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艺术的对话与启示二

2016-11-23 13:11冯仲平
东坡赤壁诗词 2016年5期
关键词:聂绀弩蝶恋花荒草

冯仲平

统揽宋彩霞读聂词(十二拍),在我看来,除了基于对聂绀弩高洁品格的认同和对其高超诗艺的欣赏外,更多的是,对聂诗形象意境与思想内涵的重建、引申和发挥。词有个别名叫“诗余”。从文字游戏的技巧层面,任何一首诗都可改造组装成一首词。当然,如果在形象、意境和题旨等方面没有任何创新,仅仅满足于文体形式的变化,由诗句的整齐划一,变成词句的参差不齐,显然没有什么积极意义。而宋词的成功,恰恰在于突出了聂诗形象的鲜明性,拓展了聂诗的意境和增强了聂诗的抒情性。兹举《蝶恋花·读聂绀弩〈咏珠穆朗玛〉》为例简要分析。聂诗云:

珠穆朗玛志冲霄,苦被白云抱住腰。

一览定知天下小,万山都让此峰高。

忧天可作擎天柱,过海难为跨海桥。

积雪罡风终古事,金身亿丈不容描。

这首诗以珠穆朗玛峰为描写对象,但几乎看不到任何直接形象。珠峰的真面目,始终处于云山雾罩之中。诗人从头到尾全部以比拟、类比、烘托、想象等间接描写出之。首句“志冲霄”,抒情之词也。三四句“天下小”“万山都让”,烘托之词也。五六句“擎天柱”“跨海桥”,想象之词也。尾联两句,虽历经万古千秋,而亿丈“金身”又终无法直接描画也。而宋词曰:

一览群峰斯世缈,亿丈金身,亿丈云霞绕。拄地擎天青月小,万山都被光环照。 疾电奔雷风料峭,毛瑟三千,勇气堪称道。收拾杯盘虽草草,灵均独醒人间少。

在形象层面,“亿丈金身”“亿丈云霞”“柱地擎天”“疾雷奔电”等,都是直接的具象描写。通过这些词句,读者可以直观珠峰高大雄伟、岿然屹立的庞大体积和不畏风雨雷电的崇高之美。在意境层面,有进一步地拓展,增加了社会性的内涵,如“毛瑟三千,勇气堪称道”和末句“灵均独醒人间少”,暗合了刘勰“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的艺术创造规律。也正因如此,宋词与聂诗相较,更增加了情感的内涵,既符合体制的特征,也拉近了自然物与人的距离,使读者产生了与审美对象的亲近感。

第三,就宋彩霞词作涉及《北荒草》作品略谈些看法。宋词“十二拍”中,第一拍是《蝶恋花·读聂绀弩〈北荒草〉》。这首词从宏观角度统揽诗集《北荒草》的思想内容与审美特征,已超出了《北荒草》的范围。如首句“我读马山千顷雪”,乃是《马山集》的作品内容。其实还包括其他集子和非北大荒“劳动改造”时期的作品。题材十分宽泛,内容十分丰富。如《蝶恋花·读聂绀弩〈秋老〉》词曰:

又是秋风吹旧帽,不卷珠帘,只卷灯前稿。阅尽人间衰盛草,黄花依旧清香绕。 老始风流谁会笑?语涩途艰,细看知音少。且向丛林寻一道,时时自有春风扫。

而聂绀弩《赠答北荒草序诗》云:

秋老天低叶乱飞,黄花依旧比人肥。

风前短发愁吹帽,雨里重阳怕振衣。

尊酒有清还有浊,吾谋全是又全非。

感恩赠答诗千首,语涩心艰辨者稀。

相较二者内容,与宋词对应者,无乃此首欤?未经深查,姑妄言之了——就聂诗所写,深秋天气,落叶乱飞,黄花吐蕊,重阳节至。而当此令之人,则是短发破帽,语涩心艰,孤苦伶仃,进退失据,知音难觅,竟是“人比黄花瘦”了。在宋词而言,显然增加了心的内涵,在苦苦追寻之后,在秋风衰草之中,已预示了“春风”的讯息,在聂诗的压抑低沉基调上,添了一抹亮色。

《北荒草》所收作品,题材大多为当时劳动生活内容。如搓草绳、清厕所、刨冻菜、削土豆、放牛、伐木、推磨、挑水、铡草、脱坯、拾穗等。而宋词所及出自《北荒草》者,计有《丁聪画老头上工图》《推磨》《伐木赠尊棋》《冰道》《归途》五首。如前所言,不同的艺术门类,具有相同的艺术规律。而同属于“文学”范畴的诗和词,当然更是基于共同的艺术规律了。别林斯基曾说“诗人用形象来思考”,又说“诗人用形象和图画说话”,指的就是诗歌艺术的深层规律。词作为诗的变体形式,骨子里不可能剔除诗的精神血脉,而只是表达形式有所变化而已——同样的事物,你可以那样说,我可以这样说。如聂绀弩《推磨》诗为:

百事输人我老牛,惟余转磨稍风流。

春雷隐隐全中国,玉雪霏霏一小楼。

把坏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环游。

连朝齐步三千里,不在雷池更外头。

首联以自嘲的口吻,切入“推磨”的劳动场景:我这人干什么都不如别人,只有推磨能够发挥我的特长。颈联承接上文,直接描写磨面的具体样态,“玉雪霏霏”的诗意发现,颠覆着枯燥生活的常态。磨扇单调沉闷的声音,幻化为“春雷隐隐”的兆萌。腹联陡然一转,升华到思想淬炼的高度,如同炼狱中的凤凰涅槃般,在苦难的煎熬中酝酿着新的期待。但是,尾联又以无解的循环,表达了看不到希望的苦闷。

而宋彩霞的《蝶恋花·读聂绀弩〈推磨〉》,则在以词的形式重建了聂诗的意义之外,更增加了主观抒情的内容,使整个作品被浓郁的抒情色彩所笼罩,“一梦输人牢忆记,一种襟怀,一敞何容易”,开头就奠定了作品的基调,给人以悲慨深沉、回肠荡气的审美感染:

一梦输人牢忆记,一种襟怀,一敞何容易。一阵春雷全国醉,一番天地中宵泪。 把坏心情磨粉碎,齐步迷宫,不越雷池意。已作三千长久计,卷宗就在环行里。

再如聂绀弩《伐木赠尊棋》,除了颈联“斧锯何关天下计?乾坤须有出群材”饱含着呼唤杰出人才的愤懑之外,全诗感觉情感比较平淡,诗人以静观的态度描绘了伐木的劳动场景——宁静的林中环境和简单重复的拉锯动作,寄寓着深藏于心的无奈:

千年古树啥人栽,万叠蓬山我辈开。

斧锯何关天下计?乾坤须有出群材。

山中鸟语如人语,路上新苔掩旧苔。

四手一心同一锯,你拉我扯去还来。

而宋彩霞词《蝶恋花·读聂绀弩〈伐木赠尊棋〉》则呈现出与聂诗不同的情感基调,作品引述如下:

古树千年筋骨健。耸出云头,志欲参天蔓。万叠莲山齐许愿,开门不尽青青岸。 斧锯何关天下乱,四手同心,莫厌春光晚。管却红尘多少患,乾坤必有神机算。

作品上阕直接描写了“古树千年”的坚挺刚健形象和“志欲参天”的生长态势,接着以拟人的手法,抒发了积极乐观的思想感情。下阕的情感流动,持续着上阕的走向。以勇往直前的信心,牢牢把握现在。并以坚定不移的信念,憧憬理想的未来。与其他读聂作品不同,这首词重在翻出新意,抒发一种身处逆境而不坠青云的志向。

聂绀弩《冰道》,写得最为铿锵顿挫。既有“铁板铜琶”的刚健之美,更有黄钟大吕的慷慨悲壮:

冰道银河似耶非?魂存瀑死梦依稀。

一痕界破千山雪,匹练能裁几件衣。

屋建瓴高天并泻,撬因地险虎真飞。

此间尽运降龙木,可战天门百八喝。

这首作于北大荒的诗,前六句描写利用冰道运送木材的情形,造语奇怪,形象奇特,意境奇崛——把雪白的冰道,比作天上的银河。景象何其壮观!把固体的冰道,说成死亡的瀑布。思维何其诡谲!“一痕界破千山雪”,境像何其阔大!“匹练能裁几件衣”,与上句对比何其强烈!“屋建瓴高天并泻”,有李白“黄河之水天上来”的豪放气魄。“撬因地险虎真飞”,有“使人听此凋朱颜”的心灵震撼!尾联“降龙木”二句,寓意深刻,托物言志,抒发了怀才不遇的愤懑与感慨。

再看宋词《蝶恋花·读聂绀弩〈冰道〉》:

最盼人间春水涨,冰雪壶天,可否澄无浪?俯仰银河听半饷,殷勤重把阳关唱。 梦里依稀非过往,地裂风狂,瀑死如何向?冰道参天风口上,可曾冻结愁模样?

从整体意境层面看,是在诗歌基础上的延伸,寓有“向死而生”的哲学意蕴。再坚硬的冰道,到了春天也将化作淙淙流水。而杨柳青青,别情依依,曲奏阳关,梦中景象——化悲慨崇高为柔情旖旎,不过白日梦幻而已。下阕翻作凛冽之语,最后,又以雕塑般的意象,保持了与聂诗的精神统一,只不过聂诗如窾坎镗鞳、宋词如细语倾诉罢了。

《归途》是聂绀弩《北荒草》的末篇,诗云:

雪拥云封山海关,宵来夜去不教看。

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锥心坦白难。

一夕尊前婪尾酒,千年局外烂柯山。

偶抛诗句凌风舞,夜半车窗旅梦寒。

离开北大荒,算是一段背运的结束。但,更是下一段恶运的开始。命运不可预测,但在这首诗中,的确看不到一丝喜悦的气息。难道诗人有对危险的灵敏感应吗?宋词《蝶恋花·读聂绀弩〈归途〉》曰:

信口文章容易得,一笔尊前,滴尽东风黑。雪拥关山天道窄,锥心坦白人愁直。 扪虱纵横成痼疾,暮去朝来,不辨江南北。花落风狂诗霹雳,乌云一路朝天立。

仍然是暗昧不明,仍然没有出现亮色,“花落风狂诗霹雳,乌云一路朝天立”,盖李贺诗“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先兆乎?

别林斯基说:“诗人用形象来思考,他不证明真理,却显示真理。”海德格尔说:“存在在思想中形成语言,语言是存在的家园。”作为语言艺术的诗词,凭借语词呼唤物的现身,使世界达到敞开,而存在的敞开即喻示真理。宋彩霞的词与聂绀弩的诗一样,通过想象,构成形象和意境,使读者能够看到和记住那个特殊的时代,洞察和体验那个时代的人的心灵感受,为创造未来,更为合理的生活、创作更好的艺术作品,提供有价值的借鉴、不同艺术的对话与启示。

(作者系广西民族大学教授、“少数民族语言文学”“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硕导、兼广西师范大学“文艺学”硕导。宋彩霞,女,笔名晓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常务理事,现任《中华诗词》杂志编辑部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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