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古典(26首)

2017-02-24 21:35孙启放
诗歌月刊 2016年11期

孙启放,安徽含山人,1980年代初毕业于安徽师范大学数学系,长期从事高校教育工作,现任职于合肥职业技术学院。1980年代中期习诗,1990年代中期搁笔,2012年重拾诗笔。作品先后发表于《诗歌报》《诗刊》《星星》《绿风》《诗歌报月刊》《诗歌月刊》《扬子江诗刊》《安徽文学》《中国诗歌》等刊物及多种诗歌选本,出版诗集《英雄、名士与美人》(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皮相之惑》(安徽文艺出版社,2015),随笔集《世界上的那点事》(现代文化出版社,2015)。

丹青引

抬首仰望,屋顶之上定是无底深渊

且将云烟经略,原罪忽略,枯荣省略

只劫略美人于云烟之外

清除原罪,超越枯荣

看光从线条之上滑下,落于苍黄古宣

色彩洇漫,你携美人之手隐于留白

隐于空

将一条未经点睛之龙踢出画室

任盲目之龙,困于走廊

无助中嘶鸣咆哮!

松柏赞

尖锐的痛,如松针入背

而我开始惶恐:灯灭,影子如何分开?

毒药的历史

正从薄雾中显露出绛红尾翼

风举着云,最高的松枝挂上白旗

浑圆的钟声,使一场艳遇

对那位坐于松下,已了无气力的老僧

至关重要

市面上,松球已咳出松子

而那些难以计数的土岗,翻出新土

梳马尾的短腿的松,以整齐划一的孤愤

安静中慢慢长出牙齿

秋风辞

在这个日子,我将书籍纷纷打开

风吹过

之中的字符鬼魅般隐身

此前的季节漂白得一干二净

我们,追不上庄子

而一个才子曾经说过:

“秋哉,悲之为气也”

“是啊,真是个仁慈的提醒”

读完一堆空白的书页

我得赶快收拾起风中一园枯萎的桑叶

从中抢救出悲伤的丝绸

当秋风正式接掌权杖,掠过的菊花头颅

一颗接一颗爆裂

这不出所料的古老壮烈反复上演;

不远处,湖水中净身的蟹挥舞着大螯

纷纷攀上堤坝

秋风是旗帜

无敌的罗马军团将蟹黄蛮横成夕阳的色调

我已剃光头顶多年生衰发

坐大石之上独自敲响秋风的骨头

秋风中的月光是水银

这液态的有毒金属泻入大地

泻入

我身体的每一个缝隙

良宵引

谁能说吟哦过度的中秋不是良宵?

时间的改锥不动声色

将星光装饰成不可忽略的背景

唐朝赶来的月亮明晃晃

布施着积存已久的良愿。

我们节制放纵

每个人都认领到适度的空间

当树影摇动

挂在枝头上的桂香减缓了细细的呼吸。

在良宵

我明显感受到灵狐拜月的满腹心事

四野蹲伏着害羞的猛兽

它们的鼻尖被感化出温柔的湿润

白天已被赦免。

我们如愿。

我爱的事物都在月影之下

我爱的人,都散射出迷人的气息。

这是我的良宵,这是众生万物的良宵。

我当然知道良宵不会完整

我早已预留出一个远行者的空缺。

修竹赋

狭长的叶,含在风的嘴里

窸窸窣窣。看那个披衣散发的流放者

赏你,宁可食无肉

沙漏将时间,变成有形。诗文也能成枷

这都是病。好在南国的竹茂于中原

明天是一方生宣,丢下几杆疏影

再唤来几块石

就能覆盖昨天的书页

带着雾气的绿,一点点挤出来

趁那位好侃的老兄出门

漂洗一下,这舍中的晦气霉气

往那坛酒中,倾一点清芬

然后,不动声色

想一想那张著名的长脸,作何神态

风一吹就是一千年。这瘦美人

腰肢刚性的韧,思念也就嶙峋

那人一支笔下,土坷垃也能色彩斑斓

唯有你,仍是墨色,拒绝开花

梅花引

那是明日之花。你的约见过于唐突

那精灵会来,将裹蓬松的全白睡袍

带着夜尽五更,凌晨初破的鲜嫩气息

以及,薄如蝉翼的颤栗迷茫

云端之上火焰由蓝变白,清冽

冷香由暗转幽,望深处

一味穿越

你浊氣遍体,一场大雪已将你清除在外

有一寂寞处与大雪通灵。寒碧窗纱

烛影摇红,微醉,美人将病、将支离

将咳血成朱砂、将落笔于绢

只一朵,已开成孤本

青鹤引

无关乎五老,无关乎松

无关乎以梅为妻的自诩

远离歌哭无常,披发的士子正在焚琴

只在野,只鸣清亮,只止于鸣

于幽州之墟,羽山之北,于九皋

金声玉振。一只虫子附于叶

一条鱼浮于水,一头猛虎伏于林

九天之上,鹤鸣已将锁于箱底的月光

重新打开,小心抚平其间的折痕

让茫茫大野无碍舒展,亦让自己的翼

得以舒展

立于丹墀的那物,只能哀鸣于心底

只能趁,臣工们三拜九叩的纷乱

悄悄换一下,站累了的那只脚

飞鸿令

欲以洁白的桌布,留住雪泥上的爪

纯银刀叉佐以血色红酒

以细节间留出的空白名义,干杯

窗外杀机沉沉。高脚杯捏住喉咙

生生咽下一声尖叫

空荡荡的镜面处于正邪之间

一只鸿于天边坠落,鸿影

于镜像中飞升!

蝴蝶令

春天捂不住暴涨的乳房。蝴蝶的体内

光线充足。翅膀

比传说中又轻了些许

群盗在春风里结伴呼啸

一条鱼,将于子夜时分爬上岸

濠水桥灯火里流连,物我两忘

蛛网抖了一抖。这凶险的边缘,刚好

来得及辨认一张陌生的面孔

以及,一曲幽怨的唱词

庄周枯槁,青蛙即将变成王子

有人在蝶的海洋中苦练暗器

西湖忆

在西湖,想解开春天的纽扣

好奇女妖体内血沃的妍艳桃花

這世上,有些病

不可治愈。

最深的恐惧还是孤单的迷途。

湖水,有多少个千年?

捉摸不定的诱惑

而白云在空中一个劲儿滥情

双手空握

甚至触摸不到真相核外茸茸的毛絮

四顾,恍如无人

我逃脱至此究竟何意?

自恋成癖者需要可疑的幸福。

我的身子干净过心思百倍

白娘子啊

你的腹中注定有蜿蜒无尽的通道

我真能和什么人一样

扯着白堤上的柳枝哭泣?

阳光普照。如果有上帝

我将为前半生念叨这样的赞美词:

我欠你一个狱卒;

你欠我半个世界!

病症帖

诅咒。连黑暗也会疏远

有灰烬的地方必然有火。

我将身体折叠成多层,夹带着原罪

危险,多来自选择性记忆

地址没有变。天堂不会拆迁

一列火车停靠金色的月台

将折返何处?

病症。早已厌倦了真理的正确性

我只能醉心于胸中的野兽

醉心于它迷途的足印

点缀于纸上的零落和纷乱之美

看见上帝来过一次,背影渐远。

我应该为自己

准备整整一层地狱

厄运帖

我只能笨拙地行走

身负暗疾。据说

遥远的地带有玉砌的温润台阶

我不会献出自己的肋骨

如此坦白:伤口是掩盖不住的

晕血理论。

有一些硬道理,亮出蛮横的刀尖

指向暗疾:

“这是疯狂,也是罪孽!”

事实上,暗疾只是一种起源

如同无法炫耀的隐秘胎记

我一直低着头。上方

臃肿不堪的云,正死死忍住泪

闪电的脾气越来越大

我不知如何概括自己依然的成长

雨开始下起来。不是第一次。

厄运

越过如潮的人群与我并行

它与暗疾间,隔一柄雨伞的距离。

悲哀帖

那些水一直将我们围起来

我们就是孤岛。

谁能说困境不是自己造成的

一百年都过去了

时间的手握得那么疲惫

一群又一群泅渡者

掠走残忍和美丽的词句

他们的离去使大地更深地陷入悲哀。

啊,那些利斧

词句中飞起的利斧

我们是大地上唯一的枯柏

我们是唯一死死压住大地悲哀的人。

空山赋

空山于凶险夜将腑脏全部咳出

了无心肺,便忘却寺藏云隐,仙人梅鹿

醉酒的精怪失去踪迹。樵与美学

已烂。消散了宽大的袍袖

袖里乾坤,执黑白的手

清泉明月,青苔新雨。古旧的兵书

以及字迹模糊的秘诀,毁于何处?

忘却穿白衣的人练成剑气

并就此禁足

黄昏正和着雾霾,一口口

吞空山之空。不远处,弃婴于病室张开眼

目光怨毒

春风颂

灶台沦陷于春风。这野心蓬勃的疯子

每一颗粮食都被软绵绵的腿穷追

脸和眼让青草染绿

刨土寻食的人,随手扔掉刨出的骨头

亲人的骨头,噙泪忍住痛

诗人们敲响木铎,在蝴蝶的病体中旅行

神话被重新撰写。孩子们

肚皮透明,牵手住进桃花的梦中

那些被吃掉的土,反过来,一口口

吃掉一个又一个吃它的人

春风最易叛乱。在乡下

胡子、刀客、响马的哨箭呜呜有声

悍将褪下官家的鳞甲

蛇一般游进草丛

落叶赋

这是季节与树的密谋。惯性之锁

于瞬间打开。只一跃

鸟鸣在暮色中迷失。江边的水泽

鹭的长颈正一伸一缩寻梦

如何丈量,生与死之间的距离

警示的钟声声声相连

一段空间并无阻碍,没有那边

那边便是隔世

看见过骑马的人投鞭断水

鞭,成为游鱼,成为盘中的白眼者

而树无论如何作势,都无法将影子扶正

忽略陈旧的月色和由地而生的风

微小的闪电,在每一柄根部

嗞嗞有声

桂香辞

风已吹出季节的骨头。蝶群哗变

明黄滋生,自无意以武犯禁

钟声疏朗,多出空阔,多出几许玄机

月亮急不可待。神仙们跳出来

闻香溯源,于归山途中折返

初更赏月,三更醉酒,五更的桂树下

乱糟糟的胡须铺满一地

今夜最宜抚摸。最宜由中年美妇

以温软洁净之手放下眼帘

挥走蝠影,抚平皱褶

粘乎乎的香让月光充满弹性

少年蹲踞一隅,彻夜心旌摇曳

却声色不动,一味意淫

睡眠帖

睡眠是奢侈的。黑夜裸着身

空洞眼神里的光斑

是窗外怪诞光影的一角。白发的丝蔓

不由分说爬出镜子

攀上双鬓

远处的海塘正倒灌海水

星光滴下来。黑黢黢的波涛

静止成睡眠者的肋排

那些飞一般奔跑中,仍然酣睡的

童年植物

答案就藏在那些晃动的暗影中

灵魂中的暗,悄然累积的暗

抖开曾经相赠的丝巾,我不认识

那张孤寂的脸

只有把睡眠一片片交出来

遁出躯壳。空候一架机器停转

隔着一层又一层燥热的呼吸

时间的机油,慢慢

浸润出酱色

快雪帖

快递。快雪时晴是一帖醒脑剂

右军墨池放出的马

识得去途归途

需好酒。红泥火炉

护住一只孤悬郁结的胃

向晚,光在竹林波动。雪的私语:

张侯那厮,秘藏的陈酿是否煮沸?

夜空伸出黑暗之舌。干净到无

我哪里去尋一朵正匆忙落下的雪花

附耳言说:这天地间的华丽

只为,某人一顿酒兴!

字纸帖

敬惜字纸。

多少年了,这惬意的栖身居所

之中

每天的沉睡或醒来。

谁能够拒绝自身长出的翅膀?

残片、发黄的书页

以及初雪一般的道林纸

在我的眼前飞翔。

山水、梅花、蝴蝶、红袖;

而一幅又一幅青袍老者的剪影

如乌云,时时压我的胸口。

键盘,已惊飞纸上的鸦群。

犹记得幼时的先生,负手立于身后

微微颌首。墨,幽幽的香

毛边纸上稚嫩的笔画

横、撇、竖、捺

是我尚未长成的骨骼

但我只是敬惜

不会膜拜。我见过被碾压、践踏

被肆意奸淫,气如游丝的字纸

见过焦雷之下成为齑粉的字纸

见过搭建庙宇的字纸

铸成铁狱的字纸!

该仿效古人值得称道的一点:

夜深人静时

收拾出一些被玷污的字纸

火焰,最后的洗浴

我看到其中的一些字亮了一下

像是

无言的感谢

灵狐记

放下千年的道行。一张脸

渐渐人形起来

可人的媚,悬在叶尖之上。悬着的露珠

悬着的,被液化的心。一滴滴

滑落于

据说是万劫不复的温柔乡里

一切,都是熟稔了的新鲜

千年的大戏唱了又唱

九只尾,藏于秘柜,藏于月亮之后

那张脸照进镜子,就成了风景

一千年也擦洗不掉

看戏的人心有点乱。有点忐忑

把什么什么样的结局

且放在一边。想一想大戏之外的书页

被情欲处理过的细节,形成

一个又一个小高潮

让男人们变成家国柱石

女人们变成水

子夜吟

下意识有时被挪作他用

你知道,妖女就藏在某一张窗帘后

哀怨之时

邻家女孩有钩子般的眼神

夜露湿重。那只蝴蝶错过了时辰

惊扰它的不是梦

并拢的翅,处女般夹紧的双腿

能否挺到明天的早晨?

窗户肆无忌惮——

尖叫,装上分水犀角

斑斓夜犁开一道闪亮的波涛

暮色赋

暮色。你就是影子

就是我眼底不住晃动的那部分

风于明暗间徘徊

稀释的酒,在杯中成为淡红

白和黑胶着

收获光的人亮出绿卡

梵音,资深的刺客已皈依佛门

怀有敌意的脸滑过暮色

滑过,假睫之下深绿的眼影

裸露的冰衰老成水

红色的蜻蜓

落下。轮廓线处是模糊的对称

迈过这个坎,你就是凶猛的夜

锋利的回眸

能够轻易将暮色掏空

青瓷赋

都是些风的痕迹,光的痕迹

风和光隔在玻璃之外

以双目抚摸,手感对细节的眷念

藏在想象的阴影之中

诉说勾起伤感,勾起云烟如潮

那缕火焰,白亮、飘忽如魂

光芒由内而外,形而上的方式

美丽绽放之后

我们的意识成为灰烬

瓷的朝代一一终止

每一声祈求,都在抽取小心

退后几步,瓷与我们之间的空旷

充满颤栗的残片

七夕帖

耳垂上滚烫的月光

我醒着。

那轮七夕月

纤云反复擦拭。

曾经多么锋利的飞刃啊

斩金断玉。

切口如此齐整!

我伸手抚摸遗落的部分

如同老兵

抚摸早已遗落在战场上那条腿的

疼痛。

月白帖

“如果你想在甜蜜中死去

就应该将自己修炼成一只雄螳螂。”

月光的探头延伸至二十余年前

朋友开始长出复眼

时不时

挥舞着两把大刀片子

死去和甜蜜。

献身计划像条搁浅在沙漠里的船

今夜月白。

他,突然间就崩溃了

一句脏话

浓痰一样堵在喉咙里

黑暗只是来自内心。

月亮还斜在那里

空气中飘舞一丝又一丝的凉薄

朋友耸起残存的节肢

无力地指了指天边

我只有将那座山,拉得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