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主义概念进入中国的文化逻辑

2017-02-23 21:50石晓岩
关键词:小说月报新文学文学

石晓岩

(海南大学 人文传播学院, 海南 海口 570228)

自然主义概念进入中国的文化逻辑

石晓岩

(海南大学 人文传播学院, 海南 海口 570228)

五四时期“自然主义”的译介隐藏着深刻的文化逻辑,其中包含追求“现代性”的焦虑,也有对西方“现代性”的抵抗。自然主义是来自西方文学理论的典范,也是中国文学借以返观自身并建构自我主体性的中介。文学革命以输入西学颠覆传统为开端,但推进过程中包含着五四知识分子的民族文化认同和对中国文学现代化的自主性思考。

五四时期;自然主义;译介;文化逻辑;主体性

作为新文化运动和文学革命的产物,五四“新文学”是以西方文学为参照的中国文学的现代化。“新文学”从理论、批评、创作等方面对“文学”知识秩序和价值观念进行重整,其冲击传统文学观念的自信来自于西方知识结构与价值体系。“批评主义”的自觉输入与提倡,使新文学有了专业化、学术化批评话语系统和世界观、方法论的指导。自然主义是五四时期“新文学”讨论最多的“批评主义”,在文学研究会、鸳鸯蝴蝶派、学衡派、创造社等围绕自然主义译介展开激烈争论的背后,隐藏着深刻的文化逻辑。与其说自然主义是一种来自西方文学理论的典范,毋宁说它是中国文学借以返观自身的中介,经由对西方文学的历史性分析,中国文学进入了自我界定的现代性历史境遇。文学革命以输入西学颠覆传统为开端,但推进过程中包含着五四知识分子的民族文化认同和对中国文学现代化的自主性思考。

陈独秀是最早自觉引入“自然主义”概念的“新文学”领袖。在1915年第一卷第三号《新青年》发表的《现代欧洲文艺史谭》中,陈独秀在古典主义(Classicalism)—理想主义(Romanticism)—写实主义(Realism)—自然主义(Naturalism)的文学进化脉络里特别强调自然主义的重要,认为“现代欧洲文艺”“悉受自然主义之感化”。1917年,胡适亦从文学进化的角度译介莫泊桑小说《二渔夫》《梅吕哀》等,在第三卷第一号《新青年》中称赞《二渔夫》中对“自然”的爱国心的描写是“写实主义、自然主义与理想主义之区别”。陈独秀和胡适在进化论的意义上强调自然主义,潜在地包含了价值判断——处于文学进化较高阶段的自然主义,是西方文学走向现代化的重要环节,也是新文学学习的榜样。进化论之于“新文学”,并非达尔文总结生物进化规律的自然科学,也不是斯宾塞体现政治意图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而是一种隐含在启蒙思想之中的价值和信仰,带有鲜明的意识形态色彩,以激动人心又咄咄逼人的姿态挑战传统文化和现实秩序。

五四时期力主提倡自然主义的是沈雁冰。1920年,面对文学革命浪潮冲击下《小说月报》销量锐减的局面,以及罗家伦发表于《新潮》杂志的《今日中国之杂志界》对商务派杂志的批判,商务印书馆有意革新《小说月报》,命主编王蕴章将杂志三分之一篇幅移交青年编辑沈雁冰,开办“小说新潮”“编辑余谈”等栏目,翻译域外文学,介绍“新派小说”。在《小说新潮栏宣言》中,沈雁冰将西洋文学史总结为古典主义—浪漫主义—自然主义(写实主义)—新浪漫主义(表象主义)的进化线索,认为“西洋古典主义的文学到卢骚方才打破,浪漫主义到易卜生告终,自然主义从左拉起,表象主义是梅德林开起头来,一直到现在的新浪漫派;……我们中国现在的文学只好说尚徘徊于‘古典’‘浪漫’的中间。”*雁冰:《小说新潮栏宣言》,《小说月报》第11卷第1号(1920年)。将中国文学定位于“古典”和“浪漫”之间,这种思路在文学革命期间颇具代表性:承认西洋文学史的普遍性和主体性,借助现代性思想资源勾勒一种线性时间的历史,将西洋文学史视为“世界文学史”标准形态,从而得出在进化链条中中国文学落后于西洋文学的价值判断,并以此建构对中国现代文学未来的普遍想象。由此,东西方空间的差异转化为传统和现代、旧和新的时间对比,文学革命建立了与中国传统文学断裂的合法性。

不过,“西化”也隐藏着丧失中国现代文学主体性的危机。沈雁冰隐隐感觉到了这种危机,他一度在提倡新浪漫主义还是自然主义的问题上犹疑不定。一方面,新浪漫主义是进化论视野中文学发展的高级阶段,似乎该是新文学追赶的目标:“能帮助新思潮的文学该是新浪漫的文学,能引我们到真确的人生观的文学该是新浪漫的文学,不是自然主义的文学,所以今后的新文学运动该是新浪漫主义的文学。”*雁冰:《为新文学研究者进一解》,《改造》第3卷第1号(1920年)。但另一方面,自然主义又更符合中国文学实情:“现在为欲人人能领会打算,为将来自己创造先做系统的研究打算,都该尽量把写实派自然派的文艺先行介绍。”*雁冰:《小说新潮栏宣言》,《小说月报》第11卷第1号(1920年)。沈雁冰的犹疑背后,隐含着认同西洋文学的普遍性与探索中国文学主体性之间的矛盾。

1921年7月,商务印书馆拟聘请胡适担任编译所所长,邀请胡适暑假到上海考察,与商务旗下各杂志主编见面了解情况。胡适在7月22日的日记中写道:“我又劝雁冰,不可滥唱什么‘新浪漫主义’。现代西洋的新浪漫主义的文学所以能立脚,全靠经过一番写实主义的洗礼。有写实主义作手段,故不致堕落到空虚的坏处。如梅特林克,如辛兀,都是极能运用写实主义方法的人,不过他们的意境高,故能免去自然主义的病境。”*胡适:《胡适的日记》,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56页。胡适的建议对沈雁冰影响很大。8月16日沈雁冰致信胡适,表示“前次听了先生的话,就打算从第八号起的《小说月报》上,期期提倡自然主义”,提出把十二月号作为“自然主义”专号并向胡适求助组稿,内容包括“自然主义讨论”“何谓文学上之自然主义”“译丛(全登自然主义作品)”*沈卫威:《新发现茅盾(沈雁冰)致胡适四封信——茅盾从新浪漫主义向写实主义转变的契机》,《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6年第3期,第89页。。在《小说月报》第八号上,沈雁冰重申了胡适的观点:“文学上自然主义经过的时间虽然很短,然而在文学技术上的影响却非常之重大。现在固然大家都觉得自然主义文学多少有点缺点,而且文坛上自然主义的旗帜也已竖不起来。但现代的大文学家——无论是新浪漫派神秘派象征派——那个能不受自然主义的洗礼过。”*《最后一页》,《小说月报》第12卷第8号(1921年)。1921年12月,《小说月报》出版了纪念佛罗贝尔(福楼拜)诞辰一百周年的“自然主义”专号。次年,沈雁冰在与读者通信互动中展开了持续半年的关于自然主义的讨论——《文学作品有主义与无主义的讨论》(十三卷第二号)、《为什么中国今日没有好小说出现?》(十三卷第三号)、《语体文欧化问题和文学主义问题的讨论》(十三卷第四号)、《自然主义的论战》(十三卷第五号)、《自然主义的怀疑与解答》(十三卷第六号)。作为讨论的总结,沈雁冰在十三卷第七号上发表了长文《自然主义与中国现代小说》,体现出新文学建设者理解自然主义所能达到的理论高度。文章批评旧派小说形式上以“记帐式”的叙述法做小说,“不知道客观的观察,只知主观的向壁虚造”,思想上或是为圣贤代言的“文以载道”,或是“游戏的消遣的金钱主义的文学观念”。批评新派小说虽有“严正”的文学态度而对生活不熟悉不能客观描写。“不论新派旧派小说,就描写方法而言,他们缺了客观的态度,就采取题材而言,他们缺了目的。”自然主义方法上有“客观描写与实地观察”“两件法宝”,题材上有“社会人生的表现”和“科学的精神”,“恰巧可以补救这两个弱点。”*沈雁冰:《自然主义与中国现代小说》,《小说月报》13卷第7号(1922年)。

作为新文化运动的产物,中国“新文学”有思想启蒙的质地和改变社会的雄心,携带着远远超出文学自身的现实能量,对中国现代社会、政治、思想、文化等各方面产生巨大影响。沈雁冰放弃对新浪漫主义的提倡,意味着他拒绝了进化论意义上文学创新和西洋文学普适框架的诱惑。他对自然主义的提倡有着十分现实的考虑——自然主义从内容到形式、从思想到结构有利于推动中国文学的现代转型。

对自然主义的倡导,是为“表现人生指导人生”的文学观念服务的。沈雁冰从庞杂的自然主义文学理论中找出“进化”“科学”“真实”“社会问题”等关键词,为“为人生”的文学观提供理论基础。在“实地观察”和“客观描写”这一点上,自然主义与现实主义是相通的。一方面,伴随近代科学发展而产生的自然主义将自然科学方法引入文学创作,符合五四崇尚“科学”“进化”、追求理性的时代精神。另一方面,西方的自然主义在本质上并非对现实主义的背叛,而是19世纪现实主义的变异与发展。有人质疑沈雁冰、谢六逸等人将自然主义与现实主义混为一谈*谢六逸:《西洋小说发达史》,《小说月报》第13卷第5号(1922年)。。事实上沈、谢等人是从“真实”的角度看待“自然主义”与“写实主义”的共同点,因为自然主义对“真实”“不掩恶”的强调更甚于现实主义,所以沈雁冰选择将其作为救正文坛时弊的良药。沈雁冰对新浪漫主义的放弃,正如他对自然主义的提倡,都是以建构新文学为目标的,并且有明确的改造社会现实的功利动机——启蒙主义文学观把文学看作社会文化乃至革命事业的有机组成部分。《自然主义与中国现代小说》批评“文以载道”的文学观念,批评的是“圣经贤传上朽腐了的格言”,也就是儒家“道统”的文学观。其实新文学亦“载道”——“现代性”的“道”。新文学追求富于形式感地讲述现实,将“道”的内容与“载”的形式看作有机整体,与幻想吸收新技巧而保有旧道德的清末民初文学划清界限。民族国家、启蒙救亡、个性解放等现实主题与“主义”的文学形式感共同造就了新文学理论、创作与批评,将政治小说、侦探小说、鸳蝴派小说等清末民初文学排斥在“现代性”装置之外。

沈雁冰的主张代表了文学研究会的立场,五四时期鸳鸯蝴蝶派、学衡派、创造社等针对自然主义的争论则从各自立场想象中国文学的现代转型。

《自然主义与中国现代小说》中批评的“游戏的消遣的金钱主义的文学观念”和“记账法”描写主要指向鸳鸯蝴蝶派。在古代文学系统中,小说是“雕虫小技壮夫不为”的“小道”,难登大雅之堂。鸳鸯蝴蝶派小说的拟想读者是小市民,小说内容接近“街谈巷语,道听途说”的“稗官野史”,有娱乐性、消遣性、趣味性、金钱主义的特点。鸳蝴派被“新文学”围剿,根源在于新文学以“现代性”为武器摧毁了传统文学的格局。在“现代性”的框架里,文学要承担社会重整的宏大叙事功能以及构建民族国家共同体的功能,不重视小说社会功能的“鸳蝴派”于是成了“文丐”“文娼”。不过,鸳蝴派对娱乐消闲的日常生活叙事的追求,与旧小说“小道”观念有关联,亦蕴含着迎合大众文化市场的另一种“现代性”,在后来的海派小说、武侠言情小说中能看出其影响。范烟桥曾为鸳蝴派辩解:“十二龄之《小说月报》今以语体文欧化为倡,于是小说界别开生面矣。以自然主义为帜,故其背景并不加以深浓之烘染,在读者之细味,与四围小说大异其的。人有毁誉之论,余则以为不在文体而在内容。犹之道德高尚学问深邃者,马褂长袍无妨也,呢冠革靴亦无不可耳。”*范烟桥:《小说话》,见芮和师编:《鸳鸯蝴蝶派文学资料》,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54页。范烟桥显然没有意识到,鸳蝴派与新文学的“道德”“学问”早已分属不同天地,“自然主义”背后的文学观念、价值观念和思维方式才是两者之间的真正差别。鸳蝴派追求的“深浓之渲染”的传奇情节,恰是强调文学“是于人生很切要的工作”的“新文学”攻击的对象。“新文学”的内容与形式是一体的,新技巧只有在表现新人的新“道德”“学问”时才能更好地被使用,“主义”中传达的是“现代性”框架中作者对世界和自我的认识。

作为对抗新文化运动的保守主义派别,学衡派对自然主义的批评隐含着中国思想文化现代转型的另一种可能性。学衡派核心成员受教于美国新人文主义代表人物白璧德、穆尔等人,他们与师从实用主义哲学家杜威的胡适将美国思想界论争引向对中国现实问题的思考,他们与新文化运动者同是以西方理论为武器,捍卫的却是中国传统文化价值和历史的连续性,声势上远过于被动地守旧的鸳蝴派。穆尔在人性二元论基础上提倡以“理”节“欲”:“一部欧西文化史,不外人文主义(谓人异于物)与自然主义(谓人同于物)之势力迭为起伏互争雄长而已。”*穆尔:《穆尔论自然主义与人文主义之文学》,吴宓译,《学衡》第72期(1929年)。胡先骕说:“今日资本主义之弊害,正为不知节制物质之欲望,故贪得无厌,致酿成今日贫富悬殊之现象。同时社会主义家救济之方法乃不求提倡节制的道德,而惟日日向无产阶级鼓吹物质的享用为人生惟一之幸福之学说。而嗾其仇视资本阶级,虽暴动残杀亦许之为正义。此以暴易暴之道也。今日新文化所主张之文学哲学之精神,亦正类此。非极端之写实主义、自然主义,即极端之浪漫主义、象征主义,绝无中正和平、涵养性情之作品。”*胡先骕:《说今日教育之危机》,《学衡》第4期(1922年)。在新人文主义者看来,自然主义的功利和浪漫主义的放纵造成了社会的混乱和政治的黑暗,自然主义以暴露黑暗见长,把人等同于物,是对人类道德、文化和艺术的践踏。新人文主义者主张从中国传统文化中寻求世界性普遍价值,以抵抗西方建立在科学和进化论基础之上的现代文明。新人文主义对自然主义的批评是来自新文学内部的一种否定性的制衡力量,于文学革命看似相反实则相成,共同推进了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的转型。但胡先骕等人的道德批判显示出理论与现实经济政治的脱节,试图以道德和文化解决现实社会危机不免流于空想。

另一脉批评自然主义的潮流来自于创造社,情况又有不同。创造社与文学研究会同属于持启蒙立场的新文学阵营,他们的分歧主要来自于“为艺术”与“为人生”的分歧,前者关注想象和情感,后者则注重写实。1923年,成仿吾在《写实主义与庸俗主义》一文中将“再现”看作“庸俗主义”的特征:“真实主义与庸俗主义的不同,只是一是表现Expression,而一是再现Represention。再现没有创造的地步,惟表现乃如海阔天空,一任天才驰骋。”*成仿吾:《写实主义与庸俗主义》,《创造周报》第5号(1923年)。成仿吾轻“再现”重“表现”的观点与创造社当时提倡的“文学无目的论”是一致的,可以看出启蒙文学之外“纯文学”一脉的痕迹,如果说“为人生”接近“启蒙现代性”,那么“为艺术”则近乎“审美现代性”。不过,创造社对自然主义的攻击也不乏年轻人的任性使气和文学团体争夺话语权的策略,郭沫若说:“他们爱以死板的主义规范活体的人心,甚么自然主义啦,甚么人道主义啦,要拿一种主义来整齐天下的作家,简直可以说是狂妄了。”*郭沫若:《海外归鸿》,《创造季刊》第1卷第1号(1922年)。由此挑起了创造社与文学研究会在1922—1924年的激烈笔战。

五四时期围绕自然主义展开的讨论,反映出中国文学“近代化的多元性”。提倡者和反对者都没有把西方文学作为中国文学现代化的唯一范本,在坚定地追求“现代”的同时带着疑惑从根本上追问“现代”的意义,通过不断的否定实现深层的自我肯定,以寻求中国文学的主体性。

自然主义兴起于20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的法国,先后出现了龚古尔兄弟、左拉、莫泊桑等令人瞩目的大家。1980年代以后法国自然主义在本国走向衰落,但在德国、英国、西班牙、意大利、日本、美国、拉丁美洲等国家和地区产生广泛影响,形成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世界性重大文学潮流。20世纪最初十年是日本自然主义兴盛时期,以岛村抱月、相马御风等理论家和国木田独步、岛崎藤村、田山花袋、正宗白鸟等作家为代表。五四时期自然主义理论大多数来自日本而非法国,岛村抱月的《文艺上的自然主义》、相马御风的《法国的自然主义文艺》以及谢六逸参考中村教授观点撰写的《西洋小说发达史》等重要文章相继发表在1921—1924年的《小说月报》上。

日本自然主义不是对法国自然主义的简单模仿,而是在创作中强化了主观、浪漫主义的因素。日本自然主义产生的时代背景与法国不同:19世纪后半叶,法国经济腾飞与自然科学发展同步,殖民政策和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激化了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以左拉为代表的法国自然主义作家主张通过冷静观察和客观描写来暴露社会的黑暗、堕落与罪恶,反对浪漫主义逃避现实的主观和想象。而20世纪初的日本虽经历明治维新仍具有半封建特征。在经历1894年日俄战争、1895年甲午战争、1905年城市平民暴动之后,日本逐渐走上军国主义、帝国主义之路,自由民权运动遭遇失败,这些促使对现实不满又无力改变现实的知识分子在理想幻灭的苦闷中暴露时代和自我,以发现“时代的真实”和“自我的真实”。对日法文学的现代性进行谱系学式的溯源,两者亦大不同。法国浪漫主义运动对“人之主体性”的强调起源于基督教文明,而日本现代文学是“在蜕变为帝国主义的时候,从失败的自由民权派人士那里产生出来的,因此是排除了政治性现实的内面的文学”*柄谷行人:《民族与美学》,薛羽译,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7页。。浪漫主义与自然主义并非不证自明的普世性概念,它们在法国是标记文学发展先后顺序的历史性概念,但在日本却是来自西洋的现代“认知装置”中有内在联系的共时性概念——浪漫主义的主观抒情和自然主义的客观描写都是主体性确立、个性觉醒的“现代人”的自我投射,对外部世界不关心的“内面的人”成为现代文学表现的核心。宫岛新三曾说:“在自然主义的当时,一切问题都从自身出发的。所表现出来的作品,都是自身苦闷的声音。”。*宫岛新三:《日本文坛之现状》,李达译,《小说月报》第12卷第4号(1921年)。同是描写人的自然属性,左拉以自然科学的客观主义精神为依据,“运用实验方法来研究自然和人”;日本自然主义者则看重“自我告白”、“自我忏悔”,直接描写肉欲,以此来强调人的“自然性”和“本能冲动”。同是奉“真实”为圭臬,左拉强调科学化地“精确地再现”外部世界的“场景”,日本自然主义者则追求“内面的写实”,把个人生活“内在的自然”放在第一位,把社会放在第二位。

中国新文学建设者对法国自然主义和日本自然主义采取了“拿来主义”的态度,取舍中体现了建设新文学主体性的译介策略。新文学看重法国自然主义“客观描写”的“技术”,而非“人生观”:“从自然派文学所含的人生观而言,诚或不宜于中国青年人,但我们现在所注意的,并不是人生观的自然主义,而是文学的自然主义。我们要采取的,是自然派的技术上的长处。”*雁冰:《自然主义的怀疑与解答·答周志伊信》,《小说月报》第13卷第6号(1922年)。自然主义暴露的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的贪婪、堕落与腐败,对刚刚踏上现代化征程的中国来说有些隔膜,也与“表现人生指导人生”的文学观念相背离。因此,与理论提倡形成反差的是作品翻译的寥落——迟至1927年才出现毕修勺翻译的《左拉小说集》和王了一翻译的左拉名篇《娜娜》《屠槌》,李劼人翻译的爱德蒙·龚古尔的《女郎爱里萨》迟至1934年才出版。在十三卷第九号《小说月报》中,对于读者吴溥提出的翻译自然主义小说的建议,沈雁冰甚至答复翻译作品“可以从缓”。对于日本自然主义,新文学认同其追求个性解放的反封建立场,却抵制其“无目的、无理想”(田山花袋)、“无解决”的“破理显实”(长谷川天溪)文学观。与日本文学的内面性、排除政治的封闭性不同,新文学关注现实政治,具有批判精神,将文学作为推进社会变革的利器。被看作日本自然主义文学独特样态的“私小说”,表现个人琐屑生活,排斥社会时代背景,文学的社会功能很弱。但在受“私小说”影响主张袒露自我的郁达夫那里,“自叙传”小说中却蕴含着对祖国兴亡和民族命运的忧思。《沉沦》的主人公蹈海自尽前沉痛道白将个人的人生悲剧与祖国的繁荣富强相联系,将个性解放与民族国家觉醒相联系,体现了新文学“反帝反封建”的现实目标。作为新文学思想资源的新文化运动,包含了现代民族国家与现代个人主体的双重思想启蒙,对外要抵抗帝国主义的侵略与殖民,对内要冲破封建礼教和家族主义的束缚,这是“为人生”文学观的深层内涵。

对帝国主义的抵抗体现在军事上是反帝战争,体现在文学上就是对“现代的”“普遍的”西洋文学典型的怀疑,以及对同样未放弃抵抗的俄国文学和“被损害的民族文学”的认同。《小说月报》十二卷第十号“被损害的民族文学专号”译介了波兰、捷克、塞尔维亚、芬兰等国家的文学概况以及作品近30篇,十二卷号外 “俄国文学专号”译介文章近40篇,沈雁冰、周作人、鲁迅、王统照、瞿秋白、耿济之、郑振铎等都热情地参与了译介工作。沈雁冰说:“凡在地球上的民族都一样的是大地母亲的儿子;没有一个应该特别的强横些,没有一个配自称为‘骄子’!所以一切民族的精神的结晶都应该视同珍宝。视为人类全体共有的珍宝!而况在艺术的天地内是没有贵贱不分尊卑的!”*记者:《被损害民族的文学·引言》,《小说月报》第12卷第10号(1921年)。“现代的”“普遍的”西洋文学曾经征服了新文学建设者,文学革命就是以此为范本与传统文学决裂,但新文学反对成为过去的自己,也反对成为别人的附庸,这种执着于自我的特征使中国文学在断裂的同时亦有内在的连续性。也正因此,胡适一直将文学革命定义为“中国的文艺复兴”。日本学者竹内好认为中国文化是“回心型文化”而非日本的“转向型文化”,他说:“近代化是借助西欧的力量得以实现的,而且它赋予了人类各种各样的价值。可是,西欧式的近代化追根究底就必须肯定殖民地制度。人道主义无法解决殖民地问题。这是西欧式近代化的盲点,它妨碍了近代化的自我贯彻。……中国就通过研究这一课题,推进了自身的近代化。……它一方面与马克思主义的民族理论相结合,另一方面又与万隆会议的精神相结合。”*竹内好:《鲁迅的问题性》,《从“绝望”开始》,靳丛林编译,北京: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293页。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国社会,文学家具有革命者的自觉,建设民族文学的焦虑与现实政治、经济、文化、思想复杂地缠绕。艾瑞克·霍布斯鲍姆指出:“对非西方世界的多数艺术家而言,根本的问题却在‘现代化’而非‘现代主义’。……对于那些深觉自己的使命(以及自己的灵感来源),乃是‘走入群众’,并描写群众痛苦,帮助群众翻身的人来说,契诃夫与托尔斯泰两人,显然比乔伊斯更符合他们的理想典范。……对于大多数视野并不仅限于本身传统,也非一味西化的非欧洲世界创作人才而言,他们的主要任务,似乎在于去发现、去揭开、去呈现广大人民的生活现实。写实主义,是他们行动的天地。”*艾瑞克·霍布斯鲍姆:《极端的年代(1914-1991)》,郑明萱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年版,第239-240页。中国现代文学的生产性在于,它能创造性地转化来自近代西方的“普遍的东西”,并以此反驳和抵抗西方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在鲁迅等现代作家那里,对西方典型的自觉抵制以及对俄国文学、被损害民族文学的关注是同步的。与“西欧近代化”相伴随的现代主义,远不如现实主义的批判精神和人道主义关怀对新文学建设者的吸引。1925年“五卅”运动以后,沈雁冰等人开始运用马克思主义阶级论解释文学现象,创造社开始对个人主义和浪漫主义进行自我否定并表明“无产阶级文艺”立场,在“文学革命”转向“革命文学”的潮流中,对自然主义的倡导转向对富于革命意味的现实主义的呼唤。

五四新文学借用“自然主义”等西洋“批评主义”构建中国现代文学,包含着追求“现代性”的焦虑,也有对西方“现代性”的抵抗。文学革命强调的断裂,并非舍弃自我的改弦更张,而是以丧失自我的勇气从作为“他者”的西方那里收获更大的自我。一方面,文学研究会的“研究介绍世界文学,整理中国旧文学,创造新文学”,周作人的“中国新文学源流”,胡适的“整理国故”等都拒绝以西方文学史想象中国,通过强调与传统的联系确认中国文学的主体性。另一方面,郑振铎的“文学的统一观”、沈雁冰的“世界文学”等观点又在与世界文学的普遍联系中确认自身主体性。沈雁冰在十二卷第七号《小说月报》上发表的《创作的前途》中表示:文学应拥有“全人类的背景”,倾诉“全人类共通的情感。”1921年《时事新报·文学旬刊》创刊号上的《文学旬刊宣言》中提出:文学可以实现“人们的最高精神的联锁”,即“世界文学的联锁”。强调全人类思想与情感的共通,为全人类提供一种具有普遍性的精神资源,新文学的抱负并非局限于狭隘民族文学的发展,而是作为世界文学的主体自觉地参与普遍性的话语建构。中国文学不在世界文学之下,而在世界文学之中。在凸显“天下”观念的文化普世主义传统中,中国现代文学在与世界文学的联系之中建构自身,并特别重视向非西方价值体系开放,追求容忍异端、提倡多元的世界文学格局。五四新文学的追求,对今天的中国文学依然具有启示意义。

[责任编辑:吴晓珉]

Cultural Logic in the Entry of Concept of Naturalism into China

SHI Xiao-yan

(College of Humanities and Communication, Hainan University, Haikou 570228, China)

There exists deep cultural logic in the translation of and introduction to “naturalism” during the May Fourth Period, which involves both the anxiety of pursuing modernity and the resistance of Western modernity. Naturalism is not only a model out of Western literary theory, but also a medium by which Chinese literature recognizes itself and constructs its own subjectivity. The literature revolution starts with importing Western learning and overturning the tradition, and contains the recognition of national culture of the intellectuals during the May Fourth Period and their autonomous thinking of modernization of Chinese literature in the process of promotion.

May Fourth Period; naturalism; translation and tntroduction; cultural logic; subjectivity

2017-03-12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3CZW064)

石晓岩(1979- )女,辽宁抚顺人,海南大学人文传播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I 206.6

A

1004-1710(2017)04-007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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