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文化的历史记忆、文化认同与审美观照*

2017-03-09 18:11
湖州师范学院学报 2017年9期
关键词:都市历史文化

刘 方

(湖州师范学院 文学院,浙江 湖州 313000)

都市文化的历史记忆、文化认同与审美观照*

刘 方

(湖州师范学院 文学院,浙江 湖州 313000)

都市文化提供了一种使后来者通过历史记忆与文学想像获得审美感悟的历史文化景观。都市作为文化符号,也可以唤起多层次的审美文化解读,对于不同文化背景与不同前理解结构的观赏者而言,产生不同的、丰富的、无尽的审美意蕴。在对于都市历史文化的审美观赏中,我们从中也获得了某种文化的审美认同感,获得精神动力,我们个人也从中寻找到了我们漂泊的精神的某种归属感与家园感。

都市文化; 历史记忆; 文学想像; 文化认同; 审美观照

伴随着世界性城市化进程,对于都市文化的研究逐渐成为一门显学。而伴随中国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经济崛起和城市化进程,近年来都市文化研究也正在成为一个新的学术热点和新的学术增长点。

而目前重要的都市文化研究成果多为国外学者所写,而且多为城市学家、建筑学家、社会学家,他们的成果,有其特殊的职业与专业知识的关注范围和问题意识。作为人文学者对于都市文化应当有自己的理论思考视角与价值关怀。休斯克在《世纪末的维也纳》一书的开头就指出,“现代人已然对历史漠不关心,尽管历史曾被视作连续提供滋养的传统,现如今早已无甚价值”。[1](P1)而回望现代都市的历史,我们可以依稀瞭望本雅明所创造的都市漫游者远去的背影。

什么是都市漫游者?都市漫游者,又译“闲逛者”“游手好闲者”等等,是本雅明在《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中所创造的一个重要现代都市文化中的人物形象。都市漫游者是巴黎城市化的副产品。观察城市构成了都市漫游者最大的特征。本雅明由此分析指出:“街道成了游手好闲者的居所。他靠在房屋外的墙壁上,就像一般的市民在家中的四壁一样安然自得。对他来说,闪闪发光的珐琅商业招牌至少是墙壁上的点缀装饰,不亚于一个有资产者的客厅里的一幅油画。墙壁就是他垫笔记本的书桌;书报亭是他的图书馆;咖啡店的阶梯是他工作之余向家里俯视的阳台。”[2](P55)

然而,悖谬的是,现代性都市文化孕育出了都市漫游者,而现代性都市发展设计理念,也即将终结都市漫游者。因为现代都市设计的理念是方便、快捷,让人畅通无阻地穿越城市,故而城市中生存的人群日益失去了停留与观赏的时间与机会。

桑内特在《肉体与石头:西方文明中的身体与城市》中十分具有洞察力地发现和分析了哈维对人类身体血液循环理论的发现,如何影响和彻底改变了现代城市设计理念。[3](P260-269)而这种城市设计理念在获得了人群的迅速移动的同时也排斥了人的身体在城市公共空间中的停留,更不用说作为漫游者观赏城市了。“城市静脉让街道变成了一个逃离市中心的工具,而非用来居住于市中心的通道”。[3](P355)

的确,在今天的都市,无论是机场、车站还是街头,处处是拥挤不堪,行色匆匆的人群。我们最为熟悉的画面是在拥挤得令人窒息的地铁或者公交车上赶时间上班的人群,闭目小憩,或者因为科技进步,今天还产生了大量的凝视手机的低头族。

每一个城市的管理者都在努力扩大城市的规模,增加城市的人口,这当然首先是出于经济发展与商业利益的考虑。当首都早已成为首堵,连三线城市也开始在早晚高峰之外形成拥堵的时候,《肉体与石头》讲述的就不仅仅是一个现代性都市的寓言,而是在真实描写现代性都市的无可奈何的现实命运。

然而,按照理斯曼的《孤独的人群》中的研究,在滚滚人流中的都市人反而孤独。人们“深恐孤独,试图在人群和幻想中消除对孤独的恐惧,这种幻想犹如一面镜子,只反射他对自己的关心。”[4](P159)今天的都市创造了远远超越波德莱尔时代巴黎街道的都市街景,但是拥堵的车流中的乘坐者与熙熙攘攘的拥挤不堪的人群,却已经疲惫不堪,无暇观看。这真正是一个接一个的悖谬。或许这样的现代都市人群可以理解加缪所谓的荒诞感。“当荒谬的人深思他的痛苦时,他就使一切偶像哑然失声。在这突然重又沉默的世界中,大地升起千万个美妙细小的声音。”[5](P147)可惜的是,在今天他们甚至没有品味和反思的精力与时间。匆匆的人群只是这个繁华都市的匆匆过客。按照本雅明的理解,都市文化是碎片化的,闲逛者是“被遗弃在人群中的人” ,“移情乃是闲逛者投身人群时的那种陶醉的本质……就像游魂寻找一个可以依附的肉体,他随时进入他想进入的另外一个角色。”[6](P118)无疑,在时间即是金钱,每个人都行色匆匆,终日忙碌的现代都市群体中,闲逛者早已面临被时代所淘汰的命运。在这样一个追求速度,追求效率,追求实际利益的时代,我们是否也可以尝试稍微驻足,观看一下我们无数次行走,无数次经历的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

一、都市的历史审美:历史记忆与文学想像

具有悠久历史文明的各个民族,其城市起源、发展的历史同样悠久。

当你漫步在现代都市的街头,穿行于高楼林立、五光十色的都市景观之中,你可能并没有意识到,也许你的双脚,正踏在千年历史层积的一个古老都市的土地上,千百年来,也许有许许多多如你一般的人们,同样站在你正在脚踏的土地上,穿行与张望。

从1953年以来,二里头文化遗址已发现有100多处。[7](P1)其中,二里头文化三期发现大型的宫殿遗址2个。整个遗址规模宏大,布局有序。[7](P138-158)许多研究者把二里头遗址视为城市遗址,有些学者进一步认为可能是夏王朝的都城遗址。如果这样,二里头遗址有可能是目前所知中国古代最早的城市。

成为希腊神话与艺术宝库的荷马史诗,其中所描述的十年大战战场的特洛伊古城,长期被人们认为是神话虚构的产物。但坚定地相信荷马史诗是历史事实的谢里曼,通过不懈努力终于于1873年发掘出特洛伊古城遗址,古希腊文明揭开了历史的新的一页。[8](P1-6)而在公元前3千多年古埃及的前王朝时期,就出现了作为王国都城的城市。[9](P244-256)

距今数千年之遥的古老文明,已经消逝在历史的烟云之中,但是,古老文明城市遗址的发掘,仿佛使我们触摸到了历史中的那个远去的时代,唤醒了我们对于遥远过去的历史记忆。其中,有几千年文明连续性的中国古代城市有一个突出的特征,就是美国著名的学者施坚雅在经过长期研究所做出的发现:“中国都市体系引人注目是持续性及其变化之缓慢,反映出一种惰性。”[10](P7)因此,正是中国城市的这一特征,使我们现代人伫立于现代都市街头,可能正脚踏在积累千年城市文化的古老土地上。在这一刻,对于城市的文化与历史,会有一种新的领悟。相距甚远,甚至远隔千年的城市历史,仿佛触手可及。因此,每一个特定的城市,都不仅仅是一个抽象的地理和空间概念,更重要的是那些曾经在这个空间中活动着的人、发生着的事、传承着的历史。就如英国文化地理学家迈克·克朗在他的《文化地理学》一书中谈到:

我们不能把地理景观仅仅看作物质地貌,而应该把它当作可解读“文本”,它们能够告诉居民及读者有关某个民族的故事,他们的观念信仰和民族特征。[11]

一种文化,必然来自一种历史的积淀。都市作为一种空间性存在,必然要在时间性的历史发展的历程中,才能逐渐培育、发展和形成他自身的独特文化。只有通过历史的积淀与传承,才能建构起一个都市的文化特征与文化传统。

葛洪《西京杂记》和杨衔之《洛阳伽蓝记》,都描写了汉魏都市中特征突出的建筑文化。前者记载了汉代雄伟的长安宫室和秀丽的内苑台阁。后者则特别凸显了北魏洛阳繁荣景象中雄伟壮观的佛教建筑。而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则更为关注都市中的市民大众的日常生活。描写北宋东京“青楼画阁,绣户珠帘”、“柳陌花衢,几家夜宴”的城市繁荣与人文鼎盛。

如果说,历史记忆帮助我们拼贴起都市文化在历史中的真实图景,那么,文学想像则展示给我们生动、鲜活和丰富的都市日常生活图景和都市文化的丰满血肉。都市文化提供了一种使后来者通过历史记忆与文学想像获得审美感悟的历史文化景观。只有当我们进入到对都市文化的欣赏、体悟之中,才能进而去体会都市文化所无声叙事的,各个民族与文化的辉煌与美丽,以及由此所包含的丰厚的审美文化内涵。[12](P256-269)

翻看历史,就很容易发现,中国文学史上的名篇佳作,相当数量的作品包含了对于往昔岁月的深切记忆。而不少作品的成功更是与阐发历史记忆的深度相关。南京的六朝烟水、十里秦淮,是我们从刘禹锡、杜牧、王安石的诗词,到俞平伯《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中所熟悉的,而扬州梦,则与杜牧的名句“十年一觉扬州梦”联系在一起。从唐传奇中对于长安、洛阳的书写,到宋元话本中有关北宋东京与南宋临安的故事,从明清小说的城市文化叙事,到近代小说对于城市现代性的关注,这些作品不仅塑造了诸多鲜明而各具特征的城市意象,而且这些文学作品所建构起来的城市意象,也成为市民阅读群体共享的生活体验与文化想像。[13](P160-167)

事实上,对于都市历史与文化景观,人们可以从多层次和多角度来加以分析和理解。在中国,有上百年甚至上千年历史的故都,可谓比比皆是。伴随着千百年时光、岁月的无情风蚀,许多曾经繁华与风流的故都,常常仅仅保存下来残垣断壁。昔日的旧影,除了借助那些留存至今的历史文献和笔记、地方志等等之外,还可以借助文学作品的阅读,建构相关的文学想像,从而领略与把握城市文化曾经的风采华韵。而历史故都作为文化符号,也可以唤起多层次的文化解读,对于不同文化背景与不同前理解结构的观赏者而言,可以产生不同的、丰富的、无尽的意蕴。而对于今天的人们而言,对于历史故都的观赏,可以唤醒我们的文化认同之感,特别是在全球化成为历史发展大潮的当代,文明的冲突与文化的危机,也越来越成为人类普遍的精神生存状态。穿行于历史故都,感悟着文化、民族血脉的流贯,获得文化的认同、体味精神家园感,就成为现代人得以精神还乡的重要途径。

到某个城市旅游,人们自然在自己的人生经历中留下有关这座城市的种种不同的记忆。更不用说生活于这个城市之中的市民了。但是把个体经验中的零散漂浮的印象,转化成为一种个体自觉的文化活动,则是另外一回事。

回忆往事是人类的文化特征,具有重要的文化性功能,而人类其实也无法抵御回忆往事的巨大诱惑。而这一特征,在中国文明中体现的尤为突出。哈佛大学教授宇文所安透过对于“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往事再现”研究,发现在西方,人们往往注意于意义和真实,而在中国则是往事所起的作用和拥有的力量。[14](P2)就对于北京的历史记忆而言,清代著名学者、文学家朱彝尊的《曝书亭集》中有《日下旧闻序》,就系统地追述了北京这个都市的历史演进的历程:

今之京师,范鎭以为地,……北倚山险,南压区夏,王业根本,京都之选,首粤自轩辕氏邑于涿鹿之阿,周以蓟封,其后,北燕都之,慕容燕又都之,迨至辽曰南京,金曰中都,元曰大都,明曰北京,皇朝因之,以统万国。宫殿井邑之繁丽,仓廪府库之充实,诗所云:四方之极者也。考唐之幽州,其址半在新城之西,金展其南,元拓其东北,洎徐武宁定北平,毁故都,城缩而小之,以昊天悯忠,延寿竹林仙露诸寺皆限于城外,则其所毁,不独光熙安贞二门而已,及嘉靖筑新城之数寺者,复围于郭内,而梁园以左,南极于魏村,东至于神木之厂,则又曩郊外之地也。[15](P440)

朱彝遵从北京的险要地理位置和历代对于北京城市的建设,地址、名称的变迁等等追述了北京这座古都的历史演变。而对于亲历北京都城建设的明代文人而言,其感受与记忆,就与朱彝尊大不相同了。明代台阁体文学的代表人物杨荣的《皇都大一统赋》、金幼孜的《皇都大一统赋》、李时勉的《北京赋》等等全是盛称北京的山川形势如何险要,帝王基业如何鼎盛一类的话了。 因此,文学想像与文化记忆,同样可以帮助我们进入历史中的都市。通过历史的记忆与文人的想像,把人的主观情感以及想像力带入都市记忆,都市才有了生气,才可能真正“活起来”。

与明代文人对于都城的盛赞不同,清初遗民文学中有的是对于故国、故都的思恋、记忆。而从纯艺术审美的角度看,清初大诗人王士禛的作品则堪称上乘。王士禛的成名之作,是顺治十四年秋,他在济南参加一次名士聚会时所作《秋柳四首》。此诗一出,大江南北遍为传诵,下面录第一首:

秋来何处最销魂?残照西风白下门。他日差池春燕影,只今憔悴晚烟痕。愁生陌上黄骢曲,梦远江南乌夜村。莫听临风三弄笛,玉关哀怨总难论。[16](P67)

王士禛的诗歌,是以大明湖畔秋柳为歌咏主题。但诗歌一开始就牵连到“白下”即南京。这一看似突兀的联想,不仅是因为作为六朝故都的南京,常常成为传统中国诗人咏叹兴亡的典型,对于王士禛等这些聚会的清初文人而言,它又是覆灭的明王朝开创与终结时期的首都,是旧日风华繁盛之地。这首诗写了出由“秋柳”所联想到的美的东西的消逝,以及由此引起的深沉的幻灭感。

体悟都市的历史文化景观,最佳的境界自然是兼有史家的学识、文学家的想像和旁观者的距离感。本雅明的《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一书提出了“游手好闲者”的概念,并且借助于这一特定人群的眼光来观察巴黎的街道景观。[17](P53-84)在拥挤的人群中漫步, “游手好闲者”与所观赏的都市之间保持了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如此适当的距离才会产生出美感,同时也保留出足够驰骋的想像空间,保持有独立思考和批判的能力。

审美是通过审——审视、审查,来感受、体验、理解美,它不同于直接性的快感的感官愉悦。康德在其《判断力批判》中,第一次在美学史中从理论上明确区分了美感与快感的区别,美感的一个重要标志,在康德看来,就是判断力在先。而就是审美活动,也是分为不同的层次,感官愉悦的悦耳悦目层次、心理体验的悦心悦意层次、具有感悟和超越特征的悦志悦神层次。[18](P155-169)而在都市文化景观的审美欣赏过程中,我们的情感、记忆、判断力、价值判断,以及我们个人的经历、体验、文化、历史知识等等都会或隐或显参与其中,或者作为理解的潜在前提,因此,对于历史都市的审美感悟,是一种高层次的审美活动。

二、都市建筑的文化意蕴之美与都市作为文化符号的审美解读

不同文化中的城市,由于受到其民族文化观念的影响,因而城市的功能、形态、风格等诸多方面都会体现出不同的特征和鲜明的差异。中国古代的城市形态,受“天圆地方”的宇宙论观念影响,方形就成为城市形态中最常见的形态。而皇宫则体现着中国历史都市中最具有典型特征的都市文化景观。

紫禁城是明清两代皇宫,明成祖永乐十八年(1420年) 建成,是我国现存古建筑群中规模最大,总体布局保存最完整的一座。紫禁城规模宏大、气势磅礴、井然有序的宫殿建筑群,使之成为中国古代宫殿建筑史上一个完美典型。 正如研究者指出,明清北京紫禁城,包涵了丰富的个体建筑和风格独具的群体组合,不仅代表了中国传统建筑技术的最高水平,也体现了中国传统的思想文化。[19](P52-58)

紫禁城建筑的魅力来自何方?研究者从美学角度进行了分析,认为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紫禁城建筑在设计中充分运用了美学中形式美之法则。对于历代宫殿的规模、布局、形制、轮廓、线条、色彩以及权衡比例等方面的形式因素,加以很好地继承与发展,进行有规律的空间组合,从而形成直观的美感。二是紫禁城建筑中蕴涵着内在的美的规律与中国传统文化之间的相互关系,在形式美中体现了文化内涵。[20](P72-79)

如果说西方古代建筑艺术特征主要体现在个体建筑所表现的宏伟与壮丽上,那么中国古建筑艺术特征则主要表现在建筑群体所表现出来的博大与壮观。这一特征在紫禁城建筑群中得到了充分体现。同时,紫禁城建筑群的布局安排也体现了中国传统审美观念中的生命的节律美。从午门起,宫城内的中轴线上排列着一道又一道门,一座又一座殿,形成了一种生命的节律。朱光潜曾精辟地谈到:

节奏是宇宙中自然现象的一个基本原则。自然现象不能彼此全同,亦不能全异。全同全异不能有节奏,节奏生于同异相承续,相错综,相呼应。寒暑昼夜的来往,新陈代谢,雌雄的匹偶,风波的起伏,山川的交错,数量的乘除消长,以至于玄理方面反正的对称,历史方面兴亡隆替的循环,都有一个节奏的道理在里面。艺术反照自然,节奏是一切艺术的灵魂。在造型艺术则为浓淡、疏密、阴阳、向背相配称,在诗、乐舞诸时间艺术则为高低、长短、疾徐相呼应。[21](P110)

显然,中国古代建筑家们不仅是一般性地深刻意识到这种宇宙、自然的节奏,认识了作为艺术之魂的节奏。并且将建筑艺术看作是建筑的生命节奏与宇宙生命节奏相感相生的产物,从而在建筑艺术之中体现了这一人与宇宙最内在最隐秘的关系。

建筑艺术乃是人的生命的延伸,是天人共感的产物。建筑艺术一方面与道的节奏相应相感,一方面与人的生命共振共鸣。德国著名文化哲学家卡西尔在论及人类的艺术活动时曾经指出,当我们进入对象的“活生生的形式的领域”以后,就“不再生活在事物的直接实在性之中。而是生活在诸空间形式的节奏之中,生活在各种各色的和谐和反差之中,生活在明暗的协调之中,审美经验正是存在于这种对形式的动态方面的专注之中。”[22](P192)卡西尔认为:“美感就是对各种形式的动态生命力的敏感性,而这种生命力只有靠我们自身中的一种相应的动态过程才可能把握。”[22](P192)

英国罗杰斯·克鲁顿在《建筑美学》一书中认为:

建筑的乐趣能通过知识来发展与交流。一个人必须掌握古典柱式的知识才能充分理解罗马建筑的美学趣味;一个人必须在了解雕塑细部的意义之后,才能在欣赏夏特尔教堂北门廊时感到有趣。很简单如果一个人想正确地欣赏一座建筑就必须了解它的用途。在建筑中不存在纯的,未加思考的感受乐趣。[23](P68)

的确,对于都市文化景观的欣赏,对于建筑艺术的体味,都不是一个简单的行为,而是一项复杂的文化活动。要在欣赏活动中获得丰富的审美感受,对于城市建筑中所蕴涵的文化意蕴的了解,是十分重要的。

建筑艺术作为一种文化和象征符号,可以有着多重的,不同的解读。以北京紫禁城为核心的建筑景观和空间格局,在历史的丰富累积中,积淀了深厚的政治和文化内涵。今日的观者,不断可以从中解读出独特的东方文化都市意蕴。从建筑的严谨的格局和色彩的丰富的组合中,观看者既可以从中直观到传统“政治空间”的框架表达,也可以体味到传统建筑艺术的审美精髓。而从天安门广场的建筑与功能变迁中,既能够解读出权力空间的符号,也可以感受历史沧海桑田的变幻。

不同的人,对于封闭的、象征权力空间的“天朝帝都”的解读一定是不同的。身居高位的当权者、初入都市的游观者、旧王朝的遗民、新政权的胜利者,不同的社会地位、不同的文化身份、不同的人生际遇,都将会在面对同样的都市景观的时候,解读出十分不同的内涵来。历史上的紫禁城和皇家园林,对于城市中下层居民而言,往往是封闭的未知区域,故而都市中的市民大众也就难以形成对于城市的整体感知。今天,普通的市民大众,可以游览观光紫禁城这样的曾经的皇家禁地,从而品味出新的文化内涵与审美意蕴。

特定的城市意象,往往会透过历史上权威人物的话语表述,以及文学作品中的成功再现, 从而成为符号化的图像,有效地影响着其他人对城市形象的感知。当特定的城市意象引起越来越多的实际观看者和相关文学作品读者的认同之后,也就成为某种公众的知识。

三、都市文化景观的深层美感与历史记忆、文化认同

我们今天生活在一个由于通讯和交通手段不断进步而变得越来越小的地球上。在全球化浪潮席卷社会生活各领域的21世纪,研究者认为,不同民族、文化和宗教之间的摩擦乃至冲突,将成为影响世界稳定的重要因素。与冷战时期的意识形态对立不同,文化冲突体现着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等精神层面的差异,比意识形态对立有着更深刻、更重要的内涵,它直接植根于人的内心精神世界,故能更直接地对人们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发生影响。[24](P2)

美国学者亨廷顿的著作《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建构》,正是因为研究了这一世界性文明发展的大趋势,从而产生了世界性影响。他在书中谈到全球的认同危机:

90年代爆发了全球的认同危机,人们看到,几乎在每一个地方,人们都在问“我是谁?”,“我们属于哪儿?”以及“谁跟我们不是一伙? ”等。[25](P129)

全球的认同危机,恰恰是表明了处在高度发达的信息时代,人的孤独感并没有由此而减弱。今天,我们每一个中国人都能够深切感受到我们所面临的社会巨变与社会转型给我们带来的巨大冲击,人们首先面临的是自我身份的危机与重新认同的问题。那么,什么是认同?美国著名社会学家查尔斯·泰勒(Charles Taylor)在其著作中认为:

(认同)经常同时被人们用这样的句子表达:我是谁?但在回答这个问题时一定不能只是给出名字和家系。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意味着一种对我们来说是最为重要的东西的理解。知道我是谁就是了解我立于何处。我的认同是由承诺(commitment)和自我确认(identification)所规定的,这些承诺和自我确认提供了一种框架和视界,在这种框架和视界之中我能够在各种情景中尝试决定什么是善的,或有价值的,或应当做的,或者我支持或反对的。换言之,它是这样一种视界,在其中,我能够采取一种立场。[26](P27)

认同问题关系到一个人安身立命的根本,是是非善恶的标准,是确定自身身份的尺度。由于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基于宗法血缘制为基础的个人与家庭、家族、宗法国家之间的纽带联系,个人与家庭、家族、宗法国家之间的身份认同问题在中国文化中就有着比西方传统文化更为关键、紧迫和重要的意义。当下的中国社会正在经历从传统到现代转型的历史发展进程,快节奏的社会变化使许多人感到难以适应,容易在心理上产生某种失落感、异己感和困惑感。这带来了更深层次上生存焦虑和意义缺失,从而形成了越来越多的荣格所谓的寻找灵魂的现代人。而我们在对于都市的历史文化景观的审美感悟中,很重要的一个方面,就是能够唤起我们与民族历史记忆的联系,从而产生文化认同之感。正如美国城市学家安东尼·奥罗姆和陈向明在他们合著的《城市的世界》一书中所分析的那样:

无论身处何地,人们都会产生某种相似的建立在其居住地之上的个人身份认同感。实际上,普遍存在的怀旧感就是人们对某一个具有特别意义与价值的地点的怀念。 我们对于自己民族历史故都的观赏,可以唤醒我们的文化认同之感,在精神上寻找到自己的民族文化之根、获得文化的归属感。[28](P17)

我们对于自己都市民族历史的观赏,可以唤醒我们的文化认同之感,在精神上寻找到自己的民族文化之根,获得文化的归属感。因为如安德森在《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中研究所指出的那样,“民族”是一种想像出来的政治社区。他们从来就不认识大多数他们自己的成员, 然而,在每一个人的心目中却都活着一个他们是共同一体的印象。区分社会靠的是它们从中被想像出来的那种方式。[28](P17)

穿行于积淀着厚重历史的都市,感悟着传统与民族血脉的流贯,获得文化的认同,体味精神家园感,是现代人得以精神还乡的重要途径。在对于都市这样的历史文化景观的审美鉴赏和审美体验的过程中,我们通过历史记忆与文学想像沟通了与我们民族的历史与文化精神相联系的渠道,在审美感悟中获得了对于宇宙与人生真谛整体性洞察。与此同时,我们也将被唤醒潜藏在每个人心底深处的种族记忆或集体无意识,而这些内容,正如荣格所言:

每个意象中都凝聚着一些人类心理和人类命运的因素,渗透着我们祖先历史中大致按照同样的方式无数次重复产生的欢乐与悲伤的残留物。 ……他把个人的命运纳入人类的命运,并在我们身上唤起那些时时激励着人类摆脱危险,熬过漫漫长夜的亲切的力量。[29](P100-101)

在这样的对于古代都市的审美观赏中,我们从中也获得了某种文化的认同及精神归属。

朱光潜在《“慢慢走,欣赏啊!”——人生的艺术化》一文中曾经这样写道:

阿尔卑斯山谷中有一条大汽车路,两旁景物极美,路上插着一个标语劝告游人说:“慢慢走,欣赏啊!”许多人在这车如流水马如龙的世界过活,恰如在阿尔卑斯山谷中乘汽车兜风,匆匆忙忙的急驰而过,无暇一回首流连风景,于是这丰富华丽的世界便成为一个了无生趣的囚牢.这是一件多么可惋惜的事啊![30](P538-539)

是啊,生活在这个高速、现代、繁华、精彩而又无奈的世界性都市化进程的时代,是我们的有幸抑或不幸?很多时候不过是我们自我生命感受的一念之间的事情,而尝试着学会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慢慢走,欣赏啊,无疑是十分关键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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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朱光潜.朱光潜美学文集(第一卷)[M]. 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

[责任编辑陈义报]

HistoricalMemory,CulturalIdentityandAestheticPerspectiveofUrbanCulture

LIU Fa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Huzhou university, Huzhou 313000, China)

Urban culture provides a kind of historical and cultural landscape for the later generation to obtain aesthetic perception through historical memory and literary imagination. As a cultural symbol, the city can also arouse the multi-level aesthetic culture interpretation bringing in different, rich and endless aesthetic implication for viewers with different cultural backgrounds and different pre understanding of the structure. In the urban historical and cultural aesthetic appreciation, we have got a certain sense of Cultural Aesthetic identity and spiritual motivation, and for individuals we also achieve a sense of belonging and a sense of home in our wandering spirit.

urban culture; historical memory;literary imagination; cultural identity;aesthetic perspective

2017-06-06

刘方,教授,博士,从事中国文学和都市文化研究。

G05

A

1009-1734(2017)09-005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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