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药代表“生死门”

2017-03-22 18:12陈劲松张惠兰
看天下 2017年7期
关键词:葛兰素史克医药

陈劲松+张惠兰

2月28日下午五點,北医三院门诊楼,作为一家日均门急诊可达上万人次的综合性三甲医院,正在倾吐从其正门鱼贯而出的人潮。姚新身背黑色双肩包,侧袋塞上绿色透明水杯,脚踩一双N牌运动鞋,他是逆着人潮往大楼里钻的少数人之一。

23岁的姚新是医药代表,这个点正是他的“上班时间”。他低头划着手机,无须抬头便可凭记忆乘手扶电梯兜转上行至四楼。他在目标医生的诊室外打望一会儿,门右侧的电子显示屏告诉他,仍有患者在就诊。于是,他干脆在候诊区的蓝色塑料联排椅上舒服地坐下,翘起二郎腿,继续划起手机来。

见到医生在护士的陪同下走出诊室,他赶忙收起二郎腿,紧跟着陪同向前,对医生轻声说着些什么,护士则自然地退场。医生全程目视前方径直往大楼背侧走去,姚新则不时面向医生,上身前倾,他替医生推开两扇通往步梯间的金属弹簧门,安静的楼道间回荡着两人含混不清的对话。出了门诊楼,把医生送到一座红色三层小楼前,姚新便识趣地告辞离开。

我们没等医生,在等药房

在国内,大约有300万医药代表的工作“内容”与姚新相似。

2月9日,国务院办公厅公布《关于进一步改革完善药品生产流通使用政策的若干意见》,要求医药代表只能从事学术推广、技术咨询等活动,不得承担药品销售任务,其失信行为记入个人信用记录。很多人断言,这份意见的出台,意味着300万医药代表面临失业或转行。

不过,作为300万分之一的姚新并不担心。“我觉得会是一种困难和挑战,但如果你真推了这个政策,我也不是活不下去,你说不准回扣,那我也活得下去。”

医药代表们有自己的行规和套路。姚新2016年毕业,进入北京一家外企医药公司,上岗前,仅仅接受了三天的培训,主要包括产品知识,关于药物的精准对手、市场分析,然后一个是解说演练,比如说一个人扮演临床医生,一个人扮演医药代表,进行对手戏,另外就是学习如何组织学术会议的讲座。外资药企的培训一般都是几天时间,国内药企则比较夸张,江苏一家药企对医药代表进行长达一周的军训,内容和房地产中介相似,完全是洗脑教育。

培训结束后,姚新开始负责一款抗生素产品,被分配到两家医院,一家是北医三院,另外一家是部队医院,进入这家医院后,他就发现这款抗生素已经被他的前任“压货”了。医药代表有自己的销售任务,比如公司任务是去这个医院销售一百盒,要拿到奖金,最少要卖80盒,才能拿到40%的奖金,卖到100盒,才能拿到全额奖金。

姚新的抗生素指标刚好是100盒,医院的自然开单就有80盒,表面看起来任务很容易,只要努力推销20盒就能拿到全额奖金。但现实是,前任医药代表已在药房里压了300盒。“我要拿奖金,要从80盒增到380盒才可以,要把他之前压的货全部销完,之后再成交才是我的。”姚新说起这事至今都有些愤懑。

前任之所以能够这样压货,是因为药品是通过配送商一层层配送到药房,而公司的业绩考察是看进入到医院多少盒,而不是医生最后处方开了多少盒。很多医药代表在辞职前,想拿一大笔奖金,就会直接给药房或者配送商行贿,对方就会将这些货全部录入药房的数据库,这样实际销售100盒但业绩是300盒,将压力转交给后任。这样做贿赂成本并不高,一般就是几百到一千就能搞定。

“很多人以为我们整天等医生,其实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在等药房,”姚新说,“因为我们知道的一些药医生们也懂,除非是一些新药,新产品,要介绍的内容不多。”当然,外界对医药代表的误解并不仅仅是这点。

医药代表变了味儿

医药代表起源于20世纪初瑞士汽巴(CIBA)公司。当时的医生对新药了解很少,需要公司派专业人员指导诊所医生使用,谓之医药代表(Medical Representative)。这是当时推广新药必须采用的方法,并且迅速普及。医药代表起初主要为专业指导,当药品品种增多,出现竞争后便转为推销。

医药代表在我国随着外资药厂的进入而出现。改革开放以前,我国制药企业的研究开发水平偏低,在计划经济的体制下,各生产厂家均按照上级下达的计划来安排生产。医院采购药品仅限于本地的医药公司,药厂的销售人员根本不用去医院推销他们的产品,医生的作用对药品销售的影响微乎其微。

随着经济的快速发展和合资法出台,以西安杨森、上海施贵宝、天津史克公司为代表的合资公司首先在国内创建生产基地。20世纪80年代末,这些公司确定了在中国的长期发展战略,为开拓医药市场,开始建立市场营销队伍。在1990年前后,一批医生、药剂师等开始加盟外资制药企业,成为我国改革开放后第一代专业的医药代表。

“我进入西安杨森以后就遇到结构调整,用卖快消品的方式去卖非处方药,我们这些学医的不是很适应。”石冰告诉本刊,她是国内最早的一批医药代表,最早读医,后来去美国读了MBA,九十年代进入杨森后负责吗叮啉,在2003年就把这个药做到7亿多。但这时,杨森改变了经营思路,盯住非处方药这个更大的市场。“做非处方药时就来了很多人,都是做快消品的,什么卖咖啡糖的,卖冰棍的,跟我们想法完全不一样,我们学医的人思维还是比较固定,要求所有的东西都要有医学证据。”石冰说。

这些做快消品的市场人员进入杨森后放弃了医学证据,根据大众口味的调研来决定非处方药的口味,甚至做出类似口香糖的药物,然后让医药代表在医院强力推销这些药物。从那时候起,医药代表变了味儿。受过正规医学训练的石冰无法适应这样的氛围,转投辉瑞公司,负责万艾可的销售。

江西某二甲医院退休内科主任称,当时国内出现大批仿制药,同时随着药品广告的管制加强,尤其是非处方药品和处方药品分类管理,药企招聘大量医药代表专门针对医生推销,而且越来越多的企业采取带金销售。

“老師”的回扣

在一些媒体的报道中,医药代表是回扣的代名词。“回扣是什么?你给医生100元钱,这就是回扣,这是商业贿赂,说停就停。如果你把它换一个形式,它就不是回扣。比如,你用这100元帮助他的事业发展,帮助他做很多其他工作,使他具有更能赚钱的能力,这比起吃回扣来说要合法、要干净光明得多。但医生是否获得你的利益,获得了,会支持你,对不对?”曹泽运告诉本刊,他曾经担任过医药代表,现在是某合资药企区域产品经理。

正如曹泽运所说,医药代表运用的销售手段处于非常灰色的地带,很难界定是否属于真正的回扣。

3月2日,医药代表胡成来到北京。他紧着步伐赶到北京国际会议中心现场——那里正在举行北京某大医院主办的医学会议。他此次进京的第一使命是,做好“VIP”的陪同。黑色双肩包、蓝色牛仔裤、绛红色轻便羽绒服,当天,在酒店睡到自然醒后,胡成接待了一位迟到的客户,带他办理入住,在酒店吃了饭,“然后就没有管他了”。作为特药领域的医药代表,他的关注重点是自己的“VIP”,这位“VIP”是广西医学领域的大咖,受邀在胡成所在公司参与赞助的会议上发言,胡成不仅要贴身陪同客户出入场,同时要打点好她的饮食起居。

胡成2016年医药专业毕业,现在是广西某外资药企医药代表。这位“大咖”只是胡成四位“VIP”之一,因为分身乏术,胡成还“远程遥控”另一位正在广州参会的“VIP”行程。他说,前一晚那位“VIP”入住出了问题,已身在北京的他不得不打电话到旅行社协调处 理。

事实上,像胡成这样全程陪同客户才是医药代表目前最常用的手段。“不要把医药代表和其他销售区别看待,它其实就是销售下的一个门类。”胡成说。

胡成每天的日常是很早赶到医院。医生8点钟上班,通常7点半钟就已有很多患者等在外面了,胡成必须在7点左右到达,九到十点才到的话完全没戏,那时正是看病高峰期。除了早上拜访外,还有夜访,一些住院医生晚上会查房或者手术,胡成会夜访这些医生,聊一下患者用药情况。“第二天带着问题去见主治医生,说老师这个药昨天给哪个病人用了效果不错,你要跟他反馈一下,每次都找适当的理由。”胡成说。顺便说下,大部分医药代表称呼医生为“老师”。

姚新也告诉本刊,除了老师外,医药代表拜访医生有一些习惯性开场白:“你好,介绍自己是哪个公司,推荐哪个产品,并表示以后老师有什么需求都可以帮忙,学术、学术会议、一些课题,写论文,需要试剂都行。”一般来说,聊学术并不多见,姚新主要是想露个脸,做简单的提醒。比如他负责的药可能这个月只用了40盒,就会说:“老师我快到一个季度了。”医药代表通常在一个季度的末尾或者中期跟医生反馈用药情况,让医生多开药。“因为不仅你去拜访,其他代表也在拜访,如果产品没有特别大的优势,你就要经常拜访提高你在医生那儿的各种印象。时间相隔太长,他如果一时想不起用你公司的药,可能就会用别的药,就跟快消品一样。”姚新说。

对于一些药代老手来说,就很少拜访医生了,而是直接找主任,找库房。“打个比喻,我跟这个医院的妇科主任很熟了,已经成为朋友,不仅仅是合作伙伴,还是生活上的朋友,”姚新说,“那样我除了卖自己公司的,还会代理一些药,代理药的话会赚大头。药物进入医院要经过招标,如果没有通过招标,也就是我们俗称的掉标,也可以通过医院里的药师委员会评估这个药有临床需求,就自动进这个药。很多时候你跟这些医生熟,医生打个申请,你再把上层关系打通一下,你这个药就可以进系统了。”

通常这种走后门进入的药都是仿制药,利润要高很多。做代理没有底薪,做到一定量就可以提成。比如说公司给一个指标,奖金的政策是1%,也就是说这个医院开了100万的药,就可以拿一万块钱奖金,但是一定要80万起算,也就是说你要么就拿到8000以上,要么就没有一分钱。限于刚入行,姚新还没有成为代理,但他的月收入也能到两万,对一个刚毕业一年的年轻人来说,这份收入相当不错了。但2月9日的《意见》下达后,医药代表的好日子是否就要结束呢?

大限来临?

业界普遍认为,医药代表的严格限制缘于葛兰素史克案。

2013年7月11日,公安部的一则通报成为国内外医药界的一枚重磅炸弹。公安部称葛兰素史克(中国)为达到打开药品销售渠道、提高药品售价等目的,利用旅行社等渠道,向政府部门官员、医药行业协会和基金会、医院、医生等行贿。涉案的葛兰素史克中国高管涉嫌职务侵占、非国家工作人员受贿等经济犯罪。旅行社相关工作人员则涉嫌行贿并协助上述高管进行职务侵占。

2014年9月,长沙市中级人民法院对葛兰素史克(中国)投资有限公司处以30亿元罚款,这是迄今为止中国开出的最大罚单,其四名中方高管等被告被判有期徒刑二到四年。

案件宣判后,葛兰素史克(中国)成为唯一对医药代表不进行业绩考核的公司。“我有朋友就在葛兰素史克的,他们给每个医药代表设定安全定位,每个月要去这个科室定位多少次,讲课多少次。他们会有一些飞检,就是说上海或者北京总部的人会过来突击检查你有没有在岗,有没有开会。报销费用一定要拍照,要开会,还要回访。”胡成介绍说。

这种行为KPI考核模式的成绩如何呢?“我不知道这种模式对不对,以后的趋势可能是这样。”胡成说,“但他们的整个市场份额跟销量每个月,每个季度都在跌,跌得很厉害。”

除了葛兰素史克,其他医药公司也被这个案件所震慑,医药代表的行为开始收敛,收入下降,医药代表已经成为流动性最大的行业之一。“说实话医药代表不是什么技术活,那些医生很多时候也是看杨森、辉瑞这些公司的形象。他其实对你个人不太认可,谁来卖都是一样的。你整个人很容易笼罩在一个世界500强的光环下面,其实能力没有多大增长。你可能出入的是一些高档场所,在陆家嘴培训,很虚荣。但我们的个人能力不像程序员或者像你写文章,技术越来越好,文笔越来越好。我们除非是有其他打算,单纯做医药代表向上的空间很少。”姚新说。

胡成同专业有120多名同学都做了医药代表,一年之后就只剩下五六十人,其他人都转行了。还留在医疗行业的有些做器械,做诊断,还有些做基因检测。离开医疗行业的就更加五花八门,有人转行卖房,有人卖基金,还有人卖保险。2月9日的《意见》更是震动了药代职业,更多人开始考虑未来。

“这个意见是国家卫计委发布的一个指引。事情要落地,还需要全国各省各市的卫计委发布实际文件,一旦落到地方,各方的力量就会去博弈,在不同的省有不同解读。”曹泽运说,像连云港,沈阳等市,当地税收主要靠制药,这种地方制定的政策和医改最为彻底的福建一定有所不同。

曹泽运认为“意见”的方向是正确的,医药代表不应该承担业绩指标压力,“实际上我知道在最开始药品供不应求时,医药代表从来都不承担这个压力,因为他们的药卖都不够卖。从2000年开始实施新版的制药车间安全认证,制药企业门槛提高,目前有大概五千到八千家的制药企业,预计到2025年或达到2030家,也可能只会有一百到五百家。到那时也许自然而然地转变回来。”

除了“意见”,3月11日,在十二届全国人大五次会议上,国家卫生计生委副主任、国务院医改办主任王贺胜也再次强调全面推开公立医院的综合改革,全部取消药品加成,告别“以药补医”。

不过,要在现实中啃掉这块“硬骨头”并非易事。安徽某三甲医院的麻醉科谢医生向本刊介绍,医院原则上都是禁止医药代表进入临床科室,与医生面对面接触,但实际上又持默许态度,因为医院本身也知道有些科室有科研、出差的開销,这些需要医药代表来为他们解决,如果少了这块,医院还要自掏腰包。“但这个意见出台之后,可能就必须要管了。”谢医生说。

不过,像姚新这样的底层医药代表并不是很在乎上面的政策,“之前每次医药行业出事,都会折腾我们一次,比如说禁止医药代表进入临床科室,那么我们就在医院外面等。或者有些人知道医生住哪儿,就去他家门口。或许干脆买个病例本扮作看病的样子。” 姚新说,政策影响肯定是有的,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毕竟要赢利,不是每一个公司都像葛兰素史克那样会割肉,不考虑业绩要求,只能以更加回避的形式去跑业务。

“我们的生命力很顽强,四处都是我们的同行,一看西装皮鞋,肯定就是。”迎面走来一个着棕色立领西服,踏黑色皮鞋,背灰色双肩包的男人,姚新笃定地指了指说,“这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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