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鸿铭和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过招

2017-01-14 02:40钟兆云
中外书摘 2017年1期
关键词:伊藤博文孔教冈田

钟兆云

原以为要许久不复相见,哪知张之洞没多久便遣梁敦彦来找辜鸿铭。正在伏案写作的辜鸿铭却头也不抬,平淡地问一句:东家不是眼不见汤生为净吗?

梁敦彦知道这位老兄的脾性,只好代张之洞赔笑脸:水至清则无鱼,眼至净则无人,东家哪舍得汤生。随后,便把来由说明。原来大名鼎鼎的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来武昌访问,特意向张之洞交代了极想拜会辜鸿铭的意愿。

辜鸿铭心里一凛,表面上却心如止水:真是伊藤博文的意愿?

梁敦彦笑了笑:伊藤博文和香帅(张之洞)会面时,特别提到了两个人,一个是你的福建老乡严复,再一个便是你。

当时,伊藤博文用日语对翻译冈田说:你不是说英译《论语》的翻译家就在总督府里工作吗?我倒想见识一下天朝的哲人风范,请告之总督,恳请允准。香帅听完翻译,马上遣我来请汤生。

听梁敦彦说罢,辜鸿铭嘴角掠过一丝笑意,搁下笔,伸了个懒腰,懒懒道:东家能请我,说明他确是个有学问的人,他不亲自来请,证明其傲气还未消。算了,我是属下,做个高姿态,给总督大人一个面子。

梁敦彦听了感觉好笑,心想,“面子”在汉语中真是个举足轻重同时又很有趣的词,中国人总想在别人面前显得体面和优越些,能够做到这一点就算是有“面子”,反之则是“丢面子”。见他起身抓过案前放着的瓜皮小帽就要出门,忙笑问:会见日本首相,你就不换套好些的衣服?“怎么,讨你嫌了?”辜鸿铭嘴里连着“嘿嘿嘿”三下:又不是我见他,是他要见我,你瞧人家沈公……话到嘴里,却没说下去,心想,那样对人家沈曾植也太不恭了。

在陪辜鸿铭前往伊藤博文下榻处的路上,梁敦彦把有关伊藤博文的情况作了介绍,而后道:“说说高见,日本维新和我国维新为何一成一败?”

“日本的维新是吸收别国的文化加以改造,使之适合本国而成一种新文化。我国的维新,是吸收别国的文化,生吞活剥,使之适合外国而成一种洋文化。也可以说,日本维新是‘按脚买鞋,我国维新是‘削足适履。结果,日本得了‘新鞋的益,我国受了‘新鞋的苦。一个是‘日行百里,另一个是‘寸步难移而‘把着脚哭。因此我要说,对日本人有一事可学,那就是他们维新的方法。”听辜鸿铭这么侃侃论来,梁敦彦心想,他对日本维新倒也有一些见地,不知待会儿见了伊藤博文这位日本维新领袖有什么高论。

西装革履的伊藤博文,精精神神的一头短发,充满了东洋人的进取精神。辜鸿铭则一袭长袍,外套马褂,头上拖一条辫子,所修行的乃正宗“中国功夫”。伊藤博文在日本听说中国正在维新变法,而且传闻皇帝有访问日本的打算,便想着到北京看看,没想到却草草收场了。乃转道来洋务运动重镇武昌访问,会见张之洞和辜鸿铭,也算有所收获。

在日本政要面前,辜鸿铭的神态不卑不亢,应付若定。令梁敦彦没想到的是,伊藤博文的开场白竟从宗教切入,因为他听说辜鸿铭重视宗教在文明中的地位,所以请他谈谈孔教与西方宗教的差异。辜鸿铭能解释清楚吗?梁敦彦不禁微微心急。听完冈田的翻译后,辜鸿铭略一沉吟,道:首先是性质不同。西方宗教是神道教,中国孔教是人间教。西方宗教的创始人都是些超凡脱俗的神,如耶稣,讲着平民百姓所喜闻乐见的、朴素明了的语言,从而赢得了大众的爱戴,同时,他自己及其门徒都被视为上帝的化身与使者,从而受到神般的迷信和崇拜。而中国孔教的创始人孔子则不同。他受过良好的文化知识训练,是一个具有丰富的学识与文化教养的人。在中国人的心目中,他是一个真正的中国人,一个完美无瑕的人性楷模,而不是神。事实上,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其信徒,都没有将自己凌驾于孔教之上。在现代欧洲,宗教拯救人的心却忽略了人的脑,哲学满足了人头脑的需要但又忽视了人心灵的渴望。我记得,伦敦大学的汉学家道格拉斯先生在其儒学研究中曾有过如下论述,“已有四十多代的中国人完全服从于一个人的格言。中国人所受到的孔子之教特别适合中国人的本性。儒学不是宗教却能取代宗教,使人们不再需要宗教。”

辜鸿铭的即兴谈论,让梁敦彦听得心里暗笑。

“说到差异,还要从宗教对人类的最终要求来看。佛教和基督教为人们谋划怎样隐迹于山林荒野,要求人下决心离开尘世,不再做芸芸众生;而孔教则教人在尘世上如何生活,其精义与西方宗教大相径庭。它为人们筹划作为常人该怎么做。更恰切地说,孔教不是一种灵光四射、令人神醉的神道教,而是一种道德体系,一种为那些纳税、付房租的平民百姓设立的宗教。作为一名好的孔教弟子,不仅要思索其灵魂状况和对上帝的义务,还要考虑对人类的义务。也就是说,西方宗教唯知重敬天,而不知重敬人,孔教则不仅敬天,而且更重敬人。”

在冈田翻译时,辜鸿铭径自摸出一根烟来,点吸了。

冈田译得费力,伊藤博文听得却津津有味,寻思孔教不是狭义的宗教,却能感化人,取代宗教,扮演宗教的职能,孔子因而被尊为中国社会思想的代表人,城乡上下都供奉着他的塑像,真是件有趣的文化现象。

“我有一句名言,说给阁下听,可不能擅自拿去发表呀。”辜鸿铭吐出一口烟后,道出了名言:“西方宗教在欧洲使得政治成为了一门科学——政治科学;而中国,自孔子以来,造成了中国政治的宗教化现象——儒教与政治合一,简言之,使政治成为一种宗教。”

伊藤博文拍手道:“果然是妙语!”

辜鸿铭受到夸赞,不无得意地说:“中国人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宗教,却不感到宗教的欠缺,儒教的伟大之处正在于此。至于佛教和道教,那不过是中国人生活中的点缀小玩。”

“点缀小玩”这字眼可难倒了冈田,他想了许久,才结结巴巴译毕。辜鸿铭看了看伊藤博文,道:“据云阁下曾留学英国,不知是否冒牌货?”

听完冈田的译述,伊藤博文赶忙回答:“是在英国留学过。”

辜鸿铭又说:“我新近出版了《论语》的英译本。这小册子倒可以送阁下一本,也许它有助阁下了解中国圣哲的言论风范,从而学学中国人的忠恕之道。”

“大著享誉西方,我正想一读。”

辜鸿铭笑笑:“我刚才说了,孔教不仅敬天,而且更重敬人。我是孔教弟子,当敬天敬人。看冈田先生一口茶都未得喝上,而阁下既不是冒牌的英国留学生,英语当还应付得过去,我们何不用英语对话,也痛快些?”

伊藤博文答应后,辜鸿铭飞速给梁敦彦丢过一个眼色,那意思是说,这样让你也听得懂。

在随后的谈话中,伊藤博文谈了自己参观枪炮厂等企业的情况。说湖北的洋务运动倒还真请来了不少西洋人,算得上真正意义上的洋务,但从中亦可看出,中国土产的洋务技术人才捉襟见肘。

梁敦彦感觉伊藤博文这话真是一针见血。是啊,大清现时的洋员按性质分类,实在只是一种半桶子水的所谓技术官僚。有什么办法呢?整个社会都被强制自东向西转型。在西式人才难得的时代,有关洋务,事无大小,只好向番鬼仔求助了。

辜鸿铭静听着伊藤博文谈论,却并不说话。当听伊藤博文说日本早在半个世纪前就对世界上先进的东西主动接受,遂有今日之日本,辜鸿铭终于开口了,看着对方道:“照阁下的话分析,日本人是因为被洋人看不起才学洋人高明的地方,而重令洋人佩服的?”

伊藤博文挺了挺胸,以自信的口吻道:“洋人不得不佩服呀,因为我们已雄霸东方,和他们西洋人平起平坐了!”

“平起平坐?”辜鸿铭嘴里啧啧两声,而后道:“可是阁下,据我所知,大多数日本人接触西欧文明时,常常为自卑感所折磨。在他们眼中,西洋人是那样高大、健壮、快活、明朗,话语中也不乏幽默;他们大口大口地或喝葡萄酒或喝威士忌,品味厚厚的铁扒牛排和整烧雉鸡;他们有着惊人的食欲,把许多日本人所不知道的食物一扫而光;他们还可以男男女女在公共场合旁若无人地拥抱亲吻,在那里,似乎没有日本人的插足之地。”

“当初,也许吧,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辜鸿铭的话说得何等刺耳,却也是事实,伊藤博文虽不好否认,却也要换个时间概念进行争辩。

辜鸿铭却还是冷笑:“我以前总觉得日本人自负得很,今天才知阁下和日本人向来以从善如流自居,怪不得要如此自负,从善如流的人原本也该自负。可叹现在我国有许多人拿日本为榜样,以为日本这么一个鼻屎大的岛国能在短短数年内富强起来,完全是维新西化的结果,所以也就盲目跟进了。”

“这不叫盲目跟进,套中国话来说,叫见贤思齐。我告诉你,中国要摆脱落后挨打的局面,最关键是要拥有西方高度发展的物质成果,包括以蒸汽机和电力所创造的各种奇迹,这才是中国真正需要的,可以说,也是中国的全部需要。连接各个城市的铁路、内陆河上的汽船航运、完备的邮电系统、国家银行,这些才是美好中国的明显标志,难道不是吗?”伊藤博文仿佛抓着了辜鸿铭言论中致命的弱项,毫不客气地说:“可惜,贵国上下故步自封,尾大不掉,抱残守缺,自以为是,到今天世界竞争愈演愈烈了,还在讨论到底用不用西洋技术和政教问题,岂不为天下所笑?”

辜鸿铭哈哈一笑,反唇相讥道:“我们中国有句格言‘数典忘祖者是蠢材。听阁下这番言谈,我真要将此语相赠了。阁下是装糊涂呢还是真不清楚——日本之所以有今日之盛,并不是单单学习西方区区智术技艺所致,而是保存并发扬了中华帝国汉唐古风的结果!”

交锋开始了。梁敦彦和冈田不得已竖耳静听。

伊藤博文似乎被辜鸿铭的笑声愣了一下,俄顷才又道:“坦诚地说,日本与贵国义属同族,书亦同文,且文物衣冠犹存汉唐古制,民间礼俗亦多古遗风。我国自吸收西洋文化之后,对于最初从中国那里汲取的文化养分还是竭力地保存着的。阁下心中有数就好。几年前,我曾当面请教贵国一海军将军,问他在维新时大引西学入日本之际,是否将汉文经书抛得一干二净?他却给了相反的答案,说自己虽然从小便接受西方兵家航船战术的训练,却从来没有一天疏远过中国经书,始终以培养尚义情操的士子自居,故而能成为国家社稷之栋梁。正因为汲取了中国文化的养分,所以日本的知识分子个个知好义、尚节气。当西人东侵之际,都能够不顾性命为国家慷慨奋起。”

辜鸿铭所言极是。当年以万分激情、上好口才发动了与朝鲜、中国交战的伊藤博文,辩驳辜鸿铭竟然感觉吃力。冈田适时以首相阁下连日劳累不宜长谈为由,礼貌地向中国客人发出了送客的信号。

伊藤博文辞别武昌,张之洞设盛宴送行。辜鸿铭继当年受俄国皇太子高规格礼遇之后,再次在抚台及同僚们的目瞪口呆中被日本首相拉在身边坐下。但这次辜鸿铭却变得聪明了,没有喧宾夺主。当伊藤博文还想请教孔教问题时,辜鸿铭面带微笑地告诉他:“张总督是中国当代的大儒家,阁下尽可请教于他。”

伊藤博文想了想,转头面对张之洞:敢问总督阁下,能否请你归纳出孔子哲学思想的精髓?

张之洞听完辜鸿铭的翻译后,捋须道:“在于教化人心。”

伊藤博文自言自语道:教化人心?

“对,教化人心。”辜鸿铭对张之洞的回答显得特别满意,大声地用英语重复了一遍。

伊藤博文还是不解,看着辜鸿铭道:“先生留学欧美,精通西学,不佞也曾游学英国数年,难道先生还不能了解,孔孟之道只能施行于数千年前,却不能适应今后20世纪的局势吗?”

辜鸿铭微微一笑,反问道:“孔子的思想就好比数学家的加减乘除,几千年前是三三得九,几千年后依然是三三得九。你说,难道还会是三三得八不成?贵国如果没有孔子之教,焉能有今日?我看不是因了洋人的那点玩意儿吧!”

一席话听得伊藤博文大窘,心想,人说辜鸿铭有金脸罩、铁嘴皮功夫,果然名不虚传。

不待对方发话,辜鸿铭又接着说了下去:“不过,阁下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这19世纪的数学是改良了,刚才我们说三三得九也有不正确之处。比如说,我们中国人向洋人借款,三三得九却七折八扣变成了三三得七,有时连七还得不到,成了个大大的负数。到了还钱时,三三得九却连本带利还了三三得十一!嘿,我倒真是不识时务,落伍得很!”

刚才窘态未消的伊藤博文听了,好一番苦笑,再无他语。听了梁敦彦的译述,张之洞等人却小声笑起来,心里连说“妙、妙”。

“小小洋文案”在日本首相那里的礼遇又一次激发了张之洞对辜鸿铭的垂重。在送别日本首相后,张之洞翻起了老皇历,和辜鸿铭谈起了数年前由这位首相发起的那场战争。

“‘甲午战争清楚地说明,仅有新式武器是远远不够的,在武器的背后必须有相应的精神。”辜鸿铭又一次地老调重弹,让张之洞觉得颇有哲理,这位脚踏“清流”“洋务”两条船的儒臣,也是渴望用古老的中国精神对抗日新月异的新时代的。于是,他认真地听着辜鸿铭说下去:“中国需要的东西很多。政治家认为需要海军、陆军和兵工厂;老百姓需要货币和粮食,还有长治久安;而矿主、商人显然需要邮政和铁路。但如果进一步分析国家的情况,难道她最深切的需要不是多一些精神吗?这才是人类最宝贵的财富。”

困顿不堪的大清帝国今后该走向何处?张之洞思索着辜鸿铭的话语,好几个晚上都没能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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