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智慧

2016-12-17 16:45蒋子龙
中外文摘 2016年22期
关键词:天骄成吉思汗老鹰

蒋子龙

中国的许多皇帝几乎从登基的第一天起,就开始筹划为自己建陵,以期死后能进入一个万年牢固的地下宫殿,永远不被盗掘,继续享受无上的尊荣和奢华。然而,大多数皇帝的陵墓都被盗过或开掘过,即使还没有被挖掘的,人们也知道其所在位置。唯成吉思汗陵,竟成为千古之谜,令各国考古专家绞尽脑汁,仍不得其解。尤其是近二百年来,在现代科技无所不能的情况下,全世界至少有一百多个考察队,像篦头发一样,把所有认为能埋葬成吉思汗的地方都找了一遍,却无果而终。

至少在对待死亡的智慧上,“一代天骄”远远高于其他帝王。关于这一点,“现代死亡学”的奠基者、美国生物学家刘易斯·托马斯,事隔近八百年才悟到。

有一天,他忽然对自己提出一个问题:他的后院里到处都是松鼠,一年四季在树上和草地上蹿来蹿去,但他从来没有在后院里看到过死的松鼠。难道它们会不死吗?

显然不是,万物都有生有死。这就是说,松鼠们是偷着死的,死到了被人类看不到的地方。

那它们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仿佛是不经意地这么一问,使他以后有了一个重要发现:动物比人类更会跟这个世界做最后的告别,死得自然而聪明。它们不像人类那样,大哭大闹地张扬死亡,借最后的告别搞排场。

动物似乎都有这样的本事,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就找个偏僻的地方,独自悄悄地死去。即使体型最大、最抢眼的动物,到死的时候,也会隐藏起自己。假如有一头大象,因意外事故死在明处,象群也不会让它留在那儿,一定要将它抬起来,找一个莫名其妙的适当地方再放下。象群如果遇到遗在明处的同类的骸骨,也会有条不紊地一块块捡起来,疏散掩藏到邻近的大片荒野之中。

这是自然界的奇观。地球上的各类动物加在一起,比人类要多得多,死亡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其数量跟每天早晨、每个春天让人炫目的新生一样多。但我们看到的,并非到处是残肢断臂。假如世界不是这个样子,死亡的事都公开进行,死尸举目可见,那阳世岂不跟阴曹地府一般?

人类最会在死亡上做文章,出大殡、办国丧,甚至也可以秘不发丧,或借死人整活人……这一切都源于人类对死的恐惧,认为死是灾难,是反常,是伤害,是痛苦,是惩罚,是机会,总之是不自然的。

有人死了,活着的人总要议论纷纷,死于什么原因、多大年纪,等等。不管真的假的,都要惋惜感叹一番,同情一阵,亲的近的,还要掉几滴眼泪。实在挤不出泪来,也得拉长脸做悲痛状。然后,就是送花圈,举行葬礼,安置遗体或骨灰,修墓立碑。如果人类继续这么搞下去,早晚会有一天,地球的土地都将变成墓地。

死的伴随物,比死本身更令人沮丧和恐惧。一个人的死,与其说是他自己的事,还不如说是他活着的亲友们的事。于是,人类夸大了对死的恐惧。这源自对死亡现象的困惑,把死亡看得过于孤立了。人类应该为有死这件事而庆幸,是死解放了生。

生——死,死——生,不过不断往复而已。人知道该死,才懂得该生。平时用不着老顾虑死,倒应该多考虑生。能体味死的平和,就能透彻生的意义。人生其实就是“至死方休”。

蒙古的“秘葬”习俗,成就成吉思汗陵之谜。据说,在他葬后要驱赶马群在葬地狂奔,泯灭埋葬痕迹,然后用千骑守护,不许任何人进入禁地。等到来年密林如旧,别人无法看出大汗葬在.哪棵树下;或者青草丛生,草原如旧,让人再也看不出埋葬的迹象,千骑方才散去,从此也使墓地成谜。

其实,在成吉思汗之前,道家更早地洞悉了生与死的转换。庄子出生在两千三百多年以前,当他妻子死后,他蹲在地上敲着瓦盆唱歌。有人责怪,他还振振有词:“想她现在安睡在天地的大房间里,我若在旁边哇哇地哭泣,实在太不明生命的演变过程。”

轮到庄子自己也快要死的时候,弟子们商议要厚葬他,他却拒绝道:“我用天地做棺木,日月做璧玉,星辰做葬珠,万物来送葬,这不是一个很壮观的葬礼吗!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弟子说:“我们怕老鹰来吃先生啊。”

庄子答道:“在地上会被老鹰吃,埋在地下又会被蚂蚁吃。把我从老鹰那里抢过来,送给蚂蚁,你们不是太偏心了吗?”

既以生为善,又以死为善。现代人反而没有这样的洒脱了,活得越久,越不想死。看见别人还活着,也不愿自己先死,特别是知道有人永生,就更觉得自己死得亏。岂知世界最平等的事就是死亡,它一视同仁地对待所有生命,早晚都会轮上,该轮上的时候一定会轮上。

在这一点上,无法不高看成吉思汗。即便学不了“一代天骄”,总还可以借鉴动物对待死亡的智慧吧。

(摘自《青年博览》2016年第1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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