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那么长,幸福不会晚

2017-01-26 02:09叶子
家庭生活指南 2017年11期
关键词:小光丫头妈妈

文◎叶子

岁月那么长,幸福不会晚

文◎叶子

岁月如此悠长,长到我们终于遗忘掉苦涩忧伤;长到我们不知不觉摒弃前只剩亲爱;长到我和他还有很长一段幸福的路要走。

我很想冲他笑,却没出息的哭了

我离婚了。

他在法院门口站着,双手握着一瓶矿泉水。众人从他眼前匆匆经过,他缄默无语。初冬的风很凉,他在发抖。

过去接那瓶水,他握的太紧,拉扯半天我才夺到手里。“妥了吗?”他声音低低的,眼角余光悄悄扫扫周围。

我猜想他是嫌丢人,丫头和人离婚了。

相随去公交站等车,他坚持让我回城东的房子,他自己回镇上。看着他毛毛糙糙的毛衣,我不由心生恼恨,一把拽住他。

旁人纷纷侧目,他小声说:“丫头你干吗?”我不管不顾大声质问:“你就这样丢下我不管了是吗?”僵持半天,他随我进去路旁的小酒店。

他不许我喝酒,去柜台拿橙汁。我抢过二锅头咕咚灌一口,他压着声音喊:“丫头,丫头。”我很想冲他笑,却没出息的哭了。

我心里存下芥蒂,多少有点怨恨

刚升入初中那年,妈妈去世,半年后他在饭桌上说要再婚,我痛恨之极。

妈妈在世时,他们的感情并不好,整天吵架。听奶奶讲,当初相亲他就不愿意,嫌弃妈妈没文化。可阴差阳错,他们还是结为夫妻。柴米油盐的寻常日子让本来没文化的妈妈变得愈发庸常,他的心思开始游移。

隐约听说,镇上一位宋老师喜欢他,他曾经陪人家去城里看过电影。奶奶为此和他怄气,妈妈更是不依不饶。

那段时间家里鸡飞狗跳。他总是不言不语,任凭奶奶捶打妈妈咒骂。后来爷爷发狠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他才终于说话。

“不管什么日子,为了丫头,我不离婚。”小小的我并不感激,我憎恨他欺负妈妈搅乱家里的平静祥和。

但风波却因他一句话平息,家里恢复往日的常态。只是我心里存下芥蒂,多少有点怨恨。他感觉得到,刻意和我亲近,我总是眉头一皱躲开。

他一脸苦笑:“傻丫头,你还不懂。”我眼睛一瞪大喊:“陈世美。”他眼睛浮现出一丝疼痛,久久看着我。

后来妈妈搭乘别人的三轮车赶集,在半路出车祸去世。他很悲伤,抱头蹲在妈妈的遗体旁,眼睛红肿声音嘶哑。那一刻,我相信他至少还是爱妈妈的,并在心底悄悄原谅了他。

可半年时间,他就强烈要求再婚,对象是曾经流言蜚语中的女主角。他说以后会有人辅导我做功课,和我做伴,我还是有妈妈的孩子。

他不知道他对新生活的迫不及待早已深深伤害到我,我瞬间怒不可遏,发疯的大吼大叫:“就是你们合伙害死

妈妈的,你是骗子,大骗子。”

他愣怔,接着狠狠甩我一巴掌。

那是青春最残酷的记忆

他开始不回家,搬到单位去住。爷爷奶奶没有办法,儿大不由爹,再说妈妈也不在了,他们睁只眼闭只眼不去为难他。

可我受不了,我不能允许他如此漠视我的感受,无视我的存在。妈妈不在了,我不能再失去他。哪怕在一起相互折磨也好,我也不要他去和别人过日子。

给他写信,去单位找他。他全是一句话:“丫头你不懂,以后给你解释。”失望之余,我开始和镇上的小混混接触。

全是些骄横跋扈的大男孩,成绩差得一塌糊涂却能出尽风头。和我最要好的小光对惹事生非乐此不疲,整天骑摩托车带我兜风。镇上开始议论纷纷,认定我是堕落少女。

我只知道和小光在一起很快乐,至少他让我感觉到安全。那天我们逃学去县城看电影,在十字路口碰见他。

离开家他并没马上结婚,但听人传言他和宋老师关系密切。我恨他,说不清理由的滔天怨恨。

摩托车一路呼啸,小光的大黑狗在前面飞快奔跑,肆无忌惮抱住小光的我猛地看见他。他应该早有准备,举起砖头一下砸在黑狗头顶。

大黑狗呜咽着痛苦倒地。我跳下车冲过去大喊大叫:“你凭什么?凭什么?”他抬手一巴掌,狠狠扇在我脸上。

他两眼喷火冲小光吼叫:“小混蛋,离她远点,不然打断你的腿。”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突然发难:“你不是跟野女人跑掉了吗?你有什么资格管我?陈世美!”周围开始议论纷纷,小光拉我上摩托车。

摩托发动一瞬间他毫无预兆地扑来,只听小光一声惊叫我俩就摔倒在地。他用砖砸伤小光的头,血溅了我一脸。

那是青春里最残酷的记忆,失控的我在众目睽睽下猛然跳起,发疯地撕打他咒骂他,甚至咬他。他一动不动,面色苍白任由我发泄。

走在刀尖上的小美人鱼

从此恨他,咬牙切齿。

他一次次回家找我,打算和我认真谈谈,可我根本就听不进去。他在屋里转圈,口干舌燥。看着他的模样,我有点幸灾乐祸,原来他也嫌丢人,知道脸面。

见我无动于衷,他问要怎样才肯安生读书?我死死盯住他的眼睛,说我根本就不信任他。僵持半天,他抱脑袋蹲下。

谈及那女人,青梅竹马却未能结婚。她放不下,一直守在他的身边。这么多年,他耽误了人家的大好年华。如今妈妈不在了,他想弥补她。

他说:“丫头,爸对不起你,不管怎样别跟小混混搅合。”他讲道理陪笑脸,却统统无效。最后,他坐在门槛上绝望地问我要怎样才肯回头?

我提出和混混决裂的条件是他永世不能和那女人结婚,甚至靠近也不行。他一根接一根抽烟,缄默。

多年后想起那一幕就会念及小美人鱼,为了心爱的人用她的声音和巫婆做交易。残忍的巫婆说此后小美人鱼每一步都将感觉走在刀尖上,并且无法声张。这话,分明是在说他。如今我终于能体谅他当时的两难,借着腾腾烟雾,遮掩不愿为人知的疼痛和割舍。

久久凝视倔强固执的我,他轻轻叹气。我看见他的眼睛里有闪闪泪光。我说不清内心的情感纠结,但我就是不要他再婚,不要他心意圆满。

对峙整整半天,他用脚尖踩灭烟头,答应陪我好好过日子。

选择这样的方式来惩罚他

他上班送我上学、下班接我回家,他在监督我也在阻隔我。我逐渐和混混们生疏,他无暇和宋老师接近。日子开始平缓,我们甚至能够坐在一起吃饭闲聊。用奶奶的话,还是他的崽子能收拾他。很长一段时光就那样静默淌过去,我们已经逐渐融洽。

去大学报到那天,天空呈现一种奇异的蓝色,犹如倒悬的一面海。我站在院子里,望着美好的天光。

小光决定当兵,昨晚提酒过来请他。他炒了菜和小光说笑喝酒,不停地鼓励。临走时,小光偷偷告诉我,宋老师明天要结婚了,嫁到县城去。

我猛然感觉窒息。

原来宋老师也是恨他的,甚至明天就要嫁了。突然间,我发现他一夜间将变得一无所有。而他醉醺醺收拾着碗筷,对此毫不知情。

晚上去房间看他,他裹着毯子昏昏入睡。这几年他被我缠着闹着,疏远了宋老师也抽离了快乐,是的,他这些年不快乐。但他不肯再伤害我,每天陪着我守着我看我一日日长大。他说要做个好父亲,不能让我有遗憾。

他的鬓发显出星星点点的银色,一下子击垮我多年来的心安理得和自以为是。我惶恐不安,不知该怎样收场。

黎明,很早就起身。昨天没打算让他送我去学校,表面和谐并不代表心无怨怼。直到获悉宋老师结婚那一刻,我才彻底明白,当初他对我的诺言有多迫切决绝,他爱我胜过所有人。

我要求他送我去学校,早早走。他有些意外,手忙脚乱拿点东西。出大门后我一把抓住他的手,不由分说牵他走。可他站定,他看见了宋老师的花车。她一定早早等候在拐角,等着和他诀别。

被鲜花簇拥的敞篷车,穿白婚纱的宋老师脸色苍白地望着我们。他的手开始抖,然后全身在抖。我知道必须当机立断,我担心他会突然倒下。“爸,赶不上火车了。”倾力拽着他前行。我不敢松懈,我知道头顶的那面海已经映照出我和他的踉跄,一抬头,我就能看见,看见他一身的苍凉。

他没有上火车,靠着站台柱子对我虚弱地挥手。我不敢让自己有任何的异样,拼命给光子打电话:“拜托,背我爸爸回家。”

宋老师恨他,选择这样的方式来惩罚他。宋老师恨我,在我长大的第一天就明明白白告诉我,他此后再无守望,将孤单无靠。

火车咣咣晃动。我看见小美人鱼的鱼尾分叉成人腿。他靠着柱子对我微笑,却再无半点力气行走。

他一直是孤单的

毕业留在省城,买房结婚。

婚姻和恋爱不同,从浪漫虚幻跌至朝朝暮暮,渐渐出现众多问题。有的可以迁就容忍,有的却成为矛盾纠缠,无法调节。我开始后悔当初的草率,对方也褪去温和的伪装大吼大叫。闹到双方都疲惫不堪,终于决定离婚。

他并不知情,直到我通知他进城接我。他才慌慌张张赶到法院门口,握一瓶矿泉水茫茫然不知所措。猛然想起当年他用巴掌抽我,恶狠狠和光子拼命。二十年不到他竟老成这样,连护犊的念头都消失殆尽。

要他来其实是想他给我撑撑腰,哪怕咒骂一顿。但他什么都没做,默默随我回到满地狼藉的房子。一进屋他就开始收拾做饭,看不出任何悲伤,我甚至有点怀疑他老年痴呆。

他说去镇上新开发的旅游客栈做更夫,我才知道他的计划,他要翻盖老房子留着做我的下次陪嫁。

“丫头,我在乡下呆惯了不爱住城里。你要是想回镇上看看就学开车吧,我帮你凑钱买车。”他闭口不提离婚的事,只说关于我未来的种种设想。

我看出他心里很难过,难过到不敢问询不敢诉说。

平静一段时间回家看他。老房子承包给建筑队在拆,他在客栈午睡。拿起床头的梆子在他耳畔敲敲,他就醒了。我们默默坐着。我突然情绪激动告诉他离婚其实没什么,我有能力自己养活自己。

他任由我不停讲述,扭开矿泉水的瓶盖。我接住水,忽然想起当年逼迫他离开心爱的女人。他完全可以依照自己的心愿选择,可他却留在我的身边。

至亲血脉,幼稚无知时却也是如此的不近人情,伤筋动骨。他一直是孤单的,孤单的陪着我,看着我。

我的心里开始发疼,无法控制,铺天盖地。慌慌张张翻找他半盒烟出来,我们一人一支。火柴盒薄薄的硫磺一闪,他冲我纵容一笑。

他终于长到肯眼睁睁看我学做坏孩子而不再阻止的年纪,不单单是信任我有足够能力掌握命运尺度,最重要的是,他老了。老到没有精力再去忧虑曾经深爱的女人如今怎样,老到整个世界无所谓而脑海里只剩下我。

我被辛辣的香烟狠狠呛到,拼命咳嗽,咳到泪流。

岁月这么长,有他就不怕

第二年春暖花开时节,他入住新房。我和朋友合伙开的公司在镇上挂牌营业。我要在他视线所及的范围里,好好生活。

邀请所有亲戚朋友到他的新房参观,整箱的鞭炮被小孩子发疯燃放,他一身纸屑一脸安然。我坚持把一溜桌子摆在大街上,大鱼大肉大碗的酒。所有人都在向他道喜,说他好命,培养出好丫头。

他被我拉扯在乡亲们中间穿梭,笑着和大家碰杯。这是许多年来他最快活的时刻,不停地笑着说着喝着。

晚上,我陪他去客栈上班。

他戴着我送的新手表,缓缓走在客栈的石子路上。一更天,他邦邦敲击。我突然就笑了,笑着轻声说:“爸,对不起。”

他伸出粗糙的手给我,轻声说:“傻丫头。”轻轻抓起他的手,我的心里又开始疼。

如今一见到他就会心疼,心疼他的白发,心疼他的佝偻,心疼他望着我的眼神,不再坚毅睿智,满满的都是孩子般的依恋和惶恐。

原来爱恨纠缠,兜兜转转,我已是他尘世唯一的亲人。月亮跟着我们依偎的影子挪移。

闻见他身上冰凉微苦的气息,夜色穿行,这是露水和青草留下的印记。本来今天我是计划好的,和他单独呆着从过去开始说起,从愧疚忏悔说到如今的相依相靠。可突然间我想不用了,都过去那么久,何必再提?眼前我们在一起,这就足够。足够他安心惆怅或者憧憬,足够我一点点忏悔及补偿。

岁月如此悠长,长到我们终于遗忘掉苦涩忧伤,长到我们不知不觉摒弃前嫌只剩亲爱。

岁月这样长,长到我和他还有很长一段幸福的路要走。

我知道他早就原谅我当年的年少无知,怨恨伤害。要不然,不会一直等我长大,等我自己领悟父女深情。

伤害来得太早,但我和他都还在,幸福就不会太晚。手手相握,脚步相随,就是全部的爱了。

今夜我要陪他细数三更。其实能告诉他的只有一句话:亲爱的老爸,只要有你在,从此我就不会怕。

编辑/陈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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