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师,我不敢直视你的双眼

2017-02-28 10:50吴雅兰
内蒙古教育·综合版 2017年2期
关键词:陈老师老师学生

多少次,想说说我的陈文森老师,可就是提不起笔来。是为那份悔意?那份迷惑?还是那份负罪感?可能都有吧。

时光返到1965年,年少的我迈上了新台阶,考入呼和浩特市第二中学自治区重点中学的一切都让人欣喜,新老师、新学校、新课程最是新奇。气度非凡的英语老师,二十七八岁,英姿焕发,个头不高,那炯炯有神的眼睛和一道浓浓的剑眉,足以让我们感到肃然、尊重、亲切和信任。也隐约感觉到了他的一副傲骨。

听说了,听说他是印尼华侨。为啥回国?怎样回的?国内有他啥亲人?我们很想知道,但再也没多知道一点。听说了,听说他是共青团员。这可是我们每个青年所要追求的目标呀。一个爱国侨胞,一个进步青年,一门崭新的学问迎向了我们。学英语,我很是向往,听姐姐时不时冒出句乌里哇啦的外国话,心里早已发痒。从ABC开始,我总嫌学得太浅太慢,恨不得把陈老师肚里的学问一下掏空,自己一下也变成陈老师。

陈老师是邻近班级的班主任,课上,他一丝不苟,以特有的个人魅力调动着整个课堂上的活跃气氛。他的发音美极了,他的文章也写得刚劲有力。课下,他和同学们滚在了一起,看那几个小男生吧,上课瞎调皮,下课也玩不出个正经儿样,场上的篮球总是从陈老师的手中飞向篮板。一群叽叽喳喳的女生常是观众,也常拍手叫好。

我是班里少有的住校生,和陈老师班上的住校的同学吃住在一起,自习在一起,打闹也在一起,陈老师对我也较为熟悉。中午我们常在他教研室录听我们自己朗读的外语,不敢相信,我们读得那么美,简直就是陈老师的翻版。一节课上,朗读课文点到了我,我全会,也想大声念出来,可我不敢让全班静听我抻直舌头说的外国话,嘴上贴了封条样死站着,巴望着陈老师快快地让我坐下来。可我无法逃避那温和而又信任的眼神,所以我放开胆子,张嘴念了出来……

陈老师和英语课是我们的最爱,我们以优异的成绩回报着他,一点也不比他以前教过的物理课的学生差。

他对学生爱得出奇,他竟为那白发满头的数学老师占用了十几分下课时间,为耽误了我们的眼保健操,冲那资深的老教师动了肝火,像自己的孩子受到了伤害一样。他是那样认真,为了我们,大概刀山他也敢上。

自责呀,一个深深的自责让我悔到今日。

那是个学习气氛浓极了的课间,我请教陈老师一个问题,他嘴里随即吐出了一个英语单词,对他来说可能是个很自然的称呼,可凭着我那刚略知一二的外语水平,我觉得他在称我为“小姐”,而至今我也不敢肯定我说得就对,也不敢咬定老师说的就是那个词,也许一切本来就很正常,可我当时只感到脸在发烧,烧到了耳根。

要命的是, “文革”风暴很快刮来了,我们开始胡闹了,用稚嫩的眼睛恨恨地、狠狠地盯着“放过毒”的人,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像虎口一样吞噬着人类的文明和文化。像被神驱使着,又像被鬼捏着,我竟把笔端指向了我所敬重的陈文森老师,挖空心思罗列开了他的“罪行”,于是乎,那个被我认为最耻辱的称呼成了我的重型炮弹,我要轰向他了。

也许是运动之所向?也许是我表现得够积极?有人通知我在年级的批判会上发言,我的批判对象就是陈老师。也许是场面太大?许是良知未泯?我躲在角落里,拿发言稿的手一直抖个不停,想到陈老师不知在哪儿静静地听着,我更是抖得厉害,我怕极了上台那一刻的到来。

也许是时间不够了?也许是我的稿件不够分量?不知是老天对我的成全,还是对陈老师的同情,还没待我上台,批判会就结束了,我长长地,长长地缓了一口气。

无知呀,无知。学校操场上,一堆学生混乱着,一队“低头认罪”的老师队伍扩大着,只要有谁喊出个老师的名字,这老师就在一片打倒的声浪中被拉出示众。被冠以资产阶级罪名的陈老师也遭厄运。数双伸向他的拳头中也有我的,我的拳头竟鬼使神差地触到了他的后脑勺上。没等他回头,我自己竟被吓傻了,那时全部的威严依然在他身上,被震慑的是我不是他。他回了下头,那利剑下的锋芒并没落到我的身上,可我却把头垂得很低很低。

无聊呀,无聊。没课上的几个学生百无聊赖中转悠到了陈老师的平房单身宿舍前,很快,他的门上被挂上了破筐,筐里还有只死蛤蟆。我不是主谋,也不是主犯,但那里有我的坏笑和怪叫。

无奈呀,无奈。社会还在乱着,一切还没有是非曲直之分,只是要“复课闹革命了”。一群放荡不羁的学生回归了教室,虽然血统论、派别争斗还让我们相互仇视着,但学习的欲望很一致。听说那天是物理课,没课本,又不见老师,同学们乱作一团。陈老师,是陈老师给我们讲课来了。他又登上了熟悉的讲台,几十双渴求知识的眸子盯着一双智慧而又伤情的眼睛,而我却不敢直视那双眼。

电阻、电压……黑板上剛刚有了几个刚劲的字,突然,突然我们的陈老师掉转身去,眼里似乎还有泪。那一刻,大概所有的冤屈唤着他;那一刻,大概全身的血液上了头。他拔腿出门,快步离去。

教室里静极了,静了好长时间。我们仿佛要以几年中少有的安静来面对老师的怨气和义愤,以我们的安静唤回陈老师的回归。陈老师,我们真的需要您!

陈老师的傲骨在滴血,我的肢体在风化,几十颗心在飘浮。

可叹呀,可叹。晃晃荡荡毕业了,学习了七年的我们结束了学业,以知青的名义奔走在下乡之路上。陈老师、李老师等老师们又会奔向何路呢?谁也顾不得谁,谁也不知道谁了。

在几年的连队生活里,几经风雨的战友们凑在一起笑谈着过去的事情。突然一个来自外校的战友朝我提起了那个破筐,那只死蛤蟆,并一口肯定我是主谋,他在不断嘻哈着。我没有半句辩解,更是笑不出来。如果能换回陈老师的谅解,我愿承担一切。尽管他可能还不知道这些,尽管他还不一定记得我这个学生。

当我们离校门越来越远,而感情越来越近的时候,也是改革开放阳光普照中华大地的时候。

阳光明媚的一天,我的目光停留在省报一行醒目的大字上,自治区政协委员、优秀教师、侨胞杰出人物……一大串光环罩在陈老师头上。啊!浊世总有清流,历史终还陈老师公道。

这虽完全是我意料中的事情,可还是止不住的惊喜。陈老师,我多想当面向您说声“对不起”,向您深深鞠一躬。

笔拿出来了,纸也摊好了,还是说说吧,还是以信的形式让老师接受学生的心灵忏悔和对他的敬重吧。

其实,我见过他了,只是他并不知道。在商场前川流不息的人群里,眉眼间仍然气宇非凡的他被我一眼认出。顷刻间我如木桩般钉在原地,凝神注目的是我,默了滔滔言说的是我,隐了恻恻情怀的是我。近在咫尺却似远在天涯,面对他,我做不到如在泥潭中找到了一条小路那样坦然而归。

现在的信又能给他捎去什么呢?我终是没有勇气,只是在心里写着一封永永远远的信。

岁月在颠簸,奉献的人在颠簸。

不可接受的是, 我向在母校读高中的女儿打听陈老师时,她开口竟是“那个小老头老师呀”。她说得那般轻巧,我听得却那般沉重,我永远想不出陈老师的小老头样,心中的他总是剑眉高扬。更不可接受的是,他竟被癌症夺去了只有六十二岁的生命。我愿这只是个误传,问了好多人,好多人都说是真的,好多人都说太可惜了。太可惜了,没听够他讲课的人很多,他在阶梯教室里声嘶力竭地为高考生们上物理大课,他把知识无私地撒给了一拨又一拨人,对他的啧啧赞美声穿越了两代人,逾越了沟沟坎坎。太可惜了,他虽桃李满天下,对大地而言是种景观,但对他而言却是牺牲。太可惜了,他走得太匆忙,太阳也没来得及拢住他的光芒,他的人生路上只有浩大和坦荡,铺满了学生的高校录取书,洒了一路的苦汁和心血,却没给他还未成年的孩子留下一点可享受的钱财。

风啸中,我伸手抓住一张刮来刮去的白纸,纸上啥也没有。陈老师早把纸上的有与无给了我们,他自己也“事如春梦了无痕”了。可我分明看到“太可惜了”几个字。对陈老师,我能看到的只有这样几个字了。

附:陈文森老师的女儿陈莎莎代表家属,写下了如下一段话:

看了吴雅兰女士的文章,我和母亲都哭了。

作为家属,首先想说,谢谢她!我的爸爸如果在世,有这一句道歉,他一定是原谅的。“文革”是整个国家的灾难,无论是被批斗的,还是参与批斗别人的人,其实都是受害者,不应该让当年只有十几岁的少年承受一辈子心灵的不安。

不知道当年二中有多少认真教书的老师,在我们的操场上被当众侮辱、殴打。看到这样的文章,作为晚辈,我只想说:当历史忘记了,幸好还有心灵在场。二中的学生,就该是这样的。

那场尊严被剥夺、人与人互相欺压、家毁人亡的运动,有可能重演吗?答案应该很简单:当整个民族承认并思考,才是避免灾难的最好方式。這些年,很多地方反思“文革”。比如我母亲的母校青岛二中,今年为一位深受学生爱戴,在“文革”中含恨离世的语文老师举行公祭。学生们在海边,面对老师的遗像集体鞠躬。半世纪,老师在天堂听到了第一声道歉,那些已经白发的学生们,也终于安放心愿。我的母校复旦,校史馆也一直展示着“文革”,告诉我们,曾有多少复旦大学的老师在运动中罹难。

今天,如果你闭上眼睛,脑海里仍然有“文革”的混乱场面挥之不去,建议你把真实的历史,讲给后代。讲述是一种解脱,也是一份教育。好的教育,首先让人成为“人”:明辨是非、明晰真理、敢于拒绝,而不是在强权之下,充满恐惧的一生。

愿我们的校园和国家永远宁静,灾难不再重演。

猜你喜欢
陈老师老师学生
小陈老师来上课
“认字”大师
学生写话
六·一放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