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流,逆流

2017-03-08 17:39李达伟
草原 2017年1期
关键词:旧州历史感江流

李达伟

我們沿着澜沧江,以及它的一些支流不断往上,或者往下。在澜沧江边那个叫“旧州”的镇子上,我强烈意识到那是独属于个人的顺流与逆流。这次,我们的顺流与逆流,没有任何难度。如果是一个人沿着河流行走,同时还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田野调查者,那行走过程就会变得很艰难。我知道不同的行走方式会抵达不同的世界。

三年前,我就已经来过这个镇子。那次我们在澜沧江的一个叫“坡脚”的村寨里待了好长时间,江流从村子前面流过,那时江流清澈得发蓝。在坡脚村,我们吃着澜沧江的鱼,我们吃得津津有味,我们吃得甚至忘记了那次来的目的。然后我们离开坡脚村继续逆流而上来到旧州。在旧州的朋友家待了两天,但没有走远。那是我第一次真正面对这条大江。而这次,我们只是经过“坡脚村”,我都来不及细看“坡脚村”的现在,车子便一晃而过。我把时间更多放在旧州。记忆牢靠吗?但我们总得还要依靠记忆。记忆中我没有在这个镇子上到处闲逛,那时一些移民正在如火如荼地建着房子,那时世界稍显凌乱与灰头土脸。而这次,那些房屋早已被有序建着。我们不只出现在了那个整饬有序的移民村,我们还走得更远,这样我才来到了那个村寨,我忘了问那些老人那个村寨的名字。老人有四个。

也许用A村,B村,或者C村来指代都行。那就用A村来指代。现在,A村代表了那些江流边的村寨。来到A村,便是我们走远的结果,一些东西在吸引着我们不断走远。这时吸引着我们的是从坡上往远处望时见到的澜沧江,以及从坡上往下就能进入的那些村寨,以及暮色中的凉风,暮色中的庄稼地。我们便从那个坡上往下走入了A村。准确地说,应该是A村的村口,A村的一个村口。A村,B村,或者C村有着无数的入口。

在旧州,历史感暂时被放在了一边,但我也知道历史感是无法避开的,我必将要与纷繁复杂的历史感的标识相遇。而在进入A村时,我是把历史感暂时放了一放,似乎放得足够轻巧。但我知道,一些极具有历史感的物事并不轻巧。那时我们同样可以制造一些历史感,毕竟我在那棵古木下坐在了那些老人身边,那些老人本身就有历史感,只有那棵树,以及正在堕入暮色中的江流把历史感掩藏了起来。江流与古木的历史感,需要有一些标识性的东西来完成反证。我们在江边上行走时,感受到了越来越浓厚的历史感。记忆,我们会追随着江流回到某些记忆之中,一些记忆是极其重要的。

我只是问了一下那棵古树的大致树龄,以及询问了一下那个老人的年龄,古树年龄是有争议的,而只有那个老人的年龄没有任何争议,85岁。我们关于年龄的对话竟然停在了“85”这个数字上。在离开那几个老人之后,我才感觉到很深的缺憾。“85”背后有多少东西值得我们在谈话中把暮色染黑,而我们把话题转移到了别的东西上。我们谈到的更多是当下,他们用简单的几句就把他们的生存状态总结完毕,这次有那种戛然而止的意味了,貌似真是很简单,面对着江流的涨落进行着自己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耕作生活,他们依然歇不下来。他们异常熟悉那条江流,那时我们离镇子已经有一段距离。

旧州。有潞江坝的感觉。甚喜。有群山。江水。村镇。繁茂的植物与庄稼。河流。流水声。眼前的这一群老人。对话。我们想用白族话交流,但进行得不是很顺畅。我们都意识到了语言的差异。我们先谈谈语言的差异。我们是说到了好几个地方语言之间的细微差别。我们都生活在澜沧江边,或者它的支流边,但我们的语言是不一样的。在潞江坝,我们用方言来交谈,我们用汉语在对话。此刻,我们不再用白族话对话,而是开始用汉语对话,一些东西可能会在汉语的表达中失去应有的效果。我们谈到了一些植物,我们还谈到了眼前的这条江,我还谈到了几年前来这里遭受的梦魇,我们谈到了天地自然的美。我们很少谈到苦难,我们也根本不谈老人身上的迟暮感。在暮色中,我们离苦难很远。别的我们几乎没有进行更多的交流,主要是那时夜幕正在快速拉下。我们提到了在暮色中坐在那样一棵古木下,而且是坐在坡上正对着那条江的某个弯子,视野开阔。如果不是我的介入,可能那几个老人会很长时间不说一句话,他们会保持着一种在那个坡上看江以及思考的姿态。那是思考的姿态,他们在时间面前还未老去的是思考。回归到自身的思考状态。只是他们都不说。或者那时他们已经不去思考什么,而是让自己复归平静。他们只是静默地在那个角落坐着,偶尔才去望望江流,偶尔才去望望那些错落的庄稼,而我的出现,把那样的平静打破了。如果不是暮色的原因,我还会在那个世界坐很长时间,我们之间有很多的话要说,与这些老人进行交谈时,我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

我们离开了那几个老人。我们在经过他们所住的村寨时,夜色已经漆黑。我依然在回味我们之间的对话,我们相谈甚欢,至少我那时的感觉是这样的。流水哗哗。我们知道那绝对不是澜沧江发出的声音,那是澜沧江的某条支流。那是一条在夜色中通过流淌声就能清晰感知到是清流,与这个季节我们看到的澜沧江的色泽不一样。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出现在这样的一条清流边了,这样的清流于我们很多人而言,早已是奢侈。那时酒劲正在上涌,我们磕绊着出现在了那条溪流边上。如果不是酒劲的原因,与那些老人之间的对话可能还会继续。我们索性在溪流边坐了一会儿。我们知道自己还会出现在大江边,我们早有计划。我喜欢那条溪流,就像我喜欢任何一条没有干涸的澜沧江的支流一样。我喜欢那条大江,就像我一直喜欢怒江一样。我们在暗夜里经过整饬有序的移民村,我们的目的是那座横跨澜沧江的大桥,我们走过那座桥,我们是在夜色中进入了江对岸的那个村落。大江的声音在夜色中竟消退了,我们想听听大江的声音。大江无声。那条清流却激越有声。我们五个人走过了一座桥,我们走进了一些村庄,我们在一条大江边走过。请注意,我们是五个人走过了一座桥,我们是五个人走进了A村,我们是五个人从一条大江边走过。数字在这里具有着特别的深意,数字变得不再简单,我不断揣摩着这些数字,以及这些数字背后的许多东西。在大桥上,我甚至赤裸了一会儿上身,在一条江面前继续矫情。请注意,在那座大桥上赤裸着上身的就只有一个人。我抑制不住让自己在一条大江面前彻底敞开的渴念。这多少与那时涌上来的酒劲有关系。那时我想起了在怒江边,由于天气热的原因,我们经常赤裸着上身进入那些自然之中。这时我确实没有想过任何有关历史感的物事,我只是想到了当时的自己内心最为真实的想法。

从来到旧州开始,我就开始感受到了那种群山之间的风景的伟大,特别是有那么一条大江和那样的村寨组合而成的风景的伟大。是伟大,在我这里并没有任何虚夸,至少于我便是伟大的。我们在那些风景迅速抽身,我们只是花了一个白天和一个夜晚的时间,但我们都感觉到了那样伟大的风景在内部所刻下的印痕,我们将很长时间,甚至永远都无法走出那些风景,我也将永远无法忘却与那些老人进行有关时间的对话。沿着一条大江顺流,或逆流,太多有意思的对话接踵而至。

这次我把注意力放在了江河之上。除了江河,以及与江流有关的物事,我似乎不再去关注什么。民间文化与澜沧江。我找寻着有关民间文化的一些蛛丝马迹。民间文化与澜沧江的支流。澜沧江的支流。数不清的支流。在群山之间,经常会有与众多支流相遇产生的诧异感。这是在很多时间里,我们不曾想过的。我们突然发现了一些支流,一些碎片。我会把自己的很多思绪强加到那些支流与碎片之上,有点近乎是被我随意篡改的世界与时间,只能猜测一部分,合理的猜测,或者是自己所希望所渴求的猜测,但我们也在行走中慢慢接近了世界的真实。这次,猜测与臆想将更少出现,我想把世界的真实完整与不完整地呈现出来。

在这之前,我只知道澜沧江的一些支流。而与澜沧江支流有关的文化,我只是简单地知道一些。那些存在于江河两岸的村落,以及在村落里生长与消失的文化,我不断梳理着那些村落与文化。这次,是吹吹腔艺术。对这种民间艺术的依然存在,我们是有某种不可言说的诧异,毕竟好些民间艺术遭受了严重侵蚀,变得支离破碎,有些已经彻底消失。而吹吹腔艺术以及别的一些民间艺术依然在坚韧地存在着,这是会让人感到惊诧的。只有在这些民间艺术滋养下成长的我们,才会真正知道那样的民间艺术对于我们的重要。我们一直渴望那些文化会真正成为文化长河。文化成为长河,文化携带着长河的生命力,也就意味着文化在那些群山之间得到了合理存在的方式。我们依然受益于那些民间文化,我们依然受益于一场吹吹腔艺术表演。灵魂在一场吹吹腔艺术表演面前分解。

吹吹腔艺术,是白族传统的戏剧,里面有着强烈的汉文化的渗透,有好些剧本都是汉族的,但它不是汉族的,是眼前这些群山之间的,是眼前这些江流邊上的。我们看到了汉文化与白族文化的碰撞。在旧州的白族吹吹腔艺术博物馆里,我们清晰地看到文化的碰撞与杂糅与再繁衍。那些丰富的脸谱,那些用手指上的颜料就可以变脸的艺人,那些有着苍凉激越优美唱腔的艺人,那些华丽的服饰,那些村落中央显眼的戏台,那些正在唱着的戏,那些在戏台之下来看表演的人。这时历史感开始出现。时间与空间共同营造的历史感,开始在那些村落里变得浓厚起来。来自不同的村寨的民间戏团曾几次来到旧州,尽情地唱着,不同的腔调在这里交汇碰撞,真是像极了无数支流的汇合,汇合之后又平静地朝远方流去。

这次,我们并没能亲自目睹一场戏的上演,我只能在那个博物馆中听着录制下来的一些片段。我们很多人同样只能如此。而我曾多次看过这种戏。与白族吹吹腔艺术对应的是一群又一群民间艺人。吹吹腔艺术,在这之前,我早已熟稔无比,我是受过吹吹腔艺术濡染的人,只是那时我还不知道那就是吹吹腔艺术。那时我们很多人还没有学会用汉语交流。我记忆中的某一部分被这种艺术占据着。时间与空间在那些民间艺术上完成了复杂的糅合繁衍。在澜沧江边,在澜沧江的支流沘江边,在沘江的支流箐干坪河边,在沘江的支流象图河边,这种民间艺术在一些节日里上演,往往是在春节时候。我只是在箐干坪那个村落里听过这种戏,箐干坪的庙宇正对着的是一个红石崖,红石崖上有着一个用石灰或者别的东西涂抹成的弯形月亮。

在这个村落里,我看到了戏台的破败与经过重新的修缮,我同样经历了吹吹腔艺术从有到停然后又重新有的过程。这个过程暗含深意,这里面有着我们对于一种民间艺术的态度与认识。当这种民间艺术成为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后,我们会对这样的民间艺术很迷恋,我们会在这种艺术停歇的那段时间感到某种程度的不适,那时我们真希望这样的民间艺术会永不停歇地存在着。而突然有了第一年的不唱,再到第二年第三年的不唱后,我们似乎也习惯了这样一种民间艺术在那个村寨的消弭。而当这种民间艺术,再次重新在那个经过修葺一新的戏台上上演时,我们很多人的内心是异常复杂的。

现在,我就在旧州再次遭遇了吹吹腔艺术。在遇见这种艺术之前的晚上,我在旧州喝得酩酊大醉,并在酩酊大醉中沉沉睡去。我们一杯一杯地干着白酒或啤酒,那时我们眼里只有酒,那时我们都感觉到了酒的好,那时在酒的麻醉中,我们不断提到自己的生存现状,我们更多顾及自我。我们没有去多想第二天的行程。我们是不谈民间艺术,但我们谈到了眼前的世界,我们都谈到了对于眼前的世界的不同程度的热爱。他们的热爱与我的热爱是不同的。我们对于一个世界的感情都是不一样的。但这时对于一个世界的感觉竟貌似变得简单。我们都在这样的世界里放开了自己,我们还谈到了现在与理想,我们都感觉到了理想与现在的折叠与重叠。我是在醉眼蒙眬中听到了“吹吹腔艺术”这样的表达,但我没有过多在意。

如果我们在喝酒的过程中好好谈谈这种民间艺术的话,又会是什么样子?这只能去思考,或者连思考的意义都没有了,毕竟那时我们眼里只是酒,我们只是在头晕目眩中走出了茶室,那时我有种强烈的渴望就是再次去江边,但最终我并没有再次来到江边。那时我只是在那个有着杂草丛生的土路上望了望夜色中的群山,以及竖起耳朵好好听了一会江流的声音,那时群山隐去,那时江流无声。

在江雾中醒来之后,前天我们一起喝酒的那群人几乎都已经不在了,他们中的一些人可能暂时已经离开了那个世界,其中一些人正在用自己习惯的方式在那个世界中生活着。我们来到了那个吹吹腔艺术博物馆。与白族吹吹腔艺术在这样的时间与空间再次相遇,感到很意外,但又有抑制不住的喜悦。我不曾想过那里会有一个专门陈列吹吹腔艺术的博物馆。与博物馆对应的必然是某种博大与厚重,至少我们能在那个博物馆里感受到一种民间艺术的厚实。极具白族色彩的民间艺术,那是一种民间艺术在那些群山之间的生长姿态,这时它就成了眼前的这些群山之间的,这时它就成了眼前的这些江流边上的。

一个吹吹腔艺术博物馆,另外一种保存的方式。而在箐干坪那个村寨里,只有一个保存的方式,那就是在戏台上继续唱着。而在旧州,两种保存的方式都有。我真希望能在旧州看一次最为原始的吹吹腔艺术。而最终我只看到了一个小片段,没有穿任何的戏服,也没有经过任何的化妆,那是最为纯正的腔调,甚至没有众多腔调的杂糅,而在平时我所听到的都是各种腔调的杂糅,我在平时是感受到了它那最为丰富的一面。而现在我看到了这种艺术被分解,分解成一个又一个的碎片,然后是一个又一个碎片的组合。我走不出这种纯正唯一的腔调,这种腔调不断在耳边萦绕着。当我把眼睛暂时闭上,我能感觉到那个唱者穿起了华丽的戏服,并化起了华丽的妆,各种腔调开始变得复杂起来了。

赵四贵,在澜沧江边的吹吹腔博物馆里,我想到的是他,年纪比我小很多,平时在某座城市里打工,在某些日子里回到澜沧江支流边的某个村落里唱戏,唱得很好。有时我们会在一起,但我们很少谈起白族吹吹腔艺术,其中有次他是提到了旧州,那是我现在出现的河流边的这个镇子无疑,他们在这里尽情地唱戏。而在更多时间里,他们不唱戏。我在澜沧江的支流边的某个村子里(具体地说是沘江的某条支流一个叫箐干坪的村落里)听过几次这样的戏,记忆中那是民间朴素的对立,人们通过唱戏去消除一些民间的朴素,那是喧闹的,服饰是华丽的,唱给人的同时还唱给神灵天地。就在那个博物馆的二楼,我看到了一个民间艺人正给一些小娃娃教学,那时服饰的华丽不在,我听到了吹吹腔那一平腔的悦耳动听。我就在那里反复听了好几遍,那个调子我熟悉又不熟悉。我继续好好咀嚼了一下这样的表达:我们五个人进入了一个村寨,我们五个人跨过了大桥,我们一群人走进了那个博物馆,我们一群人不断看着那些陈列着的各种服饰、脸谱、曲调、艺人、工具、步伐……我一个人呆呆地听着那个反复播放的调子。

在那些在时光中丝毫不褪色的服饰面前,我们感觉到了某种满足,即便我们看到了有些服饰已经变得破旧不堪。我们真是希望那样的民间艺术会继续博大厚实下去。我们都知道那样的继续并不平顺,逆流而上。有些游鱼早已无法继续逆流而上。一些民间艺术也要面临着游鱼一样的境地。这些民间艺术同样要面临着顺流与逆流的境遇。我们都希望会有着更多的顺流吧!而我们在顺流的同时,更多是在逆流。我们三十多个人走过了一些桥,我们走进了一些村庄,我们在一条大江边走过,我们三十多个人面对着白族吹吹腔艺术。

现在赵四贵并不在箐干坪河边的那个村落里,而是早已沿着沘江,早已沿著澜沧江的某些支流来到下关打工,我不知道在打工过程中,他还会不会想起在旧州在出生地唱戏的情景。我还没有听过赵四贵唱戏,我跟他说以后要找机会听他唱一段。他面色复杂,他说出了自己内心的隐忧,他说地方剧团一般都是自费,年轻人又不是特别爱好喜欢,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出演。那时我们不再继续谈论这个事情。而在那个博物馆里闲逛之时,我似乎又看到了某种可能性。也许,在人们自身对这种戏的重视之下,我还有机会听赵四贵唱一段。来上一段?现在?赵四贵摇了摇头,觉得在这里是不合适的,那时我们不在旧州也不在箐干坪,我们是在下关的某个出租屋里。而现在,我就一个人在那个博物馆里听着一些片段,我把耳机戴了起来,我把声音放大了些,我只是到了博物馆的二层,听了几段就离开了。那时,只有自己明白内心的复杂。我和杨华提到了赵四贵,我说好长时间没有在一起了,想给他打个电话,杨华说他已经不在这个城市了,他去了深圳。我们在澜沧江边,或者是在沘江边渴望听到一群民间艺人的回声,我们甚至不希望那样的回声能越过那些群山,我们心中都有那样小小的念想:在那些群山之间来回激荡已经足够。他们都在完成属于他们的使命,而我们早已对使命感感到淡漠,他们要在时间与空间交织的经纬间完成那些隐秘的使命。在一个又一个仍健在或早已离世的民间艺人面前,我会有强烈的挫败感,我需要他们的温度与信念。他们早已在用精神与技艺的完美组构完成与众神之间的对话,而当这一切复归平静,当这一切在喧嚣的世界里被淹没,成为某种小众化的东西时,我们仍觉得庆幸,我们庆幸他们仍然发声。我们不需要举棋不定。但我们看到了一些民间艺人的举棋不定,毕竟我们看到了赵四贵口中所言的一群人,他们并没有真正把心思放在那种民间艺术上,他们只是抽空进行着那种民间,他们的时间会经常被挤占,他们的心思也经常会被挤占。我们是要离开旧州,我们在那之后的几天里,没有见到有着戏台的村落,那主要是与我们的行程有关。

在博物馆中,我用黑白的色调拍了一些图片。而那些脸谱与戏服,似乎我是无法真正用黑白来轻易定义。黑白只是强化了时间感,以及艺术存在本身。而那时我们更需要的是色调的绚烂。黑白相间是过往的时间与空间。绚烂的色调,是过往与现在的时间与空间的交杂。一些破旧的戏服。我们总以为这些是必然会一直存在的。我们也希望这些一直存在。只有那些民间戏团才知道这个过程的异常艰难。我们是只看到了表象的轻易。掀房顶的人,房顶上是草茂密。逆流而上,我们将要进行的是逆流而上。我们想到了逆流而上的游鱼。耳边萦绕不去的依然是一平腔的妙不可言。我突然之间就成为那种艺术的一部分。

沘江河。如果这样表达命名的话,深有意味。江河的过去与现在。我更喜欢“沘江”这样的命名,里面暗含着气势,同时暗含着流量的充足。气势与流量对于一条以江命名的河流太过重要了。而当江变成河之后,流量与气势会瞬间变小。这样的命名里面一定会有着某种无奈与忧虑。而真实的情形是这样的命名似乎从未出现,就像此刻,出现在我面前的就是“沘江”。在这个雨季看到这条江的流量时,我并没有多少忧虑,确实是有江的样子。

我们将逆流而上,我们到达的白石镇离我出生地很近。但那样的近并没有消除我对于这个地方的陌生。在这之前,我都只是匆匆走过,而只有这次我是彻底慢下来认真地对一条江以及它的两岸进行审视。在这条江流面前,我无法拒绝的就是历史感的浓厚与对我的猛烈冲击。那样的冲击,没有任何暴力意味。我喜欢那样的冲击。有许多村落是需要我真正深入的,并以很特殊的姿态深入其中。那些群山之间以及江流边上的村落里暗含着很多东西。我可以随意深入一个村落,就可以采撷到一片绚烂的云彩。云彩就在那里绚烂地飞着,只是有那么一会儿,我走神了。我在“顺荡”那个村落里彻底醒来,如果在这个村落里待的时间长一些,我将不会对这个村落有着如何不负责任的简单判断。我只好把大部分时间花在了深入那个有着梵文碑刻的火葬墓群和彩凤桥上。那些碑文暗含着太多我们无法破译的东西,那时我们需要的就是深入时间深处,才有可能真正认识一个火葬墓群。而彩凤桥上有着翔实的汉字碑文,似乎一切已经变得敞亮明了,我们只需要通过那些文字就能抵达那个存在时间深处的空间。我们看到了人们有序地在桥上走着,毕竟那个碑文里面翔实地记录着。我看到了那几匹马。我看到了一些乱画的图案。而在黑白色调的作用下,那些随意涂抹的图案竟显现出另外一种效果。

河流色泽也颇具意味。太多的不安。纯净的色泽在哪里。红河。红色的河流,只有这个季节是这种颜色。那是卷裹着太多泥沙的河流所呈现出来的模样。这样的色泽会迷惑人,很多人和我谈论起这条河流的色泽,我们甚至谈论到了这样的色泽在某一瞬间所呈现出来的美。我们是觉得很美,那又是让人诧异的美。但只有我们在沘江边生活的人自己知道,我们是不想过多要这样的美的。我就生活在这条江的某条支流边,我更明白这条江的一些源头出现了问题。但我们对它的情感依然是那般复杂,我们热爱这条江,这条江里面贮存了太多我们的记忆。许多记忆风吹云散,但更多记忆在一条江面前却变得异常清晰。只有我们生活在它两岸的人才知道。

在江流的两岸,我看到了苍鹰的俯冲,我还看到了乌鸦的静默与闲逸。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过乌鸦了,这时乌鸦背后一切隐喻的色彩都已经不在,它们只是成了一种久违的鸟,它们同样会在江边俯冲,只是俯冲的姿势与苍鹰不同。那是在逐渐变暗的暮色中,在一个苞谷稻子还未被完全收割的世界里,它们必然不会是饥肠辘辘,它们的到来不只是为了食物,這时我们就成为这些飞鸟,我们的到来目的其实也并不明确,我们也想来那么一次俯冲,也想拥有那么一会的闲逸。我们对自己在顺流与逆流的过程中所会遇到的物事没有任何准备。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只是意识到自己的感官正不断被打开,最终我们不只是成为飞鸟。我小心翼翼地离开了那些苍鹰与乌鸦,我希望它们能在那个世界中存在的时间会长一些,也希望它们会不断出现在我们面前,好让自己知道那便是苍鹰,那便是乌鸦。不然随着苍鹰与乌鸦的消失,所伴随的可能还是我们的鉴别能力与判断能力的不断下降。而现在,我所面对的是实实在在的苍鹰,是实实在在的乌鸦,还有实实在在的其他。

沘江。沘江最终汇入澜沧江。沘江上。沘江边。三座古桥。两座风雨桥。一座藤桥。风雨桥,一座叫通京桥,一座叫彩凤桥。沘江上不只是有这么多桥。曾在《暗夜的星辰》里写过这样的文字:

提到云龙桥,我会把想象的空间扯远一点,那是另外一个县———云龙县,在那个县的各个角落里有着种类繁多的桥。古桥的世界异常丰富,以及众多古桥背后众多的工匠,以及众多古桥下面流淌着的河流。澜沧江,沘江,澜沧江无数的支流,沘江无数的支流。藤桥,铁索桥,风雨桥……而现在那些河流的流量正在减少,有些甚至干涸,桥便成了突兀的存在。我在看着其中一座桥时,隔着桥百米处一男一女正在渡河,那样的渡河在洪水还未发的季节里没多少危险,而多少成了反讽的存在。桥的作用,以及那些附带在美学上的意义,在那样的反讽面前多少显得有点无措。但很多桥依然在用着,很多只是经过了一定修复,修复的桥的存在,更多是美感与独特的意义了。而这次,河流的流量不小。与上次给我的感受完全不一样。我开始认真地审视这条于我有着无法轻易言说的河流。我们先是从石门逆流而上,在逆流的过程中,我们进行得有点断断续续。然后我们顺流而下,顺流而下时,我们几乎没有进行任何的停顿。雨水季节,水的流量涨起,那些桥的作用又开始显现出来,那些曾经不负责任的妄谈被彻底击溃,我没有看到任何人在渡河。我们便真正走入了那几座桥上。藤桥夹在两座风雨桥之间。在那些桥面前,我唯一能想象得到的是智慧,我们就是在面对着人类的智慧,智慧早已超越了时间与空间,有那么一会儿我们也成为了智慧的一部分。藤桥边,没有任何时间记录。而在另外两座桥上,有着清晰的时间记录,在彩凤桥上我们还看到了村规民约以及过桥条约。当藤桥没有任何的时间记录之后,变得神秘起来,藤桥背后的智慧是独属于这片土地的。藤桥很特别,我在藤桥上来回走了两回,并在藤桥边坐了好长时间。藤桥摇晃着,藤桥下的流水哗哗。

诺邓。保留着让人吃惊的完整的古建筑与文化,过往的时间不只是记忆那么简单,而是有其不可替代的意义。古建筑在时间面前的坚韧,会让人打开无限的想象。堕入其中,然后到处找寻着出去的路径。勉强地把这个古村落与沘江联系在了一起,或者其实并不勉强,这里有沘江的支流,沘江又是澜沧江的支流。诺邓在这里将被我一笔带过,就像我已经一笔带过了多个别的村落一样,你必然要采取这样的方式暂时略过一些东西。但只有自己知道,我是无法真正忽略这些江流两岸的村落的,里面有着太多的东西。某一天我会跟你说:

我带你去看一些古村落吧。A村,B村,C村。我们去看看生活日常的没落。我们去看看一个村落的过去、现在以及可能的未来,那可能是属于古村落的未来,也可能是属于某些人的未来。我们去看看古村落的美感。我们可以去看那些细部的东西,细密画家一般的精致与天马行空,或者那就是同样擅长细密画的工匠制造的精致与天马行空。我们还可以看看其他。

而现在我要跟你说,我带你去看一些江流,或者就一条大江,以及它无数或大或小的支流。这条江叫“澜沧江”,其中有一条重要的支流叫“沘江”。我们去看看江流的现在与过去,我们去看看江流两岸的现在与过去。江流之上。江流本身。江流两岸。与江流有关的更多就是天马行空。这是能让你的想象力无限喷发的江流世界。我似乎想解决的便是帕斯卡尔一般的忧虑:“我们仅请教于耳朵,我们缺少心灵。”由身入心。在江流边静默,只想着眼前的江流,只想着我们已经进入另外一个近乎幻想中的世界,我们是为了喜悦而来。飞鸟、河流、民间艺术、古桥这些都给我们带来了无尽的喜悦。江水哗哗流着,河水哗哗淌着。这一刻,哗哗的流水声与任何时候都不一样。我们正用江流的声音来填补着心灵的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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