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情中人苏曼殊

2016-09-16 07:41沈淦
文存阅刊 2016年4期
关键词:苏杰生苏曼殊康有为

沈淦

性情中人苏曼殊

沈淦

苏曼殊,1884年出生,1918年去世,只活了三十五岁。其实,苏曼殊短暂的一生兼有多重角色:即使算不上革命家,也堪称革命者;他又是一位看破红尘的出家人。他能诗擅画,是近代著名的作家、翻译家,还是一个激进的反日志士。

欲杀康有为

苏曼殊是广东香山人,曾就读于旅日华侨在横滨创办的大同学校,与兴中会会员冯自由同学。1902年,冯自由等留日学生发起组织革命团体青年会,邀请苏曼殊参加,曼殊就这样成为清末革命党中的一员。1903年,经冯介绍,苏曼殊前往香港找到了另一个兴中会会员陈闻绍。这陈闻绍号少白,也是一位著名的革命党人,他于1895年春与孙中山在香港共同创办了兴中会香港分会;1899年,又创办《中国日报》,宣传革命,与康有为、梁启超等保皇派展开激烈论战,并协助孙中山发动庚子惠州起义,与孙中山、尤列、杨鹤龄并称为“兴中会四大寇”。当苏曼殊拿着冯自由的介绍信来到中国日报社时,陈少白接待了他,却发现他语言迟钝,“讷讷不能出诸口”,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问他为什么从日本来到香港,苏曼殊说:俄国进兵东三省,强迫清廷签订新的丧权辱国条约。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群情激愤,组织拒俄义勇队,每天进行操练,随时准备开赴东北前线。可是,正当运动蓬勃发展时,清廷密令驻日本公使勾结日本政府,强令学生解散拒俄义勇队,使运动受到很大挫折。自己也不得不离开日本,返回国内。于是,苏曼殊就在报馆住了几个月。可是,他除了吃饭时与同席者略微点点头外,很少和人说话。报馆的人见他这样孤僻,对他也很少理会。

忽然有一天,苏曼殊找到陈少白,说是要借他的手枪用一用。陈少白吃了一惊,问他干什么,他说要去枪杀康有为。原来,前几年维新派有个湖南老乡唐才常,于戊戌变法失败后与兴中会合作,并联络长江沿岸的哥老会,组织自立军,准备于长江中下游各地同时起义,拥护光绪帝当政,却因事情泄露而遭到清廷镇压,唐才常亦被捕杀。而湖南、湖北哥老会的首领杨洪钧与李云彪也因此而被迫流落香港,贫病交迫。恰巧维新派的核心人物康有为在华侨间筹集了一笔巨款,结交港英政府,来到香港居住,并大肆挥霍。杨洪钧与李云彪听说后,就找到康有为的寓所,请求给予一些接济。哪知康有为不但不肯接见,还吩咐守门的印度差役将二人强行驱逐。李、杨二人愤愤不平,去向陈少白诉说。陈少白给了他们一些钱,让他们去医院治病。又过了些日子,李、杨二人再到康的寓所理论,竟被康有为唆使门警——英国士兵与印度差役给打伤了。

消息传到苏曼殊耳中时,这位平时沉默寡言、诸事不理的年轻人义愤填膺,顿起“击杀此獠”的念头,发誓“替国家社会清除奸慝,为革命志士舒一口气”(陈丹林《革命史谭·苏曼殊蓄意枪杀康有为》)。陈少白劝他不要这样妄动,又知道苏曼殊年轻气盛,用大道理很难说服他,只得委婉地对他说:“手枪都是有持枪执照的,怎能随便借给别人呢?倘若有事故发生,不但领执照的,连担保领执照的都要负直接责任,逃不了干系。更何况香港地方狭小,警探四布,暗杀事件发生后,凶手一般很难逃脱,势必连累他人。至于康有为之卑劣可恨,只有另外想办法对付他了。”苏曼殊听了,半晌默默无言,最后又长叹一声,打消了借枪的念头。而李、杨受辱被殴一事毕竟引起了公愤,当事人理论到华人民政司务处,致使康有为相当被动,最后不得不灰溜溜地离开了香港。苏曼殊刺杀康有为一事,虽然没能成为事实,然而作为一个革命者,其革命心志,亦可窥一斑了。

“僧史上的畸人”

苏曼殊在香港的那几个月中,忽然有一天,有人来报馆寻访,一问,却是曼殊的父亲苏杰生。原来,苏家早已在家乡替曼殊订了一门亲,如今苏杰生听说儿子从日本回来了,就来找他回家完婚。哪知苏曼殊竟然藏匿着不肯与父亲见面。陈少白极力劝说他跟父亲回去,苏曼殊于是不辞而别,谁也不知道他去了何处。他在香港的这几个月中很少外出,对港岛、九龙一带的道路根本就不清楚,因此大家都替他担心,怕他迷了路。谁知又过了几个月,当他神情疲惫地再次回到报馆时,人们惊讶地发现,这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已经削去头发、缁衣披身,成为一名和尚了。他原名苏戬,字子谷,学名玄瑛,曼殊只是他出家后的法号罢了。原来,他离开香港后,步行来到东江惠州某地,投身于一座古刹之中。这间小寺庙早已荒凉破败不堪,不但没有寺产,而且距离乡村很远,寺内有师兄弟二人,每天要轮流到一二十里外的村市间募化,又要打柴挑水,才能勉强度日。倘若天公不作美,连日阴雨,那就要断炊挨饿了。寺前寺后可以种点瓜菜,粮食则无论如何没法解决。苏曼殊住了一段时间,因为生活异常艰苦,实在捱不下去了,就乘着那师兄弟俩出外募化的机会,偷取了已故师兄的度牒与两角小洋,逃出了寺门。步行了四天,沿途问路,才得以返回香港。自从离开寺门以后,没能吃上一碗饭、喝上一口粥,口渴腹饥时,只能在路边取点水喝喝而已。因此,他向陈少白请求:“我现在腹如雷鸣,快些给我吃点东西吧。”陈少白知道他饿了好几天,不能立即给他饭菜,就派人买了点稀粥回来,先给他充饥;又让他沐浴更衣,休息了几个钟头后,才与大家一齐共进晚餐。没过几天,苏曼殊再一次不辞而别,消失了踪迹。直到三四年后,报馆忽然收到从邮局寄来的印刷品,拆开一看,都是曼殊在报刊上发表的译著与诗文,而且文字流畅,富于感情,品格极高,与寓居香港期间的那个毛头小伙子讷言讷语的表现简直判若两人了。

国学大师南怀瑾先生在《中国佛教发展史略》中介绍二十世纪的中国佛教时,称“以写作言情小说如《断鸿零雁记》等而出名,行迹放浪于形骸之外,意志沉湎于情欲之间的苏曼殊,实际并非真正的出家人”,而是“民国以来僧史上的畸人”。尽管如此,南怀瑾先生也不得不承认:“曼殊亦性情中人也。”看来,无论他是不是真正的和尚、是不是“畸人”,能将“出家人”与“性情中人”浑然融为一体,至少说明,苏曼殊具有鲜明的个性色彩吧?

苏曼殊(前左)与友人合影

“恶日人如仇”

曼殊之父苏杰生是广东的一位富商,后来把生意做到日本,在横滨市山下町三十三番英商茶行担任买办。他“性任侠,好施与”。(冯自由《革命逸史·苏曼殊之真面目》)中日甲午战争爆发后,在横滨的华工大多准备返回国内,却又因缺少路费而不能成行。苏杰生便慷慨解囊相助,使不少华工回到了祖国。当时侨居日本的中国工商业者无论有没有携带家属,都多与日本妇女同居,粤语称之为“包日本婆”。开始的时候给她们几元钱作为报酬,久而久之有了感情,就跟配偶差不多了。倘若生下子女,感情也就更加密切。苏杰生在日本生活久了,自然难以免俗,曼殊的母亲名叫亚仙,就是苏杰生在横滨包养的一个日本婆。

甲午战争爆发时,苏杰生便带着亚仙与十一岁的曼殊回到了广东。过了几年,苏杰生家道中落,又让亚仙带着曼殊去日本,依亲戚林氏而居。1899年,十六岁的苏曼殊在横滨大同学校读书,有一次,华人教员陈荫农问全班学生:“你们之中谁为相子者,请举手。”结果,一大半学生把手举了起来,苏曼殊也是其中之一。日语“相子”,就是汉语的“混血儿”,而旅日华侨都称父亲为中国人、母亲为日本人的混血儿为“相子”。有人认为苏曼殊的母亲叫河合仙,曼殊本人在其带有自传色彩的小说《断鸿零雁记》中也称母亲为河合氏,冯自由认为这一说法“语出说部,实无佐证”。然而无论如何,曼殊有日本血统,这是没有疑义的。

民国时期在京、津一带以教学与写作为生的陈灨一先生在《苏曼殊传》中称赞曼殊“以诗人致力革命,所著诗文小说脍炙人口”,说他不但“擅语言学”,而且“梵文及英、日、德、法诸国文字,无不精通”,堪称难得一见的奇才了。由于曼殊在日本生活多年,母亲又是日本人,一般说来,与梵文及英、德、法文相比,其不但精通日文,似乎更应对日语有一种特殊的感情。然而出人意外的是,他不但“生平恶日人如仇”,而且即使在侨居日本期间也“不肯操日语”。

那么,如何与别人沟通、交流呢?那就只有再请人充当翻译了。他宁愿不怕麻烦地辗转找人翻译,也不肯自己开口说一句日本话。有一次他病卧寓中,忽然有朋友来访,惊讶地问他为什么不去医院治疗。曼殊答道:“如果你愿意不怕辛苦地充当翻译,我就陪你到医院去一趟吧。”不是别人陪伴他,倒是他陪伴别人,似乎生病的是那个朋友,而不是他自己。

朋友知道他的古怪脾气,自然不会与他计较,两人就一起到了医院。医生问病人哪里不舒服,曼殊坐在那儿默默无语,朋友只得站在旁边代为陈说。谁知一眨眼功夫,病人不见了!朋友大概以为他上洗手间去了吧?可是久等不来,就找遍了医院的角角落落,哪有苏曼殊的影子?那朋友又找到其寓所,果然见他仍然躺在床上!朋友怒气冲冲地责备他:“你既然同意去看病,为什么不对我说一声,就突然跑回来了?”曼殊答道:“你把我的病况介绍得不对路,医生就只能乱施医药,你说那是治病呢,还是害人?”朋友也有点难为情,就问:“那你自己向医生纠正一下,又有什么关系呢?”曼殊反问朋友:“你难道忘记了,我是从来不说日语的吗?”

苏曼殊在日本生活而不说日语,甚至因此而不愿看病,似乎是太偏激、走极端;然而根据当时的历史背景,推究其“恶日人如仇”的原因,只能是日本欺负中国太狠了!甲午战后,日本勒索中国巨额赔款不算,还强占中国台湾与澎湖列岛,并把福建划为其在中国的势力范围。不仅如此,到了二十世纪初,为了与俄国争夺中国东北,日本还与俄国在中国领土上反复厮杀,使中国东北人民饱受战火蹂躏。虽已出家做了和尚,而作为一个革命者,作为一个热血爱国青年,曼殊成为一名反日志士,不也在情理之中吗?

1918年5月2日,苏曼殊因肠胃病医治无效,病逝于上海广慈医院。只不知他的英年早逝,与当年在日本时生病而没得到治疗,是不是也有点联系?

无论作为革命者、出家人还是反日志士,苏曼殊都具有鲜明的个性色彩,诚如南怀瑾大师所言,他的的确确是一位“性情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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