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事

2016-12-08 04:14Text李国彬
广州文艺 2016年2期
关键词:毛孩表舅长生

Text_李国彬



办事

Text_李国彬

1

要说办事,对于照耀来说,第一道坎还是自己,因为照耀自小就怕求人。但是,这一件事,他照耀是怎么也绕不过去的。

那天,照耀和他女人东芝拌嘴,东芝撒开泼骂他:毛孩是我拖油瓶带来的?是树桠巴里掉下来的?是你屌头子锻的!你不想问这个屌事,你给我找一个能问屌事的来,我跟他睡到床上合计。

东芝是个瘸子,走起路来一脚天上、一脚地下的,不是太靠谱,说起话来也真真地剜人心。剜心归剜心,事情却是很急,一点也不敢拖延,照耀只好闷闷地吃骂,然后答应进城。不过出门时,他还是把东芝提出来的那七千块钱偷偷地塞进了床笆缝里。

照耀进城找的是东芝的亲表舅,在城里做的是一个四六不靠的官。照耀和东芝结婚后,和他见过一面,给照耀的印象非常不好,说起话来信马由缰的,很傲,一副能日天的样子。照耀闷闷地想过:不是我女人是你外甥女,你城里人算熊,你那点官算熊!我八辈子都不想见你。可是现在,一切都得重新掂量,此时,这个表舅还真算个熊,在照耀心里沉重得很。

照耀文化水平在初中以上,在城里认路不成问题,所以到了演武后,他很快就找到了表舅家。这时,他掏出手机来,一按,手机就开了,接着走马灯似的,这样那样的数字和符号轮番地冒了出来。照耀看了看,已经快到12点了。这个时候到人家去,那就是存心占人家碗筷,想想带来的这200多只鸡蛋,顶多也就卖个百把块钱,再吃上人家一顿,那就不够百把块了。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见到东芝表舅家那栋楼时,他忽然感到自己紧张得喘不过气来。照耀突然觉得,让自己去求一个自己很不喜欢的人,是那么的委屈或者说屈辱。于是,他干脆找片树荫地,团起身子,蹲了起来。

这期间,东芝给他发来了信息,问可到了,可在表舅家吃饭了,他都回了,说:嗯!

等到下午两点半了,照耀觉得自己不能再迟了:这个时候,表舅的午睡也该结束了。于是他只好站了起来。他站起来时,膝盖处发出磕巴磕巴的声音,整个人像是被泥土吸去了半截,稠腻得很,好不容易才伸展开来。

出乎照耀意料,在表舅家,表舅和表舅妈热情地接待了他。三个人坐在客厅,你来我往地唠了起来。每人不到几句话,表舅就耐不住了,他用小拇指刮了几下鼻翼问,有什么事吧?跟我直接说。

照耀正在计谋怎么把话往事情上引,听表舅这么问,忙捡了个巧,便把事情的宽厚和自己的要求说了。

听说照耀想把毛孩从乡下学校转到城里学校,表舅笑了笑,一脸不屑地说,知道了。一个电话的事。过会就打。

接着,表舅把自己的关系,红的黑的摆了一遍。表舅把他的人际关系一铺开,照耀突然觉得这件事也太小了。他笑自己的一挂肠子狭窄得快赶上了鸡。

不过,在表舅说话的时候,表舅妈的眉头却一软和一软和的,她无不担忧地说,孩子从乡下往城里转,牵扯到学籍问题,事情不大不小,还是比较敏感的,在电话里说不清,你还是亲自去一趟吧。

照耀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他哪敢说,没想到表舅妈这么善解人意,于是他就盯着表舅看。

表舅略迟疑了一下,突然很爽快地说,行!这些家伙,见到我还不吓死。

说这些话时,表舅又显出了一副能日天的样子,但是,照耀这次不反感,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表舅的裤裆,讨好地笑了,声音很大的。

2

表舅是演武市编史修志办公室主任,兼任《史志动态》杂志的主编。表舅要找的这个朋友是朝向市第一中学的副校长,叫赵长生。负责学校校史编撰工作。两人是在去年的全市地方志工作会议上认识的。赵长生喜欢发表文章,向表舅投了许多稿件,只因为《史志动态》版面有限,加上全市来稿太多,一直没有排上。这期间,赵长生还通过一个年会,找人跟表舅说过,暗示通融一下,表舅一忙,就忘了。所以,今天听说是表舅来了,赵长生早早地就在学校门口站着。此时,天上下着雨,赵长生没打雨伞,也不知是为了表示自己的诚心还是站得不是地方,等表舅下车跟他握手后,他的衣服全湿透了。赵的这个样子,让照耀心里有了底。

赵长生把表舅和照耀带到了自己的办公室,脸上的笑跟朵大梅花样,开得齐刷刷的,然后毕恭毕敬地小声亲切地问:领导,亲自下来视察,可有什么需要我们效劳的?

表舅就笑了,说,给你带了些茶叶和酒,你看放在哪?

赵长生说,领导,你打死我,我也不敢要你的东西。有什么事你尽管说。

见赵长生和自己说话时,连连看了照耀几眼,表舅就把毛孩转学的事说了。

赵长生说,第一,这事芝麻粒大小,扔在地下都见不着。第二,这是领导交办的事,我一定办好。

赵长生嘴里的这个领导当然是指表舅了,所以,他的话音一落地,表舅就笑了,赵长生忙跟着笑,两个男人的笑声掺和在一起,大得很,屋子里像是装满了铃铛。而照耀则感到自己一下子睡在了一片毛茸茸的草地上,周身是那么的妥帖、舒服和轻盈。

接着,赵长生就和照耀对面坐下来,详细问了问孩子的情况,然后向照耀交代了办理转学的一些事宜。很显然,这个赵长生不是一次办这个事了,整个转学的程序讲得非常清楚。最后,赵长生还对眯缝着眼、听得一知半解的照耀说,这些事你先办,在办的过程中,如果碰到什么麻烦事,你找我,我来解决。材料不全的,我来补。他还笑着说,你舅舅是个大领导,不能随便用的,这些事不要随便惊动你舅,你直接找我就可以了。照耀忙连连点头。对此,表舅也非常满意。照耀恭敬和感激之下难免要高看一眼赵长生,他觉得这个校长浓眉大眼,笑容满面的,长得真不孬,供在案子上就会有人烧香。

晚上,赵长生当然不许表舅走,又喊来了市编史修志办公室的一帮人,然后在朝向市唯一的一家四星级酒店开了一个大包厢,热热闹闹地喝了起来。

酒席散后,表舅见赵长生把其他客人都打发走了,就想把带来的礼品送给赵长生。赵长生坚决不要,站在车子旁,推推搡搡的,打架一般,“打”到最后,想必是表舅感觉到自己的身份,就不打了,由赵长生随意做。赵长生到底没要表舅带来的东西,这时,他一边向自己的车上走,一边说,领导,你等我一下。赵长生说着离开了,不久又走来了,手里拎了两箱酒。表舅睁着眼问,你这是干什么?赵长生也不说话,把表舅车子的后备箱“屁啦”一声掀开,然后把那两箱酒往里面一杵,就跑了。

送照耀回去的路上,表舅笑着说,你都看到了吧,我送给他东西,他不敢要,还反过来送我东西。这个事,就算办成了。

照耀的心里又是佩服、恭敬,又是激动和得意,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哼唧哼唧的,如同踩到了一只小老鼠的尾巴。

表舅晚上是要回演武的,临走时,他郑重而严肃地跟照耀说,有什么事立刻给我打电话,孩子的事一点不能耽搁。

照耀的心里又是一热,连连点头,秋枣落地一般。

3

回到家已是掌灯时分了,东芝正在床上等着。照耀是个实诚人,一瓢水没加地把今天的见闻向东芝说了一遍。东芝说,你看你看,我让你带七千块钱可有错呐!照耀笑了,他从床笆缝里把那七千块钱掏了出来,说,我就知道你表舅的面子要比这七千块钱花哨多了。东芝十分意外,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她说,你要死啊!敢空手去办事。你要死啊!你不怕把事情办滑稽啦?照耀说,拉倒吧,还送钱呢,你表舅带点茶叶,那个赵校长也吓得半死,哪敢收。不仅不敢收,还大碟大碗地请你表舅呐,这还不算,临走时,他还反过来送你表舅两箱酒。于是,东芝就感到很有面子,人也兴奋起来。当晚,她激赏了照耀,因为残疾,一向在房事上拘谨和节制的她,把自己脱得上下无根丝,往床上四手八脚地一躺,红彤彤的,貌似一只刚捞出锅的大螃蟹。

按照赵长生的指导,东芝用了两个礼拜时间就把转学申请、夫妻俩在城里打工的假证明、夫妻俩在城里租房的假合同都弄到手了,然后,她把这些证明往照耀手里一塞,叫照耀接力。

尽管那天赵校长说,有什么事直接找他就可以,不要再找表舅,但是,照耀还是觉得自己单独去找那个赵校长有点心虚。他为难了半天,琢磨出一个点子。于是,他拨通了表舅的手机。

在手机里,照耀告诉表舅,赵校长让自己准备的材料已经办齐。照耀的预想是,表舅马上会说,好的,我来给赵长生打电话。可是,等照耀把这些话一说完,表舅却说,好好好,你直接找他吧。

照耀心里像是被人抽走了一把梯子,无搭无靠的,整个人直想向一边倒,他镇定了一下,只好说,表舅,你看我带些什么……

表舅有点为难又显得很神气地说,带什么呐,有我在,带什么他也不敢要。你就带点土特产吧。三文不值两文的,他收了心理负担也小些。

于是,照耀就让东芝挎着一个大柳条篮子,在庄子上收鸡蛋。跑了十几家,总算凑齐了300只鸡蛋。

东芝把鸡蛋收齐了后就催照耀出发,照耀忽然感到心里很粘连,就说,过几天吧。这不才七月吗?

东芝说,你以为是点豆子呀,早一天晚一天不当事的。这个事哪敢耽误的。手续办成了,还要分班,等你磨蹭到最后,毛孩只有蹲差班了。

听东芝这么说,照耀的心里激灵了一下,便匆匆换上一件新褂子,挎起鸡蛋篮子就向城里走。平时,照耀虽然喜欢看书,身子骨相比村上的后生并不弱,但是今天,他感到这300只鸡蛋非常沉,活像恐龙蛋。他将自己的身子向右面斜出,然后用胯骨支起那个大篮子。走起路时,四处发出了一阵阵吱呀吱呀的声音。这声音像是从篮子里发出来的,又像是从照耀身上发出来的。

到了学校门口,照耀的衣服汗透了,他能闻到自己身上的那种酸酸的腥腥的味道。他想买瓶绿茶喝,一问,四元五角,他把手上的纸票子又折了起来,因为,他记得家里小店卖的是四元,他心想,城里人到底不是太地道。

艰难地忍了一会,照耀的注意力忽然就转移了,因为马上就要见赵校长了,于是他紧张起来,整个人显得很吃力,竟然连连地吁了好几口气。他努力地让自己定了定神,然后摸出了手机。他把手机掏出来时,平放在手心里,凝视着。他发现那手机有些得瑟。他忙把手机握紧了,然后一下一下地拨出了号码。

手机里面很快就传来了连线声,照耀的心跳立刻加速起来,但是都响了两下了还是没有人接,照耀想把手机关了,然后回家交差,就说赵校长没接电话,但是,这个念头闪了一下,很快又灭了,也就在这时,赵校长接了电话。

照耀的大号叫郭道义,上次表舅带他见赵校长时,表舅喊道义,赵校长也跟着喊道义,现在,当照耀报出自己的名号时,赵校长没有喊道义,只是说了一声,你好。这声“你好”,不像是问候,也不像是打招呼,更没有一点温度,照耀的头发一下子就竖了起来。本来想得好好的开场白全咕嘟了。他说,我给你带了300只鸡蛋来。赵校长毛糙地笑了一下,说,那不需要。照耀说,赵校长,我觉得拎到学校不合适……你看我拎到哪里去?赵校长说,真不需要。真的。赵校长这么说时,照耀感到一股冷气从手机里向外冒,他有点懵,忙说,赵校长……我的手续都办好了。赵校长“哦”了一声,说,好,那你来。又强调,不要带鸡蛋来呀!照耀“嗯”了一声。

通话结束后,照耀为难了,这鸡蛋不让带进去,附近又没有亲戚和熟人,这可怎么办,最后,他找到一家小店,提出要寄存鸡蛋。店主是个老头,一只眼烂烂的,他答应了,但是要求以10个鸡蛋做寄存费。照耀算了一下,他收的是正宗的草鸡蛋,10个鸡蛋要卖到10元钱。就和店主讨价还价,最后以5个鸡蛋成交。

照耀来到赵校长办公室时,赵校长正在和谁打电话,眉飞色舞的,当中还有几句和他的身份不相吻合的骚话,对方笑,他也笑,两人的关系想必是熟得烫嘴。赵校长打电话时,照耀就站在旁边,因为带来的鸡蛋没用上,心里就缺乏了底气,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感觉自己像个要饭的,加上他发现赵校长明明是看见他了,却一点客气劲也没有,这让他更加心虚,浑身出齐了汗,后背上眼看着洇出一个非洲地图来。

电话终于结束了,刚才还笑意盎然的赵校长,脸子忽然冷了下来,说:给我。照耀忙把手上的材料递了过去。

那材料握得很久了,皱巴巴的。赵校长看材料时,皱了皱眉头。

照耀记得,上次和表舅来,赵校长一边热情地让座,一边倒水,把水递到自己手上时还说,慢点,别烫着。可是现在,赵校长在看材料时,也没有让照耀坐。他看了一会,往桌子上一丢说:申请写得不对呀。得重新写……写好再来找我。照耀说,哦!然后就走了。

回来的路上,照耀觉得不对,那天,表舅带自己来时,赵校长又热情又客气,今天怎么就换了一个人;那天,当着表舅的面,赵校长明明说,碰到什么麻烦找他,材料不全由他来办,今天怎么连一个申请的事都过不去了。

回到家,照耀先把见过赵校长的事说了一遍,然后两个人头顶着头想这个事。东芝想着想着就给表舅打了电话。东芝先说申请的事,然后说,我舅舅,你看我们是不是送点钱?

表舅笑着说,送钱?吓死他!那天照耀在跟前看到的,送一盒茶叶给他,他都不敢拿,结果还送酒给我。别多想,让你重新写,就重新写。有什么再给我电话。

表舅的语气干脆、果断、充满了自信,还是那副根本就没把赵放在眼里的样子。东芝放下电话对照耀说,你可能多心了。你小心眼子是出了名的,鸡都不敢当着你面打鸣。你赶紧按照人家的要求,改改你那个申请吧。

照耀的眉头还是紧紧地皱着,嘴里直说,不对,不对……

东芝说,什么不对。你看看你那几个字写的,跟牛蹄子支的样,还能拿得出来吗?

正这么说着,表舅电话过来了。电话是打给照耀的,表舅在电话里高兴地说,刚才我给赵校长打了个电话。他非常客气,非常热情。一再跟我讲,这是一件小事。叫你把申请递过去就行了,其他的事就交给他了。

听表舅这么说,东芝用手指戳了戳照耀的头,轻声说,叫你疑神疑鬼,叫你疑神疑鬼。我表舅是大市里的官,他是小市里的官,官大一级压死人你可知道。甩子!

甩子是当地方言,就是脑袋不灵活的意思。对此评价,照耀未置可否。

不到80个字的申请,照耀忙了一晚上,只睡了一两个小时,第二天天没亮,照耀把羊草割好后,就去了城里。

4

还是在办公室见的面,这一次,赵校长的脸色一点都没有变,仍然冷冷的。自己只顾站在那看照耀交给他的材料,也不让照耀坐,也不给照耀倒水。站在一边的照耀,脸上的汗噼啪地淌,赵长生这个屌型让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只盼赵长生看完后说,可以了!于是,自己逃之夭夭。

看了一会,赵长生说,行!

听赵长生这么说,堵在照耀心里的那些东西便一下子落了下来。他正想说,赵校长,我走了。可是,赵长生又把材料递给了他。他心里一紧,此时,他不想接那个材料,接下这个材料就意味着回到了事情的原点,就等于一切都是零,可是,他又不敢不接,于是慢慢地接了下来。他问:赵校长,还缺什么吗?

赵长生面前有一杯茶,这时,赵将那杯茶缓缓地端了起来。好像茶水里有许多浮灰一样,他吹了一下,又吹了一下,然后再呷了一口,等茶水确实进了嗓子,他又毛毛地笑了一下说,这个材料哪能算全呐!他笑时,照耀能感到一种嘲讽。

照耀的脸立刻红了,不是因为羞涩,而是因为紧张或者说恐惧,还有一些懊恼。他顾不上汗水在脸颊上打结,弱弱地问:赵校长……你看还缺什么?

赵长生显得很严肃地说,有申请是没有用的。这个申请是向郭威学校打的,只有这个学校的校长签字才行。

郭威就是毛孩。照耀的脑袋一下子大了。毛孩在武冈小学读书,照耀根本就不认识武冈小学的校长。照耀转而想,那天,赵长生在跟表舅通话时不是说了吗?其他的事都交给他了,找武冈小学校长的事能不能交给他呐?想是这么想,嘴上却说不出来,见赵长生又打起了手机,他慌慌忙忙地打了个招呼就走了。

照耀回到家时,东芝正在烀河蚌,因为有两只羊要生了,准备给羊加营养。见照耀进门,东芝就一瘸一拐地迎上去,满眼期待地问,怎么样?怎么样?材料收下去了吗?

照耀没吭声,径直走进屋里,把材料往桌子上一摔,坐下来抽烟。

因为锅上有东西,过了很长时间,东芝才走进屋来。当东芝看到桌子上的材料时,她说,吃饭。

中午,照耀喝了八两酒,然后倒在床上睡了。睡到下午五点多,东芝走了进来,走到床前,她问,他什么意思呢?

照耀笑了笑说,没有什么意思,那个申请要毛孩的校长签字才算。

东芝有点犯愁,叹了口气。

照耀有点埋怨说,为什么要说半截话呐?我写申请时他不说要校长签字,等我屁赶屁地忙了半天,他又说要签字。你这不就是人前耍到人后吗?

东芝安慰说,什么也别说了,那就去签字吧。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照耀忽然狠狠地挠了几下头,然后说,关键是,我不认识毛孩的校长啊!

东芝想说,平时,你哪里都不去,就知道和你的羊在一起,现在你能认识谁?东芝没有说出口,因为她想到一句话来:黄鳝急了能咬人。她觉得跑到现在,照耀有些想急眼。再说,你让一个平时从来不屑于求人,一个对人际八卦毫无兴趣的人跑这个事,确实勉强了。于是,她只说,这也不是多大的事,不认识就问问好了,我爸常说,舌头就是锅,再生的人,再生的路,舌头翻几下就熟了,不就是要你多张张嘴的事吗,能有多累?

照耀也不知是不屑东芝的爸,还是不屑东芝爸说的话,他没好气地说,哎呦,这个事,我实在办不来,你去吧。

东芝反击说,你看我瘸不拉腿的能到哪去。还实在办不来。毛孩是路上捡来的?是树桠巴里掉的?就是大路上捡来的,树桠里生的,养这么大了,你是他老子哦,你也有责任,这个时候,你不跑谁跑,我到大路上拦个男人来家跑,你可干?

照耀不说话了,又狠狠地挠起了头。东芝也不贫嘴了,照耀这个穷途末路的样子反倒让她担心起来。

这时,照耀忽然说,对了,那天你表舅和赵校长通电话时,我听得真亮的,赵校长说,我只要把申请交给他,一切都由他办了。这下面各个中学和小学的校长他都熟,你让你表舅给赵校长打个电话不就完了吗?

东芝知道照耀一心想从这件事上逃出来,她说,说这些有什么用,我表舅是那么大的官,怎么能为你这个事跑来跑去的。你就别烦他了。

照耀不吭声了,眼睛半眯着,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

锅底下的柴火半死不活地燃烧着,锅上却起劲地咕嘟开来。锅里烀的那些河蚌肉儿不停地翻滚着,屋子里充满了又腥又臭的气息。对于乡下人来说,这种气息也算不上什么,可是现在的照耀却感到难以喘息,他不停地轻轻拍打自己的胸口。

5

关于毛孩的校长叫什么,住在哪里,有什么爱好,家庭状况,照耀和东芝用了四天的时间,就完全弄清楚了。在讨论在这个校长身上怎么使钱的时候,东芝的意见是,花个百二八十的就可以了,照耀却直摇头。照耀说,这个校长非常重要,别看他只是给你签一个字。他这个字一签,我这些天的路就没有白跑,他要是不签,这个事儿,就是一条板凳断了三条腿。东芝说,你说给多少呐?照耀粗细不均地伸出了三个指头。东芝以为是300,照耀摇了摇头。东芝吓了一跳,她说,你疯逼了,这刚开个头,后面还不知要遇到什么呐,你一下子就去了三千,想回头都没有了。照耀自信地说,第一,这个事值三千。第二,现在反腐,他不一定敢要。东芝说,他要是真接了呢?照耀说,他要是真接,还不愿意签字,他真恶心。东芝说,人家恶心一下就得了三千,求之不得呐!照耀倔了起来,并以撂挑子相要挟。东芝只好让了步,他知道,这个时候的丈夫,只想一刀将这个事切了,根本就管不上其他。但是,在如何找理由送钱时,照耀听从了东芝的设计。

这个校长姓侯,五十刚露点头,家住在镇子里,平时来乡下当校长,放学就搭车回家。照耀找到他时,他刚从酒桌上下来,喝得四面发光的。喝成这个样子的主要原因,是家里在办乔迁喜宴。人和蔼,任何人和他打招呼他都笑,听照耀说找他有事,也不问是什么事,先笑得不行。照耀就按照东芝交代自己的说,侯校长,我是郭威的父亲。谢谢你让郭威当班长,谢谢你培养了郭威。说到这儿,他发挥了一下。他说,侯校长,祝贺你乔迁之喜,然后很自然地将那红纸包塞到了侯校长的衣服里。侯校长立刻严肃起来,梗着脖子说,你看,这么客气!然后又哈哈大笑说,你自己去上账,你自己去。

照耀见许多人都向外走了,便说,校长你忙,我先走了。

把这个事办成这样,照耀还是很满意的。回去后,他有说有笑地把自己的机智和顺利递钱的过程向东芝说了一遍。

见照耀高兴,东芝也很高兴,东芝问,签过字啦?

照耀一愣,忽然感到了一种失手和悬空,但是,他马上说,当时,人家正在办席,你总不能这边说来祝贺,那边就让人家给你办事吧。哪有现砍现安的。

东芝的心里尽管空空的,但是觉得照耀说的也在理俗上,就没有再说。只是晚上一直睡得不落实,连屋脊上的小燕子挪了几次身位,都听得真亮。

那边,照耀也睡得不落实,他能感觉到东芝的心情,就说,睡吧,睡吧。

两人就睁着眼睡。

第二天早晨,没让东芝催,照耀就早早地起床。东芝也跟着起床了。东芝给照耀打了四只白花花肥嘟嘟的荷包蛋,让照耀吃了。吃了荷包蛋,照耀说,我去了。东芝自然知道丈夫要去哪,要去干什么,就说,你去吧。

照耀是在新宅子找到侯校长的,这一回,照耀吓了一跳。昨天侯校长因为喝酒了,脸被一层厚厚的红晕遮挡了,什么也不分明,现在,照耀才发现,这个侯校长一脸的雀斑,一脸的皱纹,还是个麻雀嘴,一笑,像只核桃似的。

侯校长还是那么亲切,亲切地笑,亲切地问候,亲切地邀请照耀坐下。照耀简单地介绍了自己,还提了一下昨天自己来上礼的事。最后,他把毛孩转学的资料拿了出来,然后递给了侯校长。

侯校长接了过去,看资料时,脸上严肃起来,但很快就笑了,他把材料慢慢地递给照耀说,这样哈,这个事哈,你找错地方啦。

听侯校长这么一说,照耀的脸一下就红了(我在前面说过,照耀脸红不是因为腼腆和害羞)。

侯校长笑眯眯地说,是这样哈,郭威在我们学校完成小学教育后,就算离校了。也就是说哈,从九月一号开始,他就属于大徐中学的学生了。你要转学,就是从大徐中学向外转。也就是说哈,你要签字,得找大徐的吴校长。

照耀脸上的汗开始向下淌,他心里突然一阵冲动,他想说,你把三千块钱给我吧!但是,他感到这不是人说的话,只好咽了。他转而问,你看……你看侯校长能不能帮一下呐?

侯校长脸上立刻浮现出像一个羞涩小女孩的那种笑,那种腼腆,他说,这个哈,不好说。

侯校长的这个“不好说”,就是不好帮忙,或者说帮不上忙,照耀能听懂。照耀苦着脸,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侯校长照明白地说:这个姓吴的跟别人不一样,实在不好说话,我和他确实也没有话说。

侯校长说出这种带有点隐私的话,也算是照耀那三千块钱买的。接下来,照耀的脑子里就一团一团地白了,像东芝在锅里烀得那些河蚌肉;额头上也要滚开了汗,他一把一把地擦着,如同抹墙泥。

事没办成,三千块钱却轻松地失去了,照耀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死,但是,生死攸关之际,他投机了一下,他决定先找到那个吴校长,他想,如果事情彻底扳不回来了,再把自己搞死。那天他没敢回家。大姐嫁在马场,他去了大姐家。

到了大姐家,他先是蒙头大睡,然后起来和大姐夫喝酒。大姐夫也是个老实人,话比眼屎还少,饭桌子上,两个男人只顾闷头喝酒。如今,农村也时兴地板砖了,但是,这两个男人还不习惯把鸡骨头、鱼骨头往桌子上放,吃了肉,还是要把那些骨头连挂的吐在地板上,于是就引来狗在人腿和桌腿下面钻来钻去的。想必是狗蹄子踩到照耀脚面了。实际上狗蹄子也不重,照耀的反应却十分强烈,竟然忘了对面坐的是自己的姐夫,狠狠地去踹那狗,那狗被踹疼了,嗷嗷叫着向外跑,这些都被忙前忙后的大姐看到了。

晚上,照耀躺在床上抽烟时,大姐摸了过来,问:闹架啦?

照耀笑了笑,摇了摇头。那个笑,烤烀了一般,焦干焦干的。

照耀不愿意说心里话,大姐就按照自己猜的说夫妻之间的道道。照耀觉得大姐扯得都不对,嘴上敷衍着,好了好了,知道了知道了。

大姐知趣就不说了,然后跟弟弟说自己的委屈,开始还好好地说,说着说着就动了气,一口气把婆婆骂成了一只斗大的血葫芦。

照耀更烦了,觉得与其听别人的苦处,不如说自己的,于是就把自己的倒霉事说了一遍儿。

大姐也是个明白人,她听到这里,感到找到吴校长就是最为关键的事了,于是,他忙去喊照耀的大姐夫。

原来,吴校长在公墓对面的山上买了一块地皮,正在起屋子,照耀的大姐夫前几天还帮吴校长家拉过空心砖。

在大姐夫的指引下,照耀先是找到了吴校长家的工地。照耀在工地上没见到吴校长的影子,工头说,吴校长从来就不到工地上来,这一点,大姐夫也证实了。接着,照耀又找到了吴校长家,可是,家里的门锁着。照耀怕是故意不给客人开门,在门口蹲了一天,但是还是没有人,向小区门卫一打听,说是全家去海南自驾游去了。照耀返回头又找到大姐夫,问大姐夫可有吴校长的号码,这个照耀找对了,大姐夫在一张烟纸上竟然找到了吴校长的号码,那是大姐夫送货时记下的。

找到了吴校长的号码,照耀便拨了过去,但是拨了一天都关机。照耀说,唉!我可以死了。我找个好地方去死吧!谁救我谁是狗日的。

6

照耀没舍得死,不仅仅因为那三千块钱,还因为毛孩,因为家里的那个瘸女人。

照耀过了小桥就看到了东芝。过去,照耀家有13只羊,都是照耀放的,现在因为跑转学的事,照耀和东芝就请南头的憨子帮着放了。和照耀相比,憨子哪能放好羊,每天回来,羊都只能吃个半饱,肋巴骨一根是一根,半根是半根的,看得分明,为此,东芝只好下田割草,晚上回家给羊补几口。

此时,东芝正在黄豆田里间草。照耀打看到东芝就和东芝玩起了心思。他想,如果东芝确信自己把事情办成了,就会向自己招手,要自己过去,但是,东芝看到他后,没有招手,更没有问这个事,只是吆喝了一声,说,饭在锅里呢,回家吃就可以了。

照耀的心里很难受,也很慌乱,她觉得东芝看出了自己的心思。

又过了一个小时,这个时候,照耀吃完了饭,院子里传来了拖拖拉拉的声音,照耀知道东芝回来了,忙走出去,将东芝肩上的草接下来,然后,把草扔在羊圏里。

等照耀回到屋里时,东芝已经洗了手,正坐在门口喘息。照耀走过去,也坐在旁边,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来,说,3000,没动,给你。

东芝愣愣地看着照耀,满眼里都是问号。

照耀就说,我们找错了。毛孩不属于侯校长管了,要转学得找大徐中学的吴校长。人家把钱退给我了。

东芝看了看照耀,开始去数那个钱。东芝的手被草汁染了,绿绿的,她怕这绿色会沾在钱上,就在旁边的板凳头上抹了几下。

等把钱数完了,东芝好像很累了,眼神无物地看着前方,手里吊着那沓钱。

不知为什么,照耀感觉东芝没有把钱点完。于是,他说,你再点点,我没点。

东芝没有说话。

晚上,两口子把什么都安顿好了,就开始睡觉。开始时是面对面睡的,接着又背对着背。外面好像下雨呐,墙角的一块塑料薄膜上发出一阵阵细微的刺啦刺啦的声音。

这时,照耀忽然感受到了什么,便装佯伸懒腰,挥手在东芝脸上蹭了一下。东芝反应很激烈,猛地让过了照耀的手,但是,照耀还是感到手指上有一点潮湿。

照耀就有点紧张了,正不知说什么好,这时,东芝清了清嗓子说,这几天你都在大姐家的?

照耀嗯了一声。

东芝不说话了。屋里静了下来,很静。有一个虫子绝对是吃得太饱了,想往窗口上爬,就是爬不上去,于是就发出了许多细碎的声音。

这时,东芝又说话了,那个钱……明天你还给大姐。

照耀不说话了。照耀想了起来,大姐给他钱时正在给小鸡染颜色,必定是大姐手上的颜料沾在钱上了。

两人都不说话了。

外面确实是下雨了,越下越大。

第二天,东芝早早起来,梳洗打扮了一番就出门了。

照耀心里有愧,没敢问东芝梳洗打扮是为了什么。加上心灰意冷,心力交瘁,也巴不得东芝出去是为了毛孩转学的事,巴不得不要让自己再烦心,能杀出一条血路来,于是,索性睡去了。

东芝走后,照耀就去山上放羊。

先前,庄子上的年轻人都去城里找活干时,经不住东芝数落,照耀也跟人到广东一家电器厂去打工。只干了一年,照耀就回来了。照耀发现,在厂里打工的有三种人。一种是喜欢阿谀奉承。照耀看到这种见到老板就显出一种被握成一团样子的人就觉得很可笑,照耀想,我是来卖苦力的,又不是来卖贱的;我是以苦力换饭吃的,又不是来要饭的,为什么要向你点头哈腰呐。另一种,不会点头哈腰,结果吃尽了苦头,老板或者领班只要一批评他,他就对着呛,一个眼神都不让。第三种,不会点头哈腰,工头再发威也不吭声,但是,自己可以说走就走,走时,连工资都不要。

照耀就是第三种人。那年,他一分钱都没要就跑了回来。他实在不喜欢城里人那种互相设计出来的关系,不喜欢那种很难分清楚的笑意。在那种关系网中,自己就是一条可有可无又寸步难行的小鱼。他回家后,买了33只羊,当上了羊倌。

他喜欢和羊在一起,非常之享受,之间没有争吵,不需要相互戒备,关系也十分简单。羊儿们在吃草的时候,他可以坐在草地上看书。看书看累了就看看蓝天。蓝天看累了就睡觉。然后听草与草之间互相犄角的声音,看虫子们从自己鼻子底下溜走时做出的鬼鬼祟祟的样子。

他为每一头羊都起了个非常大气的名字,按照中国古典名著起的名字有:玉皇大帝、如来、孙悟空、十八罗汉。按照外国名著起的名字有:缪斯、普罗米修斯、斯巴达克斯、鲁滨逊等。

这些羊也很识抬举,他喊谁谁到,于是,一方面在众位英雄面前,自己很有胆气,一方面,他在集合这些英雄时,他会有一种从未有过的驾驭感。

东芝到晚上回来了。果然不假,东芝出去就是为了找关系的。吃饭的时候,东芝告诉照耀,人找到了,是后薛的,叫蒋道福,在大徐中学教书,算来还是表亲。

听东芝这么说,照耀马上兴奋起来,连连说,蒋道福,蒋道福!

东芝瞥了照耀一眼说,叫什么?踩到棺材钉啦?

照耀就把自己和蒋道福的故事说了一下。原来,照耀和蒋都是从大徐中学毕业的。蒋的学习成绩非常好,但是,家庭条件很差。照耀是个细心人,经常照顾蒋。冬天在学校住校时,照耀常和蒋通腿。两人在学校形影不离。后来,蒋考到了市一中,照耀就不读了,再接下来两人就失去了联系。没想到,山不转水转,在照耀最难的时候,这个蒋道福竟然出现了。

东芝说到蒋道福时的口气是炫耀的,现在,看照耀谈到自己和蒋道福的关系时,那个神气的样子,好像这蒋道福躲在地下几十年了,被他照耀挖出来一样。于是,东芝就说,你这么能,怎么不去找蒋呐,哦!现在我把人找到了,你倒神经了,也好,你和蒋道福不是铁杆吗?这下面的事就交给你了。

照耀理所当然地把这个事接了下来。对此,他还是有信心的,一来,蒋和自己是金不换的朋友。二来,蒋是东芝的表亲。三来,蒋是吴手下的老师,让他找吴签个字,这个事太小了。

果然,手机一打通,互相落实了名号,又彼此听懂了声音,都兴奋了好久。只是,蒋道福还是那个样子,讲话慢吞吞的,不见人就能让人感到一脸善意的笑。当照耀说出这个事时,蒋说,行。接着蒋又说,他在南京查病,可能过几日才能回。感觉照耀有些低落,蒋又说,没事,事情不大,过两天,我回去就跟你联系。

照耀和蒋通话时,东芝站在旁边,歪着头听,照耀的手机是山寨的,声音大得吓人,比免提时还响,所以蒋的话,东芝也听得很清楚。

照耀放下手机后,东芝就和他商议怎么去看看蒋的事。照耀心疼钱,也有吴校长那个教训,又自信蒋是自己的好朋友和东芝的表亲,就说,等他回来再说吧。东芝说,钱要花在刀口上,人家有病,你这个时候去看,人家又感到亲切,又有面子。这个时候不看,你等人家病好了再去啊!那时候是你木瓜,还是别人晦气。照耀说,他又没说他在哪个医院,又在南京,怎么去看。东芝说,你呀,不愿说你了。南京有几毫远,在哪个医院不能问啊!照耀说,等等吧,等等吧,他不说要回来嘛。

东芝不愿意再跟照耀说,一瘸一拐地走了。

这一等,一个礼拜下去了,蒋道福也没有和自己联系。照耀慌了,因为,蒋道福明明说,过两天就回来,回来就跟自己联系的。东芝也急了,就催照耀再联系。照耀便又拨通了蒋道福的手机。第一遍没接,照耀心里有了点障碍,过了好大一会,再拨,连响好几下,终于接了。蒋道福一搭腔,照耀就问,道福,你还在南京啊?蒋道福明显迟钝了一下,然后说,已经回来了。照耀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蒋道福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说,我马上还要去南京,再复查一下。照耀还想问蒋道福到底生的是什么病,东芝把手机接了过去,然后说,表哥,你在家吗?我想去看看你哦!蒋道福笑着说,不用不用。东芝说,表哥,我家毛孩转学的事,你要挂在心上呐!蒋道福说,你看表妹说的,我们是什么亲戚,这个事是个小事,我从南京回来就办。东芝说好好。

手机一挂,东芝对照耀说,走吧。我们去买点东西吧。

照耀说,他不是说马上就去南京吗?

东芝瞪了照耀一眼,然后向外走了,走到门口,她站住了,然后问照耀,照耀,钱是你爹呀?

照耀则咕哝说,人这么假啊?

东芝不再理照耀,去屋里点钱。

7

东芝和照耀带着东西到蒋道福家时,蒋道福正在跟人下围棋,旁边围了一圈人在看。这让照耀很意外。在照耀的脑海里,蒋道福应该是躺在床上的,他的额上会扎上一条毛巾,面皮子上一点血色都不见,看人时则像是一条供氧不足的鱼。

这会,见东芝和照耀进来了,蒋道福忙笑吟吟地站了起来。这次,东芝一共买了400多块钱的东西。买这些东西时,东芝专找块头大的拿,此时,她把东西往桌子上一堆,半人高,就显得很好看。蒋道福当然看到了,他就对其他人说,是我家表妹。众人知趣,纷纷走了。

有了上门礼,又是多年没见了,照耀显得并不兴奋和自信,相反感到了一种从没有过的陌生,这种陌生让他心里很压抑甚至很难受。东芝坐在旁边说话时,他一句话也没有了。好在蒋道福的心情非常好,作的承诺也很实在,蒋道福说,我本来是准备明天就去南京的,你们这么急,我就等等再去南京,我明天去学校参加碰头会,正好所有人都在,我来找吴校长办这个事。办好就跟你们联系。

万事大吉,乌云散去。照耀和东芝都笑了。

明天很快就到了,接着是后天,大后天,今天。

今天,照耀和东芝都很急。照耀再放羊时,一个劲地看手机,就等着手机猛地一响。期间,他不时地检查手机,生怕不小心调成了静音或者关机。但是,一直等到太阳没了,西边出现了晚霞烧,照耀的手机也没有响。这时,羊儿们开始围拢过来,在照耀手边咩咩地叫着,照耀知道,到了该回圈的时候了。就在这时,东芝把电话打来了。东芝要照耀在蒋道福那里催一下。不知为什么,照耀忽然失去了和蒋道福通话的信心,他退缩地说,还是你……你还是和你表哥说一下吧……

东芝手里必定是端了一只碗,照耀就听到“啪”的一声,然后东芝就关机了。

照耀把两头来蹭他的羊推开,想了半天便拨开了蒋道福的手机。

手机响了好一阵子,蒋道福才接。这一次,蒋道福说话的语气显得很卑微,一副低三下四和理亏的样子,他说他去过学校了,现在找吴校长签字很困难,因为这涉及到生源流失的问题,要开会讨论的。照耀焦急地问,什么时候能开会呐?蒋道福笑了笑说,现在都在假期,人哪能凑得这么齐呢?照耀觉得蒋道福的话说得不对,那天,蒋道福明明说,他要去参加碰头会,还说,正好所有的人都在,现在,怎么又凑不齐了。还有,你蒋道福虽然去了学校,到底有没有向吴校长提这个事呐。照耀知道,蒋道福和自己一样,在学校时老实、腼腆,只知道看书,不懂得交际,上次见面后,他发现,蒋道福的气质还是那个样子,难道,蒋碍于面子,竟然没有向吴提这个事。想到这,照耀很窝火,就不吭声了。这时,蒋道福有些讨好地说,照耀,关于这个事,你也不要急,我是有设计的。听蒋这么说,照耀心情平复了一些,他很装地笑了笑,说,你讲讲。蒋道福问,你那个表舅不是在大市吗?照耀说,是的。上次为了这个事来过,市里招待得很隆重,还是很给力的。照耀说这句话时,显得很炫耀。这样会使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力量。蒋道福说,实际上,这个事好办。你让你表舅给朝向市的赵校长打个电话,赵校长和吴校长他们都很熟,赵校长只要跟吴校长说好了,不要你们出头,我直接去找吴校长签字。你看可好表弟。

照耀觉得这是个理,就答应了。蒋道福就在那边笑了。

8

东芝听说这个事又找回头了,也犯难了,她觉得这个事找来走去的,一步都没齐,结果又走到了表舅这墒,她也不好意思跟表舅打电话了,但是,事情总不能陷落在这,思前想后了一番,最后,她发了一条信息出去:

我舅。这个事你要给力啊!庄子上都知道我有个舅舅在大市里当大官,我的小孩如果转不走,我脸上说不过去呢!还有,庄子上其他几个学生都转好了,我怕转迟了,分不到好班了。

信息发出去后,东芝心里怦怦跳,她觉得自己的话说得有点像绑架,又有点像警告信,不知道表舅会不会生气。果然,这条信息发出后,一天都没有接到回信。

这半天,东芝坐卧不宁,烧稀饭时,把盐当成碱了;洗过脸,把牙膏当成大宝擦了。

这边东芝急得团团转,照耀却接到了表舅的电话。照耀就把东芝表哥蒋道福的策划说给表舅听,然后涎着脸说,表舅,这个可能还要请你跟赵校长说一下呢?让赵校长跟吴说说。表舅沉闷了一下,笑了笑说:我都和吴校长说好了,还要他蒋道福去签什么字呐?

照耀一拍脑袋,觉得自己和羊在一起待的时间太长了。

表舅把大厨和二厨之间的关系说了一遍,然后说,赵校长暂时就不用他了,让他安心当大厨吧,这些葱花姜蒜的事,我们要帮他做好。

一听表舅这么说,照耀又挠起了头。

这时,表舅忽然十分自信地说,也别急,这是件小事,等我电话。

照耀就等起了表舅的电话。不到半个小时,表舅来电话了,要他上午十点到市委大院门口等一个叫刘副乡长的人。

十点,照耀在市委大院门口等到了刘副乡长。这人年龄不大,戴副眼镜,见到照耀,那眉眼和腮蛋子上的笑跟水一样,四处流淌。和照耀握手时,腰挺得直直的,有一条腿像是要跷起来。简单地一交谈,照耀才知道,这个刘副乡长是表舅的部下,在朱家集子挂职。刘副乡长笑着说,遵照领导的指示,都为你安排好了,不过,我能为你办的事就是保证让这个吴校长见你,其他的就靠你了。

照耀谦虚地问,刘乡长,你看我该怎么表示呢?

刘副乡长的眼神明显假了,他笑了笑说,这个……我还真不懂。说完一个劲地看手机,又说等着有事。然后走了。

刘副乡长走后,照耀立刻跟东芝通了话,愁眉苦脸地说,这回可能要花大钱了。东芝骂,钱是你爹啊!这回是见真神了,那个钱还不花等到什么时候。照耀一咬牙说,好。

两个人就算花销,现在照耀身上带着4000块钱,东芝说,你买四瓶五粮液吧,剩下的凑个整数,全部扔出去。

照耀觉得这个女人太喜欢拼家业了,大街上,又不便和她理论,就说,我看着办。东芝说,这个事,你别藏着掖着的,没有熊出息,都扔出去,听到没有。

照耀嗯嗯着。

照耀在超市里转了一圈,开了个清单:五粮液两瓶,计:1340元,小甄酒两瓶,计120元,送1500元。

一个小时后,照耀走到了吴校长住的尚城小区,刚找到4栋1102室,照耀又改变主意了。他先在地下车库的一个入口拐角,从包好的1500元中抽出500元,然后向农贸市场走去。

在农贸市场转了两圈,照耀终于找到了庄子上的人。一个是老慢家里,一个是跟住家里。跟住家里在卖山芋梗子,老慢家里在卖春花生。

见到两人,照耀把两瓶五粮液丢在老慢家里的空筐里,托他们带回家。老慢家里手里吊了支烟,看了看酒说,骚的,五粮液啊!真的假的?我喝你个日的。照耀狠狠地说,千把块钱一瓶呐,你喝了,我到你家拉猪去。跟住家里说,拉猪管屌用,你还不如拉人呐。她家老慢几个月都没回来了,她现在见床疯。说这么浪的话,老慢家里也不怪跟住家里,反而眯着眼,挑衅地看着照耀,眼边子红滋滋的。和村子上的男人不同,平时,照耀不喜欢和村子上的妇女扯叶子,说疯话,他咕噜一句什么,走了。跟住家里笑着说,不屌了吧!两个女人全胜,哈哈大笑。

到底是上上下下安排好的,照耀走进吴校长家时,发现吴家摆出的俨然是一副接待贵宾的样子。桌子是刚擦的,上面还有一些细碎的水渍。桌子上摆着两只果盘,一盘是新上市的苹果,那苹果青是青,红是红的,显得很神气。另一盘是香蕉,也是一根比一根饱满、鲜亮。果盘旁边放了一杯茶。显然刚泡好不久,有的茶叶还没吃透水,幼蚕一般地蜷缩着,眼见着要长大。吴校长约有五十七八的样子,头发都花白了,穿着灰色T恤,裤腰拎得高高的,转身时,照耀发现吴整个人太瘦,裤子里空空的,好像没有屁股。

经过这些人和事,照耀也通达了许多,他坐下后,就把两瓶酒高高地拎起来,放在茶几上,然后把那只装钱的信封放在酒盒子上。

吴校长看了一眼那信封,忙提起身边的茶壶去给照耀加水,实际上,打进门起,照耀还没喝一口,那杯子里满满的。于是,吴校长就象征性地在杯子上方点了点茶壶的嘴子,然后再放下来。

接着两人拉呱。先拉孩子的成绩和爱好。照耀跟东芝不一样,东芝和别人说到毛孩时,都是挑刺,把自家孩子贬低得连一只夜壶都不如,照耀则喜欢夸自己的孩子,小火炖肉一般,好有耐性地夸。今天,当吴校长问到毛孩时,他自然又是夸了一番。吴校长就显出十分羡慕的样子,连连说,好好!你看多好!接着,吴校长又和照耀拉农村的收成,拉农村的现状,这个都对得上照耀的词汇。照耀便感到越来越放松了。

这样拉了很久,照耀就忽然沉默了一下,吴校长看见了。这时,吴说,小郭,这样,说这个事前,我先收下你的东西。这是你的心意,也是领导的心意嘛!吴说着,把酒挪了一下位置,表示收了,接着,他把信封拿起来,笑了笑,诚恳地说,这个我不能要。你知道,现在到处抓得很紧,我不能犯错误的。照耀心里一喜,觉得这样甚好,钱回来了,礼又送出去了,事也办成了;脸上却装出一副极为难极真诚的样子,说,你看……这……这让我……吴校长,你还是收下吧,嫌少是不是……吴校长连连摆手,硬是把信封塞进了照耀的衣袋。吴校长把信封放进照耀衣袋的时候,照耀感到吴好像把一块石头扔进了自己的衣袋,于是,他再也没有力气把它拿出来了。但是,他很快地把带来的资料拿了出来,然后递给吴校长。

吴校长把资料接过去,忙打开眼镜盒,然后把眼镜挂在鼻梁上认真地看着。吴校长看得很仔细,就那几行字,一分钟就可以看完的,吴校长却看了很久,好像每个字又被他写了一遍。

吴校长看得越仔细,照耀心里就越踏实,他感到这个吴校长是那么的和蔼可亲,手竟然下意识地向香蕉那儿动了一下,但是,他到底没有拿起来。

这时,吴校长把眼镜摘下来,放在眼镜盒里,然后把材料还给照耀说,你收好,这个不容易,要收好。

照耀忙将资料收起来,但是忽然觉得不对,又把资料拿了出来,放在自己和吴之间。

这时,吴校长笑了笑说,关于你孩子转学的事,我表个态。第一,我不反对。这是好事,城里和乡下的教学质量的确有差别,孩子有好的出路,我们应该支持。第二,孩子到新环境读书后,我们不会追究。

照耀忙说,谢谢,谢谢吴校长。

这时,吴校长又笑了笑说,不过,这个字我不能签。

听吴校长这么说,照耀好像被人劈头砸了一砖,脑子里懵懵地痛。

吴校长笑了笑说,不是对你一个人的,都是这样的。哪个愿意走,我都不反对,不阻拦,但是,这个字,我的确不好签,请你原谅。

照耀不吭声了,他觉得太阳穴那儿有什么在蠕动。他用手勾了一下,原来是汗。

这时,吴校长说,老伴和孩子都不在家,我也做不好饭,中午就不留了。

照耀猛然醒了,嘴里嗯嗯着,忙站了起来。

出了小区,照耀极为失落,极为绝望,觉得半个身子都站在冰水里一样。头脑里嗡嗡地响,极度张皇之下,他给表舅发了一条信息:

表舅,我是照耀,找的人不愿意签字。

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慌乱,签字的“字”打成了“子”,他竟然也没发现就直接发了出去。

过去,照耀无论是发信息还是打电话,表舅马上就回,这次,照耀把信息发出去很久了,表舅也没有回。照耀更加恐慌了,他忙拨通了表舅的手机。手机拨通后,响了十几次,表舅才接,这一次,表舅的口气显得很不耐烦,他说,我在开会呀!照耀被表舅的这种语气吓了一跳,忙把手机关了,关手机时,他的脸是红的。

因为是东芝的表舅,过去,表舅对照耀非常客气,但是今天,照耀明显感到了一种嫌弃和厌烦。他的心更冷了,他一直认为,在这件事上,表舅是他唯一的靠山,为此,他也唯恐表舅在这件事上烦躁甚至退缩,今天,他的预感非常不好。

照耀正这么不安地想着,表舅把手机打过来了。这次表舅笑着说,刚才在开会。表舅这样说,显然是在解释,接着他又说,信息我看了。别急,这是小事。证明写不到就算了。我马上安排赵长生,绕开这个证明,直接找接受学校。你想让毛孩去三中还是五中?

照耀觉得表舅的笑和自信是拿捏着的,连忙磕巴地说,表舅你看,哪个学校都行。

表舅说:好!你等我电话。

说着,表舅把手机挂了。

实际上,照耀想说让毛孩上三中的,因为都说三中好,现在,他忽然不敢提这个条件了。

不一会,表舅的手机又打来了,这一次,表舅的口气更为轻松,他笑着说,我给赵长生打过电话了,狗东西,跟我客气得很,非问我什么时候来喝酒,还要送我银鱼呢!我哪缺那东西。

照耀只等表舅说毛孩的事,就打着哈哈。

表舅显摆够了,然后说,事情跟他说了,我说,小孩两眼黢黑,谁也不认识,写不到证明,我让他全权办了。他满口答应,就差没有磕头了。态度非常好,非常热情。你明天把材料递给他就行了。

照耀松了口气,同时感到这个表舅和那个赵长生简直就是一对活神经,就这种开瓶盖大点的事,为什么要让自己跑来跑去的呢?掏鸡巴晒太阳,纯粹是闲的!

9

第二天,照耀不敢耽误一点点时间,立刻就赶到了工地。这是朝向市中的新学校,赵长生负责这个工地的监督,现在戴着一顶米黄色的帽子,手背在后面,正和一个拉渣土的司机说着什么。照耀敢肯定,赵长生看到自己了,但是就是不往这边看。照耀为了表示自己诚心,故意找了个太阳地站着,他想让赵长生感到自己不容易,让赵长生动恻隐之心。但是,赵长生就是不看他,跟那个渣土车司机有说有笑的。

几分钟后,赵长生忽然向另外一个方向走了。照耀纳闷了,又不敢喊,愣愣地站在那。

赵长生向前走了很远一段路,然后找了块水泥地站着,终于向照耀挥了挥手,照耀叹了口气,忙跑了过去。

照耀跑过来时,赵长生正在用一根棍子剔鞋子上的泥巴。照耀和他打招呼时,他只嗯了一声。等他把棍子扔了后,照耀把材料递了过去。

过去,照耀把材料给赵长生看时,赵看都不看,只问证明上有没有签字,现在,赵长生却仔细起来,他用大拇指沾着唾沫,一张一张地翻那些材料。赵在翻看那些材料时,照耀的心怦怦地跳,他有点兴奋地想,这次也许能交下去了。他进而想,如果这一次能交下去,他撒腿就跑,然后一口气跑到城外,跑到天边,离这个材料远远的,离这些人远远的。

不一会,赵长生把那几页材料翻阅完了,这时,他笑了笑说,你这个材料还不行啊。没有校长签字,我怎么找人呢,对不对?

说着,他把这个材料又交给了照耀。

照耀愣愣地看着手里的材料,就像看鬼一样。

赵长生又笑着强调说,材料不全,真办不了。

照耀想问,你不是跟表舅说,可以绕开材料直接办了吗?表舅不是说,你很热情,态度很诚恳吗?但是,他怎么敢问呐。

这时,赵长生倒是显得很焦急地说,你还得回去找人,不能拖,好吧?

照耀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

回到家,照耀直接到田里去见了东芝,东芝早就看到了照耀的脸色,旁边是一只色拉油桶,现在里面放的是水,东芝把水桶搬起来,通通地喝了个精光。

东芝喝水时,照耀则一屁股坐在草上,一句话也不说。

这时,东芝把水桶扔到一边说,我就知道没办成……

照耀有点央求又有点无奈地说,你……还是打个电话给你表舅吧。让表舅再回来一趟,当面跟赵校长说。我去是没有用的。你表舅一跟他说,他就非常热情,我一去,脸子就掉下来了,这……

东芝就给表舅打电话,这一次,无论怎么打,表舅再也不接了。

晚上,岳父来了。

照耀从来就看不起他这个岳父,在乡下翻了一辈子的土坷垃,还戴了副眼镜。那眼镜片真厚,连读博士和博士后的人戴的眼镜也赶不上。一说话就摇头晃脑的。整天在田里劳作,累得脖颈子错位也不忘咬文嚼字。一直怀才不遇着,本村的人,还有附近村里的人,无论大小长短都喊他为老夫子。

饭桌子上,听东芝说了这件事,老夫子说,大芝,这个事就这样吧。不要再找你表舅啦,再找他,他就下不了台啦。

这是为什么呢?照耀和东芝都在心里问。

老夫子便摇头晃脑地说,官场上的事你们没有研究。在这件事上,要问卡在你表舅嗓子眼里的那根骨头叫什么,我跟你们说,叫尴尬。

照耀不能悟出老夫子话里的意思,和东芝都睁着眼睛看着老夫子。

这时,老夫子举起筷子,像草叉子一样,用力叉起一卷菜来,然后伸出手去,拣最细的一根,捏住了,扔进嘴里,接着莫名其妙地大嚼起来。他一边很有筋骨地嚼,一边说,你表舅就是个编史书的,过去叫史官,一毫子实权都没有,在当今还不如卖书的实惠。那个赵校长并不需要巴结他。赵之所以对你表舅隆重接待,不过是处于礼节。因为你表舅那个官就是狗屎,也是大市里的狗屎,这一点礼遇是要有的。至于要办成这个事,你表舅的面子就不够了。

东芝说,这个姓赵的真有意思。不给办就说不给办,不能办就说不能办。扎住口不说,还把事揽在手上绕。这开的什么箱子,挂的什么锁呐?

老夫子又摇头晃脑地说,要说这件事,卡在赵校长嗓子眼里的那根骨头叫什么,也叫尴尬。处于对你表舅的尊重,他不得不接,但是,办成这件事,是要花钱的,大客要请吧?按照现在的规矩,每个老师要送购物卡吧?有的还要洗澡,干那事。你表舅和姓赵的关系只够互相交换招待饭的,你让姓赵的去为你表舅的这点面子花这个钱,姓赵的心甘吗?

东芝有点明白了,就显得尤为气恼,她说,这种人怎么这么恶心,不就是要钱吗?我们都准备了,他直接说不就得了?

老夫子笑了笑,打了一个漂亮的花嗝,摇了摇手上的筷子说,他敢要吗?他就是敢要,能向你表舅的亲戚要吗?事情要花钱,又不敢要主家拿,自己又不愿意为了你表舅这点面子破费自己的人脉资源,所以只好这么拖着,你说,他尴尬不尴尬。

至此,东芝和照耀都听懂了,两人同时叹了口气。

老夫子说,所以,这个事就不要再找你表舅了,再找他,就难为他了,就伤他自尊心了。因为这个事,已经把他的水试出深浅了。人都是虚荣的啊!我的妈呀,你把当官的虚荣给伤了,以后还想往来吗,那就跟用抓钩抓他脸一样一样的。

像是在排练话剧,照耀和东芝又时分不差、轻重一致地叹了口气。

这时,老夫子捏住酒杯,在嘴上比量了一下,然后一口把酒喝干了。他陶醉地将两片嘴唇揪在一起说,这个事先这样吧。首先,给你表舅一个台阶下,就说孩子恋旧,不想转学了。这样,你表舅就从这件事里拔出来了。第二,花点钱吧,找“黄牛”。

10

老夫子还真有些本事,不到一个礼拜,就把“黄牛”带到了东芝和照耀面前。

东芝和照耀一看,心里凉了半截,这个黄牛长得那个叫龌龊,从头烂到脚的样子,活像是一条大鼻涕。不过,黄牛说起话来很靠谱。他猛地伸出一只手,做出开枪的手势说,我们靠软实力吃饭。软实力你们可懂?

照耀和东芝还真不懂,同时摇头,碗里晃豆一般。

黄牛说,这么说吧,我们卖的就是资源和名片关系。这个可懂?

照耀和东芝先后点了一下头。东芝的头点得有些鬼画符。

黄牛说,既然是卖,就要收钱,但是,我这个人有一条是够千人评,万人评的。

说到这,黄牛好像很激动,又好像受了什么委屈,瞪圆了眼看着照耀和东芝,嘴唇微微颤抖着。

见黄牛一副要哭的样子,照耀和东芝感到莫名其妙,他们实在不知道黄牛说这句话时怎么会激动成这个样子。

这时,黄牛冷静了一下说,这样说吧。我先来办事,等我把事办到你们都不好意思再不付钱了,我们再来谈钱这个鬼东西。

照耀比东芝现实,他笑了笑问,多少?多少钱呢?

黄牛不回答照耀,却瞪圆了眼看着东芝说,你如果一定要问我,一定要逼我说,我也实说,两大千。

照耀又笑了笑问,这个两大千是几千。

黄牛还是不看照耀,看着东芝,一脸焦虑地说,就是两千整。不是一千多,也不是近两千,连一千九百九十九点九九都不行。这个我要说得明明白白。省得大家到时候把脚丫子都数烂了。

照耀舒了口气。

黄牛又激动了地说,不能再少了,绝对不能了。

照耀又舒了一口气。

黄牛走后,爷仨开始议这个事。人是老夫子带来的,老夫子就说,这个人说话给听。不像街边耍大刀,搓大力丸的,管(可以)。

照耀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在街头看过翻三张牌的,两个白点,一张红点,红点赢。结果,你明明是盯着红点的,盯着盯着就丢了,丢了就得给钱。

事情到了现在还不见一撇,东芝早就急了,自然对照耀的这个类比或者说比如很厌烦,就急躁躁地说,别管他是玩几张牌的,偏方治大病。你把牌盯丢了,不能怪人家玩牌的,要怪就怪你自己的眼不照(不行)。

平时,老夫子自己喜欢咬文嚼字,偏不喜欢自己的这个女婿也这么迂腐。在他心里,照耀是一个怕见世面,好吃懒做,瞻前顾后,自私吝啬,心眼狭窄,又固执倔强的人。要说在农村,一个年轻人不出去打工赚钱,只会抱着书看,还不如一只会生蛋的鸡值得人朝觐。于是,照耀在三个人当中,很快就成了外人。老夫子说,东芝今天的话说得给听。大凡为人,不要事情一出来,就上秤称,用尺子量。结果就一个,粗的不漏沙,细的落金银。

老夫子这么一帮腔,照耀立刻感到孤单了,又看老夫子说这个话时,一副不屑的样子,就再也不吭声了。

11

黄牛做事很讲准头,上午九点刚过,就把照耀带到了市中心的如海超市门口。此时,那里已经站定了一个人。四十多岁的样子,个头不高,看上去很文静。穿着也很讲究。一嘴的牙整齐而又白。像这个年龄,有这样一口牙,非常讨照耀喜欢,因为这使照耀想到了他那些可爱的羊,想到羊儿们咀嚼时发出的细碎而富有弹性的声音,想到这些声音里包含的时空和韵味。

黄牛首先把这个人介绍给了照耀。说这个人姓寻,叫寻家清。黄牛又特别强调,这个“寻”不读“寻”,读“秦”。照耀舒了一口气,他正在别扭着呐,因为在乡下,寻是男人精子的意思,很难说出口的。接着,黄牛又把照耀介绍给了寻家清。寻家清向照耀点头,并笑了笑,十分友好,还有些腼腆的样子,这给照耀的感觉非常非常好。

黄牛走后,寻家清就带照耀向前走,等照耀发现寻把自己往超市里带时,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钱包。他想退,但是已经上了自动扶梯,只好跟着往前走了,走时,心情一下子就坏了起来,感觉被人扯着耳朵往圈套里去了。

下了扶梯,照耀不走了,他对寻家清说,我在这里等你吧。照耀说这句话时,脸上有难以掩饰的狡谲和尴尬,寻家清瞧见了,就笑着说,一起进来选吧。看人是不能空手的。

寻家清说话的语气十分诚恳,笑意也充满了和善,照耀一下子感到了自己的小气,就跟着寻家清往里走了。

进了超市,寻家清很快就选好了几样东西。看来,这个寻家清也是老办这个事的,这几件东西往手上一拎,人立刻就像一间被装潢好的屋子,显得大气和豪迈起来。

在寻家清选货时,照耀一直在默记着价格,现在他算出来了,是435块5角。照耀退一万步想这个问题,他想如果让自己付的话,这个数目还能承受。

到了收银台,寻家清走在最前面,照耀借故排队,和寻家清相隔一个人站着。很快,单子打出来了,一分不差,是435 块5角。照耀正寻思着付账的事,他发现寻家清把钱夹子拿了出来。照耀瞥了一眼,那钱夹子里不仅有厚厚的一沓子钱,还有七八张卡。照耀觉得自己如论如何也应该表个态,就说,那我来。寻家清笑了笑,摇了摇手,接着就把钱付了。寻家清付账是照耀的愿望,但是,寻家清真把账给付了,照耀又觉得很意外,同时,心里就更没有底了。此时,他后悔没有把东芝和他那个讨厌的老岳父带来,好一起分析一下本折戏的大意。

寻家清是有车的,带上照耀,两人很快就到了一栋高大的建筑物后面。

要下车时,照耀问,这是哪里?寻家清一捏手上的铁疙瘩,车子哎呦一声就自锁了。寻家清又拉了拉车门,见扯不开了,便接照耀的话说,市委。照耀头皮一麻,身子里有了一种和东芝做爱进入高潮时的那种战栗,他立刻就不敢吱声了。

绕到办公大楼正门,登记了,到了14楼,进了人社局局长办公室。

很快,照耀便知道,寻家清带他见的是朝向市人社局的顾副局长。照耀的心一下子坦荡了,还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自豪感。此时,站在人社局局长的办公室门前,他特别渴望有人能看到他,特别是村子上的人。最主要的是,这里是政府部门,事情的安全性和可靠性都不成问题了。进门后,又见寻家清和顾局长亲热得不行,熟得跟一锅烀出来的山芋样,照耀就更加放心了,他下意识地抹了一下太阳穴,这一次,他没感觉到一丝汗水。

这时,寻家清向顾局长介绍照耀,他说,这是我侄子。

照耀一愣,心里有点不悦,因为这个事先没说好,这个姓寻的分明是倒了自己的巧。

顾局长看了看照耀说,你叔跟我可不是一刀两刀的感情,我们是父往子交啊!

照耀还在计较做了别人侄子这个事,听顾局长这么说,他笑了笑。

这时,寻家清向顾局长偏着头,低声说,兄弟,给你带了点东西,不好拎上来,放车上呐。

顾局长眼一瞪说,胡搞!走!

于是,三人下楼,坐上寻家清的车往城郊开去。

不一会,车子停在一个大宅子前,原来这是顾局长在郊外的房子。

车子停下后,寻家清像使唤侄子一样使唤照耀把东西拎到顾局长家。三人坐下后,寻家清把照耀的材料给顾局长看,顾局长看了看,把那些材料往垃圾箱里一扔说,8月20号直接带孩子到七中报到。

照耀不敢相信地看着顾局长。

顾局长显然是看懂了照耀的眼神,他很快就拨出了一串号码。手机一接通,他就说,是我,你老大!哈哈哈……我说曹校长,我有个侄子,8月20号带小孩到你那报到,你安排一下吧。

对方声音很大地说,好好好,遵命遵命。

顾局长又笑着说,你别头点得跟开山放炮的样,一到事上就到处找伟哥。可行?不行我打电话给教育局那哥们。

对方马上说,局长大人,我挺得起来,雄起!

两人大笑,连一旁的寻家清和照耀都笑了。

放下手机,顾局长淡淡地说,好了。这事定下来了。

接着,顾局长和寻家清靠得很近地说话,照耀坐在一旁,飘飘荡荡的,做梦一般。

一个小时后,寻家清和顾局长告别,然后开上车,带着照耀沿着城郊的一条水泥路向前走。走下去十分钟后,车子停在了国防大桥桥头。寻家清先下了车,照耀跟着下车,一转身,黄牛像鬼一样地出现了。

见到照耀,黄牛递上一根烟,等照耀接了下去,他又传火,等照耀吸了一口烟后,他问,还满意吧?

照耀说,谢谢咯。

黄牛说,如果你满意了,我们就把账结一下吧,可好?

照耀有些不开心了,他觉得这个黄牛有些不地道,起事时,关于钱,他说我办事一定办到你都不好意思不提钱了,我再来跟你谈钱这个鬼东西。现在,自己并没有这种感觉啊,而且心中的疑窦还很多呐。他说,我先跟我家里说一下吧。黄牛忙说,哦,应该的,请便请便。

照耀就走得远远的,并且隐藏在了一丛茂密的树后面。也不知是兴奋的还是在市委大楼吓的,他感到自己的尿胀得很。他一边撒尿,一边用手机和东芝谈这个事。东芝问,你看清楚了没有,真是市委吗?照耀说,这个不会假,外面挂着牌子,里面好多办公室,那个走廊真宽,我们家的13只羊在里面并排走都行。那些来来往往的干部,就跟电视里的干部一个屌型,见人也不笑,走路轻飘飘的,跟鬼火样。东芝说,如果是这样,那你还有什么好怀疑的,把钱给人家吧。照耀歪着头,用下巴和锁骨衔住手机,一边提裤子,一边说,我还有些不安,你想想看,明明是给我们办事的,他们为什么要送礼?还有……

东芝说,别讲丢人话了可好哩?那叫舍得舍得,可懂?刨去礼钱,他们不还是要赚一些吗?如果是打包的,就更赚了。

照耀听不懂东芝的话,也不好再和东芝争论,挂了手机就向寻家清和黄牛走了过去。

走到黄牛近前,准备掏钱的他又多了一个心眼,他笑着问,下一步怎么办呢?

黄牛也客气地说,郭老板,先把钱付了,我们再往后谈,可好?

照耀装着没听见黄牛的话,看着寻家清,他觉得寻这个人要比黄牛可靠得多。

这时,寻家清掏出一张纸条给照耀,又把一只蓝皮本子给了照耀。那纸条上是顾局长的手机号码,蓝本子是朝向市市直机关干部的通讯簿。照耀对照了一下,在人社局一栏的下面果然查到了顾局长的号码,一个数字都不差。

照耀无话可说了,就把钱给了黄牛。

黄牛点钱时把票子弄得很响,照耀心里疼钱,眼盯着票子看,他想,如果黄牛多数出了一张,他就赶紧拿回来。

黄牛很快就把票子点完了,他和照耀同时舒了口气,不过一个是安心了,一个是失望罢了。

黄牛把钱装进皮包里,然后说,郭老板,我们做事情,一向都是很讲究节奏的。到了这个节点上,我、寻老弟和你之间就没有任何关系了。下一步,你就直接和顾局长联系了。

黄牛说到这儿,掏出烟盒子来。烟盒子里只有两根烟了,黄牛给了寻家清一根,自己叼了一根,然后当着照耀的面,把烟盒子捏成一团,扔了。

黄牛说这些话时,脸上没有以前那种笑了,加上黄牛把话说得一刀两断的,照耀心里一空,觉得两条腿软软的,大腿骨节那儿有点向后折弯的意思。这一点被寻家清看见了。寻家清拍了拍照耀的肩膀,轻声细语地说,没事,在顾局长家不都说好了嘛。

寻家清的话不多,但是有筋骨,很让人安心,很宽慰人,照耀就点了点头。

钱拿到了,照耀也认了,寻家清和黄牛就走了。当寻家清的车子一溜烟地跑远后,照耀太阳穴那儿便积满了汗,此时,他的心里突然惶惶的,空空的,如同漂流在大海上。

恐慌之下,照耀不顾寻家清的交代,立刻拨通了顾局长的电话。

手机拨通后,照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顾局长连问了好几声,他才反应过来。顾局长听懂了照耀的声音,问,还有什么事吗?8月20号带孩子过来找我就行了。照耀说,顾叔,我想请客。和几个老师见见面呐。照耀本来想说,现在转学既要请客,也要送卡,但是他没有提卡的事,他觉得如果借顾局长的面子,单凭请客就能把事情办了,何必要动那么大的资金呢。可顾局长大大咧咧地说,不用,跟他们客气什么,用不上。照耀执拗地说,还是请一次客吧。尽尽心意,见见面。

照耀两次提到想见见面,顾局长似乎懂了,他笑了,说,不踏实是吧?照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顾局长忽然叹了口气,说,客就不用请了。现在都怕吃饭,又伤时间又伤身体的,我看这样吧,如果你觉得这个事不能免俗的话,就准备几张购物卡吧,一对一交流,心意直达。

听顾局长还是把卡这个事提了出来,照耀差点失声,心里暗暗叫悔,但是,嘴上还是连声叫好,他问,局长,你看弄几张呢?顾局长沉吟了一下就算了出来,他说,准备十张吧。卡里少放些钱,一张卡放一千吧。照耀太阳穴那儿的汗水已经开流了。他说,好,好的……

回到家,照耀就把卡的事说给了东芝听,显得很懊恼,很内疚,觉得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东芝却说,太好了!现在送礼,最怕的就是办事的人不收,现在办事人主动要礼了,这个事就好办了。照耀感到东芝的话很神经,接下来,两人就相关的一些事争论起来。

首先是钱的来源问题。

东芝要把家里的13只羊全卖了,照耀则坚持留两只。东芝气不过,说,你看你可像个男人,做事怎么就屙不完,尿不净的。羊算个什么,把你留下就行了。照耀说,留我弄熊啊!我又不能当种羊。东芝说,不留你当种羊,留我当种羊啊?在这个家,有担子你不挑谁挑。照耀这下才算听懂了东芝的双关语,憋住一口气,不吭声了。

第二个就是到底要买几张购物卡的问题。

顾局长要求买十张,现在,照耀决定买九张。理由是,到时候,也许有人缺席。东芝啧了一下嘴巴说,人家办事都往前看,你净往后退。你看哪家办酒席不多留几桌的?也许有人缺席,你为什么不想到会多来一个人呐?还有,顾局长不提自己,你就不给人家了?

照耀立刻说,不都送过礼了吗?

东芝手一扬说,去你妈个逼,不跟你这种人说了。

说着,拉着脸,一瘸一拐地走了。

12

东芝的意见占了上风,羊全部卖了,因为是急卖,不管照耀多会讲价,也没把理想的价格要下来。接着就在超市里办了11张卡。

卡是东芝和照耀一起去办的。把卡交给照耀时,东芝一再嘱咐,这里的一张卡是给那个顾局长的。照耀按照东芝的要求,当天就把卡交到了顾局长手上。卡都装在信封里,顾局长既没有问是多少张卡,也没有问每张卡里有多少钱,只是交代照耀,八月十六号再和自己联系。

晚上,照耀做了个梦,他在山顶子上放羊,天很蓝,羊很白,草很绿,他斜身躺在山坡上,嘴里嚼着草根,眯瞪着要睡,突然,一头黑色大牯牛向他的羊群闯了过来,他的羊惨叫一声,向远处跑去,他起身就追,一直追到大江村前边的红山畈上。那个畈子有100多米高,很陡峭,过去摔死过一个和尚。那些羊冲到山畈子上时,无论照耀怎么喊也不回头,然后一个接着一个地跳了下去。那些羊往下跳时,像一朵朵白云……

照耀一下子就醒了。他醒的时候,屋里显得很静。为了怕别人偷羊,照耀家的羊圈就建在窗户下面。平时,照耀能听到羊吃草的声音,能听到羊磨牙反刍的声音,还能听到羊和羊之间窃窃私语的声音。这些声音都是照耀的催眠曲,是照耀的中国梦。可是现在,这些声音都不存在了。照耀的心里一阵难受,他坐了起来,感觉到自己想它们了。

第二天,本该是下田起花生的,照耀却去了小坝山。

天很蓝,草很绿,风很轻,照耀就坐在那里,向远方看着。因为连下了好几次雨,远方蓬蓬勃勃的,密不透风的样子。这种景象会让照耀的心里很堵。间或,他会突然喊一声,悟空!或者忍者神龟!过去,他一喊到哪只羊的名字,哪只羊就会跑来。他口袋里装有一把豆子,用豆子奖励一下这个听话而又馋嘴的家伙。有时,他喊悟空时,沙和尚竟然会跑来,甚至在半路上把悟空撵开,自己跑到照耀跟前,每当这个时候,照耀就会批评它,说,你这个烂人,要讲规矩,一切都要按照规矩来,可懂?但是,今天没有羊再买他的账。而随着几声叫喊之后,他的心里又难受又空落。

谁又能知道,我们的这个照耀,他内心的全部力量都来自于这些羊,来自于这些英雄。这是他为什么每天都要喊一遍这些英雄们名字的主要原因。和这些英雄在一起,他才会感到自己有主张,有依靠,有梦。现在,这些英雄都走了,哦!他恍然大悟,他感到如今他的英雄都化身为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顾局长。

顾局长个子不高,这个照耀见过,但是,此时的顾局长在照耀的心里却无穷大起来。说也奇怪,这个顾局长的形象在他的心里越是高大,他的心里越是不安起来。此时,他特别想听听顾局长的声音,特别想见到顾局长。这么想着,他便晕乎着拿起手机,拨开了顾局长的电话。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因为讲好八月十六再联系的,对于照耀的这个电话,顾局长觉得很奇怪,他问,小郭,什么事?照耀愣了一下,做梦一般地说,哦!我想听听你的声音。顾局长不说话了,过了一会,然后笑着说,什么意思?照耀忙说,没事,没事……说着忙把手机关了。

顾局长的声音算是听到了,但是,照耀的心更乱了,他觉得自己刚才打这个手机和刚才自己说的话都很古怪,很神经,于是,他发去一条信息,他想挽回刚才自己给顾局长造成的不良印象。“顾叔,请原谅我的唐突,也请理解我的心情。忘了说了,每张卡里是1000元,有一张是给你的,一点小意思。另外,卡是我们家卖了13只羊买的,人人都知道,请你一定要把这件事办好,一点差错都不能有,否则,我真的毫无退路了,真的要崩溃了。”照耀把这条信息发出去后,深深地舒了口气,此时,他觉得,自己终于把自己最想说的话,把最到位的话都说出来了。他想,他在信息里表达出来的心情,一定会得到顾局长的巨大同情,甚至是感动。

整个一天,照耀都非常开心,期间,他会反复地看自己发给顾局长的信息。越看越有信心,越看越有力量。他觉得他已经把顾局长和这件事都死死地抵在了墙角,再也无路可逃了。他忽然又想起了东芝和自己吵架时说的话。东芝说你不是种羊,难道我是种羊啊!现在,他感慨万千地想,顾局长啊,你就是我们全家的种羊啊!

接下来,照耀把日历拿过来,用一只小铁夹把8月16日以前的各页都夹了起来,这样,他出门进门一眼就能看到8月16这几个数字了。

在照耀安心地等这个日子的时候,一个女孩却把这个日子提前了。那天,照耀正在看书,手机响了,接过来一听,是顾局长办公室的,要照耀过去一下。照耀心里一喜,知道这个事情可能要落到实处了,他连衣服都没换,就急忙赶了过去。

在人社局,照耀并没有看到顾局长,接待他的就是那个打电话的女孩。女孩长得甜甜的,一笑跟一颗糖炒栗子样。她把一只信封交给照耀说,顾局长到北京开会去了,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照耀感觉到信封里是他买的那些卡,心里一凉,还想问什么,女孩忙扭头说,我还要去做纪要,对不起了。

离开顾局长办公室,照耀钻进了洗手间,三下两下就把信封撕开了。

信封里装的的确是他买的卡,当时,他还为卡做了记号,现在这些记号都在。卡的数量也对,是11张。信封里有一封信,照耀不再理那些卡,忙把信打开了。

信是顾局长写的,信上说,我是党的干部,绝对不能破坏党的纪律。卡你收回去,现在离开学还有一段时间,关于小孩转学的事,你们可以争取一下,但是要遵守学区制度。

照耀脚下一滑,差点摔进马桶。

出了市委大楼,照耀就想到了黄牛和寻家清,尽管黄牛以及寻和他告别时跟他说,他们之间的交易到此结束了,但是,他还是给两人打了电话,结果,两部机子都已停机,接着,他又给顾局长打电话,顾局长的手机总是说不在服务区。

从城里回到乡下的路上,照耀一直在想这件事的变故,最后,他茅塞顿开。他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这一巴掌打得真狠,牙龈都绽开了,顿时,一阵尖锐的撕裂的痛在他口腔里环绕,继而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让他感到极不舒服。揍完自己,他掏出手机,然后找到了给顾局长发的那条信息,一个字一个字地删了。

13

从城里到照耀住的那个村不到四里路,照耀却觉得走了半生。过了涧湾,路似乎更难走了,因为离家越来越近了,此时,路两边的玉米都一人高了,它们伸出长长的叶子来,不时地撩照耀,这让照耀极为烦恼,他想一口气杀了它们,可是他觉得自己真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好不容易走到家门口,照耀忽然听到了一阵阵孩子的笑声,其中,那个声音最大的就是自己的儿子毛孩。

和自己的性格截然相反,毛孩的性格不仅早熟,而且非常成人化,从一年级起就当班长,一直到五年级,班长一职就没有失过手,人称老班长。因为有胆魄,有主张,村里比他大好几岁的孩子都依着他。有时,照耀和东芝在床上撩骚,东芝就说,你小心点儿,你小心点儿,我怎么觉得毛孩像是配错种咧。

照耀又走了几步,就正好站在自己家的门口了,此时,他傻眼了。桌子上摆着一盘煮花生,一碗枣子,一盘桃子,一碗腌豇豆。正中坐着毛孩,旁边坐着几个和毛孩高矮大小差不离的学生。几个孩子,每人面前一双筷子,一只酒杯,喝的正是他那天让老慢家里带回来的五粮液。

照耀只觉得脑袋里忽楞地一闷,便由不得自己了。他从门后抽出赶羊的鞭子就向毛孩甩了过去。这一鞭子打下去,就如砍过去一把刀,毛孩的脸上立刻暴出了一道鲜滋滋的血印子,人啊哦一声,翻倒在地。其他的孩子先是一怔,花花丽丽地全瞪出了眼珠子,接着躲炸弹似的,弓着腰,伸着头,纷纷夺路而逃。这时,照耀早已冲了过来,他揪住毛孩的头发,抡圆了膀子,没头没脑地打起来。

毛孩一边大哭,一边大喊着,爸啊!爸啊!我不敢了,我不敢了!

不知为什么,毛孩要是不告饶,照耀倒是停下来了,毛孩这么一喊,他打得更重了,而且越打越上瘾。这时,东芝突然冲了进来,她一下扑到照耀身上,又撕又咬,又喊又叫。人说瞎子固执,聋子打岔,瘸子手狠,东芝第一口就把照耀肩膀上的布咬开了。照耀感到了疼,但是他没有叫,他丢开毛孩,一把把东芝按在地下。此时,心里的火突然都暴发了出来,他感到,花了这么多钱,都是东芝要当男人家的原因,都是因为东芝是个瘸子的原因。于是,他用鞭杆狠狠地打东芝那条残疾的腿,鞭杆打断了,他又用脚踢。这时,毛孩扑到东芝身上,一边大哭,一边喊:我爸,我爸啊——

打人的声音很大,东芝的叫声很大,毛孩的求饶声很大,邻居都来了,他们纷纷扯开照耀,年龄大点的还狠狠地推了照耀一下。

娘儿俩被打狠了,全部住进了镇医院。这样,照耀的家里就算空了。此时,因为孤单,照耀也渐渐平静下来,许多事情也渐渐浮出水面。原来,毛孩他们喝的根本就不是五粮液酒,是毛孩捡来的空瓶子,灌上了雪碧。想到因为这个把孩子打成这样,照耀很难过,同时,觉得对东芝下手也太狠了,已经到了毒辣的地步,于是,他就琢磨着怎么向娘俩道歉。当然,他没有信心,他觉得自己打娘儿俩时像个疯子,他的眼睛必然是红的,充满了大恶。

那天,照耀走进病房时,东芝看见了,立刻翻了个身,脸向里了。照耀就坐在了毛孩的床前。当照耀坐下来时,毛孩看着照耀,然后轻声地喊了一声,爸。照耀一把握住毛孩的手,鼻腔里一阵酸楚,特别想哭。但是,旁边坐着一个人,恍惚地正笑眯眯地看着照耀,照耀就把眼泪逼了回去。

照耀轻声地问,个(可)疼?

毛孩点了下头,但是马上又摇了摇头。

这时,旁边的那个人咳了一声,显然是想说话了。照耀就看了看这个人。

这人约五十多岁的样子,是个秃子。“秃子”咳嗽了一下后,冲照耀又笑了笑,却没说话。

在农村,这种自来熟的人很多,什么事都想搭讪,都想掺和一下。照耀不想理他,只是把毛孩的手紧紧地攥着,一心想让毛孩从自己的手劲上感到自己的内疚和心疼。

毛孩想必是体会到了,伸出另一只手来,捏着父亲的袖头,无力地说,爸,都怪我,都因为我。

毛孩的手背上有一块青紫的地方,这是照耀打的。照耀看到这块伤痕,又听孩子这么说,就再也忍不住了,泪水滴答起来。毛孩慌了,一边低声地哭,一边说,爸,都怪我,都怪我。毛孩的声音起初很低,说着说着就高了,显得声嘶力竭的。显然,毛孩希望能用这种声音来阻挡父亲的眼泪,殊不知,毛孩越是这么喊,照耀的眼泪越多。而另一边,东芝的泪水早就把枕头打湿了一大片。

一家三口哭了一阵,这才渐渐平静。又过了很大一会,毛孩想必是累了,竟然合上眼睡了。照耀用手指把毛孩脸侧的眼泪轻轻地抹了,然后走了出去。

照耀走出病房,来到吸烟区站着。这里有一个窗户,从窗户看出去能看到一大片庄稼。

已经立秋了。老话说,秋后18天底火,但是,今儿却非常凉爽。照耀看着窗外那大片愣头愣脑的庄稼,心里空空的。这种空,让他很冷,很畏缩,让他感到自己是那么的渺小,那么的无奈,那么的不值一提。他很绝望,有一种要纵身一跳的欲望。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这时,有个人来到了自己的身边,照耀转头看时,是“秃子”。“秃子”喜欢随地吐痰,而且还喜欢用脚涂踏,照耀感到很恶心,很不喜欢这个人,所以他看了“秃子”一眼后,就再没打算理他,但“秃子”却向照耀笑了笑,然后递上来一根烟。烟是黄山牌的,五块钱一包,照耀抽的烟要比“秃子”的贵一块钱。但是,他还是接了下来。“秃子”又给照耀点上火,然后笑了笑说,唐僧还有九九八十一难呢,何况是人喽。

此时,照耀正如一跤摔在了刺窝窝里,浑身都是痛,虽说“秃子”的这句话救不了他,却像是为他摘去了身上的一根刺儿,让他很受安慰,也让他感受到了一种善意,他向“秃子”笑了笑。

这时,“秃子”向四处看了一眼,声音低下来说,我跟你讲,你孩子的事成了。

听“秃子”这么说,照耀俨然是被吓着了,立刻就怔在那里,心里像是有一只一起一落的大油锤,通通直响,口腔里也干燥起来。

他的脸全然红了,他骤然地想,这些日子,生活如此为难自己,原来都是有道理的,原来都是为了这一刻的绚丽和惊奇。这样看来,那13只羊没有白死(他认为那个买走羊的男人必定是个屠户),它们在这件事上都成了一种祭祀,有着一种非同寻常的意义。以此,他坚定无疑地相信,好运已经来临,事情开始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了。他就那样死死地看着“秃子”,像是吃惊,又像是恍惚,眼里迸出一些光来,这些光越来越亮,把他的眼睛洗得无比清澈和犀利。

照耀的样子显然鼓励了“秃子”,“秃子”又向四处看了一眼,就把事情的根由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那天,毛孩以老班长的名义,把班里的几个小组长全部请到家里。“酒”过三巡,毛孩提到了自己转学的苦处,求各个小组长看在曾经同在班委会共事的份上,为自己转学的事情凑凑招。

一小组长指出了一条路,他说他和四班的学习委员同是电子游戏传奇霸业中法师,一直是好哥们。这个学习委员和实验小学四年级的那个全校国际象棋冠军是棋友。这个国际象棋冠军的父亲在区邮政局当保安。区邮政局和市教育局非常非常近,就隔一条马路崖子……

责任编辑姚娟

李国彬/Li Guobin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2013年中青年作家培训班学员和鲁迅文学院2014年第24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有小说入选2005年《小说月报·原创版》精品集和2009年《小说月报·原创版》心理小说精品丛书以及安徽省长篇小说精品创作工程,两次获安徽省社科奖(文艺类)。近期有小说作品《1965》、《一半人声,一半狗吠》、《美丽男生》、《铃铛的多重叙事》、《西递的房子》、《向北方》等发表在《滇池》、《北京文学》、《清明》等文学杂志上。其中《一半人声,一半犬吠》入选《中篇小说选刊》,《熊坑》入选《小说月报·中篇小说专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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