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读者理解“眷村的故事”的可能性

2017-03-22 14:55方岩
南方文坛 2017年1期
关键词:眷村历史进程族群

方岩

不得不承认,时至今日,“眷村”之于大陆读者而言依然是个比较陌生的词汇。即便是随着影像、书籍的传播和交流,我们或许触及皮毛,只是大部分时候,了解止于故事本身的悲情,造成“悲情”的历史与政治都变得不再重要。正如很多年前的电影《海角七号》,让我们津津乐道的是海峡那边的“爱情”,而这“爱情”背后的历史和政治被轻轻放过。所以,当我们重新谈起“眷村”的时候,我们需要稍稍地设定一下前提和补充一些常识:首先,“眷村”不仅是故事发生的场所和区域,而且意味着一段曲折复杂的、绵延至今的政治和历史,而这历史、政治正是参与建构、影响台湾历史进程的重要因素;其次,我需要时刻提醒自己作为大陆读者所缺失的基本常识,哪怕是在两岸民间交往隔绝,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全面对抗的时代里,“眷村”的前世和今生也在以一种暧昧的形式参与到大陆的历史进程中。在大陆读者熟悉的知识范围内,列举一些名字或许能产生一些比较感性的说服力:宋楚瑜、马永成、朱立伦、丁守中、郝龙斌等人是对两岸关系能够产生直接影响的政治人物;郭台铭是台湾商界在大陆投资的代表性人物;龙应台、朱天文、朱天心、朱天衣、张大春、张晓风、苏伟贞、痖弦、杨牧是著名作家,是大陆读者了解台湾文学历史和现状的重要媒介;电影导演李安、侯孝贤、杨德昌等人则在影像风格、艺术观念甚至是政治态度等方面对大陆知识分子有着深刻影响;邓丽君、侯德健、蔡琴、李宗盛等人则与大陆流行文化的构建和变化存在着密切关系。不用再罗列具体的事例,很多大陆读者都会明白,过去的几十年里,在大陆的历史、政治、经济、文化发展中,这些人所产生的标志性意义和影响,只是很多大陆读者不清楚的是,这些人拥有一个共同背景:眷村。

所以,与我一样的大陆读者或许应该有一种意识:故事固然是了解一段历史最简单最朴素的途径,而说故事人的诉求和故事的成因或许更重要,尤其当我们重新面对“眷村”的时候,毕竟我们面对的是一种与我们自身的过去和现状密切关联却隐而不察的历史。张耀升的《告别的年代:再见!左营眷村!》(以下简称《左营眷村》)正好为我们提供了这样的机会。

“眷村”是现代中国历史上的最后一次大分裂的结果。在1940年代最后几年的国共战争中落败,中华民国政府被迫迁往台湾。为了安置从大陆各省撤军至台湾的国民党军队及其眷属,国民政府在台湾各地兴建大量的居住社区,这便是“眷村”。眷村的建设和规划大致以军种及其所属部队的驻地作为中心,比如“左营眷村”的产生便是因为驻扎在高雄军港的海军及其眷属聚居于高雄市一个叫作“左营”地方。仅以高雄市为例,同样驻扎在高雄的军队还有空军和陆军。于是,便有了以空军眷属为主的“醒村”和“笕桥新村”,和以陆军眷属为主的“黄埔新村”(《左营眷村》第125页)。在同一个眷村的内部往往也会因为军人在同一军种内的军衔、职务的差别而划分出更小的社区。以左营眷村为例,“多为士官,阶级低”的军人眷属集中居住于一个叫“励志新村”的社区(《左营眷村》第68页);“明德新村”则“在左营地区的海军眷舍中被定位为‘甲级眷舍,特色显著,常被称为‘将军村”(《左营眷村》第88页);“建业新村”的“住户以校级军官为主”(《左营眷村》第154页)。此外,还有小部分眷村则居住着美军驻军眷属(《左营眷村》第125—128页)。

从以上的描述中,可以看出“眷村”并非仅仅是一群被迫背井离乡之人的聚集之地,他们毕竟是一群拥有特殊身份的群体。简单说来,这些军人及其所支持的政党和政府均属于决定台湾未来命运的阶层。他们虽然饱受磨难,但是依然牢牢掌控着决定台湾历史命运的政治、经济、文化资源。随着国民党政府对台湾的有效治理以及台湾民主化进程的推进,得风气之先的眷村子弟也越来越多地投身于这种历史进程,正如前文提到那些人物一样,他们既是眷村子弟,也是台湾历史进程中的“时代之子”。如今反观这段历史进程也就不难理解,何以随着台湾政治、经济、文化的常态发展,“眷村”作为一个地理空间愈发显示出它在台湾历史进程中的重要意义。甚至可以说,眷村故事的发生固然是历史大分裂的结果,也可以说是台湾当代历史的新开端。因为,“眷村”在其历史沿革所形成的某些精神,可以成为大陆读者管窥台湾“共同体”意识的某些方面的一个窗口。

十个左营眷村的故事构成了这本书的主体。在其中一个故事的结尾,张耀升感叹道:“大部分家庭中的女主人都是所谓的本省人,而他們的下一代,理所当然也是台湾人,这个眷村本身就是一个本省籍与外省族群的融合的状态,并不存在省籍间问题,怎么他们一走出眷村,省籍问题反倒铺天盖地而来?”(《左营眷村》第73页)。这句话涉及一个很有现实意义的话题。“眷村”的族群构成其实可以被视为台湾族群构成的一个缩影。当年军队撤至台湾时,除了一些高阶军官,大部分军人都无法将亲人带往台湾,于是娶当地人为妻就成为大多数单身军人很自然很正常的选择,即便曾在大陆婚娶的军人大多最终也只能在当地重组家庭。所以,眷村便形成了外省人、本省人、客家人、原住民等各族群的共存一个社区的现象。眷村里各种族群和谐相处、互助共济度过了台湾重建历史中最为艰难的岁月。在张耀升看来,这便是眷村精神中最为可贵的品质之一,“那是不同族群间能相互理解的一段共同的历史与生命经验。”(《左营眷村》第21页)。张耀升不断讲述这些故事,并非只是为了缅怀往日“岁月静好”,亦并非只想为因城市改造而即将消逝的眷村留一份历史记录,他念兹在兹的还是这种品质对台湾现实是否具有借鉴意义。由眷村故事反观台湾当下,便会发现类似的族群构成却造成了另外一番令人担忧的景象。直言之,至少在大陆读者的直观印象中,蓝绿之争是目前影响台湾政治稳定的最重要的因素,归根到底其实是族群、国族的身份认同问题。这里充满了复杂的因素,且“皆与学界盛行理论的不尽相同甚至抵触”(《左营眷村》第21页)。所以张耀升最终选择了一种返璞归真的方式,抛开生涩的理论概念和繁琐的历史叙述,希望用最为朴素、直观、人性的眷村精神和传统——“便是‘人以及人与人之间的‘情”(《左营眷村》第28页)——去化解当下族群间的隔膜和抵牾。如作者所言:“我们需要故事,而且最好是由不同族群的人来写对方的故事,例如本省人写外省人的故事、客家人写原住民的故事,因为这些故事不只是写给与我们同样的人看,更重要的是,给予我们不同的人看。”(《左营眷村》第23页)我想,文中的“不同的人”应该也包括像我这样的大陆读者。只有如此,一切分歧方有化解的可能。

2016年5月12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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