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犁秋天的札记

2016-11-18 00:29周涛
伊犁河 2016年5期
关键词:伊犁散步

周涛

对大家来说,伊犁是个好地方。对我来说,伊犁则是个留下过不好记忆的好地方。

那些令我不快的记忆我现在不想说它,因为它足够那些会编故事而苦于生活经历贫乏的人写一部长篇小说。而我,恰恰不会写小说。但是我喜欢画画——不用颜料的那种画,另外我还喜欢一点点哲学之类的东西和总结经验、动物学及幽默等玩艺儿的杂种,总之是个四不像。

我想画点什么,从伊犁回来以后,我一直想画点什么,但是我又不会画——这的确是个天大的误会:这个世界没有把我引向一名画家的画室是它的一个重大损失,这不怪我。这种职业的遗憾对别人是不是终生耿耿于怀我不知道。对我,仅只是些微的,些微的惋惜。一个人从一个完全无从回忆的地方来到世间,摇摇晃晃孤立无援地走到了人生的路口,道路千条一下子向你涌来,就像红灯区的各色妓女向你邪恶而彩色地招手……你也许还有更合适的职业,但你当时还太年轻,你紧张慌乱,所以就按照你的虚荣心去做了,当然也可能是本能,你在选择的同时就丧失了尝试其他道路的可能。

几乎每种职业都可以让人走得很远很远,几乎每种职业都可以用魅力或习惯吸住你,几乎每种职业都不是用常人的一生所能穷尽的,除非天才。所以天才一般都死得很早,上帝说,你已经穷尽了,你必须结束。所幸,我直到现在还不是天才,所以我还能活着。

可是我对我的职业已经开始有了厌恶感,这当然也包括对我自己——我厌恶自己在生活中扮演的这个角色。我当初肯定是有意识去这么做的,渐渐不知不觉地就扮演到了这种地步。现在,我停下来,回头仔细地审视着过去的一系列的自己,有时偶然能听到一些断断续续的自言自语,那好像是说:“我该怎么回去呢”?

回是回不去了,这我知道。人生才是真正的过河卒子,只有拼命向前;向前是向哪儿?终点当然都是死亡,谁也别想悔棋。

就这样,我们对很多东西无法选择,不仅是职业,我们鬼使神差地被固定在世界的某一点上,单线条地过一辈子。这不,我又到伊犁来了,伊犁还是伊犁,而我已经非我。我像一个和从前的我有某种契约关系的别人那样。我面目全非,心态大异,我和原来的我之间相差了十年二十年的漫长历史时期。我现在的容貌气质也和从前大不一样——我有时十分惊异的就是,人们怎么竟然还能够偶而把我认出来呢?这的确是一桩奇怪的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我到伊犁来过三次,每次都能非常强烈地感觉到某种异样的冰冷和温暖。这不是伊犁的自然所传达的,伊犁的自然环境永远有着它刚健的妩媚;也不是伊犁的风俗所赋予的,伊犁的风俗民情是全中国最有味儿、最鲜明也是最幽深的。某种异样的冰冷和温暖,是伊犁州府所在地的伊宁社会散发出来的、像气味一样无法看清的面部表情。这里含有风景这边独好的骄傲和自负,也带着边陲重镇见多识广对什么都不再以为然的轻漠,同时还有点儿新疆人“我不尿你”的特殊心态。

这也许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好,可能每一个地方都有那么一点排他性以显示自尊。伊宁也不例外,只是稍稍有些露骨。然而很快,当你一旦深入进去,这种社会组织呈现出来的态度很快就会被它卓越的自然风采和宁静的民间情调所融化。

因此,伊犁具有非常鲜明的三种层次:官方的,民间的,自然的。虽然这三种层次(我竟然也用了这个时髦得发霉的词汇,请读者原谅)在当前任何地方都存在着,但是似乎哪儿也没有伊犁表现得那么鲜明,那么诗意,那么独立成章而又混合为一体,像是一支变奏着三重旋律的乐团。它们分别代表着三种象征,即现实、历史和永恒。这三种时间概念如同三种颜色的水在同一河床里流动,使伊犁显得比别处丰富多姿,使伊犁有一股缓慢舞蹈着的移动感。它仿佛随时都在消化掉尘世的噪音和骚动,又随时都在制造着当代的律动和尘土。它的现实因此蒙上一层恍惚的意味儿,有隔世之感,一切活动的事物都有顷刻滑入变成风景的危险。

它是个供人观赏的旁观者,是个把历史无意中写在脸上的现实主义者,是个不受理论指教的随遇而安的会过日子的古典艺术家(请允许我姑且这么说说)。其实我也知道,想把伊犁弄清楚或概括出来这种事,完全不是我这种没知识的人所能做的;我之所以使用了“层次”、“历史”、“永恒”之类的词,完全是为了文字显示的庄严性,真正的意思我完全不懂。假如有人一定要我解释这些词,我就要责怪他。

我刚才说过我到伊犁来过三次,这三次之间相隔的时间依次递减。不知这里面含有什么象征意味儿或命运启示。总之,给我留下的最简练的印象是:第一次我丢失了一个皮箱,第二次我被一匹拉套的马磨破了屁股,第三次就是这次,我觉得伊犁不太喜欢我。虽然我写出过“伊犁河是我的河”这样英勇蛮横的诗句,当时,这句诗像名言一般不胫而走。震慑住了不少善良小心的灵魂,但我今天为它羞愧。我为我年轻时的无知而羞愧,即便人们没有责怪我,那仅仅是因为人们的宽容和健忘,但是自己,难道也应该是宽容和健忘的吗?

羞愧,就是对过去肤浅的狂妄所付的代价。我羞愧了,但我却决不因此而去修改我的这句诗,这句诗所贡献于世人的并不是它的真实程度,而是它强烈的自尊态度和对生活有力的拥抱。诗就是这样,一方面忍受着现实无情的嘲弄、践踏,另一方面又以它强有力的攻击力在倏忽之间命中庸人世界的灵魂。诗是没有等级的,它没法相当于哪一级,因为它本身就同时拥有了最低贱和最高贵这两级。它唯一的生命力就是它有一颗真正自由驰骋的心灵!因此,蔑视诗是一件容易的事,它要比蔑视金钱、权利、汽车、房子以及豪华酒吧等等东西容易得多。当今为什么会有那样众多的无知的豪杰、轻浮的妄人一致把自己嘲弄的矛头指向诗并进而指向文化就不是一桩难理解的事了。

有人对我说,其实你的散文比你的诗好。

我理解这种称赞并且也相信,因为我的散文是站在诗的肩膀上的。我花了20年,经历过痛彻心脾的疑惑、思考、实践、寻找,而终未能真正完成诗。那是因为在诗的领域内,我的对手太强了,他们以惊人的洞察力和才气及对现实的直觉把握向我摆出一个又一个阵势,尽是些我前所未见的棋局。

我感谢他们——这些未曾谋面的影子对手。他们帮助我战胜了一部分自己,同时也使我享受了一段时间的散文领域里的轻松自由。懂得感谢高明的对手,这可能就是绅士精神,在中国,相称的就叫名士风度。是人的自我观照态度的一种进步,较之对对手的嫉恨、偏见、死不服气、打肿脸充胖子当然明智坦荡了许多,因为后者不过是文场中的牛二或王妈。不行就不行,这没什么可耻,可耻的是不行还硬撑,还装得挺行,还进而要领导别人。

十亿中国人里没有不行的,这真是当今一大令人恐怖的社会现象。我不懂为什么这现象还没有成为当今的“热门话题”现在的“热门话题”总是离每个人的痛处太远了些。

写到这里,我耳边已经警铃般地响起了某些文学内行的急躁指责声:

——你已经离题万里啦,这难道就是你所谓的“伊犁秋天的风景”吗?

——请问,你这究竟是杂文呢还是创作谈?散文难道是可以这样随意东拉西扯的吗?

我本来想回答一下,但我假如一回答,这篇文字就多了一条不像散文的理由——成了答客问。何况这问题原本是不值得回答的。倘使我能使多种文体融于散文,那是我的造化。至于伊犁、秋天、风景,我写的不正是这些吗?我写得如此丝丝入扣,文风严谨。我所展现的一个人的内心的风景,我甚至还要倾听风景的独白,追记河流的往事,模糊时间的视线和撷取暴雨的花朵……我有一支听话的笔,它一旦在稿纸上任性起来,就是一匹天生奔放的神骏,颠跑、奔腾或弹跃,都浑然自成为美,精神若有神助。它似乎凭着天性的力量就可以踏着现实的头顶飞跃过去。

可惜……的是,我快老了。

中年是一个异常痛苦的年龄段,是个转换得难以适应的时期,成熟是需要适应的。人的全部思想和才情都不过是肉体的“这一个”在发展过程中的产物。谁能听到秋天的叹息?谁能懂得秋天苍凉的表貌后面隐藏的内心裂变?谁又能破译生命在秋天发出的低语呢?

每一片落叶,都曾经历了繁华的季节,饱尝了生长的过程,欣赏或被人欣赏,残缺或完美,承受光芒或迎接风雨,被全部天空和大地照耀、养育,每一片叶子都是珍奇的。每一片叶子都是一枚由自然精心铸造的金币,在万物中发行。可是谁曾珍视过它呢?

现在,它飘落了,吿别母体。

谁又能听到它断裂的一瞬间发出的惊叫声呢?

这里就正是秋天。

它辉煌的告别仪式正在山野间、河谷里轰轰烈烈地展开。它才不管城市尚余的那三分热,把那一方天地搞得多么萎蔫憔悴呢,它说“我管那些?”说完,就在阔野间放肆地躺下来,凝视天空。秋天的一切表情中,最核心的就是:凝神。

那样一种专注,一派宁静;

它不骄不躁,却洋溢着平稳的热烈;

它不悲不怨,却透出了包容一切的凄凉。

在这辉煌的仪式中,它开始奢侈,它有了一种本能的发自生命本体的挥霍欲。一夜之间,就把全部流动着嫩绿汁液的叶子铸成金币。挥撒,或者挂满树枝,叮当作响,掷地有声。

谁又肯躬身趋前拾起它们呢?在这样豪华慷慨的馈赠面前,人表现得冷漠而又高倣。

只有一个孩子,一个女孩子,她拾起一枚落叶。金红斑斓的,宛如树的大鸟身上落下了一根羽毛。她透过这片叶子去看太阳,光芒便透射过来,使这枚秋叶通体透明,脉络清晰如描,仿佛一个至高境界的生命向你展示了它的五脏六腑。一尘不染,经络优美,“呀!”那女孩子说,“它的五脏六腑就像是一幅画!”

还有一个老人,一个瘦老头,他用扫帚扫院子,结果扫起了一堆落叶。他在旁边坐下来吸烟,顺手用火柴引着了那堆落叶,看不见火焰,却有一股灰蓝色的烟从叶缝间流泻出来。这是那样一种烟,焚香似的烟,细流轻绕,柔纱舒卷,白发长须似地飘出一股佛家思绪。这思想带着一股特殊的香味,黄叶慢慢燃烧涅槃的香味,醒人鼻脑。老人吸着这两种烟,精神和肉体都有了某种休憩栖息的愉悦。

这时的每一棵树,都是一棵站在秋光里的黄金树,在如仪的告别式上端庄肃立。它们与落日和谐,与朝阳也和谐。它们站立的姿势高雅优美,你若细细端详,便可发现那是一种人类无法摹仿的高贵站姿,令人惊羡。它们此时正丰富灿烂得恰到好处,浑身披满了待落的美羽,就像一群缤纷的伞兵准备跳伞,商量,耳语,很快就将行动……大树,小树,团团的树,形态偏颇的树,都处在这种辉煌的时刻,丰满成熟的极限,自我完美的巅峰,很快,这刻就会消失,剩下一个个骨架支愣的荒野乞者。

但是树有过忧伤么?

但是树有过拒绝落叶的离开么?

当然没有。它作为自然的无言的儿子,作为季节的使者和土地的旗帜,不准备躲避或迁徙,这是它的天职。

当我们在原野上看到一棵棵树的时候,哪怕是远远地,只看见团团的、兀然出现在地面上的影子,我们也会感到这是自然赐给我们的一番美意。当然随之我们就会遗憾太少,要是更多一些该多好,要是有一片森林该多好!但是毕竟是因为有了这几棵树才引起我们内心更大的奢望。

对森林的奢望,恰恰反映了每个人对远古生活本能的回忆和依恋。

荒野是那么寥廓;

荒野上的道路是那么漫长;

原先驻守在这片荒野上的树呢?它们曾经无比强大,像一支永远不可能消失的大兵团。密集的喧哗的笑声,仿佛在嘲笑一切妄想消灭它们的力量,而且它们拥有鸟类和众多的野兽,这些鸟兽类也不相信森林会消失。

但是时间被人利用了;

时间使人成了最强大的;

人类坚持不懈地努力着,一斧头砍死一棵树,就像杀死一个士兵,最终,整个兵团消失了,连骨头也不剩。

后来的人,谁还记得荒原不久以前的童话吗?关于树的呼吁已经很多了,我不打算重复了。我只是觉得,树在中国北方像流窜深山的小股残匪一样悲惨。

我忽然想到,当地球上砍伐掉最后一棵树的时候,人类肯定是更发达、更神奇了。但是那时人类将用什么办法复制一棵树呢?复制一棵真正的树——会增长年轮的、会发芽、开花结果、叶子变成金币自动飘落的树——假如有谁可以做到,那无疑会成为科学史上的崭新一页。

但那将是多么滑稽的一页呀!

因此,对树充满敬意吧——从现在就开始,对任何一棵树充满敬意,就像对自己的上司那样。

这纯粹是一次秋天的散步。

倘使把城市当住宅,把自然当庭院,把一年当一天,那么,这种散步该多么有趣,多么必要。人们每天散步,我每年散步。

我愿意以散步的方式徐然缓行,或低头漫想,或凝神远望,虽然我并不能望到什么和想清什么。高瞻远瞩是伟人的事,计上心来是小人的事,都与我无关。我是凡人。在不冒充伟人和不冒犯小人的前提下,我喜欢独自散步。这是一种多么难得的自由啊,因为20年前,就在伊犁某部农场,我曾经在“不许离开营房25米外散步”的禁令下生活了一年多,这使我略微知道了自由是什么意思。

这样散步挺好。

通往博乐的那条30公里岔道,可以当作一条通往庭院僻静一角的幽径;

昌吉呢,是从住宅走下来时的一个台阶;

到了石河子,就算台阶走完了,踏上了出入庭院的主道;

果子沟应该是院中的一座保留完好的、长满了自然植被的小丘;

赛里木湖这一小池水,在院子里保持着它的清澈和生机;

牛羊、马匹、骆驼、狗和毛驴,是你在散步中遇到的蚂蚁和小昆虫;

只有太阳是原来的,只有月亮是原来的。

这样散歩挺好。

我已经过了奔跑呼喊的年龄,我说过,我有些老了。老和不老不完全表现在年龄,而有时表现为步态——人生步态。

散步就是一种渐入老境的形态。

不再匆忙,紧张,拼搏,追求或探索什么了,已经经不起激烈方式的折腾,受不了热火朝天的刺激;什么男子汉啦,什么西部啦,让人眼晕得厉害;或者有没有现代意识,具不具备成为大师的条件之类的全方位检査,也让人不胜其深重。

成了又怎样?不成又怎样?天底下的章法多得很,你有你的通行证,他有他的护身符。兔子和乌龟赛跑,兔子永远是失败者而乌龟永远稳操胜券。为什么?因为兔子要睡觉而乌龟不骄傲——这就是辩证法。

兔子和乌龟赛跑本身就是可笑的,你不跟它赛不就完了吗?

不行,据说乌龟要缠着和兔子赛跑,你不赛它就咬你的耳朵——这叫兔欲静而龟不止。

最好还是去散步。

在历史上已经著名的散步不少了: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这是苏东坡的散步,放达潇洒的失意者,外表的泰然掩不住内心的慷慨激烈,这就叫本性难移。东坡大才,气贯长虹,他的全部失败就在于他不善于掩盖自己的强,即使散步,他也势如奔马之惊风。

还有一个孤独的散步者,他是在另外一块大陆上散步的,他叫卢梭,他的那本题为《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遐想》的书,是值得妄图弄清自己灵魂的人一读的。他这样说道——

“我准是于不知不觉中完成了一个跳跃:一个由清醒到昏睡,抑或更确切地说,由生到死的跳跃。我不知怎么越出了事物的正常秩序,兀然堕人莫名其妙的混沌中,在这一片混沌中,我什么也看不见,我越是琢磨我眼下所处的位置,我就越不能明白我身置何处。”

看来,不论是东方的还是西方的散步者,都不像竞走,都同样是一副随意而松弛的步态。

在身体放松的时候,思想才有可能四通八达,飞驰狂奔;相反,身体高度紧张如短跑时,思想便集中成一个简单的念头。

散文就是文学中的散步。因为它最平常,最自然,也因为谁都会。散步散到被认为炉火纯青的地步就变得非常困难——除非那人的步态丝毫也不造作和摹仿别人,而且在简单的散步中便可显示出深厚的训练。

相比之下,诗是追逐灵感时闪电般冲刺的短跑或者使速度在一顿时产生的转换、跳高或跳远。而散文是散步。散步没法比赛,却更无拘无束,有益身心。(这种比喻显然不是定义,勿信。)

秋天是适宜于散步的季节。

应该让思想的水散漫成湖,特别是当你处在人生的秋天。

让溪流聚集起来,让河水交汇起来,让雨水或雪水贮蓄起来,根据地形自然的状态,造成一个非人工的海子,那就是湖。

湖不是海——它没有那么伟大;

湖也不是水库——它要柔和自然得多;

一般说来,它躺在那儿,有一种女性的味道。这除了因为它美,还因为它使周围变得潮湿了一些,滋润了一些;更因为它使天空也变了,变得涂上了一层神秘的蓝;使近处的山呈黛色,阴坡的松林幽静;使远处的山白发肃然,如老翁之守处女洗浴。

一般来说,它躺在那儿。

它不像山那样远远地就跑过来迎接你,而是躺在那儿,等着你突然发现它。它喜欢静静地微笑着看你吃惊。

一般来说,这就是赛里木湖。

一个思想就应该是这样,经过无数条水系的源源不断的补充,经过地貌之下的颅骨加固合拢,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圆或椭圆的、深邃的内陆液体领域。

思想之所以称为思想,就因为它是圆的。从它的任何一点出发,走完全程终点都复合在起点上。所以,思路是细长的,思绪是云烟状的,想法是呈尖锐三角形状的,灵感是狭长闪电状的,而重大的灵感接近思想,故呈球状闪电。

瞧,被称为思想的这个东西有多么深邃,同时又有多么清澈透明!

它深邃到使人不敢轻率地去游泳,仅只挽起裤腿在岸边浅涉一番,就足以使人领略到它的内涵,它强大而令人畏惧的吸力;而它的清澈透明,则让人一望见底却倒吸一口凉气,那见底的明澈里,反射着无数层游动的光影、光环、光斑,造成无法分辨的幻象,使真实与虚幻浑然一体,因而更加捉摸不清。这是那种比浑浊更深奥百倍的明澈!

赛里木湖——多美的名宇!

这名字本身就有一种清澈的深邃,有一种高雅的韵味,有一种特殊的蓝,令人心醉。

你是伟大的海洋在撤离时留给伊犁河谷的一滴巨大的泪珠。汪汪的,闪闪的,既像美人腮边泪也像英雄颊上泪,刚健而又妩媚;

你就是我们的海。在亚洲腹地远离海洋的地方,你给了我们一个海的缩影,一个海的模特儿,让我们按照你的面貌在想象中放大去理解。因而,你又是本关于海的初级教科书;

当我们散步在你身边的时候,可以看到成群的水鸟翩飞降落,成为浮动在水面的一片黑点,同时浴着水色和光影。身材修长的马正垂着颈,披着头发,小心翼翼地亲吻你的水面,唯恐不慎弄皱了你的面容;

你与牧人的世界如此和谐。他们爱你,你也爱他们。你从不曾因为他们贫穷而鄙弃他们,相反,你把自己当成他们当中的一员,和他们气味相投。你就是在他们当中找到平静的,你必须平静才能生存下去,而这,只有牧人才能给你。那些城市里的“湖”,你当然知道它们的窘状和自得难解难分,它们是供人娱乐的一池,而你,才是真正的湖。

总是这样,在远离喧闹的地方,思想默默地积蓄、沉淀,变得清澈起来,辽阔起来。

所有的游客和路人,在你的身边赞叹,夸奖,似乎在这片刻,你成了他们的一样东西,而与牧人毫无关系,然后,他们拍拍屁股,驱车远去,你仍留在牧人身边,谁也带不走你。

在众多的游客和路人当中,有人感觉到一丝惭愧吗?面对你,有人照到自己灵魂深处的弱点吗?若有,他可能会想到这些。

赛里木湖,人们是多么肤浅又多么自以为是呀,我愿意代替他们向你道歉,说:“我们对不起你!”

它听也不听。

脸上犹自泊着宁静神秘的微笑。

斧头向树借一根斧柄,

树便给了它。

形状美观的,裸露的,青白的武器, 从地母的内脏中伸出头来,

木质的肉,金属的骨,只有一个肢体, 只有一片嘴唇,

…… ……

印度哲人和美国热情洋溢的泥水匠诗人,他们两个究竟哪个说得更对呢?倘使是矛盾的,为什么两个都让人感动呢?

一柄斧头。

一个最初的人类用来改造世界的孔武有力的武器。

慈悲的佛祖的使者,东方白发蟠然的诗歌圣人向我提供了前者一幅可怕的图画。斧头的柄是向树借来的,然而斧头消灭了树。这是一个阴谋,树明明知道,还是给了它。庞大的千年古树般的东方文明,在小小的“一片嘴唇”下无可奈何,轰然倾倒。这是东方近百年来的悲哀。

那个身穿紧身工装、头戴草帽的美国劳动者呢?他才不管斧柄是不是借来的呢,他浑身洋溢着乐观蓬勃的活力,他热爱开拓,他歌唱斧头,他赞美用被伐倒的树建造的崭新生活。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就是斧头,他偶而也会有些伤感,断断续续,但他总的来说是进取的,轻装前进的。

树和斧头各自唱出了自己的歌,组成了人类完整的声音——多么让人哀愁又多么让人振奋!

诗人们!

假如你是树,你就不要伪装成斧头;

假如你是斧头,你也不要伪装成树;

这是我在经过果子沟时想到的。

果子沟是个树的乐园,因而容易让人想起斧头。

我在想,我以前来过这里吗?

我若来过,为什么我对这一切那么陌生,感受和理解会如此地迥然不同?我若没来过,那就怪了,难道过去的记忆是一团无从证实的梦?

过去的事情一旦过去了,就和从没发生过一样,除了记忆留下一些斑驳的年久失修的印象,一切都无从考证。大地不会作证,它不会记得你的名字和脚印;湖泊也不会,它给过渴饮者一捧水,过后就忘了。

你只是你,形影孤单。你以为你有过去,你匆匆跑来寻找,过去没有留下一丝踪影,它悄然飞走了;你以为你有将来,将来藏在你的眼前,你却徒劳地向前伸出手总也抓不住。

你蓦然明白,这一刻你才是真实的,除此而外你根本不拥有任何时空。而这一刻也在消失,剥落,衰亡,你只是一个可伶的小点,被无形的力量推动着,也被无形的轨道制约着。

你用手抹了抹鼻子,有点怆然。

“我就这样被注定了吗?”你心里喊了起来。但是徒劳,所以第一声你就没喊。有许多东西,人是无法想明白的,就像一只羊永远不能弄清它的命运一样,否则它首先会用绝食气人。

因为你无法漫长下去,你无力拒绝时间分配给你的那一小段,这就是人生最大的局限。你要是根本不想这件事那就好了,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大家都一样,也没专门亏待你。可是你偏偏放着大家都想的事不好好想,专爱想别人不想的事,这就是你的毛病。

你轻视现实,就必遭现实的惩罚;

你钟情历史,却不见得能获历史的青睐;

为什么?这不是太不公正了吗?

得,这又是你的傻处了。现实翻过去的那一页日历叫什么?历史。你——一个自以为聪明的书呆子,正自寻烦恼。

睁开眼睛看看吧,伊宁已经快到了。热气腾腾的现实生活正在展开,它像刚切开的西瓜那样鲜红水脆,也像刚出笼的包子那样暗香浮动。

饿了吧?

嗯,饿了。

历史不再需要吃饭,思想却会和肚子一起挨饿。

吃饭的时候,幻象消失了。一切都很真切,喉咙在食物的刺激下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胃像水母般欢乐地舞蹈起来。我听见我生命的全体部属、全部细胞都活跃、行动起来,这些亢奋的子民齐心协力地发出呼喊:食物万岁!

这时候,思想睡着了。

在雪岭宾馆的电梯旁,我碰到一个人。

那人有一张窄长的脸,还有一对发黄的略含悲伤无告的眼珠。除了头顶没有生角和下颔没有蓄胡子,那张脸很容易使人联想起一只山羊的脸。

“嗨,是你吗?”我走过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难道是你吗?”那张脸惊愕了三秒钟,突然松弛下来,笑了。

我们都忘了对方的名字。

但是我们都在一瞬间分辨出了对方那张久经岁月摧残而不折不挠的脸孔。

记忆真是奇怪而伟大。它总是能记住一些更本质的东西,不管那本质怎么变化;却拋弃掉那些看来重要而实际上不过是附加的东西。

我们坐下来,仿佛有一些话要说。但是我们都小心地避开对方的名字,装出这不是个问题的样子。可是我们的谈话似乎没法集中,两个人都心不在焉,好像一边走路一边老是左顾右盼寻找什么东西。

原来我们都在极力想对方的名字。

其实,二十年前我们在一间屋子里生活了整整一年多,一块吃饭,一起劳动,一起经历了从冬天到春天的全部季节,一同经受了当时政治风云毫不留情的打击和重压。有一个夜晚,我们一起听到了“林彪出事了”这一令人目瞪口呆的小道消息,那是一个神秘而恐惧的夜晚,我们一起不知所措了一整夜……那正是在伊犁巩乃斯草原的时候,伊犁的岁月和这张脸有密切的联系,可是,他叫什么名宇呢?

那时我记得他会说汉语,现在他反而不太会说了,夹杂了很多维语。我说你怎么搞的?他说他忘了。

他说听说你现在当了“斯人”了。

我说,是“夏伊尔”么?

山羊笑了,你的维族话很好。

我说,好个屁,我这个大学中文系的毕业生就记住了这一个词,诗人。

然后,我们没有更多的话好说了;

再然后,我们匆忙地互相留下地址和房间号,告别了;

这一点都不奇怪,我们谁也没从对方身上找到什么,我们虽然有一段共同的日子,却各自怀有不同的记忆。两个记忆像两部电影,环境一样,主人公不同,而且是两种语言的版本。

山羊上了电梯;

我上了汽车;

在汽车里我一直在使劲地想他的名字,他叫什么名字来着?那是个非常熟悉的、一天到晚叫无数次的名字,那个名字是这张窄长的脸孔在社会组织中相应的符号。

我终于没想出来。

那天早晨起来,她突然问我:

“昨天晚上你梦见什么了?”

她眼睛里有一种狐疑,带着审查的味道。我有点紧张。我觉得仿佛她昨晚站在我的梦境边上看清了一切刚刚回来,她好像比我回来得早,看到我醒来,就问了。

她是怎么过去的?一个人的梦境肯定应该比国境难逾越得多——虽然没架铁丝网。她是怎么过去的?她窥见了什么?

我有点紧张。我想,梦怎么能被人看见呢?怪了,梦难道可以拆看吗?而且我仿佛记得宪法里有一条,就是保障公民的作梦权不受侵犯的。可是……现在她一问我,反而让我感到无地自容,我觉得她问得义正辞严,很有必要,我觉得她问我梦见了什么是她的权利。

梦是不可告人的,因为它和白天的现实是那样矛盾。它完全不受理性、品质、思想等东西的操纵,它是荒诞的,无逻辑的,甚至是下流的,因而它只配在夜间、在睡眠状态中出现。梦有一座神秘的舞台,它只让一些小偷似的鬼鬼祟祟的演员恍恍惚惚地演一些荒诞剧,没头没尾,只是一些片断,而且无法搞成连续剧。

在那个世界里,理智被唾弃,道德被扔进垃圾堆里去,界限消失,神圣的篱墙被拆除。

你弄不清为什么在厕所、澡堂这些严格划分性别界限的场所里,竟然男男女女进进出出习以为常?你窘迫极了,这时恰好进来一位平常熟识的女同事,她蹲在你旁边,扭过头来笑着问你借手纸;

还有,你光天化日下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上走着,可是一低头,突然发现你忘了穿衣服,全身一丝不挂。你想找个墙角赶快藏起自己,才发现周围没有人对你大惊小怪;

……这就是梦。

但是我想了想,昨晚我睡得很平稳,没有一丝梦的残片。我已经很久不作梦了,我有时甚至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已经丧失了作梦的能力。我对她说,说得很肯定:“我什么梦也没作呀。怎么啦?”

“那你为什么在梦里哭了?”她说,“哭得很伤心。”

“啊?”我惊愕极了。

我拿过镜子,看着自己。脸上没有泪痕,眼睛黑白分明,没有任何哭过的痕迹。我很坚强,鼻梁挺直,眉骨高耸,面部棱角凌厉,嘴唇薄滑善辩,哪儿像个刚哭过的人呢?

对天发誓,我确实没有梦到过什么伤心事,而且,我似乎什么梦也没做过。

可是为什么会在梦里哭呢?

整整一天,我都在想这件事。

后来,我想起来了,昨天晚上是有过一个梦:一想起来,就觉得那梦境很清晰了,它非常简单:

我和一个写小说的朋友摔跤,他先摔倒了我,我一用劲又翻了过来,骑在他胸上。这时,我咳嗽了一下,有一口痰涌在嘴里(梦里我还想到了这是因为吸烟太多的缘故)。我不想吐在地上,我害怕把地搞脏。我四下张望着看有没有痰盂。我没找到痰盂。

这时,我看见了他的耳朵。

我觉得挺合适,就把痰吐进了他的耳朵里。

这是一件很滑稽的事对吗?

可是她说我在梦里哭了。

十一

在广阔的草原上驱车奔驰,那是一桩最没有压迫感的事情。特别是当草色还没有完全憔悴,特别是当起伏的低岗下、道路旁、屋舍外出人意料地长满了茂盛的树木,特别是车子绕过了一座矮矮的山岗,出现一大片坦荡美丽的河谷,特别是在这片河谷里躺着一条无声蜿蜓的河流——伊犁河。

见到河流或想起河流,都是令人愉快的事。尤其是见到那种著名的河流,就像是见到一位著名的人物,你总是容易激动起来,急切地想看到些什么,证实些什么,进而获得些什么。

这条河就是这样。它著名,它的名望使人容易和一位出身农村家庭的未经多少打磨而以其质朴天才震撼整个舞蹈界的小姑娘联系起来。

它不是那种伟人一般的河,这说明。

但是这个小姑娘在她的条件下所展现出的丰富、完美、超出一般的想象力的程度,却比那些在一定历史条件下应该做到而没有做到的伟人一般的河流更让人钦佩、喜爱。

它不算太长,因而它曲折回环的舞姿更紧凑,更能让人看到全部过程;

它的水色不是那种清澈的像泉水一般的,也不是浑黄奔泻的,而是灰白色的。二十年来我每次看见它都是这种颜色,灰白色的;

这就使它像个不懂得化妆的美村姑,它依靠本色,依靠它和土地之间的相互养育,还依靠头顶的这块晴朗蔚蓝的天空的映照,使它保持着平稳而充沛的水量。从不见它干涸。

伊犁河不仅仅是单独细长的一条河,这是它了不起的地方。它成了一个系统,一个影响着周围事物的活物,它把周围的一切都纳入了它,成了它的一部分。

比如,天空是因为它才这么蓝的,要是没有它,天马上就变成灰色的;

比如,河谷和草原是因为它才这么茂盛兴旺的,不然,立即将成为沙漠;

比如,村舍、房屋、房屋前的长廊、窗饰的雕刻、庭院里的夹竹桃花、地毯和壁毯、铜壶和银具;

还有那些沿岸生活的人,你来的时候他们那种平稳的表情,你去的时候他们那种平稳的态度,孩子们的笑声,妇女们走路时的姿势以及所有的居民过日子的那种安详,这一切都因为有了它,都因为是它的组成部分,它给了他们韵调、情趣、平稳而充沛的生活态度;

他们是它的风景,因它而贯穿流畅。

这种河,它就是那种喜欢在沿途画油画的河。它的灰白色的河身像是镀着一层日光似地,游动在草丛里,草丛吸收了它的声响,使它看起来性格内向,像灰白的蛇一样无声、灵活。

蛇其实是很美的,特别是泛着灰白色月光的这条大蛇,滑动,轻盈,缓缓扭过草原,钻入河谷,掠过村庄,爬过城市,直入国境线的那边渐渐远走隐去,谁也不惊动,不打扰……

这是一条善良的会舞蹈的美蛇,它丝毫也不阴险,只是阴柔。它把那个性格内向的农村小姑娘的舞蹈天才一直保留下来,留给所有到草原来的客人看。

你即使不喜欢伊宁市,即使不喜欢伊犁人的某些方面,你还是不能不喜欢伊犁河——说真的,你别想从它身上挑出缺点来。

十二

我也有一本自己的历史资料,那是一个巴掌大的小釆访本,上面记载着1971年至1972年间的片断日记,蝇头小字,整齐而生硬。

小本的封面上,贴了一帧“金鹿”牌香烟盒的商标。里面不时有些从“上海”烟、“中华”烟、“飞马”烟盒上剪下来的商标,还有一些糖纸也剪下来,作了插图。

翻看了一下,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影子,看不见一点儿真实的农场生活。那时我二十六岁了,我为什么那么愚蠢?为什么连自己度过的真实生活的一点片断也记载不下来呢?我的小本本本来就像一个五平方米的地窝子那样空间狭窄,里面却抄满了导师、领袖和某副主席的讲话。

“夫以五千之卒,敌十万之军,策罢乏之兵,当新羁之马,如此而欲图存,非奋斗不可。”

(毛主席青少年时代论体育)

作文出一个题目,一千个人有一千个作法。所以,不要迷信什么框框,要敢于创造,根据革命斗争和群众生活的需要,在不断实践和不断提高中,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

(林副主席谈写作)

当然,里面也有一点点零碎的个人感受记录,但极少,有些只有自己的记忆可以补充,像备注似的。

这是一节耳朵听到的:

“听一位维族果农在园中唱歌。大约是什么民歌,词意是:“爱情是什么?——两个青年的春天。”

还有一节眼睛看到的:

“黄昏时分,在去苹果加工厂的路上。衬着灿烂的夕阳余辉,从过人高的草中缓缓地‘游过来一匹白马。那白马望见汽车,一声长鸣,追赶起来,满车为之欢呼。”

(备注:高草齐胸,风吹如浪。马行不见腿蹄,故用“游”,此字甚妙,可惜从高尔基某篇小说中袭来,特说明。)

另有一则记人的:

“哈勒克,这是一位林区工人的名字。黝黑的脸像鹰一样坚韧,腰间插一把匕首。无论什么时间卸车,他都会出现在楞场上,原木在他手里驯顺地转动,变得像小孩手里的积木。”

(备注:记得那是一个神情阴郁的人,浓眉,眼窝深,目含杀气;却从不多说一句话,对人恭顺避让,只埋头干活。他很容易让人想起南斯拉夫一部电影里的那个阴沉的杀手,別人问他的上司:“他会笑吗?”)

最后一段记了这样一件事:

“六班班长、原政教系学生吕继烈因病于8月5日去世。享年28岁。据说临死前,意志很顽强,表现了一个优秀共青团员的革命精神。”

(备注:吕继烈,面白、肩宽,瘦高身材,系烈士遗孤,故名继烈。因学政教,又年龄稍长,故较一般学生老练,常含笑,不多语。任班长,已负有学生最高职务,因为排长以上均由军人担任。此人根红苗壮,属于难得的可以信任的学生干部,虽已腹痛难熬,仍坚持带领一班人忘我劳动,拼命锻炼改造。后,腹病甚剧,便每日取一土坯,在炉上烘热,揣于腹前自镇;又后,数次请假去师部医院疗救,未获准;有次得机赴医院看之,被军医反馈回连队曰“害怕劳动装病”,于是该连指导员郑万和便以阶级斗争新动向的社论体口气在晚点名时不点名地点出,尖唇利齿,含沙射影。自此,吕心生腹诽,沉默不言,再不含笑,坚持劳动如常。忽一日,倒地打滚,不像装的,送师医院抢救不及,死了。死后,全场开追倬会,副师长华某亲临讲话,阴沉如临大敌,讲话中有一句至今记得,“不许借机闹事”云云。)

那就是26岁的我记录的生活,可以说,我那时已经非常老练,我的日记无懈可击,比社论还正确。随着以后“革命形势”的变化,我在“某副主席”的姓上补划了X,这就更正确了。

可悲的是,我等于什么也没记。

“梦!永远是梦!并且,心灵越是充满妄想,梦幻越是把它和现实远远地分开。”

我想起波德莱尔这句话,口中充满了苦涩的滋味儿。

十三

在伊犁草原上,毡房是相当分散的。

毡房不是村落,它总是孤独的,像是在躲避什么。它总是散落在一些很远的、不容易找到的地方。

但是你知道的,远道来的客人在当地人的陪同下,又总是能够找到它们;在世界上,谁也藏不住,这你知道。

有一个节目要在这里上演,一个对城市人十分有趣的、难忘的节目要上演,谁也无法推辞,所有的毡房都知道,这件事它们都懂得。

会在某一天,某一个时辰,这说不定。草原孤独的角落响起喧哗声、谈笑声和汽车引擎的声音,声音混合成一股力量,向毡房走来。

一般说来,狗会先叫的,但是很快它就理解了主人的喝斥,知趣地走开,卧在一辆木轮车下;

一般来说,羊群开始交头接耳了,当然声音很低,不会让客人听见,羊只们开始预感到某种不幸;

一般来说,毡房的门帘将被掀开,客人们互相谦让一下,便走进去,踏上花毡,盘腿而坐。客人们开始谈一些离毡房十分遥远的事,开始喝荼,互相让烟,然后很耐心地等待着什么;

毡房的主人全数到了外边,只有两个妇女进进出出。她们为客人烧奶茶,一碗接一碗,一般说来,她们不插话,态度谦恭但是不笑。她们并不非常热情,但没有失礼的地方。

大约要过很久,正式的节目才会开始——一只刚宰的煮熟的羊会用托盘送上来,客人将发出一阵欢呼,仿佛他们没想到节目会是这样精彩,其实他们心里有数。于是,一场吞食肥嫩羊肉的表演开始了,只不过是,这是客人向主人表演。

主人们看大家吃得兴高采烈,似乎表情也有些开朗。这时,客人招呼主人一起来吃,主人有些羞涩,似乎不好意思。一般来说,他们只吃一点,而且是边角料。

最后,当节目演到尾声,客人纷纷起身,临别时会说许多比刚宰的羊肉还新鲜美好的语言,一般来说,是这样一些话——

“欢迎你们到北京的时候来我家做客啊!”

“亲爱的朋友,你们真是我的好兄弟!”

“各民族大团结真好啊!”

“到了乌鲁木齐不到我家,我可不髙兴!”

但是,一般来说,谁都不会记住对方的名字。对于毡房来说,所有的客人都是一个人;对于客人来说,所有的毡房都是一回事儿。事情就是这样,除了节目还会演出,其他的,都会被双方遗忘。

所以,毡房总是散落在一些很远的、不容易找到的地方,但一般来说,又总是能够被找到。在世界上,谁也藏不住,这你知道。

十四

有人告诉我说,他现在当了一个州的州长了。那人说,他当初和你在一个农场锻炼,你记得他么?

我说,记得,当然记得。

许多人都被我忘了,为什么偏偏记得他?是因为和他很熟吗?不是,我和他几乎很少说过话,而且也很少在一起。

但是我对他印象太深了。

那是一个哈萨克小伙子,英武,个子不高但很结实,像一个足球运动员。他有一头褐黄色的头发,脸上的线条有力而充满生气。那时,他得到一份令人羡慕的好差事,就是当了师里到农场的通讯员。他每天的任务是骑一匹快马来往于农场和师部的土路上,不用劳动。

这使他非常像个骑士。

而且他骑的那匹马简直神气透了,像他一样无懈可击,那是一匹威风凛凜的马。他每次路过我们连队时,都下马,和大伙一起聊聊,他没有一点得意的样子,而且,没有怜悯我们的眼神。他每次,都潇洒地从骑士马鞍上下来,一下来,就让我们感到他是自己人。

他不拒绝我们骑那匹马,只是说,“小心点儿,它很厉害!”

马身上流着汗,弯曲着强壮的脖颈,口吐白沫恶狠狠地咬着马嚼子,我们不再坚持骑它了。

有时候,我们对他说:“表演一个!”

他会让我们把一个旧麻袋扔在地下,然后他纵马奔驰过去,一俯身,伸手拣起麻袋。大家赞扬他,他也高兴,但很得体,末了他会说,哈萨克人都会,都会这样。

那时农场的土路上,经常看见他的骑影。英俊、热情、生气勃勃的他骑在强壮的骏马背上,奔驰着,驾驭着自己的命运。我们谁也不妒忌他,每次看到他,都感到某种安慰,仿佛是一个希望仍骑在生活的背上……

有人对我说,你不去看看他吗?

我想了想,说,不去了。

并不是因为他现在地位高了我就有意躲避他,我觉得自己的心理没那么虚弱。那是为什么呢?我想了想,大概是因为担心。

我害怕那个非常优秀的哈萨克小伙子消失,害怕看到一头褐黄色的头发变成秃顶,结实的筋肉分明的脸变得臃肿,害怕看到一个威风凛凛的骑手钻进汽车里的样子……将近20年的时间,会使许多东西发生变化。只要你没有目睹这变化的结果,那个年轻的哈萨克骑手就依然活着,在你脑子里。

你会觉得,他还是骑着那匹马,奔驰在草原的土路上——视察工作而不是送信。

十五

现在,我很想为伊犁的酒徒们写一点颂歌,也许你们不会介意,不会认为这是一篇对普通人们的号召书,更不会把这当做酒徒们的纲领性文件。

的确,他们没有委托我把他们写下来。他们仅仅是请我去喝酒,把我当成朋友的朋友,一见如故。

他们都知道李白,因而他们对不会喝酒的诗人有些犯疑:“不会喝酒还咋样写诗呢?”

他们互相望着,好像征询不同意见。

我对其中一位说,你那么能喝怎么不写诗呢?

“我们是黑肚子么。”他爽快而不无羞涩地低着头说,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我看见那团手,肥厚,短粗,不仔细看几乎分不出五指。

伊犁的这一部分的著名酒徒陆续到齐了,真是济济一堂,民族荟萃,虎虎生风。酒徒的风采有如绿林好汉的聚义,个个魁梧粗壮,绝无一个文弱苍白的。他们仿佛身怀绝技,豪气纵横而又遵循着一些看不见的规矩;他们知道在哪些方面可以放肆,哪些方面决不可造次;他们当中隐约有一种排座次的东西,但是外人看不清。

他们喝得很稳,话并不多,但场面也不冷落。用一只杯子传递着喝,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已经有好几个空瓶子摆在那儿了。他们喝着,很少动筷子吃菜。虽然菜肉瓜果很丰富,但他们仍然吸着烟,用眼睛盯着喝酒的人,心迹不露。这是一群老练成熟的酒徒,多在三四十岁之间,像一伙能战惯斗的老兵,也像一些久经沉浮的政治家。

观察着,保持着某种状态的平衡,好像政治家等待时机,也像瞄准的人调匀呼吸的时候。

伊犁河水是怎样变幻成这种烈性、透明的瓶中物的呢?

这种清凉的液体为什么在通过人的喉咙和肠胃时变成了燃烧的烈火呢?

它为什么这么苦辣呛人而又使人渐渐上瘾、愿意为它冻卧雪地沿街踉跄呢?

在生活和命运中久经跌打的人们哪,你们为什么摒弃了软性饮料,而偏爱上了这一杯杯、一瓶瓶穿肠的毒药呢?

为什么成了酒徒?

——酒的崇拜者和忠实的门徒;

——酒的奴隶和仆人;

——酒的战败者和俘虏;

——酒的不倦的情夫和被遗弃者;

在魁梧粗壮的这些人的心灵深处,在这些貌似强悍的人心灵深处的一角,一定有一处柔弱的、稚嫩的、干涸的地方,而这地方需要用酒浇灌。

伊犁深沉的夜晚,酒徒们在传杯递盏。像一群圣徒,在长桌边围绕着耶稣。

这时,庭院里的花香气弥漫,与酒气相渗透;

远处,隐隐可以听见,伊犁河水源源不断地流淌着。

酒徒们一点儿也不比别的徒差。

他们用自己的唇舌琢磨,用自己的肠胃研究,耐心、细致、坚持不懈。几乎每一次都是失败的,呕吐、昏睡不醒,然而他们不灰心。

他们是认真的,和开会没什么两样。

成为酒徒需要天赋、深厚的功力和修养,这并不是很容易的事。在许多方面,和造就一个诗人完全一样,尤其是达到峰巅状态时,诗人和酒徒更一样——都是头脑失去正常状态的人。

为什么要轻视酒徒呢,世人?

这是不公正的。

十六

1934年时,美国诗人考利给海明威写了一首小诗,我想抄下来,作为这篇散文的尾声。

诗很短,只有八行:

轻率的人大踏步走到

尼日尔河边上河马跟前,

或者急忙搜索草原,

扒狮子的皮,这倒安全;

但是坐在家里的人

搜索枯肠,严酷而昏昏然,

在那儿和思想上的豺狼鏖战,

却非常危险。

猜你喜欢
伊犁散步
编者的话
散步
小赛去散步
伊犁放歌
小豆豆去散步
伊犁将军长庚
打伞的人
最美妙的散步
真正的遛狗/分数
咏伊犁风光词两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