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弋舟《蝌蚪》中的存在之思

2017-03-10 10:56吴世奇
关键词:蝌蚪时代

吴世奇

(兰州大学 文学院, 甘肃 兰州 730020)

论弋舟《蝌蚪》中的存在之思

吴世奇

(兰州大学 文学院, 甘肃 兰州 730020)

70后实力派作家弋舟创作成果丰硕。在《蝌蚪》中作者对时代的透视、对秩序的追问、对精神家园的建构等,反映出作者的人道主义精神以及人文情怀,显示出作者强大的思想的力量,使得《蝌蚪》在传统写实的底蕴上具备了寓言的质地,留给读者较为宽广的解读空间。

弋舟;《蝌蚪》;时代;秩序;乌托邦

在中国当代小说创作群体中,从整体上而言,当下依旧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引领文坛,他们代表着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方向与创作水准。但是,出生于20世纪70年代的作家逐渐显示出较为可观的创作实绩,日益受到读者的积极关注,弋舟就是这一群体的突出代表。作为70后实力派作家,弋舟已有《我们的踟蹰》《跛足之年》《蝌蚪》等多部长篇小说问世,更有《我们的底牌》《刘晓东》《所有的故事》等大量中短篇小说集出版。在出生于同一年代的作家群体中,弋舟是高产的,并且是高质的。无论是从创作技巧,还是从思想内涵而言,弋舟的小说都具有很大的张力,文本指向多个维度,留给读者非常宽广的阐释空间。与其他西部作家特别是甘肃作家相比,弋舟显然更善于城市书写,并且能够在历史与当下、传统与现代、现实与虚构等多重视角中,作出富含思辨、意蕴深刻、内涵丰富的叙述,长篇小说《蝌蚪》就是一个典型代表。

在弋舟众多小说作品中,《蝌蚪》可以称得上是作者至今最见创作实力的一部长篇。从一般意义上而言,把它归入现实主义作品不成问题,作者甚至像个传统说书人把一个个故事娓娓道来。作者通过这些看似平淡、繁琐、甚至庸俗的故事,把诗歌与菜刀、文明与野蛮、沦落与救赎等主题有机地融入在冷静、犀利的叙述中,试图向读者传达一种体验、一种认知、一种思想。把《蝌蚪》所表达的诸多主题综合起来考察,不难发现它们被统领在一个更为深邃的母题之下,即对人存在状态的观照与思考。作为70后作家的中坚力量,弋舟在作品中处处显示自己深邃的思想,《蝌蚪》也凭此在看似写实的外衣下具有了寓言的质地。作者以生物界非常普通、常见的一种动物“蝌蚪”作为小说的名字,本身就是一个象征、一个隐喻、一个寓言。通过蝌蚪的生物学意义上的成长、进化的过程及其生命特性,揭示了像蝌蚪一样的芸芸众生在世上的生存问题。在一定程度上,《蝌蚪》与《变形记》在哲学层面上有很大的相似处,弋舟在《蝌蚪》中对时代的透视、对秩序的追问、对存在的思考,也与卡夫卡在精神上相通。

时代是弋舟经常叩问与书写的一个对象,在《刘晓东》《战事》《我们的踟蹰》等作品中,作者像一位医生一样“叩诊时代之痛”*安少龙:《叩诊“时代之痛”——浅析弋舟小说集〈刘晓东〉中的文化转型症候》,《甘肃高师学报》2016年第1期。,时刻关注着时代的变迁及其作用于人的生存状态而产生的影响。尽管弋舟对存在的探讨尚未达到雅斯贝尔斯、海德格尔、萨特等西方存在主义大师的境界,但弋舟也秉持着“存在先于本质”的观念,认为“首先有人,人碰上自己,在世界上涌现出来,然后才能给自己下定义”*[法]让·保罗·萨特:《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周煦良、汤永宽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第6页。。通过叩诊时代的病症,体现出弋舟对人的生存困境的焦虑与担忧,《蝌蚪》中对存在的考察更是显示出作者的悲悯情怀。《蝌蚪》所呈现出来的既是个体的小时代,同时又是社会的大时代。一方面,个体似乎可以在这样的时代下具有较强的历史主体性,或奋斗、或沦落、或幸福、或痛苦,都是个体的选择与体验,个体似乎是时代的中心,可以成为“自由王国”的国王。但是,从另一方面而言,时代的大网又无处不在,它把个体网络其中,个体的选择与遭遇是时代影响甚至胁迫的结果,个体不可逃脱地成为了“必然王国”的奴隶。

正如在水中四处游荡的蝌蚪不知道自己将来是蜕变成青蛙还是蟾蜍,生活在世上的个体也不能确定这是属于自己的小时代还是社会的大时代,但弋舟对此似乎有比常人更为清醒的认识。时代的面孔不止一种,它可以戴着经济水平、政治制度、意识形态、价值观念等多副面具,社会秩序就是其中一个重要方面。人们必须透过诸多外在有形的面具,认清内在无形的时代面目,从而判别这是一个怎样的时代。弋舟在《蝌蚪》中显示出敏锐的对时代的感知力,但作者又是动了恻隐之心的,并没有在叙述中直截了当地把时代的真面孔呈现给读者,而是采用了叙述维持社会秩序力量变迁的方式,以及个体在成长过程中所遇到的各种困境,来间接地告诉读者其对时代的认知。

维持社会秩序力量的变化,从表面上看似乎只是主事者的更迭,就像一个王朝灭亡一个王朝兴起一样,其实在深层中却蕴含着时代主题的变迁。以十里店这一特定地理文化空间为例,20世纪80年代的十里店,不可与兰城相提并论,郭有持靠一把菜刀维持着这一片荒凉之地的秩序。在那个特定的时代,生活在十里店的大多数人所信仰的,或者说所畏惧的,不是权力、不是金钱,而是暴力。这种秩序是靠暴力来维持的,但又靠非暴力来认同,正如现代社会的监狱、法院、警察局等国家机器的运作靠的是市民社会的软性认可。正是靠一把菜刀的威力,郭有持在十里店建立了自己的统治王国。

然而,正如蝌蚪所处的河流在时刻流动着一样,个体所处的社会及时代也一直在变化发展,郭有持在十里店靠暴力维持秩序的时代也会成为尘封的历史。在轰轰烈烈的经济发展浪潮中,在十里店被裹挟到社会现代化、城市化、商业化的进程中后,“消费社会强势扩张,还意味着由此而来的以市场法则为核心的实用主义在意识形态重构中的迅速崛起”*权绘锦:《城市生存景观与文化颓败书写中的先锋执守——弋舟小说论》,《百家评论》2014年第3期。,官方权力与民间暴力的蜜月期宣告结束,转而进入了官商勾结、钱权交易、经济实力能够转化为权力话语的时代。以煤贩子王老板为代表的外来经济势力,很快渗透在十里店各个角落,他们凭借雄厚的经济资本为非作歹,激愤的十里店民众呼唤郭有持拿出菜刀维持秩序,但郭有持的努力最终以一种悲壮的方式收场。当年与郭有持出生入死的“兄弟”李响、王飞等人纷纷与其“割袍断义”,它宣告了商业化浪潮下人们思想观念、价值取向的悄然转变。

与暴力逐渐让位于金钱相似,金钱的统治地位也不是绝对的,无论是暴力还是金钱,能够起作用的很大因素源于人性的弱点及缺陷,而人性的弱点及缺陷是多样的,比如欲望、情感、名利等。因此,当十里店经历一场商业化浪潮的席卷之后,还会有其它势力在此登陆,成为这里一个匆匆过客般的秩序维持者。仅从对十里店的书写中,就可以领悟到作者对时代的见解,这不是黄金时代,也不是白银时代,而是一个“破铜烂铁的时代”*弋舟:《蝌蚪》,北京:作家出版社,2013年,第147页。。这样的时代造就不出英雄,却繁衍了蝌蚪般的庸众,个体的理想与激情像一豆烛火,接触到时代的风就飘摇不定,甚至幻灭,难以成为黑暗中“持灯的使者”(刘禾语)。弋舟对时代的剖析是深刻而又温情的,他在揭下时代的神秘面纱之后,并不是仅仅为了向读者展示一副狰狞的时代面孔,而是在生存困境中极力寻找出路。即便最终的出路只是一个幻像,也可以慰藉在这个时代挣扎、苦闷、惆怅的心灵。

帕斯卡尔认为人是万物中最脆弱但又最高贵的,因为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当个体认清时代的本质、生存的困境后,绝大多数要积极挣脱、逃离时代的束缚。《蝌蚪》所蕴含的其中一个寓意就是逃离与追寻,像蝌蚪四处寻找自己的母体一样,不安于现状的个体也会不断逃离自身的生存空间。在《蝌蚪》人物形象谱系中,许多人物都在追寻,比如郭卡在寻找母亲、郭卡母亲在追寻曾经的意中人、庞安在寻找幻想中的林楠等,其中以郭卡的体现最为明显。这种追寻以逃离为基点,既有地理空间的逃离,又有文化空间的逃离,从而使追寻的对象也相应具有了复合内涵。概而言之,郭卡在母亲出走之后对母亲的思念与追寻,是对生存秩序、规范选择的一个隐喻,就像蝌蚪在水中寻找母体是为了有所依存一样。

《蝌蚪》中郭卡一直处于母亲和父亲的双重影响之下,尽管母亲在郭卡成长过程中的绝大数时间是“缺席”的,但母亲所传导的生存观念一直“在场”,并成为了郭卡最为执着的生存法则。郭卡对父亲生存空间以及生存法则的逃离,在很大程度上是以母亲所建构的生存空间以及生存法则为旨归。弋舟让个体在时代的焦虑下选择逃离,去追寻一个未知的远方与秩序,更多的是一次情感的体验、精神的历险,因为作者本人也明白在当下不会有一个世外桃源。但是,如果物质性空间中不存在的东西,也不能在精神性空间中存在的话,人与其他生物的区别也就不那么明显,“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的哲学命题也就成为了无稽之谈。郭卡成年之前一直把母亲的一句普通的叮嘱奉为圭臬,很难说它不是儿童时期郭卡心中的一种美丽幻想,而这种幻想又非常有必要。因为它可以成为心灵的拐杖,能够让处在时代洪流冲击中的人有所依靠。

弋舟对此是清醒的,在《蝌蚪》开篇之前作者引用了赫塔·米勒《我怕故我写》中的几句话:“在没有上帝和天使护卫的行程中,我就靠天边外的一片云彩活着,我不能不把它画下来,挂在床头。”*弋舟:《蝌蚪》,第1页。上帝和天使是西方文学中经常表现的对象,在西方基督教神学话语系统中,上帝和天使一般是以拯救者的形象现身,代表正义、光明、美好等寓意。弋舟在《蝌蚪》开篇之前的引用,显然与基督教文学传统不无关系,既可以从基督教“原罪——救赎”序列中观照《蝌蚪》中人的沦落与救赎,也可以把上帝和天使作为一种秩序、规范的化身,反观时下失去了价值规范之后人的生存状态。《蝌蚪》中各色人物存在的精神依托,就像“天边外的一片彩云”,它是飘忽不定的,很容易风流云散,人们只能采取“把它画下来挂在床头”的方式,似乎也是对复杂时代下个体难以找到真实可靠的终极规范的一个隐喻。

简而言之,郭卡在“慌张的时代”中寻找归宿,经历了一个从坚信到动摇终至幻灭的过程。十里店时代的郭卡,尽管经常面对父亲的菜刀,但母亲对他潜移默化的影响成为了他最坚固的精神支柱。逃出十里店、进入兰城,放下菜刀、捧起诗歌,告别郭有持、走向普希金,摆脱野蛮、融入文明,是郭卡上大学前的最大心愿。每当郭卡遇到屈辱、挫败之时,母亲离家出走当天的叮嘱就会萦绕在其耳边,“你得学习学习再学习,那样,你才能跑出去,离开十里店。”*弋舟:《蝌蚪》,第7页。后来郭卡成为了一名基督教徒,而吸引他皈依基督教的主要原因正是《圣经》中著名的“登山宝训”:“人若因我辱骂你们,逼迫你们,捏着各样坏话毁谤你们,你们便有福了。……”*弋舟:《蝌蚪》,第83页。从少年到成年,郭卡似乎在成长过程中建立了自己的存在规范,自己在地理空间上从十里店逃离出来步入兰城,在文化空间上从野蛮逃离出来融入文明。但是,事实上却并没有如此线性叙事般简单。除了母亲的教导之外,在郭卡的成长过程中,父亲郭有持的言传身教也对郭卡的思想观念有所影响。小时候因为是郭镰刀的儿子所经历的一切,有时甚至会动摇其逃离荒凉的十里店的决心,特别是唐宋老师经历了屈辱与损伤后对其所说的一番意味深长的话,“生活在这里,有时候就要像你爸爸那样,去做一把镰刀,用镰刀的姿态,去收割尊严”*弋舟:《蝌蚪》,第83页。,这更是让郭卡感到震惊。

另外,郭卡大学毕业后留在兰城电视台工作期间的见闻,进一步动摇了其固有的观念。郭卡工作后遇到了兰城歌舞团的舞蹈演员马斯丽,她人长得漂亮至极,有着俄罗斯血统,热爱普希金的诗歌,郭卡起初把她引为终生伴侣,但后来却发现这样一个看似优雅的人竟然品行不端。此后,郭卡又认识到了庞律师的猥琐行为,彻底瓦解了之前对文明与野蛮偏见的一般标准。从这个意义上而言,郭卡成年前精心建造的精神家园也荒芜了,就像蝌蚪游荡了一段距离之后发现另一片水域也没有母体一样。在母亲离家出走后,郭卡在一次登山路途中似乎看见了母亲,但一路狂奔追赶最终母亲仍然消失在眼前,作者安排这样一个透着神秘色彩的情节,似乎也是在暗示读者,郭卡对以母亲所叮嘱的存在法则的追寻,最终也是水中月、镜中花,这种追寻终将是徒劳无功。既然生活在废铜烂铁时代的个体既不能挣脱时代的束缚,又不能建立一套真实可感的价值规范,那就需要自我反思,在当下的社会作出单一向度的选择是否具有现实可能性。不言而喻,答案是否定的,郭卡在母亲与父亲之间、诗歌与菜刀之间、文明与野蛮之间抉择的最终结果已经告知我们。然而,人不仅存在于物理空间,更重要的是存在于精神空间。人在现实中走不通时,还可以建构一个乌托邦的精神家园,人之所以能够在充满劳绩的时代下“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荷尔德林语),主要还是因为人可以“筑居”在思想之上。

《蝌蚪》以高度的写实而具有了寓言的深度,作者在琐碎的叙述中寄托了深刻的寓意。“为增强小说的寓言性和象征性,同时使小说的结构更趋缜密严谨,弋舟在叙事时有意创设一个蕴含丰富的空间意象”,*郭茂全、张宏伟:《弋舟小说的城市文化记忆》,《宁夏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2期。弋舟的匠心独运之处,从小说结构的安排上可见一斑。《蝌蚪》分为“十里店”“兰城”“岛国”三个部分,这不是简单的三个地理空间,也不是地理空间与文化空间的简单叠加,三者之间实际上有一条隐含的线贯穿。这条隐线勾连的是《蝌蚪》最为深邃的思想,它反映出主人公郭卡从儿童直到成年之后的思想观念的变迁,也可以作为所有个体在时代网络下精神历程的象征。以郭卡成年之前的视角而言,十里店代表的是荒芜、混乱、野蛮的空间,兰城代表的是繁华、有序、文明的空间,由十里店到兰城,转变的不仅是物理意义上的,更是精神上的,十里店显然相形见绌。然而,从兰城大学毕业并留在兰城工作之后,从成年郭卡的视角来看,之前十里店与兰城的比较完全是一种偏见,兰城也不足以成为生存的乐园。因而,郭卡要继续追寻,寻找一个能够让人不受时代困扰的生存空间,它在遥远的太平洋岛国中,更确切地说存在于郭卡的想象中。“太平洋上的岛国”具有十分精辟、深刻而又不无悲凉的寓意,作者似乎试图以此传达给读者这样一种思想观念,在当下时代人类理想的生存空间如茫茫大海中的一个孤岛,它的存在正基于与世隔绝,如海市蜃楼一般虚幻。

郭卡这种幻像的建构,与庞安、郭有持以及管生密不可分。作为郭卡恋人的庞安,多年来一直在自我制造一个幻像,亦即一个去了太平洋岛国生活的前男友林楠。尽管庞安建构这样一个幻像是为了报复父亲,但时间久了之后幻像似乎也具有了真实性,似乎真的存在一个有林楠存在的太平洋岛国。而她之所以选择与郭卡相恋,原因也竟然出于他与想象中的前男友面貌相像,郭卡在无形之中也成为了庞安幻像的具体化。虽然庞安所言的太平洋岛国在地理空间上的意义更为浓厚,但她启发了郭卡对那样一个海外仙阁般空间的向往。郭卡在整理父亲郭有持的遗物中,发现了一件特殊的物品——一幅折叠起来的世界地图,这令郭卡陷入了沉思。因为这是一种象征,郭有持穿上登山鞋,背上行囊,离开了生活了几十年的十里店,这是对过去的告别,对未来的憧憬与遥望。这无疑在郭卡的内心产生了较深的震动,以至感到自己也要像父亲离开十里店一样离开兰城,去寻找属于自己的远方。

对郭卡精神家园建构产生最大影响的是管生,他不仅让郭卡在现实中得到体贴入微的关怀,更引导郭卡对彼岸世界的追寻。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管生是异于常人的,他是一个同性爱者,对人存在状态的认知更是异于常人,这似乎也是弋舟的刻意安排。在中外小说人物形象谱系中,经常会出现异于常人但又具备特异禀赋的人物形象,比如疯癫、弱智、残疾等诸多类型,例如塞万提斯《堂吉诃德》中的“堂吉诃德”、贾平凹《秦腔》中的“引生”、格非《人面桃花》中的“陆侃”等。他们似乎是超越世俗的形象,能够一语道破天机,认清事物的本质。正如作者在《蝌蚪》中所引意大利小说家的一段话:“古往今来一直有人生活在烟尘之外,……才能认识问题的实质,才有可能去解决。”*弋舟:《蝌蚪》,第224页。作者有意让一个“异类”指出人存在的状态,或许是一种悲观态度的体现,生活在“烟尘之中”的大众难以认识问题的本质,遑论找到解决问题的出路。

再者,当郭卡第一次看照片中的林楠时,也觉得庞安的说法是正确的,他与郭有持或者自己的确很像。但是,当他把照片拿给管生看时,却突然发现太平洋岛国中的人个个都是管生。这又是一个幻像,关于太平洋岛国的幻像,由之前世俗视角下所看到的郭有持,变为精神视角下的管生,象征着郭卡对太平洋岛国理想生存空间建构的完成。至此,郭卡长期以来的逃离与追寻也基本结束,由之前精神上简单的“弑父恋母”心理转变为“无父无母”,自己建构一套适应自身存在的秩序、规范。弋舟似乎对这种自我救赎表示认同,在《蝌蚪》收尾处,当郭卡觉得自身也在像蝌蚪一样发生蜕变时,突然听到手机里传来母亲呼唤儿子的声音。这可谓是神来之笔,它既是对全篇郭卡寻母结局的一个交待,又是对郭卡最终建构的生存空间的赞同,似乎那一声“儿子”意味着太平洋岛国才是郭卡要寻找的“母亲”。

由此可见,弋舟在《蝌蚪》中设置十里店、兰城、岛国三个部分,无论是在地理空间还是精神空间上,都存在层层递进的关系。从认识到时代的本真面目到试图选择稳固的时代秩序,再到建构一个乌托邦式的精神家园,作者像写诗一样始终把生物学上的蝌蚪作为小说《蝌蚪》的核心物象,探讨了庸俗时代下孤独、困惑、苦闷的个体应该如何存在的哲学命题,令《蝌蚪》具有了寓言的深刻、诗学的丰韵。

弋舟长篇力作《蝌蚪》既有诗学的审美意蕴,又有寓言的思想深度,除了从人的存在切入之外,还可以从精神分析、女性主义、欲望书写、城市书写等多个视角考察。比如从精神分析探讨郭卡身上存在的“俄狄浦斯情结”,这一点在其对母亲、徐未以及选择女友的标准上表现得非常明显。总而言之,《蝌蚪》是一个内涵丰富的文本,它的指向是含混的、多维的,留给读者较为宽广的填补缝隙、空白的空间。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蝌蚪》已经绝对完美,它还存在着一定的改进空间。

例如,作者把《蝌蚪》分为十里店、兰城、岛国三个部分独具匠心,但是这种安排也暴露出一些可供商榷之处。中国传统的文学创作讲究“豹头”“猪肚”“凤尾”三个部分,虽然以此为准来评判现代小说的艺术成就有些苛刻,但具体到弋舟《蝌蚪》这部小说的创作上,仍然具有较大的适用性。尽管读者也都明白十里店、兰城、岛国三个部分的划分主要是从意蕴层面,相较于前两部分,第三部分更能显示出作者在《蝌蚪》中所要传递的信息。但是,关于第三部分岛国的叙述略显单薄,容易使得《蝌蚪》给人头重脚轻、草率收兵之感。这不是说作者必须均衡用力,而是说作者应该能够在主次分明、轻重有别的基础上,兼顾各部分在整个文本架构上的平衡。比如作者对《蝌蚪》中“灵魂”人物管生的刻画就不够充分,倘若作者能够让管生的形象更丰满一些,对管生成长环境、个人体验的叙述更具体一点,在整个结构上无疑会取得“锦上添花”的效果。

再者,蝌蚪是小说《蝌蚪》中最为重要的一个意象,作者对它的处理也不够完善。既然作者以一种生物蝌蚪作为这部长篇小说的名字,其对于这一意象的象征意蕴显然了然于胸。这本是展示弋舟作为70后实力派作家高超创作技巧、深刻思想内涵的重要窗口,但作者在《蝌蚪》中呈现给读者的似乎还不够完善。概而言之,蝌蚪作为核心意象,主要表达了人像蝌蚪一样孤独的存在,人像蝌蚪一样不可预知未来会有怎样的蜕变,人像蝌蚪一样一直在追寻自身的来处与归途。弋舟在第三部以管生的视角略有提及蝌蚪的寓意,画龙点睛或者卒章显志的创作意图显而易见。作者关于“蝌蚪”的设想颇有见地,但从整部小说来考察,蝌蚪与文本的有机融合还有待加强。除了增加关于“蝌蚪”叙述的长度、强度、密度之外,似乎还应该在前两部分为“蝌蚪”最终揭示小说的主题埋下伏笔。

通过对弋舟《蝌蚪》的解读,不难发现作为70后实力派作家所显示出的思想的力量。生活在西部地区的弋舟,在文学创作中较少受到空间的制约,从而使以《蝌蚪》为代表的作品能够超越特定的地理空间,引起许多地区读者的共鸣。弋舟对城市的书写、对时代的剖析、对存在的思考,是其文学创作的常见主题,体现了作家对当下社会发展过程中所出现问题的关注,反映出弋舟作为知识分子所拥有的人文情怀。在《蝌蚪》中弋舟揭示了时代的残酷面目,并试图为人类寻找一片可供心灵诗意地栖居的净土。尽管作者最终未能在现实中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但作者通过一个乌托邦式的精神家园的建构,在一定意义上也是弱小个体对宏大时代的反抗。弋舟以寓言的方式,展现了其对存在的思考,这无疑给生存在苍凉时代的人们一个温暖的启示,小说《蝌蚪》最为重要的意义,或许正在于此。

OnYiGe’sThoughtofExistenceinTheTadpole

WU Shi-qi

>(School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LanzhouUniversity,Lanzhou730020,China)

Yi Ge, a capable writer born in the 1970s, has been fruitful in his literary creation. InTheTadpole, Yi Ge’s perspective of the era, his inquiry of the order, and his construction of the spiritual homeland, etc., reflect his humanitarian spirit and humanistic feelings as well as shows his strength of powerful thinking, thus providingTheTadpolewith the texture of a fable on the basis of traditional realism and leaving the readers with much room for interpretation.

Yi Ge;TheTadpole; the era; order; Utopia

2016-10-09

吴世奇(1989- ),男,河南商丘人,兰州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I207.4

A

1674-5310(2017)06-0028-06

曾庆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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