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滩

2016-11-30 22:30震杳
芳草·文学杂志 2016年5期
关键词:牙医海滩丈夫

震杳本名刘洋,一九八二年生,黑龙江大庆人。

男人总是抱怨妻子不懂生活,缺少风情,对此妻子显得无可奈何。她明白风情是种美好的东西,但具体该怎么做,如何得到,却不得而知,自然也就无法相应地去增加些风情。

譬如一个初夏的傍晚,男人饭后站在阳台吸烟。夕阳很美,霞云像散落的玫瑰花瓣,男人悠然地想,如果此时能有一瓶啤酒就再好不过了。他冲屋内的妻子说(并不回头,目光留恋地望着天边):“亲爱的,我们该在这里一边看落日,一边喝啤酒,多浪漫!”

妻子擦着地,头也不抬,回应他说:“冰箱里的啤酒喝完了。”

男人吸着烟好一会儿没吱声。他对妻子的话很不满,啤酒喝完了可以去买嘛,从这里到超市又不是很远,半个小时便可以回来。擦地什么时候不可以做?这么美丽的夕阳一年也遇不上几回。值得为此干上一杯。男人觉得妻子不可理喻,他看着夕阳一点点沉下去,心情也跟着一点点灰暗下去。回到屋里,他忍不住抱怨说:“如果你刚才去买,我们就可以赶在太阳落尽前喝上一杯,欣赏落日最后的绚美,和壮美。”

妻子说她正在做事情。男人不高兴地说:“不就是擦地吗?天黑以后有的是时间来擦地,为什么非要错过那美丽的夕阳。有些事可以等,有些事不能等。”

显然,妻子分不清什么是重点。妻子觉得丈夫的话有道理,但也仅此而已,她解释说她工作一天有些累了,想早些擦完地上床休息。

妻子的态度让男人觉得不可救药,他在说美丽的夕阳,而妻子却在说什么工作与劳累。这些不用说他也清楚。人人都工作,大家都辛苦,他不是也上了一天班吗?可是,下班后不就是休息的时间吗?需要让自己放松,把恼人的事抛在一边。他说:“晚睡一个小时也不差什么,你不能总是想着干活,你要懂得珍惜那些美好的事物,因为美好的事物总是转瞬即逝。”

男人很遗憾妻子把一个浪漫的夜晚给破坏了,她经常干这种事,不是一回两回了。他们本可以对着夕阳畅饮,然后做些柔情蜜意的事,说些热情似火的话,那才是真正的生活,可惜妻子毁了这一切。

妻子说她可以明天下班后顺便买些啤酒回来。男人摇头说那不一样。至于为什么不一样,他懒得去解释,反正妻子是个不解风情的人,和她说什么都白费。妻子不懂生活,也就弄不明白人生的真谛与意义,仅是糊涂而麻木地活着而已。如果仅是她自己这样活倒不要紧,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或是不选择。男人很开明,尊重别人的不同。可是妻子已经连累到了他,即便这不是道德问题,也是件悲哀的事。归根结底男人后晦娶了这样一个平庸的女人。其实,若不是被生活所迫,男人本可以成为一个诗人,但这并不妨碍他有一颗诗人的心,他的爱人也应该是风情万种才对。

譬如,当他被梦幻的晚霞感动得要热泪盈眶时,他需要一个能递上啤酒与他畅谈人生的女子,而不是个擦地的女佣。

谈恋爱那阵儿妻子不是这样的人,她可能用伪装欺骗了他。但他对这个想法持有怀疑,他不会轻易用恶意去揣测一个人。哪怕妻子真的掩饰住自己的缺点来讨好他,也是因为她爱他爱得发狂,不顾一切。毕竟他是个优秀的男人。他理解妻子,这种善解人意的美德也是妻子所缺少的。但他更愿意相信妻子的本质是愚钝的,他努力通过自己美好的心灵启发她的心智。可惜妻子冥顽不灵,像块劣质的煤,只在恋爱期间短暂而象征性地燃烧了一下便化成灰烬,变得一塌糊涂。这个解释更合理,容易让人接受。

女人系着围裙在厨房洗碗,洁白的瓷器边沿布满蓝色的小花,花有四个瓣,她不认得这是什么花,不过看上去很讨人喜欢,她愿意养上这样的一盆花。她曾养过许多花,后来因为丈夫花粉过敏,便都处理掉。洗好碗从厨房出来,她要去阳台晾刚才洗过的衣服。

经过客厅时,她被丈夫叫住。

男人爱看电视,他在家时整日守着电视机,因此他是安静的,有时几乎与沙发融为一体。男人认为考量一个人是否具有较高的素养。安静是条重要的标准。如果一个人总是难以安静下来,那么他肯定浅薄无为,碌碌无能。很不幸,他的妻子恰恰就是这样的人。女人在家里一刻也闲不住,不是做做这,便是干干那,总有忙不完的事,几乎像在没事找事。妻子何时能像自己这样静下心来品味时光?男人觉得就算妻子静下来也无法品味出生活的内涵,毕竟这还需要相当的智慧。像妻子这样平庸的人,静下来只会感到无聊,他们一刻也忍受不了,自然也无法体会到宁静的奥妙。

当然,男人很清楚有些事必须得让妻子去做,譬如洗碗,洗衣服,擦地,擦玻璃,做饭,收拾屋子。妻子还要负责购物,定期买他最爱喝的啤酒。尽管她干得不是很完美。他不是一个蛮不讲理的人,他对妻子的忙碌表示理解,并深怀感恩。不过,男人相信,如果妻子能合理安排好时间,提高做事的效率,家务活的负担将大大减轻,妻子也可以多休息一会儿。这才是正确而唯一的解决办法。

但他对这点并不抱希望。也不打算亲自教妻子该怎样去做。家务活那么繁琐。他不可能事事都替她出谋划策。妻子是个成年人,应该独立去面对自己的问题,哪怕她解决不好,受到的劳累与忙碌是她自己造成的,理应由她自己来承担。男人有时也会心疼妻子,不过妻子就是这样的人,她就得过这样的生活,他无能为力。总不能为了救一个溺水者搭上一个施救者。

况且,大多数时候他对妻子的忙碌有点反感,妻子在面前晃来晃去让他心烦不已。即便妻子有许多事情要做,也不该影响到他。人要有不妨碍他人的美德,哪怕是在一个家庭之中。或者说,在一个家庭之中这种美德尤为重要。特别是像他们这种,夫妻双方的思想不在一个水平上的家庭,弱者理应主动而谨慎地避免自己不犯错误。遗憾的是显然妻子没做好这点,就像她做不好其他的事一样。

譬如,当男人看足球比赛时,球员刚要射门,妻子偏巧从电视前经过,急得他直拍大腿;或者,当他在欣赏音乐时,妻子非要说什么让他第二天去交水电费。这就不单是家务活的问题了,而是关系到夫妻双方的契合程度。真正的夫妻应该合得上拍,对得上点,哪怕你有做不完的事,也不会影响到对方,一切都恰到好处,相安无事。

这种心灵上的呼应男人是不敢奢望了。但是妻子可以通过笨拙的方法达到这一效果。譬如,当妻子要从电视前经过时。她可以先停下来,看节目进行到哪,找到不紧要的时机,快速穿过;或者,当妻子要说话时,她可以先观察下丈夫的神情,看他的注意力在哪,如果方便的话再开口。这样他也可以认真地和妻子交谈,而不是三心二意,到头来双方的事都被耽误了。

男人向妻子提出过抗议。妻子说她必须想起什么便说什么,她要做的事太多了,当时不说过后会忘记。男人认为妻子是在抱怨,但实质上,问题的关键在于——妻子自己也承认了——是她的记忆不好。

男人想出了个办法,让妻子把要说的话一一记在纸上,等他空闲了,再照着读给他听。他还给妻子买来了便笺纸,可被妻子扔在一边。男人早有所料,这不是方法的问题,而是心态的问题。妻子固执己见,根本不想寻求解决的办法。当然,这不是妻子有意为之,存心和他过不去(前面说了,他总是如此善意地体恤别人),而是妻子理解不了他所做事情的重要性。理解不了,便不会予以重视。这是人的本质问题,他娶了个不解风情的妻子。

一场足球比赛的精粹之处就在于射门,冗长的比赛与灵光闪现的射门形成了一种对比美。自然,这是妻子理解不了的。一首歌曲的魅力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它的连贯性,任何一个音符的缺失都会破坏整体感。当然,这也是妻子不在乎的。妻子认为运动就是运动,音乐就是音乐,仅是供人消遣的东西。这种想法固然没错,却是最基础的,人要善于从事物本身寻找到它的非凡之处。换一个角度,世界处处都是美好的,值得人们去热爱。如果妻子能在经过电视前适时地夸赞一句,那个球员踢得真好;或者说上一句,这首音乐真棒,那得是件多么美妙而令人激动的事。两个心灵将因此交融在一起。妻子会暂时忘掉那些没完没了的家务,分享到他所领悟的美妙,哪怕仅有一瞬。

男人叫住妻子指着电视说:“你看,多美丽的海滩。”

其实,他本指望让妻子自己发现的。当妻子经过电视前,留意到自己的丈夫正陶醉于什么事(这种细致的关心本来就是爱人间应该有的),于是她顺着线索发现了电视里的海滩。她睁大双眼,面带惊喜,最好还能欢呼下,对男人说:“你发现了个好漂亮的海滩。”

然而这不太现实。他必须得用这种粗野的方式引起妻子的注意。妻子回过头,见电视里正播放个风光片,里面有海,有沙滩,沙滩很长,远处有椰子树。女人看了一会儿,没发觉有特别的地方。的确,那是个美丽的海滩,但这能代表什么?话说回来,哪个海滩不美丽?衣服在她手里散发出潮气,比电视中的海滩更加湿润。

妻子的漠然让男人失望透顶,他不得已,直接说道:“我们去那里旅游吧。手牵着手走在沙滩上,湿成的海风吹起我的衣角与你的长发……”

男人就此发表了一通长篇大论。妻子觉得丈夫的描述很美,让人身临其境,甚至他们已经不必去了。她说:“今年我们的花销已超出了预算,没有多余的钱去旅游了。”

“什么?”

丈夫坐直了身子,瞪大眼睛望着妻子,仿佛面前站着的是位冰冷陌生的银行职员。而这位银行职员必须得给他一个合理的交代:他的钱都跑哪里去了?

妻子回答说:“都用在了该用的地方,一分也没浪费。”

男人难以置信,不悦地皱起眉说:“如果你能少买些衣服……”

妻子打断说她今年只买了两件很便宜的衣服。男人翻着眼珠,带着能戳穿妻子的神情说(当然,他是不愿轻易使用这种眼神的,但他更不愿被人糊弄):“你还买书了。”

妻子说买书花不了几个钱。男人坚持认定,那些书加起来也是笔不小的数目。妻子不再说什么,去阳台晾衣服。她的确在买书上花了点钱,但她自己有工作,用的钱都是自己赚来的,是她从化妆品和衣服上省下来的。她觉得丈夫应该想到这一点,因为他经常说他是个明晰事理的人。

男人关了电视,颓然地坐在沙发中,为无法去旅游而心情沮丧。他倒不是反对妻子买书。读书是件有益的事,这人人皆知。不过。从另一方面讲,书是看不完的,并且看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无非是一个又一个胡编乱造的故事,看上一两本就足够了。生活中美好而有意义的事有许多。不能光盯在一件事上,而且还是一件死板的事。他不是瞧不起读书,事实上他很喜欢读书(别忘了他曾想当个诗人的),若不是因为太忙太累(那些足球联赛实在太多了,国内的,国外的,往往半夜里他还得爬起来观看),他很乐意安下心读一些书。但不可否认,相对于其它感观享受,读书确实显得枯燥了些。想想那碧蓝的海水,清爽的海风,不比一页页印满铅字的纸更吸引入?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他们的生活花销超出了预算,这件事得由妻子来负责。因为家里的账是妻子在管。自己在外面辛苦工作,把赚来的每一分钱都交给妻子。可当他提出要旅游时,妻子却说钱不够用,这让他气愤不已,就像被银行或股票算计了,到头来空忙一场。诚然,以妻子一贯的生活态度,她管起账来必然是稀里糊涂。莫名其妙地就把钱弄没了。那简直如同魔术师一样,把钱放进口袋里,然后再翻出口袋,钱就没有了。

刚结婚那阵儿是由男人来管账的。可他总控制不住自己大手大脚的毛病。譬如,用一个月的工资买一套高级茶具。男人并不喜欢喝茶,但他认为用这套茶具喝起茶来必定很惬意,哪怕一年里仅用上一两次也值得。其实,这也没什么,钱不就是用来花的,人活得不就是个情调?唯一的问题是,每月手头的钱总早早花完,余下的日子捉襟见肘。后来,妻子主动要求管账,男人秉着公平的原则同意了。事实证明妻子并不比他高明,充其量强了一小点儿,他们不需要再借钱度日。但当他想旅游时,妻子也同样拿不出钱来。

妻子晾完衣服进来,男人再次不甘心地问钱都花在了什么地方。妻子去卧室取出个笔记本,回到男人跟前打开来读给他听。笔记本上记着日常生活的支出账目。水电费、买衣服和鞋的钱、通讯费、交通费,柴米油盐的钱,各种礼金……男人听着有些泄气,怎么有这么多需要用钱的地方。然而,反过来想,有这么多用钱的地方,一定可以从中节省下一些。也就是说,妻子没有合理有效地使用他们的工资。也就是说,他要为妻子的愚蠢来买单,他无法见到那个美丽的海滩了。

男人垂头丧气,坐在沙发中,面色很难看。他对妻子说不要读下去了。妻子停下来,向后翻了几页,补充说,男人今年买了辆自行车,专门用于运动的那种,还买了顶帐篷,他们为此支付了三干元。

男人急着辩解说,他本来是要和朋友们一起骑车去山顶宿营,等着看日出的。长这么大他还没有认真地看过日出,想想那霞光万丈托举着红日的景象,多让入神往。可惜后来事情不了了之,男人愤慨地说,那帮人根本不懂日出的美丽与意义,他们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即便他们去了也看不出所以然。唯有他对这些美好的事物一心一意,肯付出努力与准备。早晚有一天,他要骑着车去山顶看日出的,回来后他就可以好好奚落那帮只说不做的朋友了。

妻子接着说,她父亲生病,他们又额外多了笔开销。男人听到数目大吃一惊,脱口而出道:“怎么花了这么多钱?够我买两台自行车的了。”

紧接着,他又说他不是那个意思,子女孝敬父母是理所应当的。可是,男人抬头问妻子:“你不感到难过吗?我们本可以去那个美丽的海滩。吹海风,晒太阳,去感受大自然的魅力,亲身体验那种天人合一的美。”

男人神情庄严,充满向往,目光穿透妻子到了远方。他们可以在海水中嬉戏,可以坐在沙滩上等待日出。没错,天底下还有比和爱人在宁静的海滩一同等待日出更浪漫的事吗?

妻子承认那的确很浪漫。但如果男人不想接着听账目,她就要去洗澡了,明天她得早起去开会。男人哑然地挥挥手,示意妻子可以做她想做的任何事。这场谈话已经失去了意义(又被妻子破坏了)。即便他们去不了,妻子也应该附和他几句,对他的描述产生强烈的共鸣,而不是把明天的工作搬出来扫大家的兴。怅惘像夜色笼罩在男人心头。他绝望地想,除非自己能换个妻子,否则将永远生活在这种黑暗中。可他不忍心抛弃妻子,除了他谁还会要妻子这样一无是处的女人?何况,他没那样的实力,他连一次旅行的钱都掏不出,拿什么去讨年轻女人的欢心。

周末,男人开车带妻子去参加朋友的聚会,他们顺路买了瓶酒和一些零食。天气很好,就是有些热,下了车男人不停地用手往脸上扇着风。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兴致,他面上一直带着笑容,嘴歪向右边。唯一让他不太舒服的地方是妻子的衣服。女人穿着件蓝色的短裙,背后露出片白皙的肌肤。妻子拿着东西走在前面,男人故意慢走两步,从后面看着妻子的脊背。妻子露得有些多,她穿这么少有什么目的?这个愚蠢而可笑的女人,她的心思昭然若揭。但谁会瞧得上她呢,让她自讨苦吃去吧!

男人加快速度与妻子并肩而行。他在手中转着车钥匙对妻子说:“你打扮得真漂亮,你一定很喜欢这样的聚会。”

妻子回答说,她一点儿也不喜欢,尤其是在大热天里开这么远的车。是男人非要拉着她来的。男人并不否认(也不指出妻子的口是心非),他承认很喜欢这样的聚会。大家一起吃吃喝喝很愉快,很放松,最主要的,是能和朋友们待在一起。他是个注重友情的人,朋友是人生的财富。男人抹去额上的汗说:“所以,为财富付出些汗水是理所应当的。”

他按响门铃,对着妻子平静的面孔最后说道:“如果天天都能有这样的聚会该多好,那样的人生简直美妙无比。”

门打开,男主人热情地欢迎他们。客厅里坐着五六个人,都是相熟的朋友,无须介绍。大家相互打了招呼。男人的妻子去厨房将酒拿给女主人,女主人表示了感谢,让她把酒先放到冰箱里冷藏,等下喝的时候会更加清凉可口。然后,男人的妻子便留在了厨房里,帮女主人忙活着晚餐。

男人坐在沙发中与朋友们聊天。他发现其他女人的衣着比妻子更加暴露,心情顿时轻松起来,目光大胆而热烈地欣赏着。他夸赞她们漂亮,打扮时尚,相较之下,他的妻子就不伦不类了。男人带着无奈,真诚地邀请她们教导下他的妻子,让她把自己弄得更有风情一些,哪怕只是表面的。一个带着大耳环的女人回应说:“没错,男人都喜欢有风情的女人。”

所有在座的男女都表示赞同。之后他们打起了牌,直到晚餐开始。男人输了些钱,不过他玩得很开心,认为很值。他站起身伸个懒腰,说他饿坏了,要大吃一顿。

宴席间人们谈论着各种传闻与轶事,哄笑连连。男人的妻子因为一会儿要开车载丈夫回家,没有喝酒。她随意吃了点东西,在桌上的言谈逐渐滑向一些不雅的笑话之前,悄然离席,来到主人的卧室。在书架上发现一本文艺复兴风格装帧的书。她将书抽出来。书是崭新的,纸张平整,散发出扑鼻的铅味。她搬来把椅子,坐在窗口安静地读起来。

偶然间,女人抬起头,望见窗外的晚霞很美,像一条红色的石榴裙褪在天边。她看了一会儿,想起丈夫的话,或许她该叫丈夫和他的朋友们一起来欣赏下。但当她隔着门,听到外面嘈杂中不时冒出的怪异笑声时,认为他们恐怕没有这个工夫,于是便继续低头读起自己的书。

一个高个男子推门进来,女人抬起头,双方对视一眼。她知道男子是丈夫的朋友,是名牙医。牙医拉了把椅子坐到女人对面,温和地笑道:“很无聊吧?”

那样子像她是他的病人。女人笑了下,不置可否。牙医说他也不喜欢这种聚会,太吵闹了,而他是个文静的人。他瞟了眼女人手中的书,问女人是否喜欢文学。他说自己很喜欢文学,很爱看书,他看过莎士比亚的全集。那是本相当厚的书,牙医用手比画着厚度,一般人可没有耐心逐字逐句读下来。接着他谈起了罗密欧与朱丽叶,热情地讴歌起爱情来。

女人礼貌地听着。牙医忽然意识到她一直没有说话,便停了下来:“对不起,我有些……你知道我一谈起文学就情不自禁。”

女人说文学的确是件让入着迷的东西。牙医用被酒精催得微红的眼睛盯住她说:“你也很让人着迷。”

牙医又表示如果有机会,他希望与女人单独讨论下文学。单独很必要,文学是件严密而深入的事。他说话时把腿伸过去,漫不经心地摇晃着,用长长的裤角蹭着女人的腿。

女人合上书,说她吃多了,要去厕所。

牙医看着女人走出房间,恋恋不舍地瞥了眼她白皙的后背。真令人扫兴,白白长了漂亮的容貌与身材,说起话来低俗得要命,像个痴呆。怪不得她丈夫说她不解风情,果然令人大倒胃口。牙医站起身望了眼窗外,天空黑漆漆的,没有星月。他嚼了块口香糖,返回宴席。

女人从洗手间出来,望见丈夫正和一名年轻女孩说笑。丈夫满面红光,表情夸张而殷勤,吸引了全桌人的目光。女人不认识那女孩,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女孩长得一般,不过很年轻,身材苗条。

妻子走过去和丈夫说时候不早了,他们该离开了。男人对妻子的无礼感到尴尬,仰头望着她。目光中带着责备。妻子又说阴天了,马上要下雨了,而他们回家的路还很远。众人安静下来。这才听见屋外隐隐传来的雷声。大家都慌乱起来。纷纷起身告辞,这样男人想留也留不下了。大家与主人告别,男主人亲切地把油腻的手放在女人后背,邀请他们下次来玩。女人和男主人说拿了他一本书回去读,男主人没有反应,他有些喝多了,没听见或者是不在意。

上了车,丈夫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抱怨道:“瞧瞧你,又把这美好的夜晚给毁了。你总是这样,早知道不该带你来。”

妻子发动汽车,问那个女孩是谁。男人愣了下,眨着眼睛说女孩是牙医带来的,因为第一次来,与大家都不熟,所以很拘谨。于是他主动与女孩交谈,帮她缓解紧张。

“那个女孩不错,她说我说话很有趣。其实我一直都是这样,知识丰富的人说话都比较有趣……你吃醋了吗?”

男人带着点恍然与得意哈哈大笑几声,又说那不过是逢场作戏,不必当真。他向妻子做着保证,奉劝她犯不着疑神疑鬼,他没牙医有钱,那个女孩是不会跟他的。

女人边开车边说她没有多心,而是怕男人喝多了,在朋友面前失态。男人说他没喝多,心里有数,哪怕他醉的时候心里也是清醒的。再说,大家都是朋友,不必那么严肃。男人说:“你总是太死板了,那样活得太累,不但自己活得累,把别人也弄得很累。你要懂得生活才行。”

男人又说,其实他这几天心情一直不好,因为那个海滩。

“海滩?”

男人提醒道:“我们的旅行。”

女人这才想起来,丈夫要去一个海滩,而他们的钱不够用,只能作罢。男人说他认为妻子应该向他道歉,女人问为什么。

“为什么?!”

男人提高了声音,仿佛答案显而易见,可最终他也没能说出个理由。他只说:“你至少该安慰下我。你是我的妻子,得善解人意,尽量去体会我的心情。一个那么美好的计划泡汤了,换了谁都会为此感到难过。”

女人说如果男人平时能少在这种聚会上花钱,他们便可以去海滩玩了。男人马上反驳道:“那怎么行!你不能用一件事代替另一件事,那是不一样的。就像你不能用晚餐代替早餐,生活必须丰富多彩,才会有滋有味……”

他说到有滋有味时忽然闭紧了嘴巴,胸腔一起一伏。妻子停下车,男人跳下去,蹲在路边呕吐起来。

呕吐完,他抬起胳膊,用衬衫的袖子擦了擦嘴角,回到车里说:“根本没有雨嘛,你大惊小怪的会让朋友们笑话。”

后来,男人在车上睡着了。到家后女人把丈夫扶到床上,扒下他的衣服塞进洗衣机。洗衣机在夜色中嗡嗡响着,像要把整个世界都搅动起来。

女人冲了澡,穿着睡衣在灯下读书。衣服洗好后,她放下书去阳台晾,发现外面下雨了,刚才因为洗衣机的声音没有注意到。她望着夜雨发呆,不知怎么,想起了那个海滩。那的确是个非常美丽的海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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