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星华传奇上将萧克的家国往事

2017-03-06 21:20李英
中华儿女 2017年3期

李英

品高行自远,卓然天地间。缅怀萧克将军,其风不忘,其志长享,其节永励,其灵星辰闪耀

品高行自远,卓然天地间。怀着崇敬的心情,记者来到位于北京西城区的一处寓所,采访萧克上将之子武警部队纪委专职委员萧星华少将。进入客厅,装饰极为简朴,淡泊沉静。北面墙壁上挂着萧克上将的照片:着绿军装,配红领章,两道浓眉,一双虎眼,顾盼之间透出英武雄壮的军人之气。落座片刻,萧星华面带笑容从室外走进,显现谦逊祥和的长者风范。访谈中,叙述关于父亲与家风的往事,他兴会频添,话锋雄健。父亲不仅作为战将闻名于世,亦以勤读深思、学识丰厚著称,被誉为“中国的军人学者”,是名副其实的军事教育家和佳篇传世的诗人作家。

回顾萧克的人生轨迹,记录时代的风貌和为人的风采。他在战争年代的不同时期,均成为同级将领中极年轻的一位:25岁任军长,27岁任红六军团军团长,29岁任红二方面军副总指挥,30岁任八路军120师副师长……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他历任军委军训部部长、训练总监部部长、解放军军政大学校长、国防部副部长兼军事学院院长和第一政委、全国政协副主席、中顾委常委等职。萧克心系民生疾苦与国家文明,所言及行卓尔不群、意蕴悠远,在民众中享有崇高威望,深受尊敬爱戴。

征战屡建功勋 治军作风优良

往事萦怀,青山流水叩心弦。萧克生于湖南嘉禾一户贫苦的书香之家,曾祖父和祖父是贡生,四代人读书、教书。言及父亲幼年的生活情况,萧星华谈道:“父亲从小和家人念诗书、学写毛笔字,在激烈动荡的年代里接受新思潮洗礼。上私塾两年后,父亲念不起就给地主割草放牛。由于酷爱学习,他一边放牛一边看书,结果一次牛跑丢了,家人到处寻找总算追回。平时,父亲克服障碍,读书享受其中:别的孩子打闹,他坐在旁边安静学习;晚上见到户外有灯的地方,他便借助光亮阅读。家中长辈在一起诵经讲史,他专注倾听。逢年过节,请长辈写对联的乡亲应接不暇,他就帮助研墨。这些文化活动对父亲的文学爱好产生深远影响。”

1923年秋,16岁的萧克考上县甲种师范简习所。然而,只坚持一学期,贫穷使他面临辍学困境。他找到校长请求半工半读,像个小杂役般刻蜡板、印讲义忙至深夜,得些酬劳贴补学费。第二学期,通过广泛阅读革命、兵法、文学等书籍,萧克了解到世界的风貌与辽阔。静叙旧忆,萧星华神情怡然:“那时,在广东读大学的堂哥给父亲寄来革命书刊。父亲意识到要改变中国现状,只有从封建专制和帝国主义压迫中解放才有出路。后来,得知黄埔军校第四期招生,父亲非常向往。”赶到广州时,黄埔军校招生结束。宪兵教练所第二期正在报名,萧克顺利考上。一段时间后,宪兵教练所归并到黄埔军校。他学习5个多月,有6门课程:步兵操典、射击教范、野外勤务、陆军礼节、内务条令和宪兵学。一次,萧克见大队长桌上放着《战术学》、《筑城学》、《交通学》、《兵器学》等书籍,诚心借阅挑灯研习。这些学识在革命生涯中令他得益良多。毕业后,萧克亲历北伐战争。1927年5月加入中国共产党,8月1日参加南昌起义。后经转战,他率部上井冈山编入红四军,历任连长、营长、纵队参谋长、纵队司令员等职。

1932年10月,萧克调任湘赣红八军军长。1934年7月,他任红六军团军团长。此时,国民党军对中央苏区进行第五次“围剿”。红六军团根据中共中央指示,于1934年8月离开湘赣根据地西征,拉开长征序幕。提及父亲的指挥才能和长征精神,萧星华有感而发:“父亲打仗英勇顽强,身先士卒。长征前,他负伤13次,全身多处留下疤痕。那时医院离得远,父亲负伤能支撑就拄拐走,严重则被抬上担架。只要身体允许,他仍坚持指挥作战。对于长征精神,我想一是信仰可贵,二是不怕牺牲。如果没有坚定不移的信仰支撑,红军难以取胜。得知中央红军到达延安,大家千辛万苦要去会合,心中有理想之光。”

不僅骁勇善战、胆略兼备,萧克更是杰出的军事训练工作领导者和军事教育家。1950年6月,他成为军委军训部首任部长,为军队正规化、现代化建设做出大量开创性工作。1957年11月,任训练总监部部长。1972年5月,中央军委任命萧克为解放军军政大学校长。他把军政大学地处的红山口比作当年抗日军政大学所在的清凉山,赋诗一首:“云山挥别返幽燕,金铎重操育后贤。美玉自来雕作器,英才须以学为先。古稀已近焉知老,前景方长敢著鞭。报国虽期马革裹,红山也是清凉山。”他主持军政大学工作5年,为后来军队拨乱反正和新时期建设培养大批骨干。

1977年12月,萧克任解放军军事学院院长兼第一政治委员。工作中,他从不居高临下,而是听取意见、从善如流。对此,多位军职干部和资深教师深情追忆起那段珍贵时光:萧克院长到军事学院工作初期,由于“文革”破坏和唐山大地震影响,经费紧缺且校舍破烂不堪,学院将解决学员用房摆在最优先位置,先后修建学员楼、教师住房、图书馆,而领导办公室与宿舍则多年未修。萧克院长办公室仅一张写字台、一把椅子和两个单人沙发,均为遗留旧品;室内不铺地毯,未上漆的木条系着日光灯管即作照明。与自身办公条件从简低调不同的是,萧克院长的办公室电话却向全院公开,密切联系师生没有隔阂。

萧克鄙弃阿谀奉承。一次,领导在会议上表扬学院某部门,该部门随后出简报,说听首长讲话“心里热乎乎”云云。他看后做很长批示,退回简报。学院安装闭路电视教学系统后,原本在办公室即可查看教室授课情况,但他依然深入一线。萧克推动学院改革开放,注重吸收地方与外军院校教学经验。一次,他率团访问美国和加拿大,有人建议返回时取道香港。他说绕道探亲访友、购物收礼影响不好。“有人说领导多花几个钱有什么,但要知道这会上行下效,而‘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军事学院是训练全军高级指挥干部的,身为院长搞这一套,将败坏军队风气。”

巨著荣获大奖 倡导求实存真

久历戎马的革命生涯,构成文学创作的生活基础。1937年5月,中共中央在延安召开苏区代表会议。会后,萧克在返回途中放眼黄土高原,追思灾难深重的中华民族。他想到革命战争规模宏大、情况复杂,一曲曲壮歌、一幕幕悲剧可抒可泣,应记录以激励斗志,于是构思小说《罗霄军》。这年夏天起草于甘肃镇原,至卢沟桥枪声响起,他已试写数章。1938年8月,八路军收复晋西北7城后,部队短暂休整。萧克忙完工作,常是晚间在小桌上借着烛光写至夜深。1939年10月,40万字的长篇小说初稿在宛平县马栏村完成。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这部书稿随时局变幻招致横祸。风雨苍黄,时光荏苒。1985年底,萧克从一线离职休养。在不少同志的督促下,他再度修订书稿,书名改为《浴血罗霄》。1988年建军节前夕,这部被称为“中国当代军事文学史中奇书”的作品跨越半世纪风雨终于出版。1991年3月,荣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荣誉奖。对此,萧星华介绍道:“父亲晚年修改《浴血罗霄》时非常专注,有时会和我说些创作心得。这部作品将红军离开根据地后如何打仗、组织后勤、与敌周旋等情况,写得清清楚楚。后来部队回到根据地政委叛逃,父亲说不是每位红军指挥员都那样坚定。有人讲这怎么能写?但试想革命哪能轻易胜利?事业的最终成功,需要千锤百炼。”

除《浴血罗霄》获奖外,萧克晚年还带领资深学者完成一件文化大事——筹划出版包括序卷和十典百志共101卷4000余万字的巨著《中华文化通志》。经严格选拔,近200位专家成为书稿百志撰稿人,而各典主编均是有影响力的著名学者。萧克把完成这部巨著当成一场战役指挥,动员多方共同努力。回溯编纂《中华文化通志》的特殊经历,诸多著名学者充满留恋之情:“萧老不是一般的号召,而是身体力行。我们没把他看成高高在上的领导,他是真正很有学问的长者,将我们凝结成团结的队伍。”“百卷大书翻新著述,让人感受最深的是萧老的战略眼光和担当精神,以及坚定而雅量通怀的工作态度。”“萧老的力量并非凭职位决定,而由人格造就。他知人善任,将军与学者,体现美妙结合。”经过8年孜孜不倦的工作,《中华文化通志》于1998年出齐。1999年获得第四届国家图书奖荣誉奖。

萧克一生服膺真理,晚年致力于历史研究,认为事实是最大的权威:“千言万语概括成一句话,坚持实事求是。为此,第一要充分占有历史资料认真分析,求得正确结论。第二要有秉笔直书精神,不唯上,不唯书,只唯实。”八轶高龄之年,萧克回到华年工作之地。参观纪念馆时,他仔细查看每件展品。讲解员介绍:“这是阻击敌人时,朱老总用的机关枪。”他问:“朱老总用过?”负责人答听说是的。萧克摇头:“不要说朱老总,就是当时的团长也不大可能抱起机枪和敌人打。”继而,他站在一处图表下看后说:“你们把我当军团长的时间提前一年,给不给补发工资啊?”看完展览,官员提出请首长留下墨宝。萧克沉思良久,说:“墨宝没有,送你们四个大字吧。”随即挥毫写下:“求实存真。”

欲明人者先自明,欲正人者先正己。萧克的一身正气和高风亮节,光彩照人。1955年,他被授予上将军衔。人们以资历与功勋为他抱不平,他却坦然表示:“那么多战友为新中国诞生壮烈牺牲,我评不评衔,评什么都行。”并讲到一段古人佳话:“东汉开国大将冯异战场屡建奇功,但为人谦和,每到将军聚会论功时都躲到一旁的大树下,从不参与争论,由此被称为‘大树将军。我们难道还不如古人吗?”此后,置身政治运动旋涡,萧克数度起落。语及父亲经历的人生逆境,萧星华声音平缓:“父亲非常通达乐观,一生认认真真、实事求是,做正确的事业坚定不移,发现谬误不随波逐流。他说想想投身革命事业的战友,牺牲那么多人,都没见到胜利的日子。”

父子情深义重 家风清正严明

“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世之质文,随教而变”,说明人的品德和性格养成同所处环境与所受教育关联。萧星华不是家中独子,姐姐早亡,哥哥生于长征中,抗战爆发被日本侵略者发动的鼠疫战夺去生命。他于1939年出生,被母亲抱起就跟着部队走。后来敌人发动残酷的“大扫荡”,父母将他送到太行山里的老乡家,一待三年多。颠沛流离,备尝艰辛。时至今日,萧星华对幼年生活时光仍然记忆清晰:“当时不要说吃大米白面,就是麸皮和糠都少见,我们就采树叶充饥,榆树叶吃完找杨树、柳树叶。老乡拿大筐装上叶子放到河沟沤几天,快烂时苦涩味冲淡,不中毒后再弄点糠粘到一起,用火一烤或锅一蒸勉强下咽。三岁时环境稍有改善,母亲将我接回。第一次见到父亲时,他非常高兴。此后,部队打仗离开,我又多次被藏于老乡家,隔数月部队回来再接走。”

1947年,8岁的萧星华无处安心读书。“当时,父亲在前线打仗很难见面。一天,他出发前把一张很大的草纸交到我手里,上面是用正楷写好的三千个常用字,从简单的‘一、二、三、人、手渐至复杂。父亲告诉我先把这些字学会,以后就能看书。原来,他知道第二天要带兵打仗,通宵熬夜为我写下这些,深深的期许与关爱渗透其中。此后,我天天读写,碰到不认识的字就请教母亲和部队的叔叔阿姨。上小学时,三年级前的字我都认识,这饱含父亲的心血。我心里总有个信念,只要努力学习纸上的字,等全会时父亲便从前方凯旋。”

随着胜利进程加速,萧星华的求学环境有所改善。父亲叮嘱他好好练字,做到“四正”——纸正、笔正、身正、心正,这不仅是写字的规矩,更是做人的道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父亲对他的要求更加严格。“父亲教育说我不比任何人特殊,不要看不起别人。那时上八一学校,没人知道我的父亲是谁。离家远我住校每周回一次,走到家時已经天黑。父亲从不许用专车接送子女。专车不是亲属能坐的,这是家规。一次,我在学校得肺炎,以为是感冒就走回家,结果发烧很厉害。母亲十分心疼,但病好后一切照旧。”

对待下级和民众,萧克真诚友善。若见家人对工作人员态度不好,他会狠狠批评。他常说一句话:“本是穷人干革命,不要觉得自己了不起,大家都一样。”萧克的宅院从1950年代初住进,1976年地震后外墙裂缝,屋顶漏雨。房管部门检查,认为必须翻修。萧克却说:“学院调来的教员住房未解决前,不能修我的寓所。”就这样,直到1980年才简修一次,但以后又出问题。上级再度建议修缮房屋,他不同意:“百姓住房很挤,我们住这么好干什么。倘若常对下级讲保持艰苦奋斗作风,自己不执行岂不言行不一,不能只看到眼前的小天地。”

风云岁月的磨砺与广袤天地的锻炼,使萧星华的性格淡泊平和,意志坚忍不拔。因受政治气候影响,读书、下放、当兵,他历尽坎坷。“文革”中与全家分离,他来到湖南洞庭湖农场。谈起当时的经历,萧星华朴实无华:“我在北大学哲学,毕业后到洞庭湖农场干活数年,生活艰苦。我们按照连排班编制,围堤造出五万亩地。南方的湖到旱季水面降低,我们抢修大堤,那时没拖拉机、挖土机,就用肩背人担。尽管我的身体素质不错,但持续多日扁担挑下来肩膀红肿,疼得厉害也得忍住继续干活。夜里哨声一响,我们要迅速起床。团里说凌晨五点起,到营里就是四点半,而连里表态要四点。最紧张时,洪水将至各连负责一段,堤长得快需果断处理,我们日以继夜加固堤坝,最终忙完很晚才打着灯回来。此后,我们便开荒种地、喂猪养鱼。”

心收静里寻真义,眼放长空得大观。萧星华在武警部队任师级干部时,部队司令、政委来看望萧克,说:“萧星华干得很好。”萧克脸一沉:“什么很好,仗也没打过,他有多少经验,他要好好学习。”提及这段往事,萧星华眼眸晶莹:“父亲对我们说在外面要靠自己尽力做好,他非常反感以权谋私,认为靠铺路升官发财十分可耻。我的小儿子当年参军,体重差一斤,我们想想还是算了,不能破坏规矩。父亲一生多彩传奇,不仅文德武功取得成就,更能智慧地看待世事,让他在时局风雨幻化时保持清正风骨,功过毁誉错乱时淡泊平静。父亲用非凡人格教育、感染我们,是我们永远的榜样。”

时光拂过尘世,检阅万物。2008年10月24日,102岁的萧克将军在北京逝世,数千民众前往八宝山送别。萧星华手捧父亲的遗像照片庄重前行,悲伤不已。民众作挽联悼念:“载仁而行,抱义而处,武略文韬,沙场百战,功勋真卓著;博学不穷,笃学不倦,刚毅中正,教鞭长挥,亲民是楷模。”

“若无星火燎原野,哪有朝阳耀九州。我乃幸存千百一,来歌不朽慰同俦。”萧克当年写下的诗句凝练、深沉,令人浮想联翩。无论金戈铁马、披荆斩棘,还是著书立说、求实存真,他义无反顾、意气风发。清风明月本无价,远山近影皆尽情。对于父亲,萧星华将深爱长存心间。每每翻阅文集画册,看着父亲极具军人特征和文人风采的影像资料,内在的情感溢于言表。辞行时,他坚持走出庭院将记者送至大门外,微笑着握手道别。这份待人的朴实真诚,颇有其父厚重之德。英杰萃止,恭疏短引,大江东去,万里驰张。缅怀萧克将军,其风不忘,其志长享,其节永励,其灵星辰闪耀。

责任编辑 余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