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花季·雨季”:郁秀新移民小说创作论

2017-03-10 10:56
关键词:太阳鸟移民小说

邓 瑗

(江苏省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江苏 南京 210004)

走出“花季·雨季”:郁秀新移民小说创作论

邓 瑗

(江苏省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江苏 南京 210004)

郁秀自1996年发表《花季·雨季》引起轰动后,又陆续出版了多部小说。赴美留学、生活的经历使其创作主题逐渐转向,将青春故事融入移民题材,形成了“新移民+成长小说”的写作模式。如果说在《花季·雨季》中,郁秀以显著的问题意识与和谐化的人物处理方式,达成了“新青春派”的文学效果,那么其日后的创作则如同一趟走出“花季·雨季”的旅程,青春期的躁动逐渐平息。在孩子与成人的较量中,郁秀承认了成人的败退及自身对世界、人生认识的无效。步入中年的郁秀最终跨出“花季·雨季”,走向了更深沉的文学境界。

郁秀;新移民小说;“花季·雨季”

郁秀《花季·雨季》的出现在90年代几乎称得上是一个文化事件。18岁时的郁秀以一摞用笔记本写成的小说,得到了海天出版社编辑的初步肯定。“那时江泽民总书记为当前文化工作做了重要指示,他指出当前要着重抓‘三大件’:少儿题材、长篇小说和电影”。*旷旷:《编者如是说》,《出版发行研究》1999年第10期,第31页。于是《花季·雨季》作为一部学生写就的“少儿题材”、“长篇小说”,很快得到了深圳市委宣传部的重视。市委宣传部将其作为重点项目来进行,立即召开了由“宣传部领导、作家、编辑及作者父亲(这时作者已留学美国)参加的联席会议,讨论如何完善这部书稿”,1996年《花季·雨季》正式出版,反响剧烈,一周之内就成为第一畅销书,“日均售出1500册”*旷昕:《编者如是说》,《出版发行研究》1999年第10期,第31页。,不到两年就印刷了15次,总印数达39万册。该书同时获得1996年度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国家图书奖提名奖,并改编为电影、电视剧、连环画。

关于《花季·雨季》,当年评论界频繁出现的一个字眼是“突破”:作品突破了传统的儿童文学模式,以少年人的眼光打量世界,在表现少年成长心理、代际沟通问题时传达了新的价值观和意义取向。从小说文本来看,郁秀也确实显露出了十足的创新意识,她多次谈到一种通行的作文模式:“现在的儿童片真没有劲儿,我只能用‘儿童片’来形容一些反映中学生的作品,都是有几个好学生,几个坏学生,几个从好变坏的学生,这些仿佛就是小说的架子。情节也是俗套得不得了。无非是一个学生犯了错误,许多老师都拿他没有办法,来了位慈母型的好老师,接下来就是这位老师一系列的‘感化’工作,……之后学生大彻大悟,重新做人了。”*郁秀:《花季·雨季》,深圳:海天出版社,2015年,第12-13页。这是70、80年代出生的孩子在中学教育中最常采用的作文模式,实际上也构成了郁秀必然面对的一种传统,其核心内涵是:在小事件中发现大道理,如探究语言表层下的深层结构般挖掘日常生活的内在“意义”,并设置光明的结尾,起到引导、教育作用。生于70年代的郁秀们不再像其父辈那样背负着历史重荷,他们没有经历过“文革”,成长于政治环境较稳定、经济稳步发展的时代,深圳特区的文化背景又为他们带来了不同于内地孩子的新视野。这些因素都将郁秀们打造成新一代的青少年,也为《花季·雨季》的“突破”、成为中国青春文学的开创者奠定了基础。

今天再来读《花季·雨季》,我们在感慨一个时代留下的足迹时,也不难获得一些新的体悟。总的来说,虽然郁秀表现了十足的创新意识,但这部小说仍留下了较为显著的旧痕迹,形成了一种可谓“花季·雨季”模式的写作特征。这首先表现在小说存在着明确的问题意识。16、17岁的少年正处于世界观、人生观逐渐形成的阶段,他们充满着对世界的好奇,“人活着为了什么?为什么活着?人生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生命的尽头是什么?生活又是什么?”*郁秀:《花季·雨季》,第126页。构成了其面向未来发出的主要疑问,这在小说中具化为对各种现实问题的思考和关注:特区教育相比内地而言有哪些优点和劣势?中学生早恋是否值得严厉打击?寻求自立与依靠父辈之间是什么关系?等等。这是真正的“问题小说”,作者不仅关心身边同龄人的现实处境,也关注深圳、中国的发展前途,显示了广阔的胸襟,这是之后出现的青春文学越来越淡化、消失的品质。但小说的弊病也在于问题过多,安排得过于刻意。几乎每一个小故事都串联了一些问题,人物(无论是赋有教育使命的老师,还是无心读书的学生)都有一套自己的人生哲学,常常聚在一起就展开观点的交锋。

其次,小说倾向于对各种矛盾、思想的碰撞进行平衡而和谐的处理。这是指,郁秀不仅探寻了青少年的成长心理,传达新兴价值观,也时常站在江老师、邝老师等长辈的立场上思考,力图在传统与时下之间搭起桥梁。这一方面为人物塑造带来了一种立体的效果,每个人都因展现了多个维度的面貌而显得亲切、真实;一方面,多重视野的确立也有程式化的痕迹。例如,陈明在小说中本是个一心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于是作者让他逐渐在社会实践中感到自身的不足;余发作为陈明的对照,在特区经济的触动下对钱的重要性有高度的认识,而对读书不以为然,就是这样一个逃学、作弊的“差生”也在老师的感化下对自己的价值观有所反思。尽管揭示了许多矛盾、展现了代际差异,郁秀总体上仍倾向于健康、向上的人生态度。价值观的纠偏在《花季·雨季》中非常普遍,这在一些情节中甚至是以刻意而难以让人信服的方式进行的。这难免让人想到郁秀曾批评的那种中学作文模式——开掘每一故事的深层意义,并起到教育、指引作用。郁秀在访谈中曾说:“如果要用什么概念来表达我作品的特点,我愿意用‘新青春派’这个词。”“有的人热衷于写病态的青春,但青春并不是这样的。从阅读的角度来说,健康的青春也会写得很精彩很好看。”*刘县书:《26岁的郁秀:太阳鸟飞过花季雨季》(2000年12月15日),http://edu.sina.com.cn/literature/wene/4/2096.html.“新青春派”是郁秀着意追求的一种风格,它其实与郁秀曾经批评的写作模式、传统的文学套路之间有若隐若现的关联。而对郁秀而言,在此之后的写作实际上正是一个逐渐走出“新青春派”的过程,“花季·雨季”开创的模式最终消隐,郁秀在新移民文学中找到了新的题材。

郁秀创作新移民小说,是从《太阳鸟》正式开始的。《花季·雨季》出版时她已赴美留学,在美所受到的文化冲击,听闻的人事、经历,已使她在暗自酝酿一部新的作品。1999年郁秀毕业回国,与江苏文艺出版社签订了写作计划,半年后《太阳鸟》定稿。这部小说基于郁秀自身的留学体验,也汇聚了众多采访者讲述的故事,关注的是留美中国学生的爱情、理想和生活,成为海外新移民文学中新生代的代表作。

实际上,郁秀对移民群体的关注从《花季·雨季》就开始了。如果说“移民”不仅指跨国人群,也指跨越经济、文化差异较大的地域之间的迁徙者的话,那么《花季·雨季》讲述的其实正是移民故事。小说中的人物有不少是不甘平庸、从内地来到深圳开创新天地的特区拓荒者,作者着意刻画了土著与外来户之间的认识差异,也集中观照了外来者为获得本地户口作出的努力和牺牲。在某种意义上,《花季·雨季》的青春气息也来自这种移民精神:“一个人如果长期在一个相对不变的环境中循环往复地生活,没有新信息激发他去思考,去比较,很容易思想僵化,更难有预测未来的能力。相反,一个人若生活在无限广阔的天地里,处于不断变化的环境中,接触一些新信息,‘摩擦生热’的法则就会发生作用。他可以思路大开,把自己在不同环境中观察到的东西加以比较,找出规律,并以此预测未来,发现社会的‘大趋势’。”*郁秀:《花季·雨季》,第324-325页。江老师、白老师们在这样的精神鼓舞下来到了深圳,他们的下一代又在同样的驱动下走向了海外。《花季·雨季》已写到萧遥、苏拉这样面对出国诱惑或选择出国的少年,到了《太阳鸟》,萧遥们正式走出国门,开启了“移民”之旅。

如有的论者所言,《太阳鸟》与前代的新移民小说相比,多了一份“新青春派”的文化自信。发端于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新移民文学往往充斥着苦难的叙述,移民者在异域他乡的挣扎、身份与文化的焦虑、种族歧视的压力等是小说关注的重心。《太阳鸟》为我们展示的移民生活则显现了一种清新、明丽的色彩,对郁秀这一代人来说,“出国留学只是一件相当自然的事,就像上完一年级该上二年级一样”*郁秀:《太阳鸟》,深圳:海天出版社,2015年,第1页。。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的迅速发展为他们走出国门提供了物质保障,也使新移民开始以平等的心态面对发达国家的物质和文化环境。《太阳鸟》中的S大学聚集了一群来自大陆的留学生、在美国成长的华裔青年,他们的肤色、文化不再成为自卑的来源,而是与美国本土学生或其他国家的留学人员一样,享受着文明交融的成果。这样的《太阳鸟》同样荡漾着一种在《花季·雨季》中已孕育、形成的“新青春派”气息。小说主人公陈天舒在面对美国学校的大楼时胸中涌起的是一份拼搏与奋斗的豪情:“五年后,当她戴着那顶方方的博士帽从这里走出来的时候,她会是什么样?世界又会是什么样?她能让世界刮目相看吗?”*郁秀:《太阳鸟》,第27页。另一主要人物杨一在美国课堂上的出色表现让教授们对中国充满了好奇:究竟是怎样的国家诞生了杨一一代人?他们对中国之后的发展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在这里,个人表现是与国家、世界的未来走向相关联的,小说仍洋溢着一种未来属于我们的文化自信。

但可贵的是,《太阳鸟》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些《花季·雨季》未有的新思考,这主要表现在冷色调人物和情节的出现。郁秀坦言,她为创作《太阳鸟》走访了不少留学人员,他们的形象和故事都在小说中留下了痕迹。通过这样的方式,郁秀的小说打开了一些超出个人体验的面向,当聚焦于移民中的前辈、先来者时,她的写作展现了逸出“新青春派”构架的特点。例如对唐敏这个人物的塑造就调暗了小说的整体色调,这是一个在国内工作不顺、感受到人性险恶,出国后又缺乏经济支持,一边在大学当助教,一边在餐馆打工的灰色人物。沉重的经济负担使她没有闲情逸致对人生展开多余的想象,丈夫来美却不能分担压力,进一步加剧她的艰难处境,对唐敏来说,理想、未来这样的字眼并不属于自己,在工作、生活中她所感受到的只是无尽的厌烦和孤独。又如陈天舒的表姐阿晴,这个有着悲惨童年的女子很早就学会了自立,在一次偶然的机遇下来到美国,她既懂得利用自身作为女性的优势获取支持,又聪明能干,很快实现了经济上的富足,在异国站稳脚跟。但这个生活中似乎不再有显著麻烦的女子,同样不能摆脱唐敏面临的焦灼、绝望感。早熟和过于老练的经历使她对生活失去了兴趣,尽管看似过上了令人歆羡的日子,但身处其中的阿晴却并不幸福。《太阳鸟》以一对境遇相反却感受相同的人物表达了对移民生活的一种质疑,它与陈天舒、杨一显露的青春气息相对抗,深化了郁秀的创作类型。

《太阳鸟》的高潮在于一场车祸:邝老师为守护在美留学的儿子,放弃了国内优越的条件,在美国一边打工,一边做访问学者,就在孩子毕业、两人即将回国之际,一场车祸带走了他的儿子和他生活的全部希望。邝老师的故事形成了对现实的巨大嘲讽。这个近乎任性、荒谬的结局对所有人都起到了警示效果:无论隐忍压抑,或拼搏奋斗,命运的残酷性都超出我们的想象,如唐敏、阿晴那样的失望者尝不到生活的甘甜,如陈天舒、杨一那样的新新人类也未必会获得命运的顾盼。在此,小说抵达了一种更深层的反思,在经历车祸事件后,本在生活选择上首鼠两端的苏锐得到了一种强烈的震撼,他突然感到人是如此脆弱,本没有什么特殊使命在等着他去完成,每一个体的消失都不会影响第二天的春光灿烂。在这样的不幸前,一向冷眼冷心的唐敏也不禁落泪,那些困扰其生活的麻烦在终极的问题面前如此渺小、不值一提。那么郁秀是如何面对展现在她眼前的苦难和灰暗的呢?《太阳鸟》最终仍显示了一种归于平静的取向,在经历意外的震荡后,人物逐一走上了回归自然、寻求真我的路途。这里的“自然”与“真我”是指远离物质文明带来的复杂欲望、在人性的纯真状态中获得平静。小说结尾,总是置身空虚状态的阿晴在一位来自美国中部的青年小伙那里看到了生活的另一种可能,于是抛弃大都市的繁华,在农场、乡间找寻自我。而一度迷失的陈天舒也受其感召,在一望无际的天空和田野中解开沉郁的心结。这是郁秀小说显露的新倾向,青春期的躁动终于平息了,郁秀开始跨出“花季·雨季”,走向更深沉的境界。

如果说作为郁秀新移民小说的尝试之作,《太阳鸟》仅来得及对寓美中国青年做群像式的扫描,她对文化差异等问题的探讨也多浮于浅层,那么到了《美国旅店》(2004)、《不会游泳的鱼》(2006),文化认同、身份焦虑则正式成为小说关注的核心。与以往的新移民小说一样,从国内到国外、从中国文化到美国文化的迁徙对人物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冲击,郁秀在纳入这一新移民文学的通行题材时,也延续了其一贯表现的对象——青少年,这使其作品呈现出一种“新移民+成长小说”的独特风格。

对身心尚在成长中的青少年而言,移民产生的影响比成人更剧烈,而身份、认同的获得也首先体现在家庭内部。对家庭成员的认识在某种意义上构成了自我认识的前提,童年时的创伤也往往会对人的性格塑造形成重大影响。从这个角度看,郁秀笔下的青少年总是面临着家庭不完整的危机。《美国旅店》中,宋歌的母亲在她6岁时就离开了她和她的父亲,独自赴美,年幼的宋歌无法理解母亲身上的移民情怀,对她而言,母亲的出走正是一种认同的剥离,让她产生自己是被抛弃的、不被喜爱的忧虑。母爱的缺失成了她丧失认同感的最初的一环。弗洛姆在解析母爱与父爱的根本区别时曾说:“母爱就其本质来说是无条件的。母亲热爱新生儿,并不是因为孩子满足了她的什么特殊的愿望,符合她的想象,而是因为这是她生的孩子。”*[美]弗洛姆:《爱的艺术》,李健鸣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第38页。父爱则不体现这种自然渊源,它“代表人类生存的另一个极端:即代表思想的世界,人所创造的法律、秩序和纪律等事物的世界。父亲是教育孩子,向孩子指出通往世界之路的人”。*[美]弗洛姆:《爱的艺术》,李健鸣译,第39页。也就是说,母爱的天然性为孩子提供了温暖、充满安全感的怀抱,父爱则代表了现实世界的法则,它打开的是纪律与秩序的成人之门,孩子必须为获得父爱而做出努力,这个努力的过程就是学习并最终成为成人的过程。结合弗洛姆的学说来看,我们发现,郁秀笔下的母爱、父爱恰恰呈现一种相反的设定。宋歌的父亲始终是一个踏实、可靠的存在,他在宋歌身边陪伴她的成长,永远做女儿的后盾;宋歌的母亲则是平凡生活的挑战者,有虚荣心,关注现实利益,也非常懂得利用现实法则为自己谋利。这种颠倒的家庭结构体现在宋歌12岁后离开父亲,漂洋过海来到了母亲身边,正是在她抵达美国的第一个夜晚,作为成人标志之一的生理现象例假来了。12岁这年,宋歌从中国来到美国,从孩子成长为大人,恰恰是现实的母亲为她揭开了本该由父亲承担的对社会的认识。

颠倒的家庭关系对青少年的身份认同造成了极恶劣的影响。由此产生的后果是,母亲与孩子对对方的认识和定位总是处于无法契合的状态,孩子仍在怀念成长过程中缺席的母爱,母亲则在想象中塑造了一个理想的女儿形象。《美国旅店》中的宋歌表现出低于其生理年龄的心理稚拙,她始终迷恋着母亲身上“不自觉的原始的奶味”*郁秀:《美国旅店》,深圳:海天出版社,2015年,第3页。,她不承认母亲作为一个女人应享有的权利和乐趣,执著地将母亲固守在以她为中心的母女关系上,因而对母亲的改嫁十分痛恨。对她来说,一个重新选择婚姻的母亲是对其母性角色的背叛和不忠诚。而母亲韩文琴则像所有急切的中国父母一样对孩子有过高的期待,以自己心目中的女儿形象预设了一条宋歌应走的人生路。不对位的认识总是造成理解的差错,即便在宋歌和母亲内心已达成和解后,两人依旧难以向对方吐露心声。幼年时认同感的剥离预示了宋歌一生都无法获得母爱的替代物。

《不会游泳的鱼》呈现了类似的家庭结构,小说中的董勇、潘凤霞也构成了“父弱母强”的关系。郁秀似乎对母子关系有更浓厚的兴趣,其笔下的孩子总是跟着母亲生活,而富于进取心的母亲依靠出国、打工、改嫁等一系列手段改善了自己的生活水准,而这些个人欲求的满足都有一个共同的理由:一切为了孩子。“一切为了孩子”正是《不会游泳的鱼》中潘凤霞常挂在嘴边的话,她的一言一行都向孩子传达着这样的讯息:“她的苦难都是不算数的,只要你们好。”*郁秀:《不会游泳的鱼》,深圳:海天出版社,2015年,第24页。来自母亲的关怀成了一份“温存而压抑”的责任,作为孩子的董海无法承受这样的爱,只能不断拿出一份又一份成绩单上的A来回馈母亲的期待。这样的母子关系同样是不对位的,韩文琴以为自己在为孩子做牺牲,董海则为了不辜负母亲而一次次压抑自己的欲望,他甚至对母爱的真实性产生了质疑:“海海知道母亲非常非常爱他,为了他甚至可以去牺牲,可是他又从来不放心母亲的爱。”“他只是想确认母亲爱他,他不那么完美时母亲仍然爱他,他考了F,母亲仍然爱他。”*郁秀:《不会游泳的鱼》,第310页。董海虽然从未真正离开母亲身边,但他与《美国旅店》中的宋歌一样缺乏一份来自家庭的认可,这造成的最终结果是,成长中的青少年逐渐对自身价值失去了体认,他们生理上成熟了,心理上却永远缺乏真正界定人作为人存在的主体性。

其次,新移民小说中的家庭认同往往会在中西文化的交错下导向错乱的文化认同。来到异邦的少年面临着两种价值观的冲突,其身上携带的中国属性在美国遭到了无情的冲击,从语言到思维方式,美国孩子都显示了不同于小移民者的特征,并以赤裸的眼光向他们发出警示:你们不属于这里。尚未形成主体性的青少年要想获得同龄人的认同,往往必须做出两种选择:一是放弃自我,完全追随美国主流青年文化,成为白人孩子的跟班和亦步亦趋者;二是以更强劲的手段征服主流文化,以自己为标杆确立一种引人追随的生活方式。《不会游泳的鱼》中,董海和董丁都分别经历了这两个过程。董海由暗恋白人少女,到成为她的追随者,再到用性“征服”对方,为自己找到了一种摆脱敌意的手段;董丁则从羡慕白人女孩的穿着打扮,企图加入她们的团队,到以暴力对抗暴力,跻身校园文化的引领者,也克服了最初来美时的窘境。但社会文化认同的获得并不代表新移民的成功,跟随或征服,实际上都不是面对异国文化的恰切态度,在这个过程中,董海和董丁依旧没有建构属于自身的主体性,他们只是采用以暴易暴的方式遮掩了问题的本质。

无论如何,新的文化观念总会在移民身上留下痕迹,跨越不同地域的迁徙者兼有两种或多种文化属性,如《美国旅店》所言,“你任何时候都可以结账,但你永远也无法离开”*郁秀:《美国旅店》,第294页。。我们以为自己只是在一个国家暂时驻足,如同在一所旅馆过夜,但一切生活轨迹都会渗透进人的性格,最终参与“我”之所以为“我”的人格建构。文化认同也是如此。《美国旅店》中的宋歌始终徘徊在中国与美国之间,她带着“我是中国人”的认知而来,总将“回上海去”挂在嘴边,仿佛这是对抗母亲、对抗美国文化的避难所。但当24岁时的宋歌再次踏上中国国土后,却被一种彻骨的陌生感侵蚀:她的中文已退化到不足以应付日常交流,她记忆中的上海在经济建设中消退了身影,她对道德的认知不同于身边的中国亲戚,她与本土的中国人已失去了深入交谈的文化背景,甚至她用中文写的小说也被归在“外国文学”名下。小说最后归结为这样一句话:“失去家园是永恒的人类感觉,它吻合了现代人在当今社会中的异化命运。”*郁秀:《美国旅店》,第227页。移民的处境以比较极端、显著的方式揭示了人类归属感的失落,但漂泊无依不也正是移民精神的一个维度吗?从《花季·雨季》中的白老师们在冒险冲动的鼓舞下踏上迁徙之旅开始,他们就该想到,移民的一个结果可能是家园的失落。

2015年郁秀推出了她的最新长篇小说《少女玫瑰》。从《花季·雨季》一路走来,近二十年的时间跨度让郁秀的创作有了一些明显的成长。总体而言,郁秀的新移民小说形成了自成一体的系统,这是指在郁秀的不同小说中,我们常常能看到一种典型形象或事件的反复呈现。她乐于将同一细节或具有明显相似性的人物置于不同的文本,我们可以在一个人物身上发现属于另一人物的特征,并在人物、意象的多重互文中感受文本的复杂性。

《少女玫瑰》中的玫瑰正属于这样一个人物。这位来自中国的14岁少女凝聚了《美国旅店》中安妮、宋歌,《不会游泳的鱼》中雯妮莎、董丁的性格特点:她们都是典型的问题女孩,因家庭背景或移民经历造成的创伤,在不同程度上沉迷于谎言、虚构的世界而丢失了回归真实的路。当安妮第一次出现在读者面前时,我们更多是无法理解这位华裔少女的行为及动因,她在宋歌遭遇最初的校园暴力时出手相助,在家长面前扮演乖巧、懂事的好孩子形象,又在背地里带着宋歌逃学、偷窃、说谎。从之后的情节来看,安妮的形象更像是一个隐喻,她代表了初来美国的移民孩子在文化、生活方式上的极度不适应,她的叛逆在某种程度上正是对改变其生活原有轨迹的外在力量的反抗。小说结尾,宋歌在中美文化的交错中丧失了归属感时,她又想起了安妮,她幻想两人或许能在机场重逢。机场是去与留的交接点,对宋歌和安妮这样的人而言,她们永远无法找到真正的家园,只有机场代表着“在路上”的状态,能承载她们的身心。至此读者才恍然大悟,安妮与宋歌的形象其实是重合的。弗洛伊德说过:“当一个人不得不放弃一个性对象时,在他的自我中常常会发生一种变化,这种变化只能被描述为对象在自我之内的一种复位。”*[奥]弗洛伊德:《本我与自我》,杨韶刚译,《弗洛伊德文集》第6卷,长春:长春出版社,2004年,第130页。母亲能将安妮赶出宋歌的生活,却没意识到安妮带来的欲望启蒙已在宋歌身上埋下了种子。我们看到,宋歌的性格发展实际上正沿着安妮预示的道路前行,她以改造自身的方式实现了安妮“在自我之内的一种复位”,而小说对宋歌心路历程的详尽解读也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了安妮形象中的空白。《不会游泳的鱼》中的雯妮莎也是如此。作者虽然没有交代雯妮莎的性格成因,但从一些语焉不详的传闻来看,这个女孩同样面临着残破的家庭和不完整的成长背景。她与董海的相处模式像极了《美国旅店》中的宋歌和她的闪婚丈夫。在这样的两性关系中,女性总是处于需要被“矫正”的状态,而男性为她的神秘、性感所吸引,试图与其建立严肃、真实的爱情关系,但结果总是女方将男方一同拉入不正常的生活泥沼,两人共同堕落或男方及时抽身。

安妮、雯妮莎一类人物代表了郁秀对家庭、文化创伤在青少年身上可能造成的恶劣影响的深度忧虑。如果说在《美国旅店》、《不会游泳的鱼》中,她坚信安妮们无法适应现实生活,必将走向毁灭,那么到了《少女玫瑰》,她的看法则发生了惊人的变化。郁秀在小说中设置了玫瑰与月季之间的对照:“它们都是蔷薇科蔷薇属植物,就是双胞胎一样很难区别开的。”*郁秀:《少女玫瑰》,深圳:海天出版社,2015年,第13-14页。玫瑰和月季是这个中国少女身上的两个人格,玫瑰安静羞怯,不会英语,是按照大人旨意修正自己行为、欲求的东方式少女;月季奔放大胆,懂得利用自身的女性优势谋利,英语纯熟。这两种性格代表了郁秀笔下移民青少年面对的两种文化价值,但有趣的是,小说似乎没有将人物设定为人格分裂,而是暗示东方式的玫瑰只是月季扮演的一个角色,她为了帮母亲洗脱杀人罪名,将罪责转移到自己身上,再利用塑造出来的病孩子形象博取同情,最终成功免除牢狱之灾。“少女玫瑰”的本质是月季,或者说安妮、雯妮莎这样的问题女孩。只是郁秀不再认为这样的人物终将自我毁灭,当安妮们或者选择自杀,或者在现实中沉沦时,少女玫瑰反而获得了世俗的成功,以精湛的“表演艺术”征服了法官、陪审团和专业的心理医生。

郁秀的观点是如何发生转变的呢?从叙述的角度看,这部小说表现出了不同于过往的对叙事技巧的高度重视。郁秀的小说多采用全知叙事,叙述往往来自故事之外的一个声音,它以居高临下的态度解析人物的心理,并时而对情节评头论足。因此《花季·雨季》中常出现这样的句子:“在改革开放不断深入的今天,在中国与世界日益缩小距离的今天,在特区,在崭新的教育战线上,是多么需要一批真正的园丁啊!”*郁秀:《花季·雨季》,第266页。这也反映了《花季·雨季》时期郁秀的写作心态,此时她仍沉浸在“新青春派”的氛围中,对自身和世界充满信心。到了《少女玫瑰》,郁秀首次较严格地采用了第一人称限制叙事,故事线索始终局限在社工兰溪的视野中,读者随着兰溪一步步接近玫瑰,而视角越是有限,当真相揭晓时给读者造成的冲击感便越强烈。正是视角的限制使《花季·雨季》营构的“新青春派”风格彻底崩塌了。在《花季·雨季》中,郁秀以为自己看得到所有人物、故事的发展,其叙述伴随的是一种对世界的掌控感,而《少女玫瑰》中作为叙述者的兰溪,本该承担玫瑰的心理辅导,她也一直以为自己在扮演引导、救助者的角色。但事实上兰溪和玫瑰从开始就不在一个等量级上,心理学专业出身的兰溪甚至无法看透围绕其自身的阴谋,最后也只是充当了玫瑰逃出生天的辅助工具。第一人称限制叙事带来了深深的无力感,在孩子与成人的较量中,郁秀认为成人失败了,无论问题女孩能否克服自身的心理障碍,她们都在现实中找到了立足方式。这个世界是属于她们的。至此,郁秀的写作彻底走出了“花季·雨季”模式,人至中年的郁秀对世界与人生也有了全新的认识。

OntheCreationofNewImmigrantNovelsbyYuXiu

DENG Yuan

(InstituteofLiterature,JiangsuAcademyofSocialSciences,Nanjing210004,China)

Yu Xiu has successively published several novels since the appearance in 1996 of her first novel—TheSeasonofFlowersandtheSeasonofRain—which has caused a sensation. The experience of her learning and living in the United States has gradually changed her theme of creation, thus leading to the integration of youth stories into the theme of immigrants and the formation of a writing pattern of “new immigrants + initiation fiction”. If it is proper to say that Yu Xiu has secured a “new youth” literary effect with her obvious problem consciousness and harmonious character processing mode inTheSeasonofFlowersandtheSeasonofRain, then her subsequent writings look rather like a journey out of “the season of flowers and rain”. With the gradual subsidence of adolescent restlessness, Yu Xiu has come to acknowledge in the contest between children and adults the defeat of adults and the failure of her understanding of the world and life. Therefore, Yu Xiu at her middle age has ultimately gone beyond “the season of flowers and rain” and thus attained a more profound literary domain.

Yu Xiu; new immigrant novels; “the season of flowers and rain”

江苏省社科基金重点项目“中国现当代文学学术史研究”(项目编号:13ZWA001)

2017-04-05

邓瑗(1988-),女,广西桂林人,文学博士,江苏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I206.7

A

1674-5310(2017)06-0034-07

晏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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