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 愿

文/柏亚利

还 愿

文/柏亚利

柏亚利1983年开始发表小说，1987年首次获市级文学比赛奖项，同年加入市级作家协会。当过知青、工人、白领。现为深圳市龙华新区作协秘书长。

1

上午，在K城医院结算完母亲从入院到去世的医疗费用，我这个儿子在世界上再没有妈可叫了。步履沉重地走出医院大门，心里忽然有一股浪潮汹涌，回身站定，抬头望向住院部大楼，感觉那其中的几扇玻璃窗，把太阳光折射成了钢针刺痛我的双眼，恨不能捡起路边的石头朝那窗户砸去，甚至想冲到那层楼，把那个看起来像人却没心肺的畜生狠狠揍一顿！可握紧拳头挥向的却是自己胸口。

2

一周前的雨夜。高速公路的指示牌和车里导航仪标明着我前行的方向，即使每隔几十公里就能看到“雨天路滑，减速慢行”的警示牌，我依然踩足油门，全速前进。

深圳到K城，八百余公里，我计划在早晨到达。

妹妹在傍晚打来紧急电话：母亲的病情突然恶化。

心急如焚的我，连夜驱车赶回母亲所在的城市。

半个月前母亲脑中风，我正在外地出差。妹妹说母亲已就近入了区属医院，情况有所好转，叫我不要太担心，我便没有急着赶回去，只是每天和母亲通电话。她还安慰我，让我专心把出差的事情做完，有妹妹在她身边照顾就够了。现在母亲病情恶化，紧张焦虑之下我当即决定：把母亲转到医疗条件更好的市立医院治疗。

妹妹说，母亲病情恶化的原因，是她半夜醒来要小解，见妹妹白天劳累这会儿睡得沉实，不忍心叫醒她拿便盆来服伺，就自己下床去了趟卫生间，这一走动，导致脑出血量增多。脑CT显示：颅内有三个出血点。

早晨八点多抵达K城。回来之前我打电话找了一个老同学的关系，他太太在市立医院当护士长，这才及时联系上一张病床。

安排好母亲转院，看着她从担架里被抬上病床插上氧气管打着点滴，连接上心电监视器，母亲面色发灰仍在深度昏迷中。

拿着母亲的脑CT图，我直奔火车站，买了一张连夜去杭州的票。我要去灵隐寺许愿，为母亲求拜。一年前，我听到身边有个朋友说，他旅游去了杭州灵隐寺，就到寺里的药师佛前跪拜许愿，为他不久前查出患了肺癌的发小祈祷，消灾祛病。回到深圳后，他打着哈哈开玩笑地宽解发小：你放心，没病啦。我在佛菩萨面前为你求过了，不信你去复查一下，准定没有事啦。发小听了他所说，真的到另外一所医院去复查。果然，他没有得肺癌，之前的肺部阴影，不过是感冒发烧引起的重度肺炎而已。发小欢呼雀跃，执意要送他一幅珍藏的名人字画做纪念，还邀他一起重返灵隐寺去还愿。这件事，在朋友圈传为佳话。

带着一份渴盼，我心心念念地来了。

清晨的薄雾下，杭州城显得朦胧而柔和。下了火车，我急忙转的士往灵隐寺。

司机是个平头圆脸的中年人，他看我上车坐在副驾驶位指明目的地后，一语不发神情凝重，就边盯着前方开车边与我友善地搭话：外地来的？

他又问：为自己还是家里人来拜佛？

我回答说为母亲，脑溢血。

他叹了口气说，唉，现在这个病太常见了。我家族里的长辈去世，几乎都这病，心梗或者脑梗。心脑血管病，人类健康头号杀手。人这一辈子大多数都是幸运的，不会得癌症和其他传染病，可是到老都一样：血管病。我一个同学，父母双双中风瘫痪多年在床，那叫一个痛苦和难受哦，长起褥疮来防不胜防，有杯口大，深可见骨。

我说，妈妈在，家就在。

他宽解我道：嗯，我也是儿子，理解你的心情。

我沉默着点头。

他继续说，其实人这一辈子，最要看重的就是身体，其他一切都是身外之物。我不是说不要挣钱，你看我每天起早贪黑的为一份温饱。求得温饱的同时也要维护健康，不然生个大病所有积蓄都搭进去还不够。

我说只要能救回母亲，倾家荡产在所不惜。

嗯，他说，如果我是你，也会这样。他又叹道，现在的中年人和青年人，普遍对健康不重视。好比我们开车的，爱护自己的车知道要清洗、打蜡，每开五千公里还会去保养。可许多人对自己身体这辆车就从不保养维护，一开几十年，就知道加大油门拼命开。下班该休息了还去通宵打牌、K歌、夜宵什么的，也有忙工作熬夜加班的。等到有一天身体这辆车出毛病熄火了，送到修理厂，才知道输油管老化堵塞，发动机和方向盘失灵了。于是就把辛苦赚来的钱都交给医院，甚至还要欠债。

车到十字路口遇红灯，他把车停下来侧过脸看了我一眼说，你看我们开车的一天老坐着血管容易硬化，我尽量抽时间早或晚散步半小时，一周争取三次。还有多喝水，这对维护血管健康有好处。开车的人多喝水找厕所很不方便，我就在三餐饭前半小时，把一天要喝的量分三次喝完，到了饭点，进出的问题同时解决了。

维护好血管，它有多年轻人的寿命就有多长。他说，你知道吗？早晚各一杯清水对中老年人来说是救命水！

我说不知道哇。

哦，那你以后要重视。早起一杯温开水喝下去，最好二十分钟以后再吃早餐。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这许多年，我的早餐就像打仗那样快，几乎都是洗漱完就直接吃，然后出门上班，或者边走边吃，年轻时为了多睡一会甚至不吃早餐。

你想啊，他又望了我一眼说，人在睡眠中一夜没喝水，到早上血液已经很粘稠了，有心脑血管病的就容易堵塞发生意外，造成心梗脑梗的。所以晚上睡前一小时也要喝杯水。很多人不知道自己有心脑血管病，或者知道了不当回事，往往因为缺水引起夺命事故。

听到这里，我心里怦然一动：我父亲八年前心梗去世，母亲现在是脑梗导致颅内出血，会不会都是缺水状态引发的？在我印象中他们少有像一些老年人那样，一杯茶捧在手上的时候居多。其实连我自己也是忽略这些的，一个字：忙。

多喝水，多运动，多吃青菜水果别吃太油腻。坚持这三样，血管病就能离得远点。等待绿灯的当口，他用手朝后梳理头发继续说，有个流传已久的防中风药方，是清代著名医学家王清任的，电视里讲过，你记下来备用。

我按他说的用手机记下：

生黄芪30克 赤芍15克 防风10克 天麻15克 钩藤15克

他告诉我把这五味药水煎服，后两味血压高者才用。

告别好心的司机，走进了这方香火鼎盛的佛门圣地。红墙之内氤氲着的特有香气，让人内心感到抚慰。

久久地跪在药师殿前的蒲团上，哀求佛保佑母亲转危为安。

我拿着母亲的脑CT图对药师佛说：我母亲脑部有三处出血点，我知道求您让她完全康复太难了。可是治病救人的佛啊，求您把我母亲救回来，求您让我们作儿女的能在病床前有尽孝的机会。说完，我向药师佛磕了三个响头。

3

夜幕降临时分，我回到K城医院。母亲已经清醒了。我把从灵隐寺带回的腊八粥，温热后调稀了一勺一勺喂给母亲吃。没想到，她竟然能吃下粥了，这让我和妹妹倍感欣喜。吃完粥，母亲久久地看着我和妹妹。这样一双亲切慈祥的眼睛，把我们从出生看到大，星星点点的闪耀里饱含深厚。母亲现在还不能说话，和昨日比已是变化惊人了。更大的惊喜在第二天，我试着和母亲说话，她竟能用简单的“嗯”、“好”、“可以”来回答了。

感谢佛！我在心里说。

第二天早晨，一个小护士来给母亲换点滴的药水，她看见我母亲脸上恢复了血色人也清醒，高兴地说：大妈您好多了！母亲朝小护士微笑着示意，我和妹妹在一旁看着很是欣慰。

看着母亲恢复如常的气色，我心里有种压着两块石头卸去了一块的感觉。

4

回到家，我感到了既熟悉又陌生。除了熟悉屋里的一切，陌生的是这份出奇的安静。我这才意识到母亲在这个家寂寞了八年，自从父亲走后，母亲一个人在这套房子里孤单着。只有在妹妹来看她和她说话的时候，家里才有人声。除此外，就是在电话里和我说话。我远在深圳，又因为忙碌，逢年过节大多数时候也不能回来。我让母亲到深圳来，她总说在老家呆惯了，还是不动吧，再说，在深圳也呆过不短的时间。

那天电话里，母亲落寞地说，线路受天气影响，信号不好看不成电视了。我知道，母亲爱看电视，还常常追连续剧，想必这也是排解孤寂的缘由。我当时问母亲，这会儿信号好了？因为我听到了电视的声音。母亲说她开着电视的，只有声音没有画面。我当时就笑：没画面也开啊？母亲在电话那头也笑了：听听声音也好啊。

安静的房间里，想着想着，我慢慢睡着了，这是从深圳回来后的一个完整觉。

早晨的窗外，传来了不知名的鸟叫声。

厨房里飘出小米花生红枣粥特有的香味，还有锅里炒菜的声响。走到厨房门口就看见了母亲熟悉的身影，正拿着锅铲在炒菜。我欢喜地叫了一声妈！攸忽之间，母亲就无影无踪了！我惊诧万分，焦急地大叫妈、妈！叫声把我自己唤醒了，原来是梦。

吃过刚要动身去医院，忽然接到妹妹打来电话：哥你快来，妈又不好了！

妹妹说，上午母亲让她拿便盆来排便，结果因为便秘，母亲一用力就造成颅内再次出血！

我焦灼地赶到医院，看到母亲再次陷入深度昏迷中，心如刀绞！

我伏在母亲床头，怎么呼喊她也没有反应。

主治医师语气平缓地说你母亲再次深度昏迷，估计是脑部成弥漫性出血了，之前已有三个出血点，加上这次，可能造成多个出血点了。

只说男儿膝下有黄金，我扑通一声跪倒在主治医生脚下，哀求他救我母亲！

医生仍旧一副慢条斯里的腔调，说现在就两条途径：要么进行开颅手术，要么还是用药。但是开颅手术后颅内出血点多的话，也没法救活你母亲。颅内多处弥漫性出血不建议做手术，只适合保守用药治疗。

正在这当口，母亲停止了心跳，病床前的心电监视器屏幕上成了一条直线。

两名助手医生开始对母亲实施心肺复苏术，轮流用双手按压母亲的心肺。我惶恐而无助地望着，心里有无数个声音在呼喊。

持续半个多小时，还是没能挽回母亲的生命。医生放弃了抢救，宣布我母亲脑干死亡加心脏死亡，撤走了病床前的所有器械。

5

接下来的许多天里，我多次在梦中见到母亲：各种各样的场合，母亲在为我做着各种各样的事情。醒来，会有一种深深的自责、内疚和伤痛感，盘亘在心头无法排遣。

我明白，母亲的离去不单是病祸，更多的是人祸。面对母亲便秘的困境，如果那个医生不是不了了之；如果做儿女的多一些细致体贴，懂得即便戴上薄膜手套也要帮助母亲掏出来，便秘就不会造成夺命之祸。我这才入心入髓地明白了邻床病人家属说的“护理病人无小事”。

我没能把病中的母亲护理好，眼睁睁看着她痛苦地离开人世，伤心难过之下常常会想，若时光倒流一次，让我从头来过多好。

办完母亲后事的第三天，我又去了灵隐寺。

在药师殿前的供台奉上一束鲜花，我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虔诚还愿。

我在心里对药师佛说：您让我实现了许愿的最后一句话，让我赢得几天时间，有了病床前服侍的机会，我已经很感谢您了。

（责编：杨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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