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世的慈悲:次仁罗布论

2016-11-14 05:13徐刚
新文学评论 2016年1期
关键词:罗布文学小说

◆徐刚

俗世的慈悲:次仁罗布论

◆徐刚

次仁罗布的小说总是令人惊叹,不长的篇幅却充盈着一股脉脉的温情,倾注了人性深处的坚韧和高贵。作为一位声名卓著的“灵魂的歌者”,次仁罗布的故事温婉平实,难见耸人听闻的元素,即便聚焦于世俗苦难的悲痛与喧嚣,也是力图在痛定之后的超脱和神性的意义上彰显一种淡然和悲悯的情怀。他的小说早已超越了社会批判和苦难叙事的界限,于世俗生活中体味人性的隐忍和慈悲,进而在一片暖意与敬畏的激荡中,抵达叙述所具有的宗教情怀与形而上意义,由此折射出难得一见的神性光辉。

作为一位藏族作家,次仁罗布的小说努力表现藏族人的情感和日常生活,但他从来不愿流于表层,而是深入人物丰富的内心世界,竭力在现代文明冲击的震荡中诠释信仰的宁静与笃定。从外在来看,他的作品深谙现代小说的形式技巧与叙事风格,但其内在的营造与建构才更见功力,深邃沉潜的笔墨也在不经意间接续了藏民族文学的传统,用作者的话说,是要“服从灵魂深处的召唤,为使命去写作,而不是为了迎合和自身的利益”,他就这样以其人性深处的悲悯和高贵,照亮这个物欲的时代。

细读次仁罗布的作品,似乎可以发现他对历史的发展,对我们称为“进步”的东西几乎有着天然的警惕。而他的作品也总是执着于新与旧、愚昧与落后、传统与现代之间的激荡和撕扯。他早期的诸多小说就是在书写市场经济的席卷所造成的传统人伦秩序的溃散。比如乡村小镇的最初变化,那些无声无息的时代变迁便在《笛手次塔》中悄然呈现。小说中,主人公次塔的发迹史令人感慨,他通过个人奋斗成了致富能手,进而带动了镇子的变化,但由此产生的新的失落则更加令人困扰。如小说所言,“镇子里现在看不到犀鸟了”,“镇子里的年轻人都外出挣钱去了,好多地都荒废了”。而更为可怕的无疑是人伦关系的淡漠。这种淡漠所造成的震惊,在其1992年发表的小说处女作《罗孜的船夫》中便有着深切呈现。在这个城乡对峙的故事中,孤独而卑微的船夫满以为随康巴商人出走的女儿在离开单调的河岸之后能过上更好的日子,然而一切都早已改变,城市目迷五色的生活扰乱了他们的心智。随后,不甘心的船夫终于有了自己那段屈辱的拉萨体验,这无疑是他命定的沮丧经历。在次仁罗布笔下,拉萨虽有万人朝拜的大昭寺,代表着虔诚的信仰所在,却也已然是被世俗玷污的地方,过分的商业化让人不寒而栗。不过令人稍感快慰的是,在对于城市的恶心、痛恨与绝望之后,船夫返回了他最初出发的地方,他深知自己的归宿在僻静的罗孜,而非繁华的拉萨。这种对于城市的警惕,也主宰了他此后小说的情感基调。例如我们在《焚》中所看到的,便是城市的孤独与颓废,以及随处可见的庸俗的婚外情和无所担当的男人们。而另一个作品《前方有人等她》则写出了老一辈的淳朴和子女一辈的堕落,以及传统的不可挽回的逝去。

在此值得重点提及的,当然是那篇声名卓著的《阿米日嘎》。小说戏剧性地展现了然堆村一头美国种牛的出现,所打开的引发人们欲望的“潘多拉魔盒”,在此,嫉妒、猜疑和愤恨弥散开来,直到种牛死亡,矛盾妥善解决,村民才重返善良、仁慈的内心。小说运用的是一个侦探故事的结构,其形式具有十足的先锋意味,它是以几个关键人物证词的方式展开的,从而通过种牛给乡村生活带来的变化,不动声色地呈现世道人心。小说虽以探案为名,但其目的并不在于揭示究竟谁是毒害种牛的凶手,事实上,叙事者对于真相的揭示,包括最后对于问题的解决,也都在竭力调和一种显而易见的伦理困境,但于小说而言,世俗欲望里人性的变化已然呈现,作者也极为成功地展现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席卷而来时,它给旧有的生活秩序带来的巨大冲击。

《曲郭山上的雪》看上去就是一幕简单的社会讽刺剧,调侃人们的愚昧与轻信,背后却也分明潜藏着一种深切的文化忧虑感。小说以贡觉大爷拒绝参加开耕试犁为悬疑展开故事,引出曲郭山上的雪开始融化的叙事线索,让人误以为小说所导向的是难得一见的生态主题。然而,此后谜底的揭示多少有些让人大跌眼镜。这背后的焦虑竟然只是源于一部名为《2012》的美国电影,善良的人们居然将灾难电影信以为真,轻信了地球毁灭的传言,而早早消极地放弃了此在的生活。这当然只是平常生活的意外插曲,然而这虚惊一场的罪魁,却也分明标示着一种文化殖民的忧虑。它表征着媒体时代的全面降临,已然侵入人们的日常生活,开始腐蚀他们的精神世界。由此亦可见出作者反讽式的悬疑所标注的社会关切度。

次仁罗布的小说常常通过对预感与梦境的描绘,借根植于藏族文化传统中的神话传说,讲述新时代的寓言故事。这类小说多具有民族风格,以其传奇性寄予文本深切的隐喻意义。小说《神授》中便可以看到迷人的奇幻文学的影子,这不啻是一部通俗版本的格萨尔王的故事。小说既有现实场景的力度,又有扑朔迷离的神性烛照,在亦真亦幻的现代民族寓言中开启隐喻的力量,但其所关注的文学主题还是关于草原与城市、信仰和世俗生活的矛盾问题。小说以草原男孩亚尔杰天启般的神授和被丹玛选为格萨尔王说唱艺人为开端,由此见证拉宗部落惊人的神迹,但小说的重点在于展示这个神话故事的后续发展,即亚尔杰来到拉萨这个现代城市之后的不适与尴尬。在此,时代已经发生了惊人的变化,“草原上现在只有一些上了岁数的人才肯听格萨尔王的故事,年轻人不喜欢听了。他们每天围着电视转,要不到县城的舞厅、酒吧去玩”。尽管神奇的亚尔杰凭借努力创造了一个又一个新的说唱纪录,但他的内心却极为恐慌和凄然。他不断地感到身心憔悴,不得不回到草原去重新领悟神启。然而神圣的草原如今也已世俗化了,而更具讽刺意味的是,当年的那匹狼,草原的守护神,也早已瘦弱不堪,它“每天晚上要在色尖草原上发出凄厉的吼叫,现在它可能找不到食物了”。小说最后只留下了亚尔杰那句绝望的慨叹,“神灵需要安静,他们永远不会再来了”,也留给了人们无限的深思。

小说《界》是有关龙扎谿卡的一则传奇,一个漫长而玄虚的故事。它以多重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展开了女奴查斯的不幸一生,并借此以虔诚的姿态讲述了信仰和皈依的意义。充满苦难和争斗的尘世,有着太多令人痴迷的虚幻镜像,如小说所言的,“我们的烦恼源于我们的愚昧,愚昧滋生了贪婪、憎恨和无知。呆在远离人群的山坳里,心才能静下来,再潜心修炼的话,我们就会摆脱愚昧,会看清这世上的一切都是无常的”。面对母亲查斯内心的仇恨,儿子多佩以舍身饲虎的自我牺牲,助她脱离了尘世的苦海。这不正是令万千之人得以救赎的终极方式吗?小说的结尾,白发苍苍的查斯,叮叮咣咣地刻着六字箴言,她是在用心雕刻,以求赎回罪孽!为此,这个不幸的女人虽已双眼失明,但内心却无比安详。

次仁罗布的小说是民族的,同时也是超越民族的,他也试图以其神话图式建构起独特的精神理想国。次仁罗布常常在其显见的民族习俗上寄予深切的笔墨,极为用力地展现出灵魂叙事的力量。《放生羊》描写了藏族老人年扎为救赎爱人的罪孽,使其尽早转世,带领放生羊日复一日地转经、拜佛、祈祷的故事。小说将生者对于逝者的怀念转化为与一只绵羊的相濡以沫,这也就是放生羊这种宗教仪式所具有的情感功能。这是一种决绝的心灵寄托、让生者内心安宁的怆然之举。然而小说中这种令人痛心的情感倾诉,因与绝症者濒死前的最后牵挂紧密相连,而令人感受到无以名状的威严与慈悲。

《叹息灵魂》是另一篇直面生死问题的小说,它以个人的成长展开,所指向的却是一个终极的灵魂安放的问题。小说引入了作者标志性的倒叙形式,它追溯主人公成长为天葬师的人生坎坷历程。这也是个人成长的故事,裹挟着执意出走的传奇经历,其中不乏命运的偶然所包含的荒诞、人生的坎坷所呈现的苦难与艰辛、难以抗拒的道德承担所指向的信仰的归途、那些无尽的生死繁华,以及到头来最后也是一场空的悲切与喟叹。

就像人们所说的,生命本身不就是一次修行吗?小说似乎从一开始,就试图在主人公鬼使神差的朝圣之旅与个人的生命体验之间建立起息息相关的神秘联系。而那个特殊的职业——天葬师,也不出所料地成为一个被赋予过多神性的词汇。如小说所言,做一名天葬师,意味着对人生认识的根本改变。在此,一种悲悯的情怀也油然而生:人是个多么可怜的动物,一生都被烦恼和欲望折磨,临死却为放不开这尘世而痛苦欲绝。而事实上,如小说所言的,我们每个陷在俗世里的人,都该听一听秃鹫扇动翅膀的声音,那是“亡灵默坐在岩石上喟叹的声音”,因为它“负载着一生的罪孽”。是的,我们每个人都期待着一次灵魂的洗礼。

《传说》里借强久老头之口讲述的金刚杵刀枪不入的故事,也属于纯粹意义上的传奇,这里显然包含着奇门遁甲的神力,而诸如金刚橛之类“信则有,不信则无”的荒诞故事,并没有什么意识形态的宣教色彩,而徒具传奇故事的趣味性和朴素的吸引力。《德剁》亦可见出次仁罗布小说技艺的纯熟,极短的篇幅却详尽描述了德剁这群浪荡僧人惨烈的战斗场面,错综的叙事中耐心展开的诸多层面,构成了德剁生活的完整世界:对武艺高超的旷世英雄的盲目崇拜与敬仰,为生计所迫的职业选择,随波逐流的浪荡的战斗,杀人之后的快感与惶惑,以及执迷不悟的自我毁弃。

次仁罗布的大多数小说看起来都显得过于抽象而纯粹,他永远不会在可能的社会历史层面做过多的停留,而是直接切入故事,用近乎古典的小说方式“素描”人物,进而在人物与世界的单纯关系中审视人性的一抹亮色。小说《沙棘林》的情节极为简单,简单得近乎一个纯粹的寓言。小说所设置的自然灾难抽离了任何可能的社会历史背景,而那荒凉的原野上无休止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则似乎指向一种现实的隐喻性。正是这个每年都要“折磨我们八九个月的时间”的风,让那日渐荒凉的没有一线生机的原野变得更加恶劣。而这一切也都源于那场夺走了父亲生命也卷走大地养料的洪灾,更令人气恼的是,灾难之后,“留下了贫瘠的灰土,再不会长出树来,也不会有草了”。年轻的普布将毕生都献给了这块贫瘠的土地,她是生命的废坏与坚韧的见证,而在她身后,孩子达瓦,则犹如贫瘠的土地上顽强生长的沙棘林一样,成了生命的唯一希望。

次仁罗布也极为擅长塑造人物,在讲述故事中把握节奏,叙述的展开极为自然而妥帖,看似毫无用心却恰到好处。究其实质,《兽医罗布》是要塑造罗布这个典型的英雄人物。然而小说最大的困难在于,如何令人欣然接受这位普通人物的“丰功伟绩”。显然,过去我们所熟知的那套话语体系早已失效,在这个齐声呼唤“最真实的人”的时代,兽医罗布乐于助人、公而忘私的牺牲精神,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毕竟,“在一个忘却的时代里谈论死者,的确是一件困难和不恭的事”。倘若小说里的罗布过于纯粹,纯粹得没有一丝缝隙,便让人有点索然无味,事实上,我们倒是真的情愿他没能彻底“脱离低级趣味”。于是在小说的开头,两个女人的率先出场,以及由此所设置的情感纠葛,便确凿地有些“混淆视听”的意思。当然,我们也见惯了那些“欲扬先抑”的把戏,为了迎接即将出场的“英雄人物”,这样的方式极为朴拙,甚至多少显得有些过时,但也确实起到了应有的作用。就随后所能预料的叙述来看,它有效地消解了故事中罗布艰辛的奉献所具有的悲情色彩,既突出了他作为普通人的“真实感”,也杜绝了一味地正面塑造所必然裹挟的单调感,从而让读者获得了更为醇厚的情感张力。

《言述之惑》同样探讨的是如何塑造英雄、书写英雄的困惑。小说里的英雄加布,正是在过去时代有关阶级和压迫的话语方式中诞生的,在现在的眼光来看,他身上显然存在着诸多可疑之处。于是,在还原“一个真实的人”的历史书写惯性下,加布的丰富与复杂便不出所料地呈现在我们面前。这个生性放荡、和许多女人偷情的猥琐男人,正是因为历史的偶然才成了主流叙述中万人景仰的英雄。在这个小说中,历史的困惑并不是要指向一个可鄙的“解构”过程,将过去的“英雄”还原成面目可憎的地痞无赖,而是在看似调笑却无比虔敬的叙述中抵达一个更加丰富的人性真相。人物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样简单,因而言述的困惑在于如何呈现一个完整而丰富的人,而非在坚定的语调中了无生气的单面人。

在次仁罗布近期的小说中,具有民族风情的地域坐标开始成为叙述的重点。比如八廓街可谓拉萨的地标,亦是有关西藏书写的热门话题,马原的一系列小说便就此展开过多样的书写方式,在他笔下,八廓街、大昭寺、转经轮以及神秘莫测的康巴男人,都是小说的当然要素。然而在马原的小说里,我们更多的是从异域风情的角度阅读有关八廓街的故事,次仁罗布的小说却与此完全不同。在一篇题为《记忆的书写》的文章中,次仁罗布这样谈道:“有一次,来到古城八廓街,猛然回头,身边的一切物是人非,童年的记忆寻找不到参照物,过去如碎片一样残缺不全了。过去真的像风一样被刮走,一切卷走得面目全非。想想,在我闹腾的日子里,这些过去的碎片,安静地躺在记忆的最隐蔽处,不断被日子的灰尘一天天掩埋,有些甚至从此销声匿迹。我从未有过掀翻这个‘富矿’的想法。”

于是,重新寻找记忆里模糊的过去,便成为他小说竭力追求的目标,《八廓街》的故事就由此而来。小说以八廓街为点,向四周无限地扩充,绘成了一个广阔的社会群体。正如其所言,“当我沉湎在这种记忆里时,很多故人的面庞逐渐清晰起来,岁月的纹路曲径通幽。才发现本以为波澜不惊的这半个人生,因为曾经的记忆、故去或健在的人们而丰富了起来,平淡中发现了许多闪光的亮点”。“四眼狗”的一生与狗相关,他的发达、落魄,为人所不齿,甚至最后的死亡,都与此紧密相连。而桑多妮妮,那个光身子的发疯女子,和她的小男人的故事同样令人心惊。当然,最为惊心动魄的,当属从“我们”的视角来呈现的扎桑的男人的故事。这个神秘的还俗僧人,连同他多舛的命运,让人得以领略生活的虔敬与执着,以及人性的坚韧和高贵所共同构筑的简单的幸福。

次仁罗布的小说贯穿始终的是慈悲、隐忍和救赎的精神主题,也努力表现人类固有的美好品质,但这也因为限于一种宽恕和悲悯的美学追求,而不免将一切叙述成“绝望当中一声叹息”。比如许多作品的结局就是劝导人们在不完美的世俗生活中选择精神的宁静,因为“这种宁静使人拥有了人类最本初的神性的东西”。或是干脆要让人产生厌离之心,从此皈依宗教。

《杀手》是一篇令人惊叹的作品,它讲述了一个苍老而执着的杀手千里迢迢去寻找仇人的故事。小说以“我”的视角呈现了叙事的“可见”与“不见”,而观众的好奇心也随着“我”的迂回探究一起被撩拨、调动,又急于追问后续的进展,小说因此而显得悬念丛生。故事的结局当然在于最后复仇的落空,不过好在,快意恩仇的桥段早已被叙事者在睡梦中完美演绎。当然,小说的意义其实就在于苍老的康巴人对于报仇的放弃。面对同样苍老委顿的仇人,满怀愤恨的复仇者竟然落荒而逃,故事的留白之处所召唤的,是让人重新思考仇恨和宽恕的意义。

这种复仇无门的情绪,也出现在作者随后的小说《奔丧》之中。只不过在此,他将杀手与仇人的怨恨换到了一对父子的身上。作品一开始便写道:“这几年,我一直在等待父亲去世的消息。”是什么使父子之间有着无法调和的深仇大恨?原来早年作为十八路军进藏官兵的父亲,直接造成了家庭瓦解的悲剧,他背叛妻儿、逃离拉萨,女儿惨遭强暴含恨而死,母亲无法接受生活现实郁郁而终。一切的不幸都源于父亲最初的选择,然而,当“我”终于有机会与父亲相遇时,这个曾经的仇人早日衰老不堪,“我盯着固执地提包的花白老头,徒然生出‘这就是那个给我们造成巨大不幸的人吗’的念头,这念头一经在脑海里闪现,我经久积累的仇恨之雪峰,滴答滴答地融消。我清晰地听到了仇恨落地时的惨痛碎裂声”。最后,面对父亲的亡灵,“我原谅了他的过错,我要把心头积攒的怨恨、愤懑都要剔除掉”。

当然,就次仁罗布小说的整体创作而言,《奔丧》属于为数不多的展现个人家族历史的小说。在此,家族和地域的历史,那些悲切的过往,如影随形的记忆,都在略显杂乱的叙述中清晰地呈现了出来,而这一切也似乎总是与无尽的死亡相伴随,以此表明尘世的无穷苦厄。“形役心劳尘役人,浮生碌碌一心身。繁华过眼春风歇,来往双丸无住轮。”小说极为突兀地出现了《金刚经》的几句佛法,这也是叙事者不经意间的人世喟叹,借此点明小说的主题: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作为二十多年来一直潜心创作中短篇小说的次仁罗布而言,他2015年发表的首部长篇小说《祭语风中》无疑值得重点关注。这部作者构思多年的作品,也被认为是一部史诗性著作。它采用略萨《酒吧长谈》的叙述方式,通过巨大历史变迁中最普通藏族人经历的个体命运起伏,别开生面地展示了西藏和平解放、民主改革、“文革”时期及改革开放的历史,宏阔而细致地呈现了当代藏民族的历史发展进程。小说聚焦于大历史中辗转流离的个人命运,再辅之以斑驳迷离的民族元素,彰显出藏族的世俗生活、历史信仰和精神世界。而这一切都是紧紧围绕着时代转折中人性的嬗变渐次展开的。

在《记忆的书写》中,次仁罗布曾这样谈道,“如果说,民族的记忆就是由这些最普通的人构成的话,文学理应就该是记录这些普通人在历史发展长河里的命运变迁,坎坷中体现出来的人性闪光点,以及叩问人活着的意义等”。因此,“写作就是要把这些记忆里的东西,经过沉淀和升华,以文学的规律来叙写成文字,让文字将他们变得鲜活而永恒”。在这个意义上,“文学,是一个民族的记忆,写作者就是这种记忆的记录者”。“写作者一定要有一种民族的担当意识,一种众生平等的情怀,一种探寻生命意义的渴盼,把即将消失和正在经历的那些个人和事,以个人的感悟和体验书写下来,让这种记忆代代相传,成为民族历史的一部分。”相较于既往中短篇小说中相对模糊而抽象的地域历史,《祭语风中》极为鲜明地呈现出秉持“记忆的书写”的自觉意识,小说也因此呈现出作为表现藏民族心灵史的史诗气韵。小说确实包含极为明显的藏族元素,比如言语民歌和宗教传说,作者也似乎有意借此在其写作与身份认同之间建立联系,从而建构自身的写作起源和历史谱系。

纵观次仁罗布的小说创作,他曾反复写到帕崩岗天葬台有关生死的震撼,以及八廓街措那巷还俗僧人谜一样的生命经验,而《祭语风中》的主人公晋美旺扎个体命运的沉浮,则巧妙地衔接了二者的日常生活和精神世界。当然小说包含两个线索,一是通过晋美旺扎一生的悲欢展现西藏社会历史的变迁,另一方面则讲述了藏密大师米拉日巴的一生。其中给人印象最深的还有献身佛法、充满慈悲的活佛希惟仁波齐,他是米拉日巴这一精神力量的人间化身,小说也着力呈现了后者在时代巨变中所遭逢的颠沛流离与精神剧痛。然而无论是米拉日巴、希惟仁波齐,还是晋美旺扎,小说的最终目的还是“努力写的是人”,是为了“让更多的读者读懂藏族人的心灵,那种隐忍、那种宽阔、那种救赎的精神”。

对于次仁罗布而言,这次长篇小说写作无疑也是一种挑战,但他还是在显著的变化中诠释了他始终不渝的写作信念:“我现在到今后,在作品里要表达的就是这样一种理念。虽然现实世界,还存在很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我们的内心里只要有光亮,就能看到希望,就能对未来心存憧憬。”当然,我们也可以将这一切归咎于藏族文学传统里始终贯穿的忧郁气质,即“那就是一种无常,世间的一切都在瞬息万变中,为此探寻人生的意义”。

注释:

①次仁罗布:《笛手次塔》,《西藏文学》1994年第5期。

②次仁罗布:《焚》,《西藏文学》2000年第4期。

③次仁罗布:《前方有人等她》,《西藏文学》2004年第4期。

④次仁罗布:《阿米日嘎》,《芳草》2009年第4期。

⑤次仁罗布:《曲郭山上的雪》,《中国作家》2011年第7期。

⑥次仁罗布:《神授》,《民族文学》2011年第1期。

⑦次仁罗布:《界》,《西藏文学》2007年第2期。

⑧次仁罗布:《放生羊》,《芳草》2009年第4期。

⑨次仁罗布:《叹息灵魂》,《青海湖》2011年第7期。

⑩次仁罗布:《传说》,《民族文学》2009年第9期。

⑪次仁罗布:《德剁》,《西藏文学》2010年第2期。

⑫次仁罗布:《沙棘林》,《草原》2015年第6期。

⑬次仁罗布:《兽医罗布》,《时代文学》2014年第9期。

⑭次仁罗布:《言述之惑》,《边疆文学》2012年第2期。

⑮次仁罗布:《记忆的书写》,《民族文学》2013年第8期。

⑯次仁罗布:《八廓街》,《黄河文学》2012年第2期。

⑰次仁罗布:《杀手》,《西藏文学》2006年第4期。

⑱次仁罗布:《奔丧》,《西藏文学》2009年第3期。

⑲次仁罗布:《祭语风中》,《芳草》2015年第3期。

⑳参见胡平《鹰笛的声音——读次仁罗布长篇小说〈祭语风中〉》,藏人文化网http: / /wx.tibetcul.com/zhuanti/ pl/201510/36190.html,2015年10月16日。

㉑次仁罗布:《记忆的书写》,《民族文学》2013年第8期。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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