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学典籍注释的统一性与层次性

2016-09-23 10:16丁俊苗
关键词:令狐典籍意图

丁俊苗

(北京大学 中文系, 北京 100871)



论文学典籍注释的统一性与层次性

丁俊苗

(北京大学 中文系, 北京 100871)

文学典籍注释涉及文本、作者和注者多个因素,为恰切阐发作品意义,发挥注释最佳效用,应对文本意义、作者意图和注释目的之间的关系有准确认识:三者是一个统一体,具体表现为文本内部意义的统一性,作者意图与文本意义的统一性,注释目的与作者意图、文本意义的统一性,并形成一个由内而外、由古而今渐次开放的层级体系。文学表达有其特殊性,注释既要遵循注释的统一性和层次性,规避各种强制阐释,又要在允许范围内,作出创造性解释。

文学典籍;注释;统一性;层次性

文学作品是作者创作的,而注释则是注者实现的,因此,文学典籍的注释至少涉及文本、作者和注者三个关键因素。为恰切地阐发作品意义,发挥注释的最佳效用,应对文本的意义、作者的创作意图和注者的注释目的之间的关系有准确认识。如果认识不清、越出边界,注释就会显得杂乱,甚至出现矛盾和偏差,不利于提高注释质量,形成注释特色。根据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的基本理论,文本意义、作者创作意图和注者注释目的三者都与作品意义解读密切相关,基于笔者的认识,这三者的关系主要表现在两大方面,一是注释的统一性,一是注释的层次性。关于文学典籍注释的统一性和层次性问题,是文学理论研究和注释实践中一个值得重视的问题,已有研究文献中不同程度地涉及到,但就笔者所掌握的资料来看,目前尚未见到该问题的专门论述,本文试就此问题进行探讨。

一、文学典籍注释的统一性

文学典籍注释的统一性是指文本意义、作者创作意图和注者注释目的是一个统一体,具体表现为文本内部意义的统一性,作者意图与文本意义的统一性,注释目的与作者意图、文本意义的统一性三方面。

(一)文本内部意义的统一性

一部文学典籍,一般是由多篇作品组成的,一篇篇具体作品,是文学典籍的基本单元,如一部诗集的每一首诗、一部文集的每一篇文章。不同作品创作的背景不同,其思想内容、意蕴意和味可能不同,但是具体到每一篇作品之文本,其意义则应该是高度统一的。刘勰《文心雕龙·章句》说:“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成章,积章而成篇。篇之彪炳,章无疵也;章之明靡,句无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从,知一而万毕矣。”[1]375这非常精辟地指出了文本中字、句、章、篇之间的密切联系,一篇作品应该是一个“外文绮交,内义脉注”、结构严密、意义统一的有机整体。“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世远莫见其面,觇文辄见其心。”[1]518注释与“缀文”路向正相反,但毫无疑问也要充分尊重文本意义统一性这一规律,无论是注释字词、名物、典故,还是离章辨句、阐发意旨等,都要考虑到文本意义的整体性,整体和局部之间不能存在矛盾。

在注释实践中,围绕文本意义的统一性问题而出现注释争议的现象时有发生,如《诗经·卫风·氓》第一句“氓之蚩蚩”的注释,靳极苍列举了几家代表性的注释如下:

《毛传》注:“氓,民也。蚩蚩,敦厚之貌。”朱熹《诗集传》:“蚩蚩,无知之貌。”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蚩蚩,痴昧之貌。”王力主编的《古代汉语》云:“氓,民,这里指诗中的男主角。蚩蚩,忠厚的样子。”[2]116

对于“氓”和“蚩蚩”的这些注释,靳先生提出了不同的看法。靳先生认为,“氓”字自来就不是好字眼,引用了有关文献证明“氓”不是“民”的意思,应该是“自他归来之民”(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诗中所以称对方男子为“氓”,是有鄙而斥之的意思的。“蚩蚩”一词,靳先生也认为从来不是个好字眼,也引用了有关文献,证明“蚩”和“妍”相对,是丑恶的形象词,“蚩蚩”连用,当是加重其丑恶的笔法。因此,“蚩蚩”是不能解释为“敦厚”、“忠厚”等有良好意义的,也不能解释为“无知”、“痴昧‘等有原谅意味的意义,依作者、作品以及这几个字的原义和构成的形象,“该讲作那个坏人(氓)丑恶极了(蚩蚩)”[2]116-117。靳先生主要从整体诗意(“从作品”)的角度,并联系作者的情感,认为“蚩蚩”不应是“敦厚”、“忠厚”或“无知”、“痴昧”等意义,而应是“丑恶极了”的意思,且“氓”和“蚩蚩”从词义训诂的角度也有文献的依据,应该说靳先生的批评是很有道理的。但是,为什么其他诸家对“蚩蚩”一词不作“丑恶极了”之义解释呢?如果从“积章而成篇”的角度分析,会发现,《氓》一诗是按时间顺序叙述主人公婚姻生活的经历和感受的,“氓之蚩蚩”是诗首章的第一句,此时尚是感情的发端,主人公对“氓”的印象是良好的,是有甜蜜的期待的,这从第一章后面几句可以清楚地看出来:“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主人公对于“氓”的称呼是“子”,行为是“送子涉淇”,态度是“将子无怒”,如果此时就认为“氓”丑恶极了,就断不会有第二章美好的爱情生活了:“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因此,如果深入分析作品,充分尊重文本内部意义的统一性,“蚩蚩”还是作“敦厚”、“忠厚”解释好,至少也是带有爱意的“无知”、“痴昧”的意义。

文本内部意义的统一性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实则却比较复杂,在有些特殊情况下,还是一个不容易解决的问题。如《诗经·陈风·月出》一诗(高亨《诗经今注》文本: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白静生对高亨《诗经今注》的注释提出了如下批评:

也有的不是通假字,有的人却以通假字来解释,如著名学者高亨先生一直坚持认为《诗·陈风·月出》第二章中的“懰”本为“刘”,意思是“杀”,三章的“燎”是“火烧”,因此第一章的“僚”应看作“缭”的借字,解成“束缚缠绕”,再引申为“五花大绑”。本来是在月光下思念心上人的男青年,在高先生笔下就变成五花大绑将被杀害的人了。其实“懰”的意思是“美好”,“燎”的意思是“娇美”,“僚”通“嫽”,好貌,只因在辨别通假字方面高亨先生与一般人见解不同,才作出了这种离奇的解释。[3]

综上所述,文学典籍的注释,一方面应该对文本内部意义的统一性有明确的认识,努力作出一致性的解释,但另一方面也不容忽视,即要认真审视所理解的意义是否合理科学,是否还有更好的解释,不能简单地停留在“自圆其说”的层次上。

(二)文本意义与作者意图的统一性

“夫诗以言志,而志由于境遇。”[6]266文本是作者在特定情境下创作的,作者的人生际遇、生命体验及其对社会人生的看法等都会在文本中或隐或显地反映出来。严格地说,完全不体现作者创作意图、“作者之死”类的文本是不存在的,因此在笺释作品时就要充分尊重作者创作意图与文本意义的统一性,“以意逆志”,深入挖掘隐藏于文本中的言外之意。如李商隐《无题》诗(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钗。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诗面是写一位少女成长、学艺的过程及爱情苦闷的情态,诗意显然。但是,如果仅作写实性的赋体诗来解读,则全失作者的创作意图,索然寡味,因此需要结合作者李商隐的人生经历,作“托寓少年有才、忧虑遇合之作”来解读,如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紧密联系李商隐的诗文和人生遭际作了这样的解读:“义山少年才俊,渴求仕进,然出身寒微,‘内无强近,外无因依’(《祭徐氏姊文》),忧虑前途之心情时或流露于笔端。《初食笋呈座中》于抒写凌云壮志之间同时表剪伐之忧,可与此篇互参。”[7]无疑,这样的解读,大大深化了诗的内涵,意味深长。

当然,作者创作意图与文本意义统一性的问题,也看似简单,但其实却非常复杂,两者之间也有一个循环论证的问题,或是为了证成作者的创作意图,在文本的意义中寻找根据,或是为了阐发文本的意义,在作者的创作意图中寻求支持,以达到文本意义和作者意图的统一。但是,如果把握不好,一者放大或偏离了,就会导致另一者相应放大或偏离,结果就会出现穿凿附会性的解读。清代学者吴乔力主诗的比兴特质,十分推崇李商隐诗歌,认为“凡诸篇什,莫不深远幽折,不易浅窥”[6]265。令狐楚、令狐绹父子是李商隐生命中两位极为重要的人物,李商隐有多篇诗文明确反映了其与令狐父子的交往,如《天平公座中呈令狐相公》、《酬别令狐补阙》等,但吴乔对此加以了放大,其在《西昆发微序》中曰:

李义山《无题》诗,陆放翁谓是狭邪之语,后之作《无题》者,莫不同之。……《锦瑟》诗苏、黄谓是适、怨、清、和,果尔,成何著作?怀此疑者数年。甲午春,偶忆《唐诗纪事》云:“锦瑟,令狐丞相青衣也。”恍若有会。取诗绎之,而义山、楚、绹二世恩怨之故,了然在目。并悟《无题》同此,绝非艳情。七百年来,有如长夜。盖唐之末造,赞皇与牛、李分党。郑亚、王茂元,赞皇之人;令狐楚,牛、李之人。义山少年受知于楚,而复受王、郑之辟,绹以为恨。及其作相,惟宴接款洽以侮弄之,不加携拔。义山心知见疏,而冀幸万一,故有《无题》诸作。至流落藩府,终不加恩,乃发愤自绝。九日题诗于绹厅事,绹遂大恨,两世之好决然矣。《无题》诗十六篇,托为男女怨慕之辞,而无一言直陈本意,不亦《风》《骚》之极致哉!其故若此,以放翁之学识,犹不深考,况余人乎!作者之意,如空谷幽兰,不求赏识,固难与走马看花者道也。《无题》诗于六艺为比,自有次第。《阿侯》,望绹之速化也……至《九日》,而怒焉。……今于本集中抽取无题诗一十六篇为上卷,与令狐二世及当时往还者为中卷,疑似之诗为下卷,详说其意,聊命名曰《西昆发微》。[6]265-266

可见,吴乔正是基于令狐父子和李商隐的复杂关系,将一般作“狭邪”或“艳情”解的无题诗,全“发微”作与令狐绹接遇的“作者之意”解读,以为“楚、绹二世恩怨之故,了然在目”。且扩大范围,编写“与令狐二世及当时往还者为中卷,疑似之诗为下卷”。对于吴乔这种牵强附会的解释,刘学锴进行了批评:

吴氏认为:“无题诗都有寄托,绝非艳情,而寄寓的内容则是对令狐绹的希望、欣羡、怨思、绝望、愤怒之情,并将《无题》诸诗按上述对令狐绹的感情发展过程排成次序。另外还将《曲池》、《可叹》、《富平少侯》、《蜀桐》一类从题面到诗面都看不出与令狐有关的诗也解成为令狐而作。此书是首创义山《无题》寓托朋友遇合的专著,也是首开义山诗研究穿凿附会之风的著作,对后来冯浩、张采田直至今人均有深远的影响。”[8]894

但同时,刘先生也指出:“但吴氏的看法并非毫无合理因素。因为与令狐二世的关系,确实是商隐一生经历中的大事,也是他诗歌中所抒写的种种人生体验、人生感慨的生活基础之一个方面,不能说对他的创作没有影响,问题是如何正确理解这种生活经历与其创作的关系。”[8]894其实,不只是李商隐诗歌,作者的创作意图和文本意义的矛盾统一性对于文学作品来说,是具有普遍性的,因此,文学典籍注释中,一方面要充分尊重作者意图和文本意义的统一性,另一方面,也应以文本为依据,努力规避偏离或脱离文本的穿凿附会、凌空蹈虚性的解释。

与作者意图和文本意义统一性关系密切的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人品与作品的统一性。中国传统思想文化和文学艺术批评中,对作者的人品都极为重视,被置于一个非常崇高的地位,人品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作品的高度和价值,像忠君爱国的屈原、杜甫、岳飞等人,其人及其作品备受赞誉,深刻地影响了中国的思想文化和文学艺术。但同时,也应该客观地认识到,每个人都是历史的,在事实、是非不是十分清晰的情况下,有时人生的抉择是很艰难的,难免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或是被误解,如李白参加永王璘的幕府等。文学是人学,因此,注释中对于人品的问题,同样要历史地看、人文地看,要努力防止以人品批评代替作品批评,或以作品批评代替人品批评的情况。

(三)注释目的与作者意图、文本意义的统一性

注者是注释过程中主体性的、能动的因素,从被注释典籍的选择到注释的最终完成,实际上都是注者实现的,因此注释中,注者的注释目的也应与文本意义及作者意图是一个和谐一致的统一体。朱熹从《礼记》中摘出《大学》、《中庸》两篇,与《论语》、《孟子》一起并为四书,并以毕生精力为之作注,一个很重要的目的就是要将这四书纳入自己的理学理论体系,通过注释四书,来阐发自己的新儒学思想。如《论语·学而》篇第二则:“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朱熹的集注如下:

有子,孔子弟子,名若。善事父母为孝,善事兄长为弟。犯上,谓干犯在上之人。鲜,少也。作乱,则为悖逆争斗之事矣。此言人能孝弟,则其心和顺,少好犯上,必不好作乱也。与,平声。务,专力也。本,犹根也。仁者,爱之理,心之德也。为仁,犹曰行仁。与者,疑词,谦退不敢质言也。言君子凡事专用力于根本,根本既立,则其道自生。若上文所谓孝弟,乃是为仁之本,学者务此,则仁道自此而生也。程子曰:“孝弟,顺德也,故不好犯上,岂复有逆理乱常之事?德有本,本立则其道充大。孝弟行于家,而后仁爱及于物,所谓亲亲而仁民也。故为仁以孝弟为本。论性,则以仁为孝弟之本。”或问:“孝弟为仁之本,此是由孝弟可以至仁否?”曰:“非也。谓行仁自孝弟始,孝弟是仁之一事。谓之行仁之本则可,谓是仁之本则不可。盖仁是性也,孝弟是用也,性中只有仁、义、礼、智四者而已,曷尝有孝弟来?然仁主于爱,爱莫大于爱亲,故曰:‘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9]59

“仁”是孔子儒家思想的核心,但是这一段中“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不好理解。朱熹首先对文本中的字词和句子大意进行了简要的串释,然后抓住其中的关键词语“为仁”,将“为仁”解释为“行仁”,最后结合二程的注释,细致辨析了“仁”与“孝弟”之间的关系,深刻阐明了程朱理学对“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内涵的理解:“故为仁以孝弟为本。论性,则以仁为孝弟之本。”这里如果对比一下《论语注疏》中宋人邢昺的疏,朱熹的注释目的就可以更明显地看出来。邢昺的疏仅是依文本训释,对“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没有进一步辨析,其注如下:

正义曰:此章言孝弟之行也。弟子有若曰:“其为人也,孝于父母,顺于兄弟,而好陵犯凡在己上者,少矣。”言孝弟之人,性必恭顺,故好欲犯其上者少也。既不好犯上,而好欲作乱为悖逆之行者,必无,故云“未之有”也。是故君子务修孝弟,以为道之基本。基本既立,而后道德生焉。恐人未知其本何谓,故又言:“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礼尚谦退,不敢质言,故云‘与’也。”[10]

虽然注者的注释目的要与创作意图、文本意义相统一,但因为注者在注释中真正拥有自主权,有时就很容易超越文本意义及作者创作意图的约束,作出自己的阐释,因此,在注释中,对此要有清醒的认识。再以朱熹的注释为例,《论语·子罕》篇“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集注》注释如下:

天地之化,往者过,来者续,无一息之停,乃道体之本然也。然其可指而易见者,莫如川流。故于此发以示人,欲学者时时省察,而无毫发之间断也。程子曰:“此道体也。天运而不已,日往则月来,寒往则暑来,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穷,皆与道为体,运乎昼夜,未尝已也。是以君子法之,自强不息。及其至也,纯亦不已焉。”又曰:“自汉以来,儒者皆不识此义。此见圣人之心,纯亦不已也。纯亦不已,乃天德也。有天德,便可语王道,其要只在谨独。”[9]145

朱熹采用的方法实质是“隐喻解诗”法,即“可指而易见者,莫如川流”,以河流的川流不息,比作“道体之本然”,“将川流不停解释为道体不息、体道不止之意,这显然是脱离文本,在发挥其省察涵养、体会天理等学说了。”[11]不仅如此,朱熹还引用了二程的注释:在“与道为体”的基础上进一步发挥,论及“圣人之心”、“天德”、“王道”,最后归结为“其要只在谨独”,虽然隐喻解诗方法上有其合理性,但这样曲为之解,比附的痕迹是十分明显的。

曹顺庆、范利伟指出,当代西方文论的发展,让人们认识到“客观事物的确定性不像我们原来以为的那样独立于我们之外,而是由我们主客观共同构成的。”充分肯定了文学批评中主体性的作用,但是也提出,“怎样来限制读者阐释作品时的主体性和随意性,却仍然是一个大难题。”[12]确实,如果处理不好,文学批评中主体性就会失范,诚如胡功胜所指出的:“当下的批评实践中,不认真研读作品甚至根本不读作品即发表评论的现象比比皆是。有的批评家,自恃学理深厚,只了解一下文本的故事梗概就可以写出洋洋万言的文章。这些文章表面看起来视野开阔、旁征博引,却常常是牵强附会、无限拔高,将批评变成一种根据自己的需要而随意操作的东西。”[13]因此,在注释实践中,一方面要充分发挥注者的主体性,深入挖掘作品的内涵和意蕴,对文本作出创造性的解读,但同时,也要注意充分尊重文本意义与创作意图,防止过度阐释,或是让注释成了注者的自说自话。

文本的意义、作者的创作意图和注者的注释目的是一个矛盾统一体,内部充满了张力,这既为注释提供了极大的空间,但同时又规约了注释活动的范围,完全同一,则失去注释的可能和必要,相互背离,则又“游谈无根”,失去注释的本性和价值。

二、文学典籍注释的层次性

以上从三个方面论述了文学典籍注释中的统一性问题,这三个方面处于不同的层面,是一个递进的层级体系,使注释中作品意义的解读成为一个自我约束、自我发展的生长系统。

(一)文学典籍注释的层级体系

张江指出:“相对于批评而言,创作是第一的,是实践的主体。批评是因为创作及成果而产生,因为作家及文本而生,批评家是附庸于他们并为他们服务。是文本的创作实践要求规定了批评的产生及生产,而不是相反。”[14]我们认同张先生的观点,认为注释过程中对作品意义进行解读时,文本意义、作者意图以及注者的注释目的几者之间不是无序和平列的,而应该是有方向和层次性的,其层级体系关系见图示1:

图1的基本内涵是:

文本是一个基本的自足性的单元,文本自身意义的统一性是注释系统的中心层次,也是意义相对客观的层次,即使在作者及创作背景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也可以通过文本细读,读出作品意义。

文本是作者创作的,寄寓了作者的创作意图,第二个层次是作者意图和文本意义的统一,融入了作者因素,可联系作者来发明文本的言外之意、韵外之致,从而读出作品意义。

注者是注释中的主体要素,其注释是有其特定之目的的,第三个层次是注者的注释目的与作者意图、文本意义的统一,进一步融入了注者的因素,可以发挥注者的主体性,阐扬作品的时代意义。

向上的实线箭头表示作品意义的解读以文本为中心,逐步融入作者创作意图、注者注释目的,形成一个由内而外、由古而今渐次开放的作品意义解读体系;向下的虚线箭头表示在作品意义解读的动态过程中,意义逆向融入、附着于文本,使文本的意义不断丰富,使文学典籍的生命历久而弥新。

经典何以成为经典,经典的意义是如何生成的?这是文学理论研究中的重要问题。经典何以成为经典,尽管答案不尽相同,但有两点是比较明确的,一是经典本身所具有的思想、艺术方面的成就,是作家、艺术家和作曲家们自己决定了经典[14];但是经典毕竟是静态的,其思想和艺术方面的成就不会自己显现,因此,经典化还离不开批评家卓越的阐释和评论,如朱立元尽管接受张江对自己关于“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鲁、郭、茅、巴、老、曹经典作家地位的形成和确立,也是几十年来中外文学批评家无数阐释、评论综合起来的合力作用的结果”观点的批评,承认“一位作家的作品之成为经典,归根结底确实是来自于作品本身的思想、艺术成就,而不是来自于批评家的推赞”,但依然坚持认为“前者是基础、是前提,单靠后者是成就不了经典的”,[15]77可见批评家在经典的形成和确立过程中依然重要,王宁也认为“经典的形成固然是由于作品本身,但批评家也在经典化的过程中起了很重要的作用。”[16]同理,经典的意义也不是完全由文本内生的,同样有作者和批评家的意义在其中,正如张江所指出的,“无论何种阐释,都应该在阐释过程中,努力实现与文本及作者的协商交流,在积极的协商交流中,不断丰富和修正阐释,构建文本的确定意义。”[14]“一部作品意义的阐释,并非只有作者本人才能完成,也并非全然依靠批评家的阐释,而应该是读者——批评家与原作者通过以文本为中心并围绕文本进行交流和对话而产生的结果。”[16]基于这些认识,我们认为以上所提出和构拟的作品意义解读的层级体系是有学理依据的,也是具有解释力的。

(二)文学典籍注释层次性的意义

文学批评与接受理论的发展经历了一个从作者中心到文本中心再到读者中心的过程,这充分揭示了文学批评与接受过程中作者、文本和读者的重要性和意义。文学典籍注释本质上也是一种文学批评,而且其批评相对于文学研究的批评来说,其批评与典籍的联系更为密切,也更为直接,注者本质上也是读者,而且是更为专业更为权威的读者,因此,在文学典籍注释中应充分重视文本意义、作者意图及注释目的这三者之间辨证统一的关系。

文学典籍的注释是一个复杂的问题,既是一个不断追求文本或作者原意的过程,也是一个意义不断创造的过程。对于古代文学典籍来说,作品文本是相对固定的,可以在保证内部意义统一性的前提下,训释字词、名物典故,分析篇章结构,释读作品意义,但这样在文本内部“就事论事”的解读,虽然比较稳妥、客观,但显然价值、意义有限,如上文中李商隐的《无题》(八岁偷照镜)诗,如仅以赋法解读,则意味大减。因此,需要超越文本,联系作者的生命历程和其生活的时代背景来解读,读出文本中蕴含的作者意图和微言大义,显然,这样“知人论世”性的释读,能更好地阐发作品的言外之旨,彰显作者的情志和品格,因而意义更丰富也更深刻些。这是文学典籍注释的第二个层次,但停留在这样的层次,仍有其局限性,是读者的阅读赋予了典籍以生命,因此,还需要进一步超越文本和作者,充分发挥注者的反应批评能力,使作品“与时俱进”,不断获得新的时代意义。如上述《四书章句集注》,通过注释,朱熹将之熔铸于自己的理学思想理论体系中,使儒家典籍获得了新的时代价值,不仅大放异彩,而且影响深远。虽然将“逝者如斯夫”阐释作“道体之本然”有些牵强,但试想,这一句如果仅作字面之义解释,虽明白,但亦肤浅。

从认知的角度看,隐喻是人类认知的两种重要方式之一,文学的本质属性之一就是其表达的隐喻性,言在此而意在彼。吴乔指出,“盖赋必意在言中,可因言以求意;比兴意在言外,意不可以言求。”[6]265这非常准确地抓住了文学的这一本质属性。其实,不仅比兴意在言外,要求其言外之意,即使是赋体之文、小说类作品,也是有其言外之意的,只是相对而言,比兴类的作品阐释的空间更大些。文学典籍的注释是一个系统,既要深刻把握文本意义、作者意图和注释目的三者之间的矛盾统一关系,规避不合理的释读,又要在允许的范围内,层层阐释,大胆创新,作出富有鲜明主体性和时代性的解释。

三、结语

中国古代文学典籍极为丰富,注释在其传承和经典化过程中有重要作用。相较于其他形式的文学解读,文学典籍的注释具有一定的特殊性:一是实践性强,顶天又立地,既要阐发作品的意义,实现典籍的时代价值,又要把解读具体落实到每一项注释内容;二是注释内容和结果伴随典籍正文而行,并定型化为典籍形态的有机组成部分。因此一部典籍注释著作,其优、劣影响都是深远的。如何保证注释的有效性和创造性,又防止出现各种形式的强制阐释,这是一个重大的理论和实践问题。文本、作者和注者是注释中的关键要素,意义生成过程中,文本是内因,作者是外因,而注者是动因,作品的意义实则是三者的交融和化合,因此,注释实践中,有理由、也应该充分尊重注释的统一性和层次性规律,以不断提升注释的水平和文学典籍的境界。

文学活动中,作品意义的阐释是终极的目标,但作品意义的阐释又是一个难题,关于阐释的限度和边界等问题都是近些年来学界特别关注的。张江基于强制阐释论,提出了“文本阐释的有效性应该约束于一定边界之内,有效边界的规定是评估阐释有效性的重要依据。”[14]但清晰的阐释边界究竟在哪里,张先生从“对具体文本的阐释是否有限”、“阐释的当下性与历史本真的关系问题”、“如何认识经典及经典如何持续”几方面进行了思考,但最后依然有些无奈地指出:“如何在多元阐释的行程中防止无限度的强制阐释,又如何在文本意图的刻意追索中防止单一因素的偏执,是我苦苦不得其解的问题。”[14]从文学典籍注释的实践层面来看,阐释的边界也许就在文本意义、作者意图和注释目的三个层次的统一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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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王宁.阐释的边界与经典的形成[J].学术界,2015(9):81-86.

[责任编辑:林漫宙]

On the Unity and Hierarchy of Annotations in Literary Classics

DING Jun-miao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1, China)

The annotations of literary classics involve the text, the author, the annotator and other factors. In order to appropriately interpret the meaning of works and exert the best effects of annotations, it is necessary to correctly understand the relationship among the text’s meaning, the author’s intention and the annotation purpose. The three make a unity of the internal meaning of the text, that of the author’s purpose and text meaning as well as that of the annotation purpose with the author’s intention and text meaning, which forms a gradually open system of hierarchy from the inside to the outside and from the ancient to the present. The literary expressions have their own particularities, and the annotations must follow the unity and hierarchy to avoid all kinds of compulsory interpretations, while making some creative interpretations within the range allowed.

literary classics; annotation; unity; hierarchy

2016-05-22

安徽省高校省级人文社科重点研究项目(SK2013A115)

丁俊苗(1974-),男,安徽枞阳人,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国内访问学者;巢湖学院文学传媒与教育科学学院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文学典籍注释方面的研究。

I206.2

A

1004-1710(2016)04-008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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