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斯人

2016-11-26 06:01王才兴
太湖 2016年2期
关键词:盛宣怀

王才兴



寂寞斯人

王才兴

江南十月,烈日炎炎,空气还是湿漉漉的。国庆小长假后的午后,我驱车前往拜谒盛宣怀墓。

盛墓在江阴马镇老旸歧村,午后的一天,我驱车十多分钟后就进入旸岐西路村道。小村幽静,不见人影。停车之后,我独自一人向东走去。在密密的树林里,有几间旧平房坐北朝南,平房外有一院子,三边砖墙围住,南西各有小门,门扉紧掩。正好有老妪路过,我问这是否为盛宣怀祠堂。她说不是,是供老爷的庙。我再问盛墓,她说不清楚。

绕过小庙,走到庙的东侧,见一老年男子在收割尺把长的野草。我敬烟给他,借机搭讪。他朴实热情,自我介绍姓薛,75岁,住村最西边一家。我说明来意,他打开话闸,向我絮叨:“盛杏荪是慈禧太后的干儿子,钓鱼岛也是慈禧太后送给他的礼物。这里四周几十亩地,原来都是他的私家田地。”看来,村里人都唤盛宣怀为“盛杏荪”。“干儿子”一说,我首次听到。至于钓鱼岛之事,我知道那场纷争,后经考证纯属子乌虚有。

沿着来路,他领我径直走到西边河畔,指着高高围墙说,这里是盛杏荪祠堂原址。围墙西南端有门堂、木门两扇。站在门口,我目睹了如此一幕:田垄整齐,一畦畦的青菜、菠菜、药芹,清香阵阵,苍翠欲滴。北边靠围墙处,断砖碎瓦一堆,标明这里曾经是宅基。薛老汉告诉我,这里原有平房十间,明清建筑,三进,约一亩地。经风吹雨淋,年久失修,摇摇欲坠,长期无人问津。后砖块、梁柱移作家用,如蚂蚁搬家,经年累月,蚕食一空。

薛老汉领我原路返回。走到小庙前,指着南面的一片树林,说墓在南边。碗口大的香樟树,枝盛叶茂,浓荫翳日。拨开没入膝盖的茅草,踏着湿黏黏的黄土,我颤悠悠前行。边走,他边讲:“当年,棺柩运来时,出殡的队伍长达几里,人声鼎沸,声势浩大,蔚为壮观。为免盗墓,一起下葬的棺木有十口。”“后来怎么样?”我问。“墓还是被盗,就连栽下的成片松柏都被砍了,或做柴火,或做家什。”他回答。

几十步后,薛老汉指着耸起的一堆土丘,这就是盛杏荪的墓。没有墓碑,更无墓志铭。墓上茅草覆盖,已到齐腰;密匝匝的树荫下,不见天日,阴森可怕。我的后脊冷风嗖嗖,悲凉顿起。没有走到墓的南面,来不及礼拜,便落荒而逃。“孤坟野鬼”四字,在我脑海跳出。

我追问薛老汉,墓地有没有人来祭扫。他告诉我,记忆里仅有一次。好些年前,盛杏荪在海外的后代曾来过。那时,驶来十多辆轿车,村、镇、市的领导陪同。原计划准备重新修葺盛墓和盛家祠堂,村里斥资把盛墓四周百姓的墓地搬迁外移,在祠堂四周用砖筑了围墙,粉刷一新,可后来没了下文。我问:“为什么?”他答:“没钱!”说话时,老人神态有些怪异。无奈,叹息,嘲讽?我无从猜测。

夕阳西下,残阳一缕。告别薛老汉,我快步离开。跨过沟渠时,蓦然发现,沟渠的两侧盛开着野菊花,一簇簇,抱成一团,金黄金黄,暗香浮动。在荒野的一隅,在大自然静谧的怀抱里,野菊花吐露芬芳,绽放自己的美丽。不争艳不斗奇。我仿佛听见远处传来古人的声音,“问篱边黄菊,知为谁开?”

回到停车处,我仿佛从恍若隔世的悲凉里回到了温暖的尘世。

说起盛宣怀(1844-1916,字杏荪,号愚斋),这个逐渐被遗忘的名字,今天重提,多少显得有些拗口和生疏。盛宣怀出生在常州,江阴是他的祖籍。1916年4月27日,盛宣怀于上海病逝,葬礼极其盛大,耗资30万两白银,出殡轰动上海,租界当局专门安排了交通管制。谁能想象,时间流逝一个多世纪,他的坟冢凄凉寂寞,爬满野草。想想一介村夫草民过世,墓地都有石碑一方,一年一度的清明时节,亲戚后代都会除去坟前荒草,摆上佳肴美酒,焚香膜拜,而盛宣怀墓地如此长期冷落荒芜,我不禁滋生出“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的悲叹。

提及盛宣怀,人们也许依稀记起他姓氏后面,那一长串的衔头和声誉:著名的政治家、慈善家、清末官员、秀才、买办、洋务派代表人物。他曾被誉为“中国实业之父”、“中国商父”,在世时的名声可谓震耳欲聋,喧嚣显赫。他办洋务40年,一生亦官亦商,亦中亦洋,富可敌国,势倾朝野。盛宣怀撒手人寰后,留下1349万余两的遗产。。

今天,盛宣怀的桂冠上,最熠熠生辉的是他创造的十一项“中国第一”:第一个民用股份制企业轮船招商局,第一个电报局中国电报总局,第一个内河小火轮公司,第一家银行中国通商银行,第一条铁路干线京汉铁路,第一个钢铁联合企业汉冶萍公司,第一所近代大学北洋大学堂(天津大学),第一所高等工业学堂南洋公学(交通大学),第一个勘矿公司,第一座公共图书馆,第一个红十字会组织。面对十一个“第一”,无不令人咋舌。试想,于我们芸芸众生凡夫俗子,终其一生,倘能染指其中的一项,堪称卓越,便可拥有殊荣,为人称颂。

最近,习近平主席访问英国,微信流传一个段子:“伊丽莎白女王要听英国首相关于习近平访问的汇报,于是卡梅伦去见女王:‘老佛爷,洋人要来给我们修铁路’。”

见此短信,想必许多人只是莞尔一笑。玩笑之后,是否有人会联想到中国的第一条铁路干线——京汉铁路的诞生,以及它的修筑者盛宣怀。今天,“洋务运动”沉重的一页早已翻过。历史车轮已迈向工业化、信息化的时代,中国的铁路技术已列世界领先,铁路工人开始跨出国门,为洋人筑路谋福。盛宣怀曾任铁路督办大臣9年,共主持修筑铁路2200公里。“胜也萧何,败也萧何”。1911年,盛宣怀建议将各省自己建立的铁路、邮政转为国家所有,主权回归中央,并称:“如有不顾大局,故意扰乱路政,煽惑抵抗者,即照违制论!”四川、广东、湖南和湖北等地开展了保路运动,进而引发了剧烈的铁路风潮。清廷为镇压保路运动,将驻扎在武汉的清军抽调到四川,这给了革命党人以可乘之机。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爆发。盛宣怀遭到了朝廷上下的谴责,被逼流亡日本。铁路,毁了盛宣怀一世英明。

目睹盛宣怀墓地的凄凉一幕,心犹不甘。我另择空暇,驱车去了常州青果巷,造访了盛宣怀故居。

说起盛宣怀故居,其实这里已不是实际意义上的故居。盛宣怀故居原有三处:出生地盛家湾,已夷为平地。另一处为鲜鱼巷,盛宣怀发家后置办的房屋,是真实意义上的盛宣怀故居,后也被拆。再一处为青果巷,由盛宣怀之父盛康与族人合资建造,盛宣怀曾随父入居多年。盛宅原有七进,大门在青果巷,西靠大马元巷。后前四进房屋被拆,把大门改在了西侧,于是才有了大马元巷“盛宣怀故居”。

抵达常州大马巷,已是午后三点。从大马元巷马路进到故居门口,没有像样的路,只得在一片树林里穿行。林中斑驳光影,人迹稀少。门前竖有“文保单位”石碑,风雨剥蚀,斑痕点点。

穿过过道,一条轩敞的长廊展现眼前。没有人间喧嚣,没有人事繁杂,反倒给人幽寂,宁静之感。木格窗的大厅内,已隔打成一户户家舍。我们的不期而至,住户波澜不惊,平静安详。大厅五间、花厅四间、楼屋两间,昔日主人的构思匠心,斑斑可见。屏住呼吸,我鼻吸着昔日英雄的气息,感受其干大事、成大业的脉动。站在园里,南面的大厦高高矗立,挡住了我们的视线。四处漫步转悠,大多居住户门户紧闭,无法窥见内部的布置,但想必早已是换了“人间”。清点着铁皮的门牌号,里面住着23户居民,点滴的空间被违章建筑挤满,一如早期电影《七十二家房客》中的境况。

拖着沉重的步履,走出盛宅。看来,盛氏故里也没有善待乡梓的先贤。行走在黯淡的时空里,“一万年来谁著史?八千里外觅封侯”,李鸿章的诗句,如洪钟大吕在天宇回荡。

身后毁誉,名利得失,一直为历代先贤热衷关注。盛宣怀、李鸿章们亦身陷其间,不能超俗。李鸿章曾给盛宣怀密信写道:“至于寂寞身后之名,不知谁何之誉,一笑置之可耳。”当时的盛宣怀似乎比李鸿章乐观,谦恭地说,未来的历史如果能将他的名字附列在李鸿章的后面,得以传世,自己就足慰平生了。接着,他笔头一转,自嘲说:“中堂得无笑我言大而夸乎?职道每念督抚姓名得传后世者几人哉?”

事实上,盛宣怀在世时已经有了诸多的美誉。慈禧太后曾说:“盛宣怀为不可少之人。”李鸿章曾说:“志在匡时,坚韧任事,才识敏瞻,堪资大用。”张之洞曾说:“可联南北,可联中外,可联官商。”推翻清廷的孙中山,对这位前朝重臣同样推崇有加,称他“热心公益,而经济界又极有信用”。

我曾无数次凝视他晚年的一幅照片。免去乌纱的他,面容清癯,颧骨凸出,银发稀少,胡须髯虬;双唇紧锁,透出满腹忧郁;凹陷的眼窝,射出灼灼的光芒。懊悔、悲伤、委屈、遗憾、愤懑,一一镌刻在沧桑里。面对数十年披星戴月、胼手胝足营造的“商业帝国”,顷刻间訇然倒塌,我似乎见到,无数个夜晚他怅望灰蒙蒙、虚幻幻的苍天,皱眉蹙额、捶胸顿足的模样。我分明感受到了古人“仰天长啸,壮怀激烈”的悲绪,“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苍凉。其实,有着过人睿智的盛宣怀,早在1910年就隐隐窥见百年后的归宿。他曾给孙中山修书,历数自己创办轮船招商局、办电报、兴纱厂、造铁路、建公司的业绩,最后感叹:“他人坐享海关道大俸大禄贻之子孙,我则首先入股冒奇险而成兹数事”,这是“私乎公乎”?埋怨,不平,郁积心间,无法释怀。

对于盛氏家族的兴替,盛宣怀的后代子孙如何看?曾有记者采访过盛四小姐的长房长孙邵祖丞。邵氏同样是晚清、民国时期的名门望族。他如斯说:“六十年风水轮流转嘛,盛家和邵家的风水,大概已转到别人家去了。人家说‘富不过三代’,盛、邵两家到我这一代的上半期,已富了四代了,再往上一代也算是富有的,所以严格来说,我们已富了五代人了,大概应该吃点苦头了吧?”平静,淡定,渗透着对人生万象的参悟和禅意。

盛宣怀留给世人及中国历史的最大遗产,是上海图书馆馆藏的“盛宣怀档案”。这些史料,存世数量之大,内容之丰,涉及面之广,罕有匹配,无疑对研究近代中国史将有不可低估的作用。比盛宣怀年少十多岁的南通状元张謇说过:“天之胜任也,于草木无异。若遗留一二有用事业,于草木同生,即不与草木同腐。”有如此浩瀚的史料陪伴,盛宣怀的英魂还会寂寞?

历史长河,星汉灿烂。人生匆匆,不过百年。一代一代,功名利禄,化为尘埃。星河纵然寂寞,依旧璀璨。如果说盛宣怀是个失败者,那么,他也是一个伟大的失败者。未来的星空里,注定有他一席。

作者简介:

王才兴江苏无锡市作家协会会员。曾在《华夏散文》、《翠苑》等发表作品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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