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连,城里的月光曾经把梦照亮

2016-09-23 21:15徐丽
昆嵛 2016年3期
关键词:电车路灯张爱玲

多年前我于大连只是一个异乡人,匆促的脚步让我对这座城市来不及欣赏,只是童年的一次路过。时至今天,大连于我仍然只是一个路过的城市,没有太多的记忆。可是我深深怀念的城市的灯光却与大连息息相关,尽管那灯光和今天的灯光相隔遥远,有着质的不同。

作为一个烟台人,大连对于我的吸引力相对来说不大,除了城市大一些,历史感深厚一些,我想不到别的理由让我去看它。可是大连的旅游业做得好,发现王国、森林公园、老虎滩,这些孩子一说起来眼睛发亮的名词,对于没有去过大连的人是一种诱惑。女儿在网上查找多条大连旅游攻略,非要把那些游乐设施玩遍不可。

对于我来说,还存有私心,多年前大连的灯光留给我关于城市的记忆早已模糊不堪,那么此次陪女儿故地重返是否可以找到些许有关灯光的温暖记忆,或者完成一篇溢满温情的文章,这些细碎的闪念都让我对此行充满期待。

晚上十点登上巨大的轮船,要在一夜间横渡海峡,从胶东这片土地来到东北的土地,尽管在地图上只是很短的距离,可是这一夜的航程要在我们的睡梦中完成,岂不是真的如同一个梦境?孩子们在高高的甲板上嬉戏玩耍,有灯光的海岸和天上的星星各自闪耀着属于自己的光亮,大海和天空一样寂静无声,是厚重的黑色。只有向下看翻滚的白色浪花才感觉船在快速行驶,我们浮在苍茫的大海上。

按照行程女儿玩得快乐满足。女儿说这个假期要我陪她玩各种刺激的游乐设施,并且至少看一次恐怖电影,不希望在家里“长蘑菇”。这里确实有孩子喜欢的一切,天然的、人造的,各种玩的花样应有尽有,只是人太多了,什么都要排队,所以一天下来很疲惫。每天女儿的行程完毕之后我觉得真正的大连之行才刚刚开始。

我们从发现王国回市区坐了轻轨,透明的列车行驶在田野和丘陵,甚至在摩天大楼中间穿过,一个多小时的行程,看野了眼睛。轻轨到站上来下去的人,没有大呼小叫的急躁,大家都很安静,坐着的和站着的都是一样从容。轻轨给市民带来太多轻快和便捷,我感受到身处大城市的优越从容。

从宾馆到有景点直通车的火车站可以坐有轨电车,电车除了在北京和上海可以见到之外,在一些中小城市还真很少看到。大连的电车让人有穿越之感,是那种最古老的木质门窗、座椅和扶手,张贴的是黑白的三四十年代的电车相片,司机多为女司机。要不是车上有身着短裤短裙的摩登人士我还真以为自己就身处张爱玲的小说《封锁》的电车上。她在散文小品《公寓生活记趣》描述上海的电车回厂的情景:“一辆衔接一辆,像排了队的小孩,噪杂,叫嚣,愉快地打着哑嗓子的铃:‘克林,克赖,克赖,克赖。吵闹之中又带着一点由疲乏而生的驯服,是快上床的孩子,等着母亲来刷洗他们。”都市生活平淡的一瞥却充满生活的意趣。此刻,灯光流淌,夜色渐浓,我乘坐的古老电车拖着长辫子,在各种现代化的车辆中,踏着近百年的轨道,从民国行驶到今天,满载多少岁月沧桑,有过多少故事传奇。大连是能包容有内涵的城市,虽然是一个外乡人,我仿佛触摸到了大连这座城市的肌肤和纹理。

我是来寻找当年的灯光的,可是我找不到30年前的码头,找不到那座在我看来像大会堂一样建筑的大门,更找不到大门两侧的路灯,那像是满月一样温润慈祥的灯光。

三十年前的灯光和三十年前的月光一样总是带着童年的迷离。张爱玲在《金锁记》中说,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苍凉。可是三十年前9岁的我不会有苍凉之感。父母在闯关东十年之后终于决定举家南迁回牟平老家,去的时候是夫妻二人,回来的时候是一家六口。

在大连登船前的一个下午,爸妈拖着大包小包带着我们姊妹三个四处转转,完成我对城市的最初印象。高高的楼房,我要尽量仰起我的头;宽宽的马路,红灯亮完了绿灯又亮了;拥挤的行人,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要在这里聚集。傍晚,父母领着我们在码头附近的一个大楼前停下,我们找人帮着照了全家福。大妹半年前被叔叔先带回奶奶家,所以那次全家福就没有她。弟弟4岁,手里拿着军刀,小妹只有2岁,妈妈抱着她,男孩子一样的头发,黑葡萄一样的眼睛。那时妈妈最喜欢打扮我,给9岁的我烫了头发。我咧着嘴,露着两颗门牙,顶着羊毛卷一样的头发有些羞涩地笑着。爸妈很年轻,那笑容里有自豪也有隐隐的担忧。十年的拼搏奋斗,如今要放弃一切重新开始。妈妈说,不知我们的口粮地能不能分到手,宅基地批了没有?回去以后住哪儿呀,奶奶家那么小,咱孩子这么多。我只是在嬉戏的间隙听到只言片语,我知道妈妈很忧愁。爸爸忙着给我们照相,那个海鸥牌照相机是爸爸去徐州叔爷爷家时买的,记录了我们童年太多的欢笑。在那个家家户户都要到照相馆照相的年代,爸爸不但会照,还会冲胶卷洗照片,甚至放大照片,那是很自豪的事。爸爸一边抓拍镜头一边对妈妈说,我都安排好了,你别瞎操心,你只要把我这几个宝贝照顾好就行了,一切有我呢。我提着崭新的布拉吉围着路灯转着圈,然后跑过去拉住妈妈的手说,放心吧,妈妈,我会照顾弟弟妹妹的,谁也别想欺负他们。妈妈笑了笑,拍了拍我的脸。这一点她可以放心的,我照顾弟妹一向周到,而且必要时像个男孩子一样凶猛泼辣。

路灯啪地亮了,妈妈忧郁的脸变得柔和放松起来。我看着满街的路灯、车灯,城市的夜晚是灯火通明的。城市也许不需要月亮吧。我抬起头却发现一轮满月在漆黑的天幕上盛放光辉。我想城市真的富有,月亮那么亮,灯光那么亮,夜色这样美。可是这样美丽的地方并不属于我们,我们只是路过。我们要去的地方夜晚不会有灯光,是另外一个需要付出辛苦和努力的地方。我们是黑龙江冰天雪地出生的孩子,像一棵棵幼苗移植故乡,是啊,我们只是回家。父母的家乡就是我们的家乡,尽管我也想念苇河。苇河应该是长满芦苇的一条河,可是我却不记得河里有芦苇,我只记得宽广的河水银色的波浪,夏天潮汛时有很多很大的鱼。爸爸说我们以后会住在广河,那是另外一条美丽的河。

我在研究大门两侧的路灯,球状的灯罩投射出温暖的黄色的光晕,像皎洁的月亮。她离我那么近,我踮脚伸手,仍然够不着。那么温润的光线,把我们一家投射在一个童话世界里。只要家人在一起,哪里都是故乡。我暗暗决心,长大后一定要住在有着温暖灯光的城市里,那是我第一次对城市产生一种向往。

我们上了船,看着那些灯光离我们越来越远。月亮一直跟随着我们,温柔地照着我们归乡的路。我记得船上有红色的地毯,透过小小的窗,我看到浪花翻涌。行进中的船轻微晃动,就像是摇篮,我睡得很香。

多年以后,我站在6楼的家中阳台上眺望远方,夏夜的微风依旧清爽,消失的邵家驴肉馆,新建的沁河苑小区,仅仅十年一切都变了模样。小区里迷离的路灯光柔和亲切,偶尔会让我想起大连的灯光。有关城市的梦想已经实现,如今我走在灯火通明的大街上,却更加怀念生命里的两条河,苇河和广河,它们从未远离,深深植入我的血脉,化作眼前的沁水河,一路流淌,奔流入海。生我和养我的地方都很重要。妈妈说,人是活宝,昨天还在千里之外,今天却又坐在一起聊天。说这话的时候,妈妈总是百般感慨,然后又嘲笑自己的善感。我想她一定是想起自己曾经背井离乡,想起那些艰辛岁月里的快乐时光,如今两鬓斑白十指苍苍。

张爱玲住在6楼的公寓,我也住在6楼。有一阵子我曾狂热地喜欢张爱玲,喜欢她小说里恍惚的梦和光亮的现实交织出来的世界,那一个个旧式的女子,一举手一投足极尽优雅极尽苍凉的味道。她的散文小品我一读再读,只为她的文字倾倒。她在真实犀利的文字中透出雅致,把观照的距离拉开,一边是小市场、杂货店,一边是远处的万家灯火,历史俯瞰下的浮游人生。

她的《公寓生活记趣》,让我看到人生的鲜活,其实就在一些很小的举动和细节当中,也许是清新明亮的汽油的味道,也许是听着秋雨吃盐水花生,也许是夜幕降临记得拉上窗帘,也许是心情所致写下街谈巷语般的文字。我喜欢她时而宏大时而精细的笔触,在巨大的历史事件中,偏要写那些细节的东西,比如香港之战后,满街寻找口红和冰淇淋,人们对吃的普遍兴趣。我从来没有读书记得这么多细节,只有张爱玲的作品才让我如此关注,因为那些细节里是生命的鲜活和历史的真实记忆。

这是一篇与灯光有关的文章,我却不断提及自己对张爱玲作品的感受,因为看她的文字,才明白让人们记忆深刻和深为感动的东西并不一定是所谓大的事件,或许只是一线柔和的灯光,却照亮人生的路。

有些人生的窘迫和落寞不是很多人愿意提及的,只是在特定的场景和时刻,如奔涌的潮水涌过来又退开,留下漫不经心又美丽寂寥的沙滩。

离开大连的头天晚上,我们去看了著名的大连夜景。导游一路介绍大连的几个著名广场,著名的银行街,胜利桥,也提到了保留下来的电车轨道。大连在飞速发展的同时,保留历史的记忆,街灯流淌闪烁,高楼大厦鳞次栉比,恍若不夜城。

我们坐上托马斯小火车,就像童话世界里的玩具火车,蜿蜒攀援上升,登上莲花山观景台,整个大连尽收眼底。头顶日月星辰,脚踏万家灯火,如此璀璨,如此盛大。用高倍望远镜看到海面的双面观音塑像,白色的观音慈祥的面容,保佑海上和陆上的人们,耐心听取人们的许愿。我在望远镜下看到了记忆中高高的大楼,门的两侧还是两个高高的球形路灯,闪耀着满月一样温润的光辉。我知道它离我很远,可是借助高倍望远镜,我仿佛就站在路灯下,看到9岁的我一脸的纯真和向往。三十年的光阴就这样流转,我非常想看清那是什么地方,可是稍微一动,就再也找不到了,只看到了漆黑的天幕上闪亮的繁星。

徐丽,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山东诗歌报》执行主编,校报编辑,已在《当代散文》《胶东文学》等期刊发表散文、诗歌多篇。诗歌《山百合的幸福》获牟平首届文艺创作奖二等奖,散文《父亲的脚步从未停歇》获首届《昆嵛》女作者散文大赛优秀奖。现供职于牟平职业中专宣传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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