在那里嗑着瓜子儿谈笑着,秋庄想上去看看,她对这样的地方特别动情。她走起路来还是轻轻盈盈,这几年出力的身体没有变硬,婀娜多姿的身段与生俱来的好。细一看,里面有锦东。秋庄扯着嗓门儿直喊:“锦东姐……”锦东循声看见秋庄,那张消瘦的脸庞出奇地有味道。锦东指指那边,意思是说有个小门可以进来。秋庄飞快地跑上去,抱着锦东不肯放手。锦东捶着秋庄埋怨她出去这么多年了,连个音信也没有,以为和锦西早被人害了。秋庄叹了一口气,只是朝向另一边说了句还是想唱歌……

锦东哭了,脸儿也别向一边,秋庄看刚还在嗑瓜子的女子都散去了,而锦东的泪水垂在嘴边,像要说什么。

院子里的老大被人投了毒,也不敢找当地治安来查,非法营生都得被抓,失去主心骨的院子被倾覆了。这些女人无法生活,到处找活儿,自己单干过,组成团出去铺活的都有。做这个营生还落了一身的病,去医院也没个正经的大夫给瞧,为了活着,还是回了大院。各干各的,没个领头的人。吵吵打打的一天凶似一天。去年,治安大队被一伙人控制着,到后来好得像一家人似的。当地的治安大队为这伙人到近处找女人,就盯上了这些现成卖的女人。现在的新老板就是这群人中的头目。之后才知道,是骡子山上的野光棍,一直混吃混喝,是街头的无赖,这群像疯子一样的男人把粉子乱吸,又把姑娘乱睡,起初哪有个经营买卖的意思……这半年好了,恢复了行当的规矩,缺哪一口的吃上了哪一口儿,也不似先前那样急眼睛地乱摸,生意也就铺开了路子。今年才刚搬到这地儿。

锦东说着,不停地抹泪,眼眶子通红,是被生活的泪辣出的红。

最惨的是,锦中下药时,被一个叫后柄的骡子山人发现了,拖到老板脚前,让人把衣服撕了个精光,一直锁在房间里。

境遇不比当年的锦西好多少,锦中没有发疯,只是一心求死。成日倒在房间里,肮脏得令人生厌,去看她的人回来都呕吐不止,做饭食的有好心的扔一块馒头给她,她喝着冷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后柄看着她,没有人能帮上一点儿忙。那些从院子里一起过来的姐妹,都帮不上忙。老板说这个贱人有毒死客人的心,还有什么不敢做的,美丽的锦中残喘着,后柄常说自己心里荡着莫名的喜悦与狂躁。后柄经常不住地骂,这个脏×,现在让我游她,都没有现成的水……

锦西的精神状态好多了,她头上扎着一块布巾,在院子里揉衣裙。秋庄进了院子,一头扎进水缸,又舀了一盆冷水浇在身上,她的怒火烧着心尖,有着皮肤裂开一样的痛,像被一把匕首捅穿柔嫩的肌肤,她狂吼着,将嘴里的水都吐了出来,锦西慌得直掉泪。

秋庄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大颗泪落得迅速。

这一夜又出奇地静,布帘子垂在门坎上,拖地的一块很脏,灰尘使帘子的分量加重。

一阵风,吹得身子发抖,锦西拉过一床被子,盖住秋庄的腿与她的腿。灶台上的粥是凉的,心也凉透了,眼泪也凉透了,整个脸颊在空气中也凉透了。炕还算暖和,支撑身子的双腿在打颤。秋庄回忆着村子里的事儿和直到今天锦中在“翡翠城”里生不如死的消息,她把牙咬得疼。锦西抱紧她,不住地哭泣。原以为姐姐们伺候好客人能得条命,可是锦中却办这样的傻事儿,落这么个下场都没有人能去搭救。

秋庄随锦东进了“翡翠城”,生姜认出秋庄这个小媳妇。暴躁地骂着:“贱货,还是来找我了!给你两条腿,你去跑啊……”秋庄扑通跪下了,锦东惊了一阵子,几根指头将一只帕子不断地拧着,手心的汗从帕子上落下,成了水滴,骡子山的兄弟前后拥着把惊恐的锦东推出去了。

“叔,我回来了,你骂我打我都行!你……求你再给我一张床……”秋庄泪眼相望,生姜叔瞪着铜铃一样的眼睛,秋庄想起了不足十岁那年,就是这双眼睛,这双老手摧残她幼嫩的身体,不免心头一颤。秋庄是畏惧生姜的,打心眼儿里对第一次的凌辱充满了恐惧。

“日你个×,你以为你算什么,娘的,骡子山上的男人哪个缺女人,哪个缺你这样的女人,当初把你当个奶奶供着,你她妈的偏偏脑子中枪,撒腿跑了,来人!拿我的枪!”生姜吼骂着,上前拖起秋庄,就是两个嘴巴子。

骡子山的兄弟们龇着牙,有一个马上擎上枪,生姜扣动猎枪扳机。

“叔,叔,你留我一条贱命吧!我这个贱人身子还值钱吧,我还会唱歌儿,留着我给你赚几张票子赎罪吧……那孩子呢!我是孩子的亲娘啊……”秋庄不怕死,但秋庄不找死。锦东、锦西弱弱的,虎性子的锦中却沦落成提不上裤子的女人,秋庄哪能闭上眼睛,就算把头磕下来求,她也得求生姜留她的命。

生姜收回瞄准的眼神,上前一把拽起秋庄,疯狂地摇着她瘦弱的肩头,一直逼到案桌,桌角顶在秋庄的腰根上,有一股发胀的痛漫遍全身。

“我留你这条贱命!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卖,有多少卖多少。我可以养着你,同样也可以把你扔到骡子山喂狼,你就是死也给我死在骡子山上。”生姜气哼哼地用脚踹着秋庄,披头散发的秋庄咬紧了牙忍受非人的虐待。

生姜周围的女人很多,他也是近七十岁的人了。头发都花白了,左边的手臂当年去山上打猎从豺狗口里夺下冯二时,被咬去了。

秋庄收拾得干净体面,把自己妆扮得粉里透香,在台子上自顾自地唱起来了,招来许多客人看着她,她像在一个大戏台上,围着她的人都是捧场的观众。她招呼客人消费水酒、喝茶,转着圈儿地晃着身子挨个往嘴里填一粒冰糖,坐到这个腿上,裸露的手臂搭在那个肩头,冲另一个抛个眼神,一扭身子发出喘喘的娇音儿……

夜里,她按照锦东说的地儿,去往那间关着锦中的屋子,没有上锁,锦中也不敢跑出来,被棍子打怕了……

秋庄感觉身后一阵凉气,周围有人。秋庄故作娇羞的样子回过头,刻意红唇一张贴在那人的嘴巴上。那人是后柄,骡子山上的男人没有一个不膜拜秋庄的,那是当年的宝巴疙瘩,女人身上的内容都是从解读秋庄开始的。

秋庄在走廊匆匆与他完事之后,又朝着这间屋子来。锦中趴在门缝边看着,刚才她见是秋庄的身段与气韵儿,急得秀眼冒着汗,直勾勾地借着屋外垂下的那点灯光,等着照见来人。那脚影与人影贴近了……

“锦中姐姐,你放心,秋庄什么都不要,也会给你一个人过的日子,你一定要挺住。我比你们小,我都能挺住……身体垮了,心不能垮……”

锦中摸到秋庄的手:“怎么有了你这个好妹妹啊……我做事动上心机,害人害命……活该受这份苦,不是我情愿光的,是被逼的……”

秋庄吁了一口气:“好姐姐,就是一句话的事儿,你能这样想就好了。”

秋庄向锦东要药,锦东劝秋庄别这样做了,不想秋庄成为下一个锦中。秋庄还是使尽了主意,从锦中那里得知了存药的地方,挖了出来。用水调了一点儿,闻了一下,有点儿味道,添上些茶叶,清淡了些,加上一点儿糖,吸进鼻子还有一丝丝的甜。

秋庄到生姜的房里求了一件事儿,生姜应了下来。时间一长,毕竟是儿子冯二的娘,也就不太折腾她了。锦中是“翡翠城”的“十大恶人”之一,每月的月初,都要拉到院子里震慑,这时候锦中凄惨的叫声,全灌进秋庄及锦东的耳朵里。

冯二学会了调茶,慢功的活也做得细致轻巧,在生姜聚兄弟吃喝的屋子里,周到地给每一位叔叔大爷送上茶水,自己的生姜爹也不例外……

秋庄说:“制茶的人不能喝自己制的茶,喝下去那茶香就到不了客人的口中,生意怎么兴隆……”

锦中穿上衣裤了,黑的。她拿着一只清扫厕所的搋子从每个房间里出来,又向每个房间敲门进去。几个穿戴新鲜的姑娘笑骂她:“搅屎的婆子,看着正午的太阳,才出来,整个楼都是她的味儿……”锦中用一只粗棒子挂着需要清洗的床单褥罩,走得歪歪斜斜,颈下瘦削的臂膀像折弯的枝条……她低着头走路,打量着黑色的裤褶抖动着脚步的姿式。

能出了屋子做这份活儿还是秋庄求来的,秋庄借着冯二得宠,让冯二向生姜说了点儿教好的想法,换作是别人的话生姜是绝对不认的。生姜是厌弃秋庄的,自己的尊严谈不拢就是因为这个女人背叛了他,害得他在兄弟们面前掉了价,失了雄风。幸好猎枪玩得让看他光景儿的人都犯傻,这才一路跟着混。在他看来,锦中这个女人很有招人的地方,锁在房里可惜了,出来干点粗活也聚集点人气儿,同样也给其他姑娘做个警醒。

生姜的身子有些不应景了,成日地喊累,喝口烈酒也担不起走路的力气,眼皮子不断地打架,合上去就会舒服些。胸口也憋得发慌……急得是又捶桌子又敲地,手里那根荆条制成的拐杖在地面到处留下印子。

秋庄喊冯二到房间,凳子上放着一碟干咸菜,是萝卜的后屁股那部分做的,秋庄吃着它去火的,冯二十岁了。秋庄给冯二一只壶,里面盛着水。这是制茶要用的,冯二也去抓那去火的萝卜吃,秋庄拍掉他手上的萝卜说去吃些好的,这是下料做的,吃些好料子的。

门“砰”的一声被有力地推开,一只拐杖朝秋庄打过来,秋庄的额头上渗出殷红的血,顺着乌黑的发辫往下倾,青丝沾上了红珠子,挂着一个一个的。是生姜,瞪着一双要吃人的眼睛,举杖还要打,冯二吓得在秋庄的腿弯子处蜷缩着,颤动着脖子,捂住耳朵尖叫着。秋庄打量着发疯的生姜,知道事情败在生姜眼前……

“你也使药!!你!”生姜脚根未站稳,胸口一阵刺痛,这药劲儿就怕急火,攻住心肺,生姜一口气吐了好多血……

秋庄说:“那些药都是我给锦家姐妹的,你打的应该是我。我那么小,你占有了我,我恨你!毒死你是我这辈子的想法!你应是分得清的,越老越糊涂了,本来也不是什么能耐人,还抓个女人去山上撑脸,其实你一直没有脸……你分清了什么,侮辱着不该侮辱的,生姜叔,秋庄长大了,也得了一个倒霉的名分是你儿子的娘,你教会我什么,就是看了一群裸着身子的野人,现在下了山来又在这里害人……”

生姜用拐杖抵住秋庄的喉头,脖肉处有一个窝窝,秋庄伸直了眼睛,后脑不知被什么重击,晕死过去了。

生姜的气儿上不来,一个劲儿地往外咯血,冯二捂着耳朵一直尖叫着,晌午的那一幕深深地被刻在眼睛里,眼前全是秋庄伸直眼睛时的样子。生姜吼着兄弟的无能,占着婊子的身子,恋着婊子喂的药,一群窝囊废。骡子山的兄弟们是有了女人,同时性命也在大乐时忘乎所以地交给女人了。兄弟们看见生姜无力回天的今天,想起半年前冯二的茶开始给他们时,哪个不是像个大爷似的吃着少爷给的茶,那阵子的沾沾自喜成了今日的胆颤心惊。

冯二领着兄弟们进屋子拖秋庄时,秋庄突然朝天惨笑,抓狂似的朝冯二咬了过去,冯二吓得逃出屋子,秋庄被捆了,锁进地下室。次日,衣裙被剥下,露出一直不被光芒照见的身子,准备接受最凛烈的攻击。

在“翡翠城”乱成一气时,锦东带着锦中悄悄地顺着客流逃出去了。

后柄按照生姜的意思领来照相的,给秋庄拍了相片,洗了送给吃粉子的客人随身收藏。大街小巷也撒得到处都有,无家可归的街流子抱着相片龇着牙,乐得鼻孔都开始喘大气儿了,个个都似讨了一个光着身子的媳妇正放在床上要入洞房的样子。生姜又吩咐挂在吃粉子的地方,一盏灯光下尽是少妇数不尽的肉欲美,粉子的轻烟飘在图上,淫荡的心开始浮动,秋庄就会裸着被抬到这场合,供所有人消费……整个身子垮得像破败的棉絮,很轻很旧。

生姜艰难地呼着气儿说:“她不是不愿贱吗,她不是有种骂我没能耐吗,她有!我这辈子被这个秋庄贱胚毁了,娘的,在我这儿,她注定是个婊子命,有能耐的婊子命!咽气那天她也要给我贱!”

锦西打开信,是秋庄最后一次离开家门的时候写的,嘱咐等姐姐都回来了再看。

锦中睡在暖乎乎的炕上,一惊一乍地坐起来,又睡下,锦东哄着她,逃出来时发了热,高烧还没有退,一身的汗浸在平日累积的伤口上,像剥皮一样地痛,炕也硬贴着细肉疼得真咧嘴,发出一阵阵的“哎哟——哎哟……”

锦中梦中问着:“今天也穿上裤子了吗……”锦中时不时的手就摸到腰间,摸到裤子就安心了。

“锦中,你每天都有裤子穿了,那样的日子走了,秋庄帮你赶走了……”锦东大把的眼泪落在秋庄写的那封信上:

姐姐……这字儿还是你教的。姐姐,我是一个无依无靠的人,你们给我饭吃,让我有个屋子落脚,没把我当外人,我也算过过好日子了。想吃辣的吃点儿辣的,想吃甜的吃点儿甜的,还可以去街头吃块热乎乎的烤地瓜。

姐姐,我不能看着你们遭罪,小吱已经丢了,我们不怕任何人了,不会听着他们的摆布,我们要活着,笑呵呵地活着。锦中姐姐受苦了,锦西姐姐也受苦了……秋庄不图别的,图个姐姐们都能坚强地活着,别哭别怨……秋庄也会好好的,拼了命也得好好的……

“我们要好好活着,等着秋庄回来……”锦西的命也是秋庄背回来的,锦西掩着面,掀开帘子,跑到院子里朝着天责问为什么有些女人要这样生存……

秋庄闭着眼睛,呼吸着烟雾。

冯二一眼不眨地看着秋庄,眼睛里满是泪水,他摇了摇秋庄,他找来被子给秋庄盖着,一阵暖和进入干冷的骨缝,秋庄艰难地用手扒开自己的眼睛,身子太虚了,站不起来,她模模糊糊地看到冯二站在面前,眼里泪汪汪的。

秋庄虚弱得打不起一点儿精神:“你……你来干什么……”

“娘——”冯二扑向秋庄:“娘,你别死……”

“我……我……”秋庄的舌头打结,嗓子涌进一片汪洋,她十五岁生下这个孩子,她从没有想到冯二会过来喊娘:“孩子……别喊……我……我不是……”秋庄沦落成这个样子,她怕冯二受到迫害,生姜什么事做不出来?

生姜吞气了,话没有说完,就瞪着铜铃大的眼睛见阎王去了。骡子山的土将他掩埋在时光中,飞禽与猛兽不会忘记那把猎枪,只可惜这次猎枪飘在黄泉路上,与骡子山的鸟兽没有一点儿关系。他孤零零地躺在这里。

杂病聚到秋庄的身体上,后柄让大夫给她瞧了瞧,大夫说是脏病,等死就好。谁沾了谁就会早些见小鬼儿。院子里一下子晦气了,秋庄也知自己不久于人世。她忍着杂病带来的下体及皮肤上的疼痛,让人找冯二进房间来。别人都离她远远的。

冯二忧郁的眼神,哭完了生姜爹后,就没有人疼他了。

“坚强些,孩子……娘放心不下你,这么走了……没有人会对你好……只能自己对自己好……别哭……男人更不能哭……”秋庄哭了,身子很痛:“孩子,娘求你一件事好吗?”

冯二点点头:“娘,你说……要冯二死都行!”

秋庄叹了一口气:“死是最容易的,要想怎么活……每个人都有心思,用心思在活着,我的儿……娘想求你一件事儿,再给我拍张相片吧,我想站起来,穿得干干净净地拍……”

可惜的是,秋庄没支撑到将衣裤穿好,就扶不住壁子了,拍了一张相片……安静地去了,结束了身体上的疼痛……

秋庄生前说过,想埋回村子,那是她的家。骡子山的兄弟和冯二拉着棺材去的,骡子山的兄弟没有带冯二再回翡翠城,那条街上已经没有他的家了……

秋庄放心不下冯二,也想过让冯二去投奔锦家姐妹,回念一想又怕再生事端。冯二将来会是个什么样的人,谁又知道?所幸冯二是个男人,男人的日子自己去过吧!

村子里的人听说秋庄死着回来了,都跑来看光景儿。这个女孩的命不好,一直在外面漂泊……村民谈论一阵子后,也就没有闲心再谈了……翡翠城依旧在街市上灯光闪烁。

凤 阁:曾用名凤格。八○后,省作协会员。著有长篇小说《西洋表》,中篇小说集《千纸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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