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十年,亚妮带回没眼人的歌

2016-10-13 02:11
家人 2016年9期
关键词:左权县卫视

邓禹

“有人问我拍没眼人的真正动机,其实十年前没有,十年后也没有。我只想让更多人看一眼洒在那片生命原生态土地上的阳光,感受一些

那种尚未污染的快乐和自由。”

—《没眼人》

亚妮妮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听到没眼人们唱的辽州小调。

在位于太行山的左权县,粗犷的原生态旋律从红砖红墙的平房后传来。她转过村舍,看到古旧的戏台上,11个穿着布衣布鞋的男人坐在打成四方的铺盖上,吹拉弹奏各种乐器,仰脖向天而歌。

那是2002年,亚妮是浙江卫视的当家花旦,她到此地采风。这次见面改变了彼此的人生,也让她在今天成为媒体焦点:《浙江卫视最火女主持消失十年,卖房欠债只为这群没眼人》。

与情怀的邂逅

亚妮对乡村文化有浓郁的情怀。

父亲何守先是浙江学者,老革命,曾任宁波日报社社长、总编。他一生都眷恋着自己出生的乡土。受父亲的影响,1990年代,在负责浙江卫视的《文化时空》栏目时,她对老、少、边、穷地区的民俗、民艺等传统文化进行了深入挖掘,拍摄了许多优秀纪录片,成为业内一流的主持人、导演和制片人。

2001年,音乐家田青邀请她主持“中国原生态南北民歌擂台赛”决赛,冠军被一个叫石占明的羊倌拿下。她对石占明的老家山西左权县产生兴趣,几次去那里采风。

2002年再入太行山时,亚妮听到了没眼人的歌。“这是辽州小调,最具西部生命色彩的原生态旋律,已经被国家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陪同的人告诉亚妮。

听不懂歌词,但歌声里肆无忌惮的绵长情意湿了她的眼睛。她仿佛看到一望无垠的黄土地上无半点杂质的天高地阔。那一瞬间,亚妮懂了指挥家小泽征尔在听到阿炳的《二泉映月》时说的话:“这个音乐我是应该跪着听的。”

唱歌的11人都是盲人,当地人叫他们“没眼人”。不同于普通的卖唱者,这是一支有历史渊源的队伍。

1940年,为了突破日本鬼子的封锁,八路军把游唱太行的“没眼人”组织起来,以唱曲为掩护,刺探军情、宣传抗日。战争结束后,这支队伍却没有解散,虽然没有了刺探军情等军事目的,但八路军的分配行止等制度保留了下来。此后,不断有旧人故去,又有新的盲人加入进来,其中大多数都是故去者的后人,是听着那些历史和小调长大的。

后来,随着城市文化的侵蚀,会唱辽州小调的人越来越少,最后竟只有这支11人的队伍还能唱出原汁原味。

11人里,最老的是队长七天,77岁;最小的也有25岁。他们过着最简单的生活:集体生活,流浪卖唱,队伍行走在山间,盲棍戳在石头上,也戳在亚妮的心上,“哒哒”作响。

放弃和消失

不为人知的历史和即将凋亡的音乐,多好的素材。此时亚妮在浙江卫视主持《亚妮专访》,她为没眼人们做了一期节目《向天而歌》。2003年片子在浙江卫视播出,获得当年广电总局颁发的“星光奖”,亚妮本人也获得了浙江“五个一人才奖”。

但没眼人们没像过去那些故事的主人公一样,随时间淡化。因为和没眼人的联系一直没断,那天,亚妮接到七天的电话。他的瞎娘念念去世了,问她要不要来参加葬礼。亚妮去了。她看到七天一路给瞎娘唱着歌,到棺材往土里埋时,嗓子已经哑得出不了声。可那发不出声的歌声,才最凄厉、震撼人心:那是五脏六腑被最细而利的刃刺中然后撕开的痛。

亚妮记得这首歌,《桃花红杏花白》,念念生前最喜欢的。那一天,她决定,要给这群人拍部电影,名字就叫:《桃花红杏花白》。

2006年的春节,圈子里认识亚妮的人发现:她消失了。

2006年正月十五,亚妮带着65人的豪华摄制组和150万元启动资金开进了左权县。 听说有个主持人要来村里拍电影,大家又是新奇又是期待,但更多是紧张。为了让没眼人们放下包袱,亚妮和他们开玩笑:“演了电影就有钱,有钱就能娶上女人。”

大家听了都乐呵呵的,老队长屎蛋悄悄算好了开拍的日子,2006年阴历二月二。大家盼着能尽快看到自己出演的电影,但都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十年。

缺钱的日子

拍了那么多片子,亚妮从没尝过缺钱的滋味:只要节目效果好,要多少钱,台里多半都会批准。到自己负担所有开销时,亚妮很快蒙了。

为了拍出心里要的效果,65人的摄制团队很快扩充到百余人。一天的开销要五六万元,她带去的资金一个月就烧光了。

没钱,所有工作只能暂时搁置。但电影必须得拍下去。它不仅是自己的梦想,还是别人幸福的源泉,“单看着他们脸上的美满幸福渐渐淡去,就是你一辈子的债。”

之前的150万元已经将她的积蓄掏空。回到杭州后,她很快处理了自己在三亚市值500万元的房产——但还不够。

她想到贷款。银行起初不信她会如此窘迫:浙江卫视女主持,会缺乏筹资的人脉?可在找银行以前,她已拉下脸找过许多投资人。谈了几家,人家都是表面上感兴趣,真到掏钱时,话题立刻变成“究竟能赚多少钱”。

不是人人都能理解亚妮的情怀。她写了三年的剧本,在投资人眼中也许“一文不值”。

“那几年的银行贷款利率,谁都没我清楚。”她笑着对记者说。为了省钱,她把自己变成当地人的模样,吃住行不带一丝大城市的烟火气。2010年,她在一篇报道中看到自己的样子:戴着白色鸭舌帽,围着红色棉线围巾,穿着蓝底白碎花的棉袄;风很大,但她笑得灿烂。

“有想过放弃吗?”几乎每个记者都问过她。那么苦,怎么可能没想过。她想念过杭州,那里有3万元的香薰SPA卡、豪华SUV和咖啡馆里悠闲的时光。

为了省钱,也为了听到没眼人的心里话,她和11个大男人住在一起。混杂着浑浊气味、鼾声此起彼伏的黄泥土墙屋子里,她缩在堆满杂草的土炕一角,无法腾挪。强烈的孤独感是涨潮后迟迟不散的水气,弥漫在亚妮心头。

但最苦的从来不是环境与物质条件。

她拍一幕雪戏,偏那年雪化得特别快,只好买化肥做雪景。每拍完一场,当地人就来抢化肥,光这就花了三四十万元。她还不小心遇到了电影业的“草台班子”,电影拍到一半,将磁带藏起来,不加钱就不交出来。

亚妮被现实狠狠击垮。

质朴的情感

尽管总缺钱,但亚妮总能搞到点钱。不管多少,拿到就往山西跑,能拍一个镜头算一个镜头。

如此拍了十年,唯一不抱怨的只有“演员们”。相反,他们十分感激亚妮。因在她之前,从没人对他们这么好过。

亚妮带他们去了县里的澡堂洗澡。11个男人,三四人围坐在一个池子里,生平第一次享受了“城里人的生活”;他们还去了北京,眼看不见,但凭升旗仪式上的所有声响,他们想象着那样庄严肃穆的景象;最胖的肉三还一直记得自己第一次摸到手机打电话的兴奋。

没有亚妮,他们将终生拘锁在小小的太行山里。他们决定以不动声色的方式支持亚妮。

肉三体重280斤,打鼓一绝,天生好脾气,成天一脸笑。不过他生前最忌提死,别人一说,他就翻脸。可亚妮拍电影时,有一处情节需要肉三装死,躺在炕上咽气。

“成哩。”肉三给足了亚妮面子。旁人看来,这是肉三作出的莫大“牺牲”。

2010年,肉三病重,亚妮回左权县看他,第一次见到肉三的姐姐。姐姐喜籽是寡妇,但她一人养了6个瞎男人:包括肉三在内的仨弟弟、一个舅舅、她男人带过来的小叔子和她自己的孩子。所幸,她生下的第二个儿子眼睛明亮聪颖过人。为了这个家族的希望,几个瞎男人走山卖唱,一分一分攒下钱来供孩子读书。孩子很争气,读到了上海交通大学的博士。

亚妮问过喜籽:“为什么不给自己找个男人过日子,你难道不累吗?你不为自己想想吗?为什么坚持养这些瞎男人?”姐姐就说了一句话:“这是俺家的娃啊,这是俺家的兄弟啊。”

“所以我更坚持要把他们的故事拍出来。”亚妮说。她要让更多人看到没眼人们比明眼人更质朴的情感,以及血液里流淌着的纯净与平和。

如果再有下次

有所得,必有所失。十年拍摄期,亚妮觉得自己最对不住两个人。

拍摄期间,她接到父亲病危的消息,匆忙赶回宁波。为拍没眼人,她先是把女儿扔给了父母;后来差钱,又是父亲,一声不吭把自己积攒了多年的二十万元稿费全数给了她。

父亲没有挺过去。葬礼前夜,她坐在殡仪馆的灵柩前守灵。这么多年,父亲对她没有一句怨言,这更让她有种罪该万死的感觉:“如果再让我在没眼人和父亲之间做选择,我一定选择父亲!”

另一个人是女儿。2009年,她在山里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你还不回来?你女儿马上要出国了,你难道都不去机场送?”

亚妮手忙脚乱赶到机场,看见女儿背着硕大的背包却依旧潇洒的背影,眼泪瞬间流了下来。因为工作缘故,女儿从8岁起就变得特别独立。因为何守先从小就告诉外孙女:你妈妈正在做一件“很有意义的事”。作为亚妮的女儿,她不能给妈妈添乱。

女儿离开很久后,亚妮才从别人口中知道,女儿选择的是在美国都非常冷僻的天体物理学专业,因为只有这个专业才能拿全额奖学金,“她就是为了帮我省钱。”去了美国后,她在学校又当助教又去食堂兼职,从本科一直读到硕士毕业回国,几乎没有花过亚妮的钱。

亲人的付出成为鞭策亚妮的动力。只有把电影好好拍下去,才对得起所有人。

这样的故事已经消失

2015年开春,在拍完500个小时的电影资料后,《没眼人》剧组彻底熄火。电影拍到最后,偌大的摄制团队只剩下亚妮和摄影师两个人。

她回到北京,把片子交给录音师进行剪辑。两个人在机房里待到深夜十点,录音师一边剪一边哭了好几次,“我从没看过这样的电影。”

这是部什么片子?从她决定拍电影的那天起,圈里的人就一直好奇。

你会看到一个天堂,“人人都那么纯净,推开任何一家门,都有你的饭吃,你可以大大方方地将瓜子皮吐在地上。”亚妮向制片人介绍。

可是光有这样的故事,有什么用?一名制片人问她:“你是怎么打算的?”亚妮没有听懂这句标准的试探性话语,她说没什么打算。对方很奇怪:你难道没想过如何发行,如何赢利?亚妮摇摇头,她确实没想过。

制片人的反问很经典:那么,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亚妮的打算一直很简单,她就想让更多人看到这部电影,看到比她的文字更感人的那些故事。何况,现在你再去左权,已经看不到这样的故事了。她对记者说。

十年时间,没眼人已从卖唱的流浪者变成了左权县的文化名片。

如今他们有了自己的拉布拉多导盲犬,用上了电子产品,住着县城的楼房,政府提供了低保……

亚妮实现了电影开拍前的“戏言”。但她也为这种变化矛盾,甚至痛苦。

农民们的日子越来越富裕了,没有人再愿意跟没眼人学唱辽州小调。现代化正在改变这里的一切,包括纯净的心灵。

世世代代的向天而歌,渐渐成了“文化馆民俗”,没眼人们正悄悄退出历史舞台,仿佛从没来过。

“还好,当他们盛开时,我留下了他们的故事。”她安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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