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驯教子

2016-12-29 17:18陈歆耕
特别文摘 2016年23期
关键词:方苞龚自珍慈母

陈歆耕

在仁和马坡巷生龚自珍时,段驯25岁。段驯为段玉裁之女,出身书香门第,学养深厚,是可以想见的。段驯也擅长作文写诗,著有《绿华吟榭诗草》。母亲对龚自珍的人格形成,是影响最深的一位家庭成员。

龚自珍幼年虽聪颖过人,但又体弱敏感。他的童年时光,大多是伴随母亲度过的。在幼年时,他似乎患有一种特别的神经敏感症。在黄昏时,只要听到远处传来的呜咽低沉的卖糖人吹奏的箫声,就会恐惧地扑向母亲的怀抱。每当此时,母亲段驯就把幼儿紧紧地搂在怀里。通常这类箫声,都会引来很多孩童围观,有的闻声而来买糖。而龚自珍对此悠然而带有伤感的声音,会产生天然的心理抗拒,乃至会因此而生病。

对于这样的心理状态,龚自珍在30岁时写的一首五言古诗中有记载:

黄日半窗煖,人声四面希,

饧箫咽穷巷,沈沈止复吹。

小时闻此声,心神辄为痴;

慈母知我病,手以棉覆之;

夜梦犹呻寒,投于母中怀。

行年迨壮盛,此病恒相随;

饮我慈母恩,虽壮同儿时。

今年远离别,独坐天之涯,

神理日不足,禅悦讵可期?

沈沈复悄悄,拥衾思投谁?

到了4岁时,母亲便成了龚自珍的第一位老师。他常常依偎在母亲的怀中,听母亲为他解读诗文。他最早的启蒙教育,当然是由他的母亲完成的。父亲忙于自身的读书科考,对儿子大概偶尔亲一亲,摸摸脑袋,很难有更多的时间来关心儿子的学业。母亲辅导龚自珍吟诵诗文的教材都是哪些呢?后人从龚自珍的诗文中考证出来,他童年时,最初的学识和精神营养来自清初、中期的三位文学大家,他们分别是:

吴伟业(1609~1672年),字骏公,号梅村,太仓人氏。后人似乎更熟悉他的号——梅村,对他的本名反而比较陌生。那么,我们还是沿用大多数人的习惯,称呼他“吴梅村”吧!吴先生一生贯穿明末清初两代,而他又是代际转换时期浪尖上的人物。在明末他颇得崇祯赏识,可以说崇祯皇帝是有恩于他的。崇祯四年(1631年),他参加会试,不料却遭到乌程党人的诬陷,被指控徇私舞弊,幸亏崇祯帝调阅会元试卷,亲自在吴伟业的试卷上批上“正大博雅,足式诡靡”,才得以高中一甲第二名,授翰林院编修。

在清廷建国初期十年,吴梅村对新朝采取了不合作的态度,一直隐居乡村。后被迫应诏进京,初授秘书院侍讲,后升任国子监祭酒。连康熙皇帝都特为吴梅村诗集题诗:“梅村一卷足风流,往复搜寻未肯休。秋水精神香雪句,西昆幽思杜陵愁。裁成蜀锦应惭丽,细比春蚕好更抽。寒夜短檠相对处,几多诗兴为君收。”

这个吴梅村最难能可贵之处是,虽然得意于两朝,但他心中感念不忘的还是先帝,身在清廷高位,但内心始终经受着痛苦的煎熬。他的遗言说:“吾死后,敛以僧装,葬吾于邓尉灵岩相近,墓前立一圆石,曰:‘诗人吴梅村之墓。”他不希望把他的官衔刻到碑上。

方舟(1665~1701年),字百川,安徽桐城人。大多数人对方舟的名字会感到陌生。笔者在网上试图寻找方舟的史料,也非常困难。但如果我们说到桐城派,大概就无人不晓了。桐城派是清代文坛最大的散文流派,因其早期的重要作家戴名世、方苞、刘大櫆、姚鼐均系清代安徽桐城人而得名。

对桐城派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一位开创性的大将方苞,而方舟,正是对方苞产生了很大影响的哥哥。方苞称方舟“制举之文名天下”。郑板桥评价方舟文章“精粹湛深,抽心苗,发奥旨,绘物态,状人情,千回百折而卒造乎浅近”。

那么,方苞和方舟虽为亲兄弟,而方苞似乎名气更大。龚自珍的母亲为何拿方舟的文章来辅导幼童,而不用方苞的文章呢?其真实缘由,今天我们固然不得而知。如果要做一点猜想的话,可能是:其一,当时方舟以擅作八股文(时文)而名闻天下,选择他的文章作为效法的摹本,有利孩子进入科考;其二,方舟的文章更具象可感,容易为幼童所接受。当然也不排除有其母段驯的个人雅好。

宋大樽(1746~1804年),字左彝,号茗香,杭州人。这位宋先生是一位真正的读书人,不仅酷爱读书,且喜藏书,同时还著书。虽然当过国子监助教这类也算是在皇城的小官,但时间不长,即以老母患病而回归故里。然后,他的人生乐趣,就放在“三书”上。要论藏书,他的书屋中珍品多多,有焦竑精抄《洞天清录集》、丁龙泓手抄本《云烟过眼录》等。友人曾称他:“摊书尽日对窗嘘。”至于著述,诗文俱佳。他的诗,学李白,有逸气。著有《茗香诗论》《学古集》《牧牛村舍诗抄》。

这三位先生,前两位在龚自珍出生时,已经离世。只有宋大樽还健在。

对这三位先生的诗文,龚自珍在写《三别好诗》时,曾在诗序中谈道:

余于近贤文章,有三别好焉;虽明知非文章之极,而自髫年好之,至于冠益好之。兹得春三十有一,得秋三十有二,自揆造述,绝不出三君,而心未能舍去。以三者皆于慈母帐外灯前诵之,吴诗出口授,故尤缠绵于心;吾方壮而独游,每一吟此,宛然幼小依膝下时。吾知异日空山,有过吾门而闻且高歌,且悲啼,杂然交作,如高宫大角之声者,必是三物也。

诗的序文说得很清楚,这三位先生的文章虽然非前贤文章中的极品,但自己之所以一直很珍爱,是因慈母最早将他们的文章传授给自己。尤其是吴梅村的诗,是母亲一句一句口授给他的,因而更为萦绕于心难以忘怀。这三位先生的诗文,对龚自珍早年的写作,也无疑产生了很深的影响。说它们是一位幼童的精神乳汁,也应是妥帖的。且看,龚自珍如何分别用诗来倾诉儿时在母亲怀中读书的情景,以及对三位先生的品评:

写吴梅村:

莫从文体问高卑,

生就灯前儿女诗。

一种春声忘不得,

长安放学夜归时。

写方舟:

狼藉丹黄窃自哀,

高吟肺腑走风雷。

不容明月沉天去,

却有江涛动地来。

写宋大樽:

忽作泠然水瑟鸣,

梅花四壁梦魂清。

杭州几席乡前辈,

灵鬼灵山独此声。

不幸的是,在龚自珍写完《三别好诗》之后不久,在道光三年(1823年)农历七月初一,母亲段驯便去世了。

猜你喜欢
方苞龚自珍慈母
慈母心
浓浓慈母爱,暖暖寸草心
挣扎与妥协:方苞的科举之情
『慈母手中线』——我们可能没读懂的一句诗
清初《史记》流播视野下的方苞《史记》学说研究
钻一钻《龚自珍》的空子
龚自珍的人才观
慈母盼归的心
胸中垒块发千钟——龚自珍故居
龚自珍最后的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