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喵

2017-02-17 17:02魏国松
中国铁路文艺 2017年1期
关键词:狗子铁锤小花

那天我百无聊赖,躺在沙发上翻电视节目,当翻到一个养熊猫的地方正公布三胞胎小熊猫征名结果的时候,我好奇,便把眼睛盯了上去。主持人从全国三十万参与者寄过来的名字中,念出了三个当选的名字,第一个熊猫,也就是熊大哥的名字是吵吵;第二个熊猫,也就是熊二弟的名字是嘎嘎;第三个熊猫,也就是熊三妹的名字是喵喵。听到这三个名字后,惊得我将手里的遥控器都掉在了地上。在捡遥控器的时候,我就想,这哪里是从三十万人当中征上来的名字呀,这分明是从三个有话语权的家伙嘴中随便说出来的名字嘛。我还接着想,这么说这三个小家伙是偏旁口字辈的了呗。这之后,我又细看起了这三胞胎小熊猫的特写来,它们在各自的箱子里全都是板鸭趴的姿势,它们的黑眼圈,让我感觉不是被谁咣咣揍两拳后留下来的,就是被谁用墨汁画上去的。看着看着,我就把自己的眼眶子笑漏风了。

不过,在那天我百无聊赖的时候,熊三妹的喵喵这个名字,却令我一下子就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跟熊三妹一样,也叫喵喵,若在这个人的名字前面加上个姓氏,这个人就叫魏喵喵了。

魏喵喵是我姐。因为我们姐弟俩相差仅仅一岁,上学又都在一个班级,所以我从未管她叫过姐,我始终叫她魏喵喵或者火车喵,这其中有那么几年,别人还管她叫起了魏铁锤呢。

平常我并不怎么想我的这个姐,我多长时间没想她了,大概有三年了吧,或者大概有三十年了吧,在这期间,我想的事情很多,比如想怎么搞钱怎么花钱怎么透支钱什么的。有人就问了,魏喵喵是你姐,你不去经常想她你说得过去吗?是呀,这个人问得对呀,血脉亲,真正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嘛。不过话得说回来,我就是经常去想她被人认为说得过去,可是在我去想她的过程中,却又会让自己的心变得很沉重,而我觉得这样做很不划算,我不需要沉重,我特别反感沉重,我相当无视沉重,现在满街筒子的人活得多么轻松加开心呀,我凭什么把自己弄得沉重起来呢,我亏不亏呀我。

说实话,若不是那天电视里被命名为喵喵的熊三妹,若不是那天窗外一阵紧似一阵的秋雨令我在百无聊赖中有些伤感,若不是那天闲得我脑子难受膀子别扭,我是不会在这里开一个题目来写魏喵喵的。儿子回来看我,他发现我的眼角有一滴泪,就说:“爸,你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吗?你是不是想我孙姨了?”我快速地将那滴泪擦掉,说:“没事儿子,我哪里都舒服,我不想你孙姨。”

我知道自己当着儿子面擦泪的同时,也擦亮了自己的那些回忆。

想当年母亲跟我说:“小时候你姐的胆子可小了,一个小飞虫就能把你姐吓得哇哇大哭。”母亲这么一说,我便想起了我的小时候来,那时候我比魏喵喵个头还要矮一些。我常常将一根棍子夹在两腿之间,在铁路居宅的胡同里当马骑,还跟小伙伴们吱哇乱叫地杀来杀去。不远处的铁道线上,有火车唱着歌来来回回地走,更远处的货场里,有一列列的车皮安静地停在那儿。有时我骑着棍子与小伙伴们杀得忘乎所以过了头,屁股上便会挨上一脚,我回头一看,一准是刚从火车上下来的父亲,他拎着敲火车的锤子和猪腰子饭盒,凶着一张黑脸说:“我他妈叫你骑马杀仗我他妈我叫你骑马杀仗,天都黑成这样了,你姐一个人在家害怕不。”这之后,我就扔了棍子,边揉屁股边往家跑,我知道母亲上夜班去了,我在外面玩儿恋了忘了回家。

有一次我又挨了父亲一脚后,先他跑回了家里。我看见魏喵喵正挤在炕头的墙角处,像是要用力把墙角挤破了钻出屋似的,她惊恐地看着小花在炕梢吃着一只大耗子,想必她这样已经看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吧,到我进屋时,小花嘴中只剩根耗子尾巴正在外面撅着呢,这场景把我也吓了一跳。我用笤帚疙瘩打跑了小花,在把炕席用抹布擦干净了之后,父亲进屋了。

父亲还准备踢我,我也挤到了魏喵喵藏身的那个墙角,想著白天从课堂上学来的东西,突然正色叫道:“魏大车,我是祖国的花朵,更是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我告诉你,绝不允许你再摧残祖国的花朵!”父亲是个火车司机,他们车上的人都魏大车魏大车地这样叫他,我一时着急,没喊出他的名字来,却喊出来了这三个字。父亲听到我的一连串尖叫,黑脸一下子就好看起来,他笑呵呵地招手让我去他跟前:“来来来,祖国的花朵,咱俩谈谈。”听到父亲这句话,我便放松了警惕来到他跟前。当父亲一把抓住我时,他的黑脸一下子又不好看起来,他当着魏喵喵的面扒下了我的裤子,给我这一顿胖揍呀,还边揍边说:“祖国的花朵也不能老在温室里呀,也要经风雨见世面呀,我这几巴掌是风,我这几巴掌是雨,你还要不要我用鞋底子当雷呀闪呀地抽你呀。”我趴在炕沿上跟父亲求饶道:“爸,我改,了再也不敢出去玩儿了。”我被父亲打完后,还得被他逼着给魏喵喵端水去。魏喵喵在墙角发出的声音真像我们家的小花,小花吃饱了喝足了之后就喵喵地找人,用它的头蹭你的脸,用它的尾巴扫你的脖子。小花肚子里装了一只大耗子,这时跳上炕来又跟我来这一套了,我一伸手,就将小花拨拉到了魏喵喵挤住的那个墙角。魏喵喵正喵喵地喊我给她端水的当口,就看见小花像一个被卷起来的垫子一样,猛地滑到了她的脚下,于是她整个身体咣地一下直挺挺地倒在了炕上。魏喵喵被刚吃过大耗子的小花彻底吓昏了。

父亲甩着正洗脸的湿手把魏喵喵叫过来之后,他的那些藏在鞋底子里的雷呀闪呀什么的,终于在我屁股上哔哩哗啦乱响了一通。

从此我便恨起父亲和魏喵喵来了。魏喵喵也太会演戏了,她张过来倒过去的,让我的皮肉受苦,更主要的是,要不是她,我的动物界小妹妹小花,是绝不会被母亲送走的。母亲在送走小花之前对我说:“淘淘呀,你姐怕猫,我还是把它送走吧。”我说:“魏喵喵还叫喵喵呢,她就是一只小猫,她凭什么怕小花。”母亲说:“你姐不是看到小花在她面前吃了一个大耗子吗,给她留下阴影了。再说了,我和你爸又都上班,家里也没人照顾它,它若再往家里叼个蛇呀蝎子呀什么的被你姐看到,那不得吓死她呀。”经母亲这么一说,也把我给吓着了,我就说:“那你就把它送给一个离咱家不远的好人家吧,我好经常能看到它。”

我和母亲这样对话,魏喵喵就在饭桌上画画,她画父亲的火车头,司机楼子的窗子外还被她画了两只蝴蝶,那两只蝴蝶被她画得很大,都把司机楼子快要给遮住了。我就说:“魏喵喵你把蝴蝶画得太大了,爸坐在窗前怎么能看清前面的铁道线?”魏喵喵说:“你和小花给我去一边去。”我倒是没去一边去,小花被母亲抱着却去一边去找好人家了。我心里琢磨,魏喵喵你等着,看我治不了你才怪呢。于是便出去想找个什么东西吓唬吓唬她。

我在院子里找啊找,终于找到了一个叫不上什么名字来的甲壳虫,这甲壳虫有我的大拇指肚般大小,有一副漆黑的壳,它正往一块石头上推着一个球的时候,我笑它:“那么高的大石头你能推过去?连我都迈不过去呢。”笑过之后便将它连同它推着的那个球抓在了手里。魏喵喵还在饭桌上专心作画,我便把这个小朋友连同它玩儿的球猛然扔到了她的画上。魏喵喵登时大叫起来,又退到了炕头的墙角,她还哇哇大哭起来,边哭边喊:“快给我端水来。”我幸灾乐祸,边笑边说:“叫你撵我和小花去一边去。”我的乐呵劲儿还没顶到一半的时候,屁股上便狠狠地挨了一脚。完了,父亲回来了。

当天晚上我屁股疼得睡不着觉,便悄悄地看着最上边那条没被窗帘挡住的窗户。窗户外有星星闪着,有不知名的虫子在窗户外乍着翅膀飞着。我就想我若是那些飞虫该有多好,你魏大车的臭脚再大再能踢,也不会踢到我的,我最好是只大脚蚊子才好呢,你非但踢不到我,我还嘴里叼个大锥锸子攮你,专门攘你的痒痒肉,让你挠也不是不挠也不是。

那天晚上我始终没能看到月亮,月亮没打那条窗户缝上过,我只隐约看到父亲的光头离开他的枕头,在母亲的肩膀处拱来拱去。我清楚他们并排躺在了一起,我和魏喵喵在他们两个人各自的身边躺着,这是我们一家四口人晚上睡觉时的序列。我们这间屋子并不大,白天的时候,我都不用三级跳远,用二级跳远,就能从外面的门口处跳到里面的山墙处。父亲这时拄着肘支起身子看看魏喵喵,他将魏喵喵的手轻轻从母亲的被子上拿了下去,然后又扭回头看我,我本来微睁的双眼一下子就闭严实了。这之后,我听到从父母处传来了一种异样的声音,这是我从来都没有听过的声音,像是两个人在打架,拳头打在皮肉上的声音我都听出来了。我心想:他们可别为我吓唬魏喵喵的事打起来呀。这样一想,还真就吓得我更不敢睁眼睛看了。过了好一阵子,他们打完了架喘匀了气之后,我才敢悄悄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我看到父亲又将他的光头落到了自己的枕头上,我还听到父亲小声对母亲说:“这俩孩子的名字真没白给他们起呀,那个叫喵喵,性格真就像小猫一样胆小怕事,这个叫淘淘,还真他妈能淘气,给他个棍子都能把天戳个窟窿。”母亲说:“看你给这俩孩子起的名字吧,这么随便,还都是上学的大名,喵喵就不说了,好孬是个女孩子的名,再大点她也许就不这么见啥都害怕了,可这淘淘的名字你得改。”“改啥?改叫魏反修?”“魏反修也比魏淘淘好听呀,还紧跟形势。”我听见父亲嘬了几下牙花子后说:“问题是咱的魏姓不好,魏反修,未反修,也就是没反修,眼下全民都在热火朝天地反修呢,就他未反修,这能叫得出口吗?人家姓甄的叫这个名字就好听,那是真反修呀。”父亲接着长叹了一声。母亲说:“那就还叫原来那个名字吧,把三点水旁的淘换成耳朵旁的陶,兴许能让他稳当些呢。”“那明天一早把他作业本子上的名字全都改过来吧。”

第二天早晨在快要上第一节课的时候,我起立跟老师和同学们说:“从今后我叫这个魏陶陶了,不叫那个魏淘淘了。”老师和同学们纳闷,将脑袋晃成了背古诗的模式。魏喵喵紧跟着起立做起了一番解释,她甚至用了一个稳稳当当地坐在碗架子上的陶罐,来比喻改过名字后的我,经魏喵喵费了这样一番口舌,老师和同学们才明白了过来。

而当我真正将自己变成碗架子上一个稳稳当当的陶罐的时候,是在捅了那次篓子之后。那天张狗子和我各自拿了一把弹弓打鸟,从放学开始到太阳快落山了,也没打下一只鸟来,树叶子倒是打下来不少。张狗子便拿弹弓瞄起我来,说:“看我把你这个陶罐子给打碎了。”我急忙躲闪还是不及,后脑勺上便挨了一个弹丸,疼得我呲牙咧嘴。我回看一眼张狗子,他正仰头张着大嘴笑呢,我麻溜往弹兜里装弹丸,抻起皮筋瞄準,在他将仰着的头回复原位的当口,便将我打出去的弹丸吞到了嘴里,待我慌张上前看他大哭着往外吐弹丸的同时,也看到他将一颗门牙吐了出来。

就为我捅的这个篓子,父亲赔进去了半个月的工资。那天晚上,当着张狗子和他母亲的面,我被父亲踹巴得什么都不是了。我那天穿了件父亲的粗布工作服,下摆连我的小腿肚子都给遮上了。父亲拎着我,就像是拎着一袋子棒子面,这一顿抖搂收拾呀,冒烟咕咚的,母亲咋拉他都拉不住。魏喵喵端着一碗水咚咚咚喝下去后对父亲嚷道:“你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就踢人呢?张大强是先用弹弓打的魏陶陶,把魏陶陶后脑勺都打起包了,魏陶陶这才还手打的他。”魏喵喵突然冲父亲这么一嚷,或许是把他给嚷愣了的缘故吧,他还真就把我给放了。我几乎散了架子一样堆在了地上,魏喵喵迈过我的腿,从厨房里又端来一碗水,喝了半道后对张狗子说:“张大强你跟你妈还看什么热闹呀,钱也给你们了,你们咋还不走呢?”

多少年后,我们小学同学的一次聚会快要接近尾声时,张狗子撅了根一次性筷子剔牙,不知怎么整的,许是他剔得猛一些吧,就把自己镶的那颗门牙剔到了酸菜火锅里。看到满桌子的同学东倒西歪正捉对耳语之时,张狗子以为没人注意到,便准备抬屁股去火锅里捞,我坐在他身边看得真切,小声对他说:“狗子别捞了,多不好呀。”没想到张狗子冲我急了,他泚泚泚地对我说:“他妈我那牙是刚换的,只是套有点松,小五百块呢我就这么扔了?”我说:“狗子,扔了扔了,他们都没看见,陶罐子再给你换颗好的。”

在牙科诊所,张狗子咬完了牙印后对我说:“他妈这牙被你打掉都快半个世纪了。”我抱歉说:“狗子对不起,就是我当年的那一弹弓,让你遭了这些年的罪。”张狗子冲我张了会儿嘴,我都看到他嗓子眼深处的小舌头了,他说:“就因为这颗牙,你家魏喵喵才不跟我谈对象的,她瞧不起我,说我说话都漏风,要是做一个战天斗地的下乡知青,肯定得漏气。”我看着张狗子,心说这多年过去了,他也没忘了跟魏喵喵的那点事儿。

想当年,我、魏喵喵、张狗子我们三人一同成为知青,再加上我们知青点的另外十五人,后来愣是被自己恬不知耻地叫成了扎根农村广阔天地的十八棵青松,而这十八棵青松扎到农村广阔天地还没几年,就纷纷拔根而逃,就像是闹了一场笑话似的。不过,当时我们下乡,却不同于别的知青下乡,我们坚决不要车送车接,就是撒开两只脚丫子,步行两千多公里来到了毛乌素沙漠边缘,我们旗帜上写着“北票铁中知识青年长征队”。我们风餐露宿,走了近三个月,这期间魏喵喵得了一场重病,其中有几十里的路,几乎是我和张狗子背着她走过来的。

我对张狗子说:“狗子,魏喵喵的性格究竟是什么时候变的呢,我现在有些拿不准了。”张狗子听我这么一说,就摁住了两个腮帮子,像是进入了一种冥想状态。我说完这话,正在诊所里弯腰欣赏那些治牙的设备时,张狗子的突然一嗓子,不仅把我吓了一跳,也把牙医吓了一跳:“陶罐子,我想起来了,那时你虎逼朝天的只知道淘淘淘,连你亲姐有什么变化都不清楚。”我幽幽地说:“狗子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埋汰人都不眨眼。”张狗子盯着牙医冲他下压的手势点了下头后,对我说:“跟你说吧陶罐子,魏喵喵性格变了的时候有前兆知道不?”我摇了下头后又点了下头。

我知道魏喵喵不论是受到惊吓,还是遇到兴奋,她都喜欢喝水,不是自己找水喝就是嚷嚷着让人给她端水喝,她的这种表现,按现在的医学观点来看,就是很明显的强迫症了。说实话,如今在电视上动不动就表演喝水的大老爷们,都干不过当年不过十岁左右的魏喵喵。

有一年春天,我、魏喵喵、张狗子我们三人放学回家。张狗子在铁路桥洞里挑了根一尺来长的小青蛇来吓唬我,我倒是没被他吓怎么样,可是我身后的魏喵喵直接就被他吓得躺在了桥洞里。我的气一下子就不打一处来了,伸手抢过张狗子挑着的那条小青蛇,直接顺着他的领口塞了进去。我目送张狗子一路连哭带嚎地跑出了桥洞后,才转身去叫魏喵喵。我把魏喵喵叫了过来,她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说:“快给我端水来,我渴我渴。”我上哪里找水去呢?我四下撒目,见头上有一条混凝土拱顶的接缝处在滴着水,就双手捧成碗状接过来端到了魏喵喵的嘴边,她不由分说,搬过我用手做的碗就喝了起来。还是在这一年,只不过是秋天光景,我、魏喵喵、张狗子我们三人上学走进了这个必经的铁路桥洞。张狗子在前面走,突然被脚下的一条大青蛇吓得哇哇大叫,我走在最后看见魏喵喵浑身一颤,我以为她要倒,正想上前扶她的时候,我的已放在了她肩上的那只手,却被她一下子拨拉掉了。魏喵喵嗷嗷叫着抡起书包,还边抡边喊:“打狗要用棒,打狼要用枪,打蛇就用我的书包,对于牛鬼蛇神,你不打他就不倒!”魏喵喵就这样抡着书包,不一会儿,就将正想游走的大青蛇打得卷成了一个团,然后冲我和张狗子喊:“你俩快给我找水去,我渴我渴。”因为在这之前不久的某天,母亲突然发现魏喵喵有这个毛病,于是就在我的书包里塞了一个灌满了水的军用水壶以备急用。我看到魏喵喵跟我春天时一样,将手捧成碗状在接着桥洞拱顶接缝处的滴水,一下子便想起了自己书包里的军用水壶来。

我和张狗子都看傻眼了。事后我对张狗子笑呵呵地说:“狗子你听魏喵喵喊了吗,打你只用棒,打狼才用枪呢。”张狗子挠着头皮说:“你家魏喵喵这是咋的了,革命精神放光芒了吧?”

在我还没有打掉张狗子门牙之前,有一天我和张狗子用彈弓打碎了电线杆子上的几个瓷壶之后,他对我说:“我看到你家魏喵喵自己一个人跑树林子里练胆呢。”我问张狗子:“魏喵喵怎么个练胆法?”张狗子就说:“她在一棵树上贴了苏修头子赫鲁晓夫的纸条,在另一棵树上贴了美帝总统约翰逊的纸条,还将一盆水放在自己脚边,她朝那两棵贴着纸条的树每撇一块石头,就喊一声打倒,然后再端盆喝一口水。”我问张狗子:“你怎么知道的呢?”“那盆水是我给她端的嘛。”张狗子接着说:“当时魏喵喵的两只脚上爬满了大蚂蚁,她甩都甩不掉,她就边哭边喝水,给嗓子只要留个空儿就喊打倒大蚂蚁,她终于发现大蚂蚁窝了,就将一盆水泼了过去。到最后她还哇哇哭着捉住一只蝎子冲我比划着要蜇我呢。”听了张狗子这段话,让我相信魏喵喵之所以敢用书包去打那条大青蛇,原来是因为她自己偷摸练过胆呀。

我是在张狗子这儿,第一次亲耳听到他将魏喵喵叫成火车喵的,我还听他说:“你家火车喵也忒厉害了,那个表演唱演的,真是绝了。”我当时并没有看到魏喵喵的表演唱演得究竟如何,我当时正患着猩红热,满脸满身的红点子,跟一个我用红蘸水笔戳过的小纸人的造型一个样。母亲对我说:“看你还在纸上乱画小人乱往上面戳红点子吧,自己也成这样了吧。”当时我的心情正不好,就冲母亲大喊:“打倒封建婆子章百芝!”我这一声喊把母亲吓得一愣一愣的,母亲就压低声音安慰我说:“红小兵小将打倒得对,封建婆子章百芝坚决支持。”母亲知道我有敢跟亲人决裂的勇气,她亲眼见我跟父亲决裂了以后,父亲不就直接进去了吗。

记得有天晚上我在一张报纸上乱写乱画,我画了一个卷曲着身子的猫脸女孩儿,旁边注着胆小鬼魏喵喵,我又画了一个撅着腚的豁牙子男孩儿,旁边注着张大强放狗屁。我正暗自欣赏自己杰作的时候,父亲下班回家了。

父亲起初拿起那张报纸看,嘴角上溢出了一缕笑容,而当他举着那张报纸在灯光下看时,嘴角上的那缕笑容又被他给收了回去。父亲看着看着,便扔下报纸啪地给了我一撇子,打得我脑子里顿时装了不少只小鸟在叫,我说:“你打我干什么?”父亲用手指头点着报纸说:“你说我打你干什么,我打你是有原因的,你为什么用这面的狗屁二字压着那面的江青同志照片,你想被抓现行吗?”我哭着说我不是故意的,父亲啪地又给了我一撇子,我脑子里又挤进去了不少只小鸟在叫。我哭着说那我把那两个字划掉吧。父亲气哼哼地看了眼外屋地,见没什么动静,就把那张报纸团个团扔进炉子里烧了。我白白挨了父亲两个大撇子,便攥拳头心想:等我长大了,我会给你十个大撇子都不止的。

第二天中午放学回家我的气还没消,便见父亲跟他的工友抬着偌大一个领袖像在往屋里搬,由于像框比门框都高,他们怎么搬都搬不进去,父亲自言自语:“我是量好了尺寸定做的呀,怎么尺寸量错了?”父亲挠了会儿自己的光头对工友终于下达了指示:“放倒了搬,放倒了搬。”我在旁边一听,怎么能放倒领袖像呢,放倒领袖跟打倒领袖能差哪呢。我晃着脑袋,似乎里面还有几只小鸟在叫,便一咬牙朝父亲的机务段跑去,还边跑边想:魏大车,不,魏中显,我不等到自己长大再给你十个大撇子了,现在就让你单位人把你抓进去挨大撇子吧。母亲在后面喊我:“陶陶你不进屋吃饭干什么去?”我扭回头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我从机务段里领回来一群人,他们都戴着柳条盔,手里还端着红缨扎枪。其实我把这群人领到半道就后悔了,我磨蹭着不走,他们就催我快走:“快走呀,要不你爸那个现行反革命就逃跑了。”我是亲眼见父亲被这群人用绳子捆住押走的。他们边押着父亲边给他大撇子,仅那阵子,这大撇子就远远超过了我盼望自己长大那天还给他的那十个大撇子了。看到这幕场景,我真的就像一个陶罐一样坐在了院子的角落里,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我甚至连魏喵喵都不如,她进屋喝了一碗水之后,还大叫着冲到那群人里想往回抢父亲呢。

因为我的检举,父亲被抓,不知关在了哪里,母亲班也不让她上了,整天在家里愁眉苦脸的,魏喵喵放学回家,连话都不跟我说一句,再加上猩红热是传染病,学校挡着我不让我上课,母亲哄着我不让我出门,我一个人感觉很没意思,就只能耗在家里看门楣上的蜘蛛拉网粘虫子玩儿了。

后来上学了我才知道,魏喵喵早已被唤成了火车喵,是缘于她的一次登台表演。那时广播匣子里经常放出一首儿童歌曲来,叫《火车向着韶山跑》,我将我家的那台电子管收音机拧到哪个波段,都能听到呜轰隆隆隆隆隆隆隆的模仿火车行驶的童声。

在我没得猩红热之前,班级组织节目准备给国庆十八周年献礼。老师编了个解放台湾的节目,让我在里面演一个守岛儿童团员,我当时就跟老师说:“我才不演儿童团员呢,要演我就演毛主席派来的儿童团长,率领张狗子吴叫驴崔大鹅潘大蛤蟆谢蚂蚱活捉蒋光头去。”老师听完我的话后摸着我的头说:“你这都哪跟哪呀,你说的那些有姓无名的动物都是谁呀?”老师的话音还没落,我身后便响起了我我我我我的声音,他们这是争着抢着我我我我我地对号入座呢。老师便严肃起来,对我说:“魏陶陶不许给同学瞎起外号,你不能演儿童团长这个主角,因为让魏喵喵准备演个主角呢,这两个主角不能都由你们姐弟俩演,得让给其他同学一个。”我就问老师:“魏喵喵演啥主角呀?”老师冲我眨了下眼睛说:“暂时保密。”后来我才知道,因为父亲是火车司机的缘故,魏喵喵理所当然地成了《火车向着韶山跑》表演唱里面的主角了。

由于我错过了给国庆十八周年献礼的演出,自然就没看到魏喵喵是怎样领衔表演《火车向着韶山跑》的,到父亲被抓进去之后,魏喵喵的主角也被刷掉了,我心想自己再也看不到已被同学们叫成火车喵的魏喵喵的表演了,便感觉很遗憾。没想到父亲进去没到半个月就被放了回来,这让我们一家人都感到意外。父亲回来后盘腿坐在炕上,我则站在地上,他招手让我上炕,我因害怕坚决不上。父亲就对我说:“陶陶,你做得没错,爸当时真说那句话了,你检举爸是非常正确的,亲不亲线上分,好不好线上找嘛,来来来,上炕。”我上得炕来,跟着魏喵喵一起给父亲揉起腿来。魏喵喵扬着头问父亲:“爸,你咋这快就被放出来了?”父亲正了正肩膀说:“我曾经给咱铁路局一个大领导当过警卫员,还在朝鲜战场上给他挡过弹片呢,瞧我胳膊上的疤,我要是不用这胳膊挡,那弹片就直接削他脸上去了。”父亲给我们撸上袖子后又撸下了袖子,接着说:“我进到里头去,他们这顿大撇子给我扇的呀,我实在扛不住了,就把这个大领导给搬出来了。哈哈哈。”看着父亲的快乐样,我心想:他脑子里的小鸟现在都飞走了没。

魏喵喵又成为《火车向着韶山跑》表演唱的主角了,她穿了一身被母親改小了的深蓝色铁路制服,小立领上的风纪扣被她系得严严实实的,一张小圆脸上挂满了灿烂的笑容,她还戴了一顶母亲的无檐铁路帽,上面别着的路徽通红通红的。我亲眼见魏喵喵在台上的表演非常用力,当她唱到车轮飞汽笛叫时,同步跟进的动作,便是将自己的两个胳膊摇起来,那摇的呀,就跟哪吒脚下踩的两个飞转着的风火轮一样;当她唱到祖国山河换新貌时,她就伸开双臂,大有将黄山、黄河、长城、长江一下子全都揽入怀中挨个亲近的架式。而我只看了一场魏喵喵的表演唱,便不想再去看了,我厌烦了闹哄哄的场面,也不愿意再跟小伙伴们撕皮掠肉地玩耍了,我那时的性格已发生突变,就像一个陶罐子一样,喜欢在某个旮旯一呆就是一天了。而张狗子则不是,按现在的话讲,他已成了魏喵喵的忠实粉丝,魏喵喵去车、机、工、电、辆各个部门慰问演出,他都拿着把弹弓跟着去看,他还常常在台下跳着脚喊:“火车喵再来一个,火车喵再来一个。”

张狗子对我说:“你家火车喵那时的扮相可真好,扮啥像啥,我们上小学时她扮草原英雄小姐妹,都给我看哭了。”我冲他点了下头。张狗子对我说:“你家火车喵那时的扮相可真好,扮啥像啥,我们上中学时她扮刘胡兰,都给我看哭了。”我冲他点了下头。张狗子对我说:“你家火车喵那时的扮相可真好,扮啥像啥,我们长征队在路上时,她扮邢燕子演讲,都给我看哭了。”我冲他点了下头。张狗子对我说:“你家火车喵那时的扮相可真好,扮啥像啥,我们下乡时她扮李铁梅,都给我看哭了。”我冲他点了下头。

我知道上面的这些话是张狗子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跟我说的。那天张狗子来我家,又跟我说起了魏喵喵,我便抓住了他的手,我看到他眼睛湿湿的,就说:“大强,今天我不叫你狗子了,凭你对魏喵喵这些年来的清晰记忆,我感激你,你虽没做成我姐夫,可在我而言,你这个姐夫的位置在我心中还是有的。”张狗子听完我的话后,瞬间就泪流满面起来。儿子从屋里出来,看我们老哥俩都很激动,就说:“爸、张叔,你们俩怎么了,怎么跟小孩子一样呢?”我就说:“儿子你别介意,我们老哥俩想起以前的伤心事来了。”

其实,张狗子说这些话的背后,让我感觉藏着他这辈子以来最令他高兴的一些回忆。在他断断续续说给我的这些话里,时间见证了我们的共同成长。我看着张狗子的喉结渐渐地突起变大了,他看见我的胡须渐渐地浓密变黑了。在这期间,我和张狗子还共同见证了魏喵喵的胸脯渐渐地鼓起来了。

有一天在批斗会的台上,已经宣誓成为红卫兵的张狗子,戴着一个红袖箍把日伪汉奸胡汉四打倒在地又踏上了一只脚后,就见魏喵喵双手扭着一个被捆了的旧社会警察噔噔噔地走上台来。魏喵喵把这个旧警察用暴力手段修理成了低头认罪的姿势,从军裤兜里掏出一个小玻璃瓶子,喝了口水之后,举臂高呼:“打倒反动派汪连举!”台下人便跟着喊了起来。我知道汪连举就住在我们家的隔壁,我们姐弟俩小时候没少吃人家的糖球,可是现在魏喵喵却喊:“我们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坚决拒绝地富反坏右的糖衣炮弹!”

在魏喵喵振臂高呼的过程中,我在台下就想起了某天早晨在乡下时的魏喵喵来。当时住在乡下的小脚奶奶还活着,魏喵喵一睁开眼睛爬出被窝,就举着红宝书来到奶奶的房间喊:“懒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都熏死我们革命小将了,我现在要坚决打倒奶奶!”我说:“魏喵喵,奶奶都快八十了,你让她消停消停就不行?”魏喵喵坚定地说:“不行!”她逼着奶奶松开了缠着小脚的裹脚布后,自已转身却去了驴圈,将好几尺长的白布缠在了自己的胸部。当时我给驴喂草,发现了这个情况,便说:“魏喵喵你逼着奶奶放开自己的脚,你自己在缠着什么呢?快说!”魏喵喵满脸通红地对我说:“你给我去一边去!”

我对三十大几的儿子说:“你妈活着时没少折腾咱们家。”儿子对我咧嘴苦笑了一下,并没有说什么。儿子早就知道了他自己的身世,知道魏喵喵是他的生身母亲,我是他的舅舅,他还知道他的生身父亲叫什么,可是到现在他也没主动去找他这个父亲,我催过他很多次他都不去找。起初他管我叫大舅,突然在某一天,他一下就跪到了我面前,说:“大舅,从今后我不管你叫大舅了,我就叫你爸行不?”我便将已是泪流满面的儿子扶起来,说:“行行行,我同意,不过等找到你爸后,你还叫我大舅吧。”

儿子的这个父亲,是魏喵喵当年在毛乌素沙漠边缘的知青点时,认识的一个右派。这个右派当时二十多岁,而我们那时则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和大姑娘。右派能写会画,能弹会拉,他在我们知青点边上的一个牧场里放牛放马放羊,闲下来的时候,他就坐在沙包上用笛子吹《扬鞭催马运粮忙》,或用二胡拉《大海航行靠舵手》,有时沙子将他的笛子眼儿糊住了,他就往鞋底子上磕磕再吹,有时沙子将他二胡上的松香糊住了,他就停下来用手抠干净了再拉。

那时我们知青点的十八棵青松正全力栽种防沙林,每天都栽上百棵的大叶快杨或者大叶快槐,在树与树之间,我们还用低矮的沙棘丛来充添固沙。魏喵喵在劳作中给我们大声鼓劲儿:“若给我们二十年时间,我们就能将毛乌素沙漠彻底变成毛乌素绿洲,若在这期间苏修胆敢侵犯我们,我们就是一把插入苏修心脏的锋利匕首!同志们,我说得对不对?”很多人便齐声喊:“魏铁锤说得对,我们坚决支持!”那时的魏喵喵已经改叫魏铁锤了,就连火车喵也被她禁用了,人们叫她魏喵喵或火车喵,她就正色道:“别叫我那两个名字了,我现在叫魏铁锤了,户口上都改成魏铁锤了。”张狗子就巴结魏铁锤:“魏喵喵不对不对,火车喵不对不对,魏铁锤,你一个姑娘家叫这么一个有力量的名字,真是个棒。”魏铁锤就说:“那当然了,我是砸向帝修反的无情铁锤,我是捍卫红色政权的正义铁锤,张大强你要小心了,你若有什么私心杂念,肮脏想法,我这铁锤能明察秋毫,会无情地砸烂你的狗头。”魏铁锤这话一说出来,张狗子当真就抱着脑袋落荒而逃了。

魏铁锤的名字之所以能在当时的毛乌素沙漠边缘叫开来,其实是因为知青点的一次杀牛事件,这更加证实了魏喵喵更名魏铁锤,并不是她一时心血来潮之后而浪得的虚名。由于我们知青点的防沙林种植得好,一年干下来,得到了上面的高度赞扬,上面奖励了我们知青点一头被淘汰下来的老公牛和两只山羊,说是快过年了,要给我们改善伙食。两只山羊被张狗子给杀了,没几天就被十八棵青松吃成了一堆山羊骨头。人们开始围起了老公牛看,有人摸摸牛尾,便说:“红烧牛尾真好吃。”有人摸摸牛蛋,便说:“红烧牛蛋更他妈好吃。”人们摸老公牛身上的哪块肉,都说哪块肉好吃,可就是不敢将老公牛给杀了,大家就动员张狗子:“狗子你在山羊身上动过刀子,你还是在老公牛身上接着动刀子吧。”张狗子说:“听老辈人讲牛临死时会流泪,很可怜的,我不敢杀它,也不忍心杀它,你们还是另请高人去吧。”魏铁锤当时就急了,对张狗子说:“你这是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你这是讲超阶级的爱,你忘了自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革命知青这个身份了吧?”张狗子熊唧唧道:“魏铁锤,就是我没忘自己的身份,也不敢杀这个老公牛呀。”魏铁锤愤愤然,将自己胸前的辫子用手一扬甩到脑后,说:“你们看我的。”说完就抄起一把大铁锤,朝老公牛的脑门正中砸去。魏铁锤的这个举动因为来得太突然,把我给吓呆了,心说过去连小花都能将她吓昏过去,现在她是吃了什么凶猛动物的胆了,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了。魏铁锤的一铁锤下去,就将老公牛打得坐在了地上,再一铁锤下去,老公牛的脑门便裂开了。魏铁锤这才转过身咚咚咚地喝了一瓢凉水。

热腾腾的大块牛肉端上来了,我们嗅着牛肉香,有人就激动地说:“人家都说吃水不忘挖井人,我要说,吃牛不忘魏铁锤。”于是人们就举着牛肉块向魏铁锤致敬。魏铁锤此刻正在干什么呢?她正瞪着一双杏核眼咬着自己手里的一块牛蹄筋,正跟牛蹄筋相互拉扯着较劲儿呢。

就是这么个号称自己无情且标榜正义的铁锤姑娘,也有人间柔情的那一面,这全都因这个铁锤姑娘无可救药地与那个年轻右派好上了。

张狗子对我说:“魏铁锤老往右派那里跑,我看早晚得跑出事来,那右派可是有海外关系的,说不准他就是潜入咱这里的蒋匪特务呢。”我说:“你去拦她不让她往那里跑呀。”张狗子耷拉着脑袋说:“我敢拦她吗,她一铁锤把我再给砸了呢。”

我始终拒绝叫魏喵喵为魏铁锤,我讨厌她这个近乎浑不吝的名字,我说:“魏喵喵,你整天魏铁锤魏铁锤地被人叫着好听呀咋地。”她眼皮抬都不抬一下地对我说:“人家任右派还支持我叫魏铁锤呢,你不愿意叫拉倒。”

而魏铁锤这个名字又被她改回到魏喵喵的时候,已是在我们来到毛乌素沙漠边缘知青点的第三年。因为父亲去云南的一条新线开火车支边,遇到山体滑坡而死在了那里,于是便腾出了一个回去接班的名额。我说:“魏喵喵,你回去接爸的班吧。”可她却说:“我不回去,這里有这么多棵青松正在扎根呢,我要陪他们一起扎根,若回去的话还是你回去吧。”我见自己做不通她的工作,便想起任右派来,我找到任右派说:“任大哥,你若真心跟魏喵喵好,就应该支持她回我爸单位接班去。”任右派低头寻思了一下,说:“好,你放心吧,我一定劝魏铁锤回去接班。”

在去红星牧场场部开魏喵喵的介绍信和身份证明时,我当场逼着魏喵喵将她的魏铁锤那个名字给改了回来。开介绍信的人说:“魏铁锤这个名字听着多敞亮呀,改回去可惜了。”我心说你他妈咋不给你女儿起个铁锤镐头撬棍扁铲什么的敞亮名呢。

魏喵喵回去接了父亲的班后,从她断断续续的来信中,我知道她成了机务段的一名化验员,在某次机缘巧合中,她考上了铁路司机学校,毕业后最终成了一位三八机车组的内燃机车女司机了。她在沈山干线上来回地跑车,又一年后,她就成了这个三八机车组的司机长了。我回信说:“魏喵喵,你真正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火车喵了。”

在我们这十八棵扎根毛乌素沙漠边缘知青点的青松中,我和张狗子是最后一批拔根走人的青松,我们赶上了知青回城大搂,一下子就把我们给搂回去了。张狗子回到了他父亲的单位车辆段成了个检车工,我则回到了母亲的水电段,当了一个看水源地的管道维修工。任右派不知通过什么关系,他是不是被摘帽了也不清楚,反正他早我和张狗子一年半左右,调到我们北票当了一个中学的地理老师。

魏喵喵跟任右派未婚先孕,我回到家的时候,看她都快要显怀了,还来回爬上爬下机车梯子当班值乘呢。有一天母亲问魏喵喵:“你是不是跟小任那什么了?”魏喵喵不语,我就说:“魏喵喵你快说,你跟他是不是那什么了?”魏喵喵小声嗯了下后说:“是跟他那什么了。”母亲气咻咻地说:“那什么了你俩就赶紧登记结婚吧,还等什么呀,再等就要生啦。”可是新郞这时却找不着了,任右派已经在学校里失踪近十天了,到第十天头上的时候,我去学校找人,学校告诉我:“任老师偷渡台湾海峡没成功,被抓了。”我问学校他人现在哪里,学校说不知道,只是接了上面来的这么个电话。

多年后我才知道,任右派想他在台湾的爹娘,从毛乌素农场一回到北票,就到大凌河里游泳,每天都游好几个来回,他自恃泳技高超,便准备利用他的地理知识,从厦门游到大担岛,就游到国军的地盘了。于是在一个风高月黑之夜,任右派抱着两个充足了气的足球偷偷下海了,他游呀游,终于游到了一个小鸟的岸边,他一上岸就面对黑洞洞的枪口举起手来:“别开枪别开枪,我是来投奔国军的,我爸在国军里还当着大官呢。”许是海水长时间泡花了任右派的眼睛吧,他甚至都没看清拿枪对着他的军人着装是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唉,真他妈白瞎了他的大凌河高强度训练呀。

人们都背后说魏喵喵的作风出现了问题,人们都当面说魏喵喵你把孩子打下来吧,连母亲和我都这样劝魏喵喵,我说:“魏喵喵,你成为一个女司机长容易吗,你成为一个三八红旗手容易吗,不要因为你肚子里的孩子耽误了你的前程呀。”魏喵喵说:“魏陶陶你给我去一边去,我和任右派是自由恋爱,他会回来找我的,这孩子我一定得给他生出来。”

魏喵喵去医院生孩子了,母亲在家给她烧炕暖屋子,她怕大人小孩儿回来冻着,就往炉子里添了满满的一大铲煤。母亲在炕上给小孩儿做被子,做着做着就困了,就倚在被垛上睡着了,等我下了夜班回家推开门时,我叫倚在被垛上的母亲,我喊倚在被垛上的母亲,我拥倚在被垛上的母亲,可她再也听不到我叫她喊她了,她再也感受不到我拥她了,她煤气中毒了。

母亲的脸色非常红润,就像睡着了一般,我将她平放在了炕上,给她盖上她一个晚上做完的小孩儿的被子,拔腿就往医院跑,我从脸上摇下的泪,都将身边的树叶打得啪啪作响起来。

可是医院的产房里也是一片手忙脚乱,大夫和护士个个表情凝重,我扶着墙想把这个噩耗告诉给魏喵喵,可魏喵喵在产房里出不来了。一个大夫出来喊:“谁是魏喵喵的家属?”我仍扶着墙说:“我是。”那个大夫说:“大人已经大出血不行了,孩子保住了。”我听到这个消息,顺着墙就跪到了地上。

那天儿子擦掉了我眼角的那滴泪后对我说:“爸,我是我们家的灾难,我都不应该来这个世上。”儿子这么一说,我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我说:“儿子,你不是这个家的灾难,这个家哪里有灾难呢,这个家没有灾难,你都这么大了,这个家就是有灾难,都因为有你而战胜它了。”

不是吗,眼前这个三十大几的汉子,动车组的头牌司机,忧郁的眼神里藏不住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那份坚韧,而他经常咬牙抿住嘴角的小细节,更让我活在当下,通透无比。我觉得我为魏喵喵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拉扯大,这些年的工夫没有白费,就是搭上了我的那两段短暂的婚姻,那又有什么呢。想当初,我抱着他修供水管道,后来我背着他修供水管道,再后来我领着他修供水管道,儿子就跟着我粗茶淡饭地一路吃过来,吃成了这么一個强壮的身体,我看着能不高兴吗。

那天儿子擦完了他母亲和他姥爷姥姥的遗照后对我说:“爸,我孙姨又给我发微信了,她不好意思向你直说,她让我代她向你转达她对你的问候,她祝你父亲节快乐,同时,儿子也祝你父亲节快乐。”我看到儿子说到这里,眼里已经闪着满满的泪光了。

我不知道那天是父亲节,我从没做过真正意义上的父亲,可我却是一个响当当的父亲,如果魏喵喵,不,如果火车喵地下有知,我相信她会给我点一万个赞的。于是,我对儿子笑呵呵地说:“你孙姨还好吗,要不打电话邀她过来,我们好好撮一顿?”

作者简介:魏国松,男,20世纪60年代生,辽宁省北票市人。曾在《清明》《飞天》《鸭绿江》《中国铁路文艺》《星火·中短篇小说》《章回小说》《黄河文学》《满族文学》《辽河》等刊物上发表中短篇小说36篇,计70余万字。2015年度辽宁省作家协会定点深入生活作家。现供职于沈阳铁路局锦州机务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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