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星

2016-11-21 23:32付思扬
剑南文学 2016年21期
关键词:多克法尔莱昂

□付思扬

死星

□付思扬

莱昂第一次见到那个金发的少年时,他正瑟缩在警局给他准备的椅子上。封闭的审问室显然给他造成不小压力,他又那么纤细瘦弱,比起同龄的十六岁少年简直稚嫩得太多。

莱昂告诉自己不能因为私自产生的同情而妨碍公务,他翻了翻手里的卷宗,按照正常的手续开始询问这个年轻的目击证人。

“那么,你看见受害者——我是说多克菲尔先生的时候,现场是什么样的?”

“受害者……多、多克菲尔……”金发少年垂着头,微微抖动着肩膀无意义地重复。莱昂认为他是太过紧张,于是安静地等他平复下情绪。

“我、我不知道……我当时冷静不下来……”少年双手捧着头,蓝色的眼珠游移不定,“你知道的,多克菲尔先生是我的偶像,他是人们眼中的英雄,我根本比不上他……当我看见他时,他躺在那,他满身的血,他……”他颤抖着声线,似乎已经无法继续说下去了。莱昂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冷静下来,并让他跟着自己的节奏来回答。

“别紧张,已经没事了。”他将视线转移到下方的资料,“首先,确认一下你的姓名——”

“柯里斯。”少年在他的安抚下似乎好了许多,但他的眼睛始终没有抬起来,“柯里斯?努沃拉。”

“好的,柯里斯。”莱昂叫他的名字,这样的方法通常能够让人放轻松。“当时只有你一个人?在现场的时候。”

“是的。”

“没有看见别的人?”

“没有。”

“或者其他异常的地方?”

“没有。”柯里斯依旧没有抬头,却一直回答得很果断。

“再仔细回想一下。”莱昂例行公事地问,以免遗漏细节。

“……我不知道。”年轻的证人好像受了惊吓,他攥紧了颤抖的手,似乎显得更加畏缩了,“我不记得了……”

“……好吧。”莱昂又有些于心不忍了,尽管没有一点进展,但这样逼迫一个刚刚目睹了那种血腥场面的年轻人回忆惨状未免太不近人情,尤其死者还是他从小崇拜的偶像。

“你可以先回去了,有情况我们会再询问你的。”莱昂说,但柯里斯坐在那,维持着垂头的动作,好像没有站起来的意思。

“怎么了?”

“我可以……可不可以……”柯里斯说得细若蚊蝇,莱昂不得不稍微倾近了些。

“我能再看看他吗?”莱昂终于听清了他的请求。

“他?”

“……多克菲尔。”柯里斯说,他捏着自己的手指,稍稍抬了抬双眼,很快又垂下去。

这种心情不是不能理解,莱昂没有特别憧憬的人,但即使是素未蒙面的陌生人,由于不同

寻常的见面方式而产生特殊的情愫也不是没有可能。

或许他还可以想起什么重要的信息。莱昂想,于情于理,他没有办法拒绝。

“你真的要看吗?”

莱昂说通了当值的验尸官。临走之前,那个身穿白大褂的女人还朝他们投来奇异的视线。察觉到她的眼神,金发的少年不由地往年轻警官身后又缩了缩。他一直走在莱昂的背后,就像前方总有什么洪水猛兽。资料上写着这个少年性格内向,一个人住,似乎也没什么朋友,这样惧怕生人大概也在情理之中。而且停尸房的空气不比审问室来得温暖放松,尤其是在刚送来不久的新鲜尸体之前,阴森的温度使得莱昂光是走进来,就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身后的人更是轻微碰撞着齿关,像一个冻伤已久的人那样咯咯发颤。

柯里斯点了点头,他自始至终埋着头,以至于颔动的弧度小得可怜。也许是习惯了这种性格,莱昂大概猜到他是下了决心。他看见金发少年亦步亦趋走到停放尸体的金属平台跟前——多克菲尔,曾经万众瞩目的国际巨星,人们眼中的英雄,现在也只不过沦为众多尸体中的其中一具。

柯里斯小心翼翼掀开了覆在上方的白布,受害者的银发露了出来,然后是紧闭双目像是在沉睡的安宁的苍白的脸,失去血色的皮肤上残存着狰狞的伤口,凶器是刀具,一共19处,密布得就像是某种诡秘的星图。

如此残忍的死法,可想而知现场的惨烈。莱昂至今记得走进那间屋子时四处飞溅的鲜血,浓稠的红色一路蜿蜒至脚底就像通往修罗的不归路。而独自见证那种场面的少年不知道作何感想。

柯里斯低头捂住了嘴,眸光闪烁,看起来似乎快要吐了。

“还是出去吧?”莱昂提议。

柯里斯伫立了半分钟,又微不可见地点头。

他们出去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席法尔。莱昂的这位同事走路如风,行事干练,脾气也绝算不上和善。

“不看路吗?”席法尔推了面前的人一把,力气不大,但柯里斯还是险些栽倒,他单薄的身躯就像风中的瘦刺槐摇摇晃晃。

“对不起、对不起……”他不停地道歉,甚至没有抬起双眼,恐怕连身前的人都没有看清,只是似乎一如既往的条件反射。倒是席法尔看清了他的面貌,随即咧开了轻蔑的笑。

“你就是那个胆小鬼——见到现场吓到晕厥的那个?”

“席法尔。”莱昂皱起了眉,出声呵止。

“我有说错吗?”他弯起嘴角,“搞不好他就是那个凶手,毕竟现场只有他一个人——”

“席法尔!”莱昂惊怒地睁大双眼,身体不由自主地上前。背后的少年肩膀僵硬,嘴唇颤抖,头埋得像是随时就要坠落。

席法尔敛去了笑意,视线垂到他身上,“看你这样子,也不像是敢拿刀子的。”他讥嘲地冷哼,看也不再看一眼,径直绕道走了。

柯里斯仍旧没有说话。莱昂回头看着他,担心从他的脸上发现如鲠在喉的悲伤或沮丧,但少年垂落的额发就像一道金色帷幔的屏障遮挡了他的双眼。莱昂什么也没有看到。

“你……”他想找点话来打破尴尬,或是聊胜于无的安慰。

“他说得没错。”柯里斯终于开了口,他还垂着头,攥着手,“我是个胆小鬼,我自卑,我没有自信。”

绞尽脑汁的话堵在了喉咙口,莱昂张了张嘴,感觉面前的少年看起来就快要哭了。他没有办法,心里一阵一阵绞痛。他以为自己在看惯生离死别之后早已神经麻木,现在却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搭上那无助得倾颓的肩膀。

“你的证词对我们来说很有作用,”他说,

“所以……”他停了下来,措辞像眉间一样纠结,但仅仅是一瞬间,少年眼中的光亮了起来。

“真的吗?”柯里斯不确定又急需确认地问,他眼中的亮光深邃得湛蓝,就像拨开云霾得以喘息的天空。

“所以,如果你还想起了什么,可以打这个电话联系我。”莱昂从旁边办公桌上扯下一张便签纸写下自己的名字和联系方式,“有什么事的话……也可以找我。”在接收到对方好似期待的眼神之后,他犹豫再三,最终补上了最后一句。

而少年终于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微笑,腼腆纯真得就像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孩。莱昂顿时释然。

走出警局时,天边已泛起了鱼肚白,柯里斯不得不坐电车回家。

晚点的电车拥挤得就像夏天的沙丁鱼罐头,制冷器仿佛不起作用,汗水的燥热蒸熏得人群焦灼不安,双眼迷蒙不清如同大醉酩酊。

柯里斯扶着头顶的把手脚底虚浮,他感到胃部一阵翻搅,像是有人用刀子插进血肉执拗旋转刀柄。他又捂住了嘴,觉得自己是想起了之前见到的画面,但他什么都吐不出来,满眼血色的晕眩甚至克制了那种恶心感,让他竟然渐趋好转。

哐啷哐啷的震动行驶中,摇晃的人群就像狂风里左右一致倾倒的麦草,柯里斯也是其中之一。他低头盯着自己的双脚,仔细系好的鞋带,光洁的表面附了一丁点泥斑,他不自在地缩了缩脚后跟,差点撞到背后的人。他慌忙闪开,但那个人并没有注意到他。柯里斯用眼角的余光看见那个人绕过自己,挪动戴着卫衣帽子的身躯贴在了某个低头玩手机的女人身后。女人打扮时髦,穿着流行的超短裙,她纤细白皙的手臂夹着她精心打理的包。柯里斯看见那个人抽出他一直揣在衣兜里的手,缓缓探向女人的包——这时车厢猛然一阵晃动,柯里斯惯性向前跨出一步,挡在了那两人中间,男人扭曲了眉心,嘴里龇了龇牙,而后愤愤剜了他一眼,又悄无声息挪走了。

柯里斯突然感到胸膛泛起一丝暖意,就像一个期待长辈赞赏的孩子,晕眩、恶心一瞬间全忘了似的。前面的女人终于转过了身,柯里斯抬起头,面颊微红。

“啧。”女人扯过自己的包放在身前,只留下一个冰冷的眼神就踱着高跟鞋移动到另一边。

柯里斯呆呆站在原地,像当头淋了一场大雨,他金色的头发也在雨中垂落,潮湿地贴在鬓角,他闻到了冷汗淋漓的味道。

到站的铃声终于响起,他踉跄下了车,就像是被谁用力推了一把。疾驰而去的电车在面前划过不带留恋的残影,他感觉隔着玻璃窗的人们在看他,用那些蜂拥闪瞬即逝的针尖似的目光。

他只得埋了头落荒而逃。

“柯里斯?是柯里斯吗?”属于年轻女性的嗓音响起,柯里斯不太想停下脚步,但是身后的女孩拉住了他。

“柯里斯,我就知道是你!”女孩惊喜地说,“你还记得我吗?”

“……蒂亚。”柯里斯不着痕迹扯出自己的手臂安放在背后,蓝色的眼珠移动到一侧,又移动到另一侧。

“你真是一点也没有变,简直就跟小时候一模一样!”女孩旁若无人地感叹,“还记得小时候你说要保护我吗?还说长大要娶我。”女孩掩了唇咯咯地笑,柯里斯抿着嘴角,微微红了脸。

女孩又说,“那时候有个大个子欺负我,你就挡在我面前,结果还白白挨了顿揍,别人问你怎么了,你还逞强只说自己摔倒了……”她哈哈笑了起来,柯里斯脸上的血色像退潮的海水在寒风刮擦下冰冷得发白。

“你还记不记得多克菲尔?今天刚看到他意外身亡的新闻,真是可惜了。”她轻轻叹气,转眼又继续说开,“你从小就崇拜他,还说要成为多克菲尔那样的英雄,别的人总嘲笑你,每次都被我打发走,那些人现在还经常谈到你——现在你怎么样?你有没有——”

“够了!”柯里斯突然低吼,从未见过他这么大声的蒂亚愣住了。柯里斯嗫嚅着唇挤出一句微不可闻的“我不太舒服,先走了。”

他几乎是狂奔着往回飞驰,背后的呼喊早已远去淹没在风里,他咬着牙关恨不能连那些嘈杂的风声也听不见才好。但沿途的巨大荧幕仍然吸引了他的眼球。

是当今巨擘的宣传短片——银色的长发,高挑的身姿,引人尖叫的气质……多克菲尔,多克菲尔,他是很崇拜多克菲尔,他也当然记得蒂亚说的那些。关于崇拜这个人的往事,他的记忆里就好像只清晰留下那些不屑的讥嘲的狂乱的笑声了。

“你很崇拜我?”银发的男人高高端坐在上方,俊美得就像一副价值连城的油画。

“想成为我这样?”

低沉的笑声回旋在头顶,他感觉得到那个人在摇头,在叹息,用他挑起微不足道的弧度的嘴角俯视自己。

他觉得自己就像被挤压在案板上拼命喘气的鱼,缺氧的窒息让神经控制不住疯狂挣动的手脚,但事实上,他好像什么也没动,什么也没做,木如雕像。

而现在,英雄已经成为了过去时。

“多克菲尔太帅了!没有人比得上他!”

身旁的路人仰着头面露憧憬,就像很多年前的自己。

“但是他已经死了,不是吗。”

柯里斯喃喃说着,不知道是在对谁说。而那个人已经全然听见了,随即紧闭了嘴,对他施于侧目,而后匆匆避开他走了。

那样仿佛饱含着愤怒和不齿的目光像无数的利箭尽数扎在身上,他立刻有如惊弓之鸟,迅速逃离现场。

他慌不择路地逃回家中,嘭地重重关上门,并且打开了所有的灯,客厅的,卧室的,卫生间的,储藏间的,窄小空荡的屋子一瞬间亮堂,如同教堂里圣光普照,黑暗无处可逃。他终于安下心来,背靠着门跌坐在地,蜷起了膝盖。

柯里斯用两只手臂环抱着自己,衣料摩擦出沙沙的细响,他的手指在怀里漫无目的地移动,然后摸到了捏得发皱的便签纸。

莱昂·德贝斯塔。

他盯着这个名字,想起了今天那个审问自己,带领自己,安慰自己的年轻警官。他看自己的眼神,那么坚定,令人踏实,像坐在冰原上取暖,让人忍不住想距离火源近一些,更近一些……

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在他心中燃起,火苗的攒动仿佛烧灼了一切烦乱的纷扰,以至于等他意识到的时候,手机已经拨通陌生的号码,紧握在了他的手中。

“喂?”

对面很快接通了,略显低沉的嗓音,但也很年轻。柯里斯吓了一跳,面颊滚烫。

“请问你是……?”

柯里斯甚至可以想象得到对方微微皱起的眉,他咽了咽唾沫,鼓起了所有勇气,“那个……”

“等等,稍等一下……”

柯里斯张了张嘴,但对面的脚步声确实走远了,接着电话里传来了别人的声音,不认识的声音,女人的声音,那女人在笑,有着调笑的意味,导致莱昂无奈的声音响起。

“……巡逻?让席法尔去……”

柯里斯只断断续续听清了这一句,然后记起了那个拥有跟自己同样发色的男人,和那句瞧不起的“胆小鬼”。

那个人跟莱昂似乎也不对头,但跟看自己的眼神不一样。那个人看莱昂的目光是平等的,而自己,是低一等的,或者再低一等。

不只是那个人,还有警局里的别的人。

明明跟自己一样寡言少语,那个棕发的青年却享有着来自他人或信赖,或爱慕,或崇敬的眼神。

身体里燃起的热度一下子全冷了。柯里斯关掉了手机,垂下了头,又将自己埋藏在了双手的臂腕中,好像建了一座密不透风的堡垒,但他仍然从那皲裂的缝隙看见刺眼的光透进来,在光的尽头仿佛黑影攒动,隔着窗户,可能是风中的树影,但那四臂延长挥舞的样子多么像一个人……

他的呼吸一刹那急促起来,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一声巨响,他腾地站起身,仿佛躲开了那无形中砸向自己的东西,等到稍微平复心悸,他才蹑手蹑足地贴上冰冷的门壁,透过狭小的猫眼窥看外面的情形。

跌坐在外面的是一个不认识的男人,衣衫不整,大概是个醉汉,他从摔倒中晃悠悠爬了起来,嘴里骂骂咧咧,接着在楼梯间继续攀行。柯里斯的心落了下来,但那个男人临到自己门前的时候忽然矮下了身,柯里斯的心又猛然抽紧。

他想起了那些新闻,破门而入的凶杀案,多克菲尔,被杀死的多克菲尔,染血的刀子……只不过短短几秒,他却想了许多许多,他用力抵着坚硬的门板,好像在与什么疯狂地拉锯,而门外的男人最终站了起来,手上拿着掉落的钥匙,并不是武器,也不是刀子。

他松了一口气,但心脏还是怦怦直跳,窗外的黑影又窸窸窣窣地响了,他告诉自己外面在刮风,只是刮风,但内心安静不下来,肾上腺素分泌过剩。他跑进卧室锁上门,拉上窗帘,还是没有安全感。他像只无头苍蝇满屋子乱转,他看见抽屉里的便携式小刀,就拿起来紧紧揣在怀里,而后奔出屋外。

夜幕降临的外面阒静无声,只有微弱的寒风呜呜地哭咽。柯里斯环紧了自己的外衣,逃避那种凄冽的风声。他不自觉走进了一个小巷,风声停滞了,黑暗却如约而至。如果能够看清自己,柯里斯觉得自己的眼睛就会像狼一样在暗色中发光,但他不是狼,最多只是狼眼中的饵食。

“喂!”有人在背后厉声喊他,柯里斯打了个颤,不敢停下脚步。

“喂,你站住!”那人冲过来狠狠扳过了他的身子,柯里斯在趔趄中恍惚看清了那人虬结的肌肉,凶恶的纹身,司空见惯的抢劫。

“有钱吗?”男人提着他的衣领,狞笑着问。

“没…没有……”柯里斯低着头,握紧了兜里的小刀。

“什么?”男人好像没听清,声音粗鲁得震耳欲聋。

柯里斯的身体又颤了颤,握着刀柄的手指松了,“有…有……”他慢腾腾掏出自己的钱包,男人一把抢了过来,数了数,又嫌少,但看面前瘦弱的少年面色惨白,笃定他不敢说谎。于是男人随手将他一推,柯里斯脚下不稳跌倒在地上,怀里的便携小刀也一并摔落在旁。男人看见了,不屑一顾地嘲笑他。

“胆小鬼!”

男人啐了一句,丢下他转身离去。

柯里斯伏在地面上,粗粝的碎石磕擦着手掌生疼,那句“胆小鬼”就像分裂繁殖的病毒迅速扩散,再幻化成一个个高高在上拉长的人影站在身后交头接耳,嬉笑怒骂。他紧咬着牙,被那些喧杂的声音逼得发疯,他一动不动,却感觉自己就像奔逃在永无止境的黑暗中,被骂声推到这边,又被笑声推到那边。

唯一的光线在前方骤然亮起,他立刻有如久逢甘霖般手脚并用向前迈进,直到距离越来

越近,强光刺目得让他闭上双眼,再睁开时,咫尺之间只有那把冰冷的小刀反射着孱弱的光线,以及他颓丧怔愣的脸。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根本没有过多久,他站了起来,双手紧攥,恍如中了魔。

男人还没有走远,他还在欣喜着今晚的收获,准备去哪个夜店买醉狂欢。他想念着那些花枝招展的小姐窈窕诱人的身姿,幻想着自己的手指、身体埋入令人迷醉的丰乳翘臀,他还没有想象到最后的高潮,后背却传来剧痛,他的身体猛地痉挛,紧接着又是一阵狠狠的剧痛。

柯里斯机械地重复着捅入,抽出的动作,他好像记得这样的感觉,就在昨天,他就是这样拿起了那人桌上的水果刀,也是在背对自己的情况下悄然向前。

第一刀,血溅了起来,那人的眼神变了。

第二刀,那里面的惊愕转变为痛苦。

第三刀,挣扎快要没有了,也再看不见那种轻蔑和讥嘲,只听得见利刃划开皮肤,切断肌肉,濡湿破绽的细微声响在浓厚的血腥气中弥散。

第四,第五……

世界彻底安静下来,仿佛时间也静止了。他还记得自己缓缓站起身,细细擦掉了脸上的血,刀刃上的血,和上面的指纹,然后如梦初醒。

在满目的血红中他像吓坏了的雏鸟失声尖叫,手足无措地蜷缩到角落报了警,直到警笛响起,直到终于回归现在——

柯里斯垂下了双眼,脚底躺着男人的尸体,男人还难以置信地大张着眼,手里还捏着发皱的钞票,鲜血从他的眼里、嘴里流出来,却已经没有了生命的气息。

柯里斯呆愣在原地,灵魂好像脱离了躯壳。他木然地抬起了双手,好像同样的满目鲜红,同样的染血刀刃,就紧握在他的手指之间,浸了血的指甲盖甚至因为过于用力而略微掀开。

可是他却感觉不到疼,内心只感到歇斯底里的呐喊。

你在干什么?!

“你在干什么?!”

心中的厉声质问好像咆哮而出,就像猛兽冲撞着摇摇欲坠的牢笼。他仿佛听见轮胎摩擦地面刺耳的尖啸,有人从巡逻车上夺门而出,一面拔枪,一面朝他过来。

他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他觉得自己像在跟自己决斗,绷紧的肌肉,剧烈的喘息,骨骼碰撞的嘎吱嘎吱的声响。世界仿佛又一次陷入疯狂,他从来没有感觉自己如此地拥有力量,如同一个喝醉的病人高烧不退,只能不知疲倦地宣泄那种疯狂的热度。

直到一声枪响。

柯里斯停了下来,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这次他彻底清醒了。

尸体又多了一具,他认出了那身制服,金色短发,也记起棕发的警官曾经说过,这个人叫做“席法尔”。

他吓得连连后退,手中的刀子跌落在地面发出沉重的巨响。

他不知道怎么办,根本不相信自己做了这些,他咬着指关节来回踱步,踩进血泊啪嗒的声响又让他饱受惊吓,他只得退到墙边,终于想起那个默念了无数次的名字。

柯里斯掏出了手机,差点握不稳,试了好几次才终于拨通那个号码。

“喂?”熟悉的声音又一次传进耳里,依然那么的沉稳冷静。

“德、德贝斯塔,莱昂……”他语无伦次,控制不住颤抖的声线。

“柯里斯?”对面听出了端倪,莱昂沉下声问他,“怎么了?你在哪里?”

“我、我……”柯里斯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说清了所在地址,莱昂让他待在那里别动,他们马上就会赶来。

他合上手机贴着墙角蜷缩起身体,他的四

肢从没停止过战栗,但他想到那个令人安心的身影很快就会来到自己身边,那种逼人抓狂的恐惧才会稍稍安歇。

可是他又转念咀嚼起莱昂的话语。

他说的是“我们”,他们,他会带着他那些信赖他的,爱慕他的,崇敬他的同事一起来到这里,看见他们的其中一个同事躺在这里,以及另外一具尸体。

他们一定会感到惊愕,会感到愤怒,哪怕这是意外,他们也会狠狠将手铐戴在自己手上,拉着自己,拖着自己,将自己扔进铁笼用冰冷的眼神审问自己,唾弃自己。就连那个年轻的棕发警官,莱昂,也会黯淡了那双眼里温暖的光,或许那里面根本不曾有过特殊的感情,他看自己是一视同仁的,那只是自己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像自己这样的人,这样不值一提微末的人……

他突然停止了颤抖,安静得像融入了黑夜的死寂。小巷依旧笼罩在夜色的空芜中,警笛声还没有响起。

柯里斯站起身,缓缓走近躺在不远处的尸体,但他连一眼也没有看他们,只弯下腰捡起了染血的刀子扔进下水道。

刺耳的鸣笛声由远及近,红白蓝交替的光线陆离得晃眼。柯里斯握紧了手中的便签纸,感觉到身体的血液在那光中逐渐回暖,一瞬间,那些不好的记忆也好像全然忘记了。

(南京农业大学食品科学与工程专业2013级1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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