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原:北大中文系不培养诗人和作家

2016-11-11 08:50吴爽
教育家 2016年37期
关键词:中文系平原学问

文/本刊记者 吴爽

陈平原:北大中文系不培养诗人和作家

文/本刊记者 吴爽

著名学者陈平原近日在北京杂书馆,以学者的冷静与文学爱好者探讨大学文学教育的意义与方向,现场提问络绎不绝。针对北大中文系为什么不培养作家和诗人、如何进行文学的自修、好的文学教育该是什么样等问题,陈平原在现场进行了解答。

25年前陈平原写了一本书,叫《千古文人侠客梦——武侠小说类型研究》,是他目前已出版的书中发行最多、版本最多的书,里面有一段话,陈平原至今印象深刻:“早年我读武侠的时候,发现在江湖上行走的人,不怕少林,也不怕武当,怕的是白衣秀士。”他解释道,行走江湖之人,深谙少林的拳法,熟稔武当的剑法,只有白衣秀士不知道来路,所以不知道怎么来应付他。陈平原笑言,“对于不知道来路的对手是很难把握的,最怕的就是面对纷繁复杂的听众的演讲,在座的不知道来自何方,什么神圣不知道,讲出来的话对一些人太小儿科了,对另一些人来说又太艰深了,也正因为如此,我到各地演讲,我最拿手的是演讲对象是大学师生”。

“阅历、经验、才华、机遇才是‘作家因子’”

有人问陈平原,“北大中文系不培养作家,那你们是干什么的呢?”他说,不是不想培养,而是学堂里培养作家很少有成功的,按照一套制度来学习、来规范、来培训,成批的生产不见得能成功,其实不只是中国,全世界都这样,我们不是说不培养、不想培养,而是说能教授的是知识,以及若干的技巧,但是我们不能保证培养出来的学生是好的作家。

陈平原回忆,有一次在哈佛大学附近的书店看书,店里卖的是美国的文学史、经典文学,把这些经典作品的作者一个个列下来,发现他们要不只念过小学,要不中学没毕业,要不大学读到中间退学了,好不容易有一个大学毕业的,可能学的专业是生物或化学。他继续说道,“中国也是这样,诸位数一下……譬如沈从文是小学没毕业;鲁迅和郭沫若留学,鲁迅学医,郭沫若学医”。

究其原因,在陈平原看来,在大学能够学习的是知识和修养,能够培训的是技能,能够让一个作家脱颖而出,往往是阅历、经验、才华、机遇,这些才是真正的“作家因子”。

他介绍说,“北大中文系有九个不同的专业方向,你做古文字,他做现代汉语,她做文学理论等等,鉴于每个人的专业方向不一样,所以我们不能把培养作家作为我们的主要任务。不仅是北大,而且是全世界所有的中文系都不敢说自己是一个写作培训班。我们有另外的侧重写作培训的专业方向,比如说今天的创意写作,这是专业硕士的一个学位,这些年在实验,而这是针对写作有点兴趣的人培训,但绝不是中文系的主流。中文系的主流是培养学生很好的文学修养,语言修养和文化知识,以及各种人文关怀,进而促使人的全面发展”。

基于此,陈平原特别强调,“本科的中文系就是给学生提供了一个基本的修养、趣味和关怀生长的土壤,它和职业培训不一样,某种意义上来说,中文系毕业出来的学生,就其就业而言,还不如和一个其他受过某种具体的职业技能训练出来的学生直接,比如学计算机、统计、社会学,他们的职业性会比中文系的学生强。那么文学是什么,大学为什么又需要文学呢?文学不仅仅是面对大学里中文系的学生,而是中文系的存在使这个大学保有一些想象力,一种人间的关怀,一种审美的趣味,希望中文系的培养目标是给学生好的文学趣味”。

北大中文系不培养作家和诗人,而是培养热爱文学的风气和鉴赏文学的能力。大学人文学科,是培养擅长阅读、思考与表达的读书人。

人物简介

陈平原,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2008~2012年任北大中文系主任)、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学科评议组成员。1978年考入中山大学中文系,1984年于中山大学获文学硕士学位,1987年于北京大学获文学博士学位,是北京大学首批的两位文学博士之一。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文学史就像‘速食面’,听来的学问远不及看到的”

谈及中国文学两千年的文学史,陈平原有一个形象的比喻:“文学史就像速食面一样。”

“今天修过中文系文学史的人能从先秦讲到两汉乃至晚清,讲到鲁迅,甚至讲到今天的莫言,所以中文系培养出来的完整修过这门课的学生们都有一幅地图——唐代作家是谁,宋代文体有哪些,明代小说哪个最伟大,以及现代文学的发展,某种意义上我们有一大堆非常丰富的地图、清晰的地图,所有的路径我们都知道,但是我们没走过,但是对古人来说,我没有那个路径,我对某一段路是很熟悉的,因为我亲自走过,一个是自己走过、领悟过、触摸过,而且试验过的,但也是残缺不全的。”陈平原说。

他举例,清代大吕可能是对某一首诗特别有兴趣,对诗里的某个诗人特别有兴趣,他就去钻研,但是不像我们今天这样,学习诗歌、了解诗的作者,不会因此就要去写诗,当诗人。

当下的中文系学生可能讲起中国文学的特点,各个朝代、各种文体、各个作家都知道,但是一定有人说“我没读”。陈平原说这就是问题所在,某种意义上其他专业也有这个问题,凡是以通论、通史展开教学的,都有这样的问题,学政治史的、学哲学史的、学艺术史的,也都有这个问题,也就是说我们已经把前人积累的,他们体验过的感性的知识吸收过来,可是我们没有亲自体会过,这是整个的教学的问题所在。这随着现代教学的普及,背后出现一个疑问,那就是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需要文学史来传递中国文学知识或者外国文学知识。

谈到这里,陈平原借用了章太炎的相关观点,并深表赞同。

章太炎是一个反叛性很强的学者,他说按照这种教学办法,这背后的理念,就是“速悟”,因为这样可以让学生迅速地掌握一个知识。古代人需要一本书一本书地读下来,读到了老才懂多少,而我们今天不必要,一年、两年搞定一个学科,力求速悟是现代教学的一个特点,力求在最短的时间内掌握一门学问,这个教育方法所导致的问题,章太炎称之为“道听途说”,现代人的学问的特点,他用了一个词非常形象——“眼学”与“耳学”。

陈平原说,听来的学问和看到的学问是两回事,章太炎称过去的人读书是“读”,今天的人是“听”,在大学里面听,听老师讲、听专家讲,听各种各样的讲,只是听。听的人耳朵的敏感度远远不及眼睛,一遍过去就没有了,我们都知道读书看不懂的话我可以停留,可以再想一想,不行反过来再看一看,我可以顺着我的能力和逻辑不断往下看,而在现场听讲的人要不断随着语流不断向前走,不能停下来,再停下来后面你就听不见了,所以耳朵听来的学问和眼睛读出来的、感觉到的是不一样的。

关于“耳学”和“眼学”,陈平原坦言,现代的教育最大的特点就是有教师、有学生,往往老师面对的是才气不太一样的学生“哇啦啦”地讲,而古代中国的阅读教育,是阅读为主,阅读读不懂问老师,老师的任务是解答疑问,而读是最中用的。当我们整个教育从看转为听的时候,人的独立判断、思考、质疑、反叛、领悟能力相对来说向下走,所以我们会知道很多的粗枝大叶的知识,细微之处很难把握。现代人的特点是知道的东西远远比古代人多得多,而对这些知识的进一步的体会却远远不如古人。可以这么说,古代人同样一个知识领域,古代人没有我们知道的那么多,但是他体会比我们深,因为他是读出来的,现代人远远比古代人聪明,眼界开阔,但我们是听来的,请大家记住听来的学问和读来的知识不太一样,所以章太炎感叹,按照这个样子,老师“哇啦哇啦”地讲,学生们记笔记而不是读书,那么将来有一天我们所有人的学问都是道听途说,道听途说地学习的学生在某些具体的专业会比较明显地体现他的缺憾,那就是文学、哲学这一类需要自己体会的学问,有的是比较僵硬的。

“好的文学课堂是一个诗意的存在,每堂课都是交响乐”

文学课堂该是什么样子,陈平原这样描述——“想象每次上课,好的教授应该像一个交响乐队的指挥一样,每一次课有大致的乐谱,都是一次交响乐,每一次课都有独立的发挥,好的教授都是这样的,课堂上面对我的学生都会随时根据学生的延伸调整自己的节奏,还有论述的分寸,照着念的不是好老师。”

于此,陈平原介绍了一个近十年才被逐渐认识的学者——顾随。

陈平原直言,在顾随的学生、著名文学家叶嘉莹再三呼吁,以及她的同学站出来再三论证之前,我们并不认为作为大学教授的顾随值得我们关注,因为在学术史上,顾随的著作太少了,总共就两本,而且是评点性质的,仅几万字。你找不到他的专著,找不到他像样的论文。在整个文学教育里,顾随成为一个被关注的人物,源于北大中文系毕业,然后长期在北京大学教书,后来在辅仁大学教书的顾随的学生叶嘉莹。叶嘉莹出国的时候,曾写诗给他,师生唱和。多年以后,叶嘉莹回国找老师的时候,老师已经去世了,于是叶嘉莹把她当年听课的笔记整理出来发表,然后再三地说“我的老师是很伟大的”,然后她的同学吴汝昌等也站出来说“我的老师很伟大”。

伟大在什么地方,伟大在学生说顾随是活在课堂上的教授,别的教授活在书摘里,活在书本上,活在书架上的,而这位老师是活在课堂上的。

陈平原说,五十年代以后顾随写的文章,诸如抄一段马克思的话,再抄一段高尔基的话,然后再抄写毛主席语录,都不是他的所长,他不会写这一类的论文,著作也没有,但是他从北大念书开始,就对古诗词和戏曲的写作感兴趣,他的真正关怀是成为著名诗人、词人和作家,而不是成为一个学者。他没有教学大纲也没有课本,他根据今天的心情,比如第一段讲宋词,然后一下子又讲到莎士比亚,再讲到狄更斯,然后又回到了辛弃疾……才思洋溢,学生们跟着他激动,在下课的时候令学生感觉大快淋漓。

他按照自己的体会,有时候一首诗可以讲好几个星期,有时候一天要讲一大堆知识,就看他的情绪,凭情绪凭感觉凭才华,即席发挥。陈平原说,“这种老师本身就是诗人,用诗人的方式讲授中国文学,那就导致很多课堂上介绍过的知识他都忘记是否讲过,这样一来,有些地方他没有讲,个别地方他有体会,讲得又特别特别多,今天的教学大纲培养具有一定模式的学生,顾随的教学完全不一样,他的学生里因为他而感动,因为他而进入文学这个领域,因为他的影响日后成为著名学者的也不少,但我相信很多人对他的教育完全置若罔闻,回过头来想按照我们今天需要培养出来的可能都是70分,按照过去这种方法培养出来的有的就是30分,有的就是90分,学生分开了,某种意义上我们是需要哪一种学生呢?他的学生后来有一个写了一篇文章,我很感动。他说,有的老师是百科全书,有的老师是词典,而我的老师是一首诗,他站在讲台上即使一言不发也是一首诗”。

陈平原追问,教授首先是教师还是学者?“教授今天评职称,我们知道所有的人靠的都是著作,可是教授的第一职位应该是老师,站好讲台是第一要务,今天站好讲台站得好不好很难判断,只有著作,看你写出来了没有,评奖的时候大家好明白,其实我们今天教授越来越往学者走,而不太考虑他的教学,文学课堂是否可以和其他课堂不一样?把文学课堂讲得一点趣味也没有,让学生昏昏欲睡,那不是一个好的文学讲授。有这样一批学者,他们有学问,但是他们著作很少,他们在学术史上被遗忘,但是他们活在学生的记忆中,一代一代的学生追怀‘我的老师’,是那么伟大的一个教师,他站在讲台上,让我们走进真正的文学世界,回过头来看,或许我们在强调文学史作为一门学问的时候,需要面对具体的某个学者的文学趣味的引领和开发,我们把课堂想象成一个全面传授知识的场所的时候,忘记了课堂首先是一个诗意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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