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中的传统文化坚守者
——关于《秦腔》中的夏氏兄弟形象的一种阐释

2017-03-30 07:17洪丽霁杨沥娇
楚雄师范学院学报 2017年4期
关键词:秦腔贾平凹土地

洪丽霁,杨沥娇

(楚雄师范学院人文学院,云南 楚雄 675000)

乡野中的传统文化坚守者
——关于《秦腔》中的夏氏兄弟形象的一种阐释

洪丽霁,杨沥娇

(楚雄师范学院人文学院,云南 楚雄 675000)

《秦腔》是贾平凹近年来创作的一部颇具影响力的乡土文学力作,它绵密而又真实地描述了中国农村在当代社会转型大背景下的变化与衰落态势,突出地反映了遭受市场经济及外来文化冲击和挟制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流失与消逝问题。小说里的两个父辈形象夏天义、夏天智,用一生守护着他们所热爱的土地、秦腔和儒家的道德、伦理,希图达成对以生产方式、民间艺术和价值观念等为表现形态的传统文化的坚守与传承。正因为他们的坚守和付出,使伴随广袤的乡间土地上因社会与文化的变迁而出现的种种现象和问题得到了更为普遍的直面与关注,让人们在感受到焦虑和不安、痛苦与无奈的同时,真正开始思考、探讨中国农民乃至农村的现实处境和未来走向。

《秦腔》;夏氏兄弟;传统文化;坚守;农民;农村

20世纪80年代初期,当代著名作家贾平凹在一篇叫《秦腔》的散文中写道:在八百里秦川大地上,“几百年来,秦腔没有被淘汰,被沉沦,……”,“秦腔在这块土地上,有着神圣的不可动摇的基础”,“每每村里过红白丧喜之事,那必是要包一台秦腔的,生儿以秦腔迎接,送葬以秦腔致哀,似乎这个人生的世界,就是秦腔的舞台,人只要在舞台上,生,旦,净,丑,才各显了真性,恶的夸张其丑,美的凸显其美,善使他们获得了美的教育,恶的也使丑里化作了美的艺术”。[1]在这些简洁而深情的文字里,贾平凹为我们描绘了一个由挚爱和传承着以秦腔为代表的民间艺术的“劳作农民”组建而成的,显得古朴、纯粹又特别的乡土社会;从文章所描述的充溢着世俗与人性之美的世界中,体现出的是作者关于传统文化能够薪火相传、持续发展的美好愿望与憧憬。2005年,同名小说《秦腔》出版,这是贾平凹的第11部长篇小说。这部小说曾经引起了较为强烈的反响和激烈的争论,并被普遍认为是一部以小村写大国的乡土力作,先后荣获《当代》长篇小说年度2005最佳奖、中国小说学会专家奖、第一届世界华文长篇小说大奖“红楼梦奖”、第七届茅盾文学奖等多项荣誉。据小说的《后记》可知,它采用一种“密实的流年式的叙写”方式,来讲述一个叫清风街的村庄在“一堆鸡零狗碎的泼烦日子”里发生的故事。具体而言,这部“逼真地还原了农村生活的本来面目”[2]的作品,主要通过对乡间民众的生老病死与悲欢离合的细致、绵密的描写,展现了中国农村在市场经济及外来文化冲击下的衰落与颓败,深刻而又不无痛楚地表现了广大农民内心深处的迷惘、困惑、痛苦和无所适从。

从散文《秦腔》对弥漫着热闹、鲜活生活气息的乡村场景与氛围的展示和彰显,到小说《秦腔》对处于变化中的农村社会和农民生活实实在在的描述、呈现与思考,作者与乡野相关的创作可以说跃上了一个新的台阶。贾平凹多年来对与此有关的现象及问题所进行的严肃认真的关注和思索,可谓为其21世纪的乡土题材创作打下了一个坚实而又稳固的思想和感情的基础,为小说《秦腔》中包括最为重要的父辈形象——夏天义、夏天智兄弟二人在内的农民群像的塑造奠定了一个沉重、苍凉的基调。这两个人对土地和秦腔的执意坚守、至死不渝的珍视和爱恋,与个体生命所遭遇的坎坷曲折、意外亡故形成了鲜明对比,使他们既成为《秦腔》这曲将乡土作为普通民众的生息和繁衍之场域、精神和灵魂之家园的忧郁哀伤的挽歌中最为打动人心的音符,又不失为中国农村以及传统文化的命运和走向的生动注脚与具体写照。从他们身上不仅可以见出乡间子民在当代社会历史变迁的洪流与进程中负载的不能承受之重,更触摸和领略到了因传统文化在乡野中不断流逝以及乡土中国整体性走向衰颓而生发的感伤、焦虑与无奈。

一、用心珍视与捍卫土地的夏氏兄弟

作为一个“几乎能够以与社会发展同步的速度,再现百姓日常生活”[3]的作家,“贾平凹几乎所有的长篇小说都是与现实相关的题材。他关注着变化的生活和世道人心,并以他的方式对这一变化的生活、特别是农村和人的生存、心理状态表达着他的犹疑和困惑。”[4](P423)乡土,可谓贾平凹多年以来最为擅长也非常乐意进行艺术表现的一类重要题材。在用了一年零九个月撰写初稿,又花了一年零五个月三易其稿的长篇小说《秦腔》中,作家对家乡对土地的那种真挚、深厚的情感得到了异常真切和动人的表达。贾平凹十分敬重的作家沈从文曾经说过:“我是一个乡下人。”[5]作家张宇在《乡村情感》中写道:“我是乡下放进城里来的一只风筝,飘来飘去已经二十年,线绳儿还系在老家的房梁上。”[6]和他们相近,贾平凹也认为自己是个“乡下人”,平静而又真诚地对着世人说:“我是农民”,心中一直眷念着乡土。他曾坦言,在当初获得外出上大学的机会得以离开故乡时,一度以为“‘我把农民皮剥了!’”,“可后来,做起了城里人了,我才发现,我的本性依旧是农民,如乌鸡一样,那是乌在了骨头里的。”[7](P560)《秦腔》中的夏氏兄弟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视为作家此种乡土情怀较为典型的代表和体现。

夏天义在兄弟四人中排行第二,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对土地有着割舍不断的深厚感情,从他降生到黄土地上直至葬身于滚滚而下的泥石流中,一辈子都在用生命热爱、守护和捍卫着每一寸土地,堪称中华大地上令人动容的“土地神”。作为清风街上昔日的一个风云人物,他在长达半个世纪的时间里一直做着与土地有关的事情:“土改时他拿着丈尺分地,公社化他又砸着界石收地,……国家一改革,还是他再给村民分地,……夏天义简直成了清风街的毛泽东了,他想干啥就要干啥,他干了啥也就成啥”。[7](P25)对土地的珍视与挚爱使他完全不能容忍任何以集体或者个人名义占用、浪费土地的行为。也因为如此,他一生中失去了许多足以让他获得荣誉与地位的机会。例如,原本可以提拔到乡政府工作的他,为了保护一片耕地,组织村民挡修国道而受到处分,与难得的工作机会失之交臂;一直辛苦劳作却生活在贫困当中,以种地为生的他始终勤勤恳恳,养活自己和家人虽不成问题,但经济上却谈不上宽裕;即使到了人生的晚年,仍然不辞辛苦、不计成本地躬耕不辍,这时他已将土地分给儿子们去种,又因为看不惯他们疏于勤耕而常到各家田地里去做活;到了应该享清福的年纪,看到村民俊德外出务工荒废了土地而觉得可惜,不顾家人反对亏着本也要包种他的土地。可以说,多年以来他一直无怨无悔地坚持着,采用多种方法和手段与一切不将土地用以耕种的人作斗争。如在古稀之年可以不问人世间的是与非,却为保护和用好村中的耕地而“上书”,哪怕是让在村里主事的侄儿夏君亭对他心生芥蒂,也执意要坚持自己认为正确的做法。

夏天义的一生都在因为土地而欢喜而忧愁而劳作而奋斗,他自己说过:“土农民,土农民,没土算什么农民?”[7](P95)“农民就靠土么,谁不是土里变出的虫?!”[7](P433)比清风街的任何人都更加眷恋土地、深沉地爱着土地的他,几乎将土地看得和生命一样重要!如此我们便不难理解,在他愿为土地拼搏、奋斗的一生中,为何要近乎偏执地坚守着传统农业的生产方式和乡野农人的生活理念。夏君亭要修建农贸市场,在他看来这是浪费土地的不当做法,因而从心底里加以排斥;为了扩宽集体的耕地面积,他在很多年里一直记挂着淤地的事,70多岁还亲自去七里沟劳动,执着得近乎固执地努力守护着那片仅有的土地。然而,农村在市场经济和现代文明的冲击、挟制下已发生了不可避免的裂变,传统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裂解、消失和重构。对于像夏天义这样深知“中国几千年文明建立在农业的基础上,即使是毛泽东时代,也是以农业为基础,社会主义的总路线也离不开农民积极参与和新农村的繁荣昌盛”的忠厚农民而言,如今必须要去直面的现实是,“这一切现在变了,在中国参与全球化的资本和技术的角逐的伟大的历史现场,农民和农村被边缘化了,农村在萎缩——主要的是在精神上的萎缩。这意味着中国几千年的社会性质、文化传统价值发生了根本改变,也意味着中国曾经进行的社会主义农村改造运动的遗产也无法继承”。[8]新时期农村产生的这种巨变,决定了夏天义用一生来履行的对土地的坚守,不可避免地带上浓重的悲剧性色彩和阴影。小说靠后的部分写到夏天义从墙壁上抠土咀嚼的行为,后来,由于山洪来袭而使他的尸骨永久地留在了荒山野岭。他这些奇特的行为和经历,真实而又深刻地体现出一个生活在乡野之中,说话、做事掷地有声的传统文化坚守者的内心疼痛与深切悲哀。

与夏天义一样深深挚爱和依恋着土地的还有他的弟弟——乡间知识分子夏天智。他虽然身为一名小学校长,娶的妻子却是当地农民,长期在与农民、农村最为接近的乡村小学工作,退休以后也一直在农村居住和生活,因此,同样与土地有着一种深厚的不解之缘,进而非常严厉地批评了那种看不起农村和土地,一走出乡间就不把农民和父老乡亲放在眼里的人。《秦腔》中夏天智在省城工作的大儿子夏风被誉为清风街最有出息的人,他不仅坚决反对父亲在农村给他批宅基地建房,而且还决定让家人离开乡村到城市里去生活。夏天智断然拒绝了儿子的提议并否定了他的这种想法,认真地说道:“叶落归根,根是啥,根就是生你养你的故乡,历史上多少大人物谁不都是梦牵魂绕的是故乡,晚年回到故乡?”[7](P51)可以说,通过言语表达出来的叶落归根的意识,正是他对土地之爱的一种颇为具体、实在和形象的表现与传达。

在来势凶猛的经济大潮和外来文化的影响、冲击之下,乡村的结构、秩序,乡民的观念、意识等都在悄然发生变化,而且这业已成为了一种难以阻挡、不可更改的趋势,勤劳、朴实、善良的村民注定要无可选择地去面对这一切。一生都生活在中国乡间大地上的夏氏兄弟——夏天义和夏天智,饱含着对泥土浓得化不开的一腔深情,执着地守护着在他们眼中与生命一般珍贵的土地。此种坚守纵然有些执拗甚至近乎徒劳,从根本上来说并无助于对中国农村在社会历史发展潮流中因被边缘化而走向凋敝、衰落态势的调整和改变,他们身上传达和透露出来的却远不止于无可奈何的一声叹息,更有可能由他们不无悲剧性的人生与命运而引发人们关于土地、乡村,关于传统价值观念在当代中国的命运的关注和思考。通过他们的遭遇,作者表达了一种对在有生之年始终坚守着传统价值观念的父辈们深沉的痛惜之情。

二、热爱和竭力守护秦腔的夏氏兄弟

贾平凹在散文《秦腔》里说过,作为传统艺术的秦腔是那一方黄土地上人们的精神支柱,“农民是世上最劳苦的人,尤其是在这块平原上,生时落草在黄土炕上,死了被埋在黄土堆下;秦腔是他们大苦中的大乐,当老牛木犁疙瘩绳,在田野已经累得筋疲力尽,立在犁沟里大喊大叫来一段秦腔,那心胸肺腑,关关节节的困乏便一尽儿涤荡净了”。[1]此番叙写让我们看到,“秦腔”是一种与农民、农村较为贴近的民间艺术形式,既古老而又朴拙,是秦川大地上人们永远的精神恋歌。在长篇小说《秦腔》中,清风街的众多民众也曾经着魔一般地迷恋秦腔:苦恼的时候听秦腔,欢乐的时候哼秦腔,愤慨的时候吼秦腔,葬礼上播放的还是秦腔。脑子里长了瘤的秦安,痴呆木然,唯独能够对秦腔做出回应;甚至,一只叫来运的狗也能呜呜咽咽地应和秦腔……然而,在以商业文化为核心的外来文化的激烈冲击下,这种重要的传统艺术却宿命般无可奈何地走向了衰弱与没落。小说中处于乡野当中的夏氏兄弟一生钟爱秦腔,犹如对土地饱含着深情而努力去保护和捍卫它一样,执着地坚守着传统文化中这一泓滋养心灵的清泉,由衷地希望和期待它能够绝处逢生、代代相传。

夏天智不仅是退休的乡村小学校长,还是一个秦腔的业余爱好者,善于通过在不同时间播放不同曲调的秦腔来表达和抒解生活中的喜怒哀乐,并且不遗余力地向众人推广此种民间艺术。他还因为喜爱秦腔而衍生出了另一种爱好——在马勺上绘制秦腔脸谱,甚至将它发展成自己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个组成部分,连他的家都被打造成了各种秦腔脸谱的展览厅,并出版过一本与之有关的书。可以说,夏天智“是一个几乎完全浸渍在秦腔之中而得到表现的人物”,[9]他的一生与秦腔这一传统艺术密不可分,他长期在为秦腔的传承和推广做着努力。“文化大革命”中受到批斗对生活感到无望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在唱秦腔,让他重新燃起了对生活的希望和信心。长子夏风娶了当地有名的秦腔演员白雪为妻,更是让他觉得脸上有光,他甚至要求小儿子夏雨也要娶一个会唱秦腔的媳妇。当得知儿子与儿媳离婚的消息后,他心怀痛苦地打开喇叭播放《辕门斩子》来表达内心的愤怒和哀怨。为了更加突出地表现人物心中的秦腔情结,小说里甚至出现了这样一个具有神异色彩的细节:夏天智因病去世,入殓时盖在他脸上的麻纸老是滑落下来,当将其换作画着秦腔脸谱的马勺之后,“那脸谱马勺竟然大小尺寸刚刚把脸扣上”,[7](P537)甚至在夏风赶回清风街想看父亲最后一眼时居然揭不下来。作者这一真实与虚幻相结合的笔墨,足以让人清楚地看到夏天智对秦腔发自内心的认同和热爱,表明这种传统艺术已经深深地融入到了他的个体生命之中。他对秦腔的理解虽谈不上多么深入和透彻,却一点也不影响他将其作为不可或缺的感情乃至精神的寄托。透过夏天智在清风街所引领和守护的这股幽幽飘荡的秦腔之风,我们深深地感受到作为传统文化的一种重要载体的民间艺术秦腔所具有的震撼人心的艺术魅力。

身为哥哥的夏天义也同样是个热爱秦腔的人,小说中开头的部分写了受邀到村里来的秦腔剧团在演出过程中台下一度陷入了混乱,后来唯有夏天义亲自到场维持秩序,方才震住了扰乱表演秩序的村民。夏天义年轻的时候曾经在逢年过节闹社火的鼓乐队里打小锣,一生中心情好或者是不好都喜欢到村民刘新生家的楼上去敲大鼓,在耕作的空闲时间还会吼一吼秦腔。和夏天智一样,他也对出现在清风街上的外来流行音乐明确表示过不屑和不满。

然而,哪怕在夏氏兄弟等人的极力守护和捍卫下,作为传统文化典型代表的秦腔在商品化和市场化潮流中,仍然显得那么的不堪一击。小说中有多处写到秦腔艺术的衰颓之象,而且这种衰颓是那样的无可奈何与不可挽回!在夏风与白雪结婚这一天,白雪说起过去秦腔盛行之时,当地曾流行这样一句话:“宁看财娃《挂画》,不坐民国天下”,夏风则打击她道:“说到底也就是个农民的艺术么”,“你要是在省城参加一次歌星演唱会,你就知道唱戏的寒碜了!”[7](P12)这段新婚夫妇间的对话表明,夏风这位曾经在农村出生和成长、从小就开始接受民间艺术熏陶的青年,在走入城市后无情地嫌厌和遗弃了秦腔这种作为众多乡间民众的精神支柱而存在的传统艺术形式,这位众人眼里所谓有为的文化人,实际通过言语和行为明显地表达出对乡野中的传统文化的隔膜、远离与有意拒斥。两个年轻人的婚姻最终是以分道扬镳而收场的,他们的分手,显然不只是因为一般意义上的男女双方感情破裂而引起,更是一种巨大的城乡差别与激烈的文化冲突达到难以调控的程度所导致的一种不可避免的悲剧性结局。守护文化传统的命脉还是抛弃文化传统的桎梏?两人在这个重要的问题上终难达成一致。

不仅夏风一人对秦腔不以为然,小说中还写到,秦腔演员甚至土生土长、长期生活在农村的乡民们也越来越不喜欢秦腔了,他们的兴趣发生了明显变化,于是出现了这样的情景:“陈星的演唱,使剧团的演员惊喜不已,那一个下午和晚上,他们几乎都唱起了流行歌曲。清风街的年轻人都跑了来,酒楼前的街道上人挤得水泄不通”。[7](P261)显然,这种夏天智他们根本看不上眼,并不无鄙夷地说成是“软不沓沓的,吊死鬼寻绳哩?!”[7](P262)的街头流行音乐,在日渐增多的村民的热闹追捧中无疑给了以秦腔为代表的传统文化一次不轻的打击,给了始终坚决捍卫民间艺术的人们一记重重的耳光!

贾平凹对秦腔乃至传统文化的未来无疑是较为悲观的。作为《秦腔》中热爱与守护秦腔艺术最为重要的三个人物,夏天义和夏天智毕竟已是步入暮年之人,对秦腔的衰落早就无能为力了,他们甚至不能改变既是晚辈又是亲人的夏风对秦腔所持的否定态度。在很大程度上,夏风对秦腔的否定与遗弃,象征着父辈执着守护的事业已陷入了后继无人的尴尬境地。作为年轻一代的秦腔名角白雪,则在民间艺术被边缘化的大潮中沦为了乡间红白喜事上的点缀性人物,而丈夫对她所从事和追求的事业的不支持、不理解及至从两人婚姻关系中的最终离去,更加凸显了她的寂寞、哀伤与不易。这所有的一切,让喜爱与守护着秦腔的三人的身影显得无比的孤寂和凄怆。清风街的村民虽然天然地拥有接受传统的民间艺术养育和熏陶的条件,但是他们中的不少人在时代大潮的冲击下,只顾近乎盲目地去追随和迎赶以流行音乐为代表、具有浓郁的商业气息的外来文化;与此相对,对于秦腔这种有古老而厚重的历史渊源和文化底蕴的土生土长的好东西,大家却迅速而且头也不回地将其轻易地弃掷了。和中国的其他地方一样,小小的清风街出现的这种传统与现代之间的矛盾与冲突,在经历了多个回合此消彼长的角逐和博弈之后,最终是以现代商业、流行文化的“疯长”、取胜和历史悠久的传统文化的失势与隐退定格下来,给夏氏兄弟和白雪等人对传统文化的坚守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暗淡的甚至不无悲剧性的色彩。

三、坚守传统伦理道德的夏氏兄弟

《秦腔》以发生在清风街的故事写尽了中国农村近二十年间的岁月变迁,夏家正是在这一时期由盛转衰的。夏氏兄弟热爱、坚守着土地、秦腔,与此同时,也在坚持不懈地守护着传统的道德和伦理,却终究还是改变和扭转不了家庭无可奈何地走向衰败的命运及趋势,这是一个多么让人沮丧的事实!它以及与之相关的过程,可以说进一步折射出传统文化在乡土中国的影响力和分量一步步地弱化乃至淡化的真实状况。

夏家到夏天义、夏天智这一辈,仍然按照中国儒家文化的标准来治家理事。就拿他们的名字来说,“天”字辈的兄弟四人分别取作仁、义、礼、智,象征着他们一生所要恪守的源于传统的道德准则。小说中写到:“夏家老弟兄四个的友好在清风街是出了名的,但凡谁有个好吃好喝,比如一碗红烧肉,一罐茶,春季里新摘了一捆香椿芽子,绝对忘不了另外三个。”[7](P98)从这简简单单的几行文字中映现出的是他们相互间的关爱与友善。除夏天礼外,夏家几兄弟都按照这些传统标尺来行事处世,夏天仁为了给母亲添加寿命而英年早逝,这个情节虽然有一定的虚幻色彩,但足以证明他的赤子孝心。夏天义和夏天智则更是信守孝悌之义的代表,他们两人均做到了关心家人、勤俭持家、同甘共苦。实际上,夏氏兄弟的关系不仅仅体现在那一碗肉和一罐茶上,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有当得知夏天义的儿子儿媳在老人的赡养及后事问题上互相推诿时,是夏天智以长辈的身份出面及时地做了有效调解和处理。小说中还写到,在大哥去世后的许多年里,每年过年时夏家都会由父辈牵头轮流吃清风街独一无二的家族团圆饭,并且每次都要把大嫂请到各家去……

夏氏兄弟不仅在自己家族的小范围之内坚守着传统的道德和伦理,在更大范围里同样坚守着这样的信念与准则,夏天义一直坚持秉公做事,夏天智一生乐善好施都可谓达到了一个很高的境界。小说中的夏天义不满20岁参加革命、闹土改,一生分地、收地、承包地、淤地,虽然仅为一个当过村干部的农民,却做出了几代人都不会忘记和抹去的贡献。先不论县志上对他一生事迹的文字记载,也不说他为清风街所做的淤地、办果园、挖鱼塘等大事,只拿清风街村民对他的评价来看就足以显现出他的高大与重要。《秦腔》中清风街的人说起夏天义时,多次用过这样的语汇:“清风街的毛主席”,这是对他们这代人的最高褒奖。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有儿子夏庆金办理完让孙子夏光利顶班的事回到家中后,夏天义对儿子所说的话:“你给光利提个醒,干公家事不像在家里,要把事当个事干。……”[7](P137―138)从此番话语中让人看到了一个正直无私、严于律己的乡村干部形象,他虽然身处不起眼的小村庄,却以自己的品行赢得了人们由衷的赞赏和敬佩。和哥哥一样,弟弟夏天智也是个令人尊敬和佩服的人。他在新时代里艰难而又执着地保护、坚守传统文化,乐善好施、内严外威。小说中这样描写他:“夏天智在外人眼里是一副好脾气,但在本家的晚辈面前,却从来威严。”[7](P125)他退休蛰居农村之后,资助村里的贫困孩子张学风上学,把菜籽送给生活艰难的狗剩播种,慷慨地将自己亲手绘制的脸谱马勺赠予别人,积极主动地调解家族内部的事务和村里大大小小的矛盾。为了支持村支书夏君亭为村里争取改善民生的经费,在酷暑天气宁愿穿着厚实而体面的衣服协助两委会开展相关工作。夏氏兄弟身体力行地坚守着我国儒家的孝悌互敬、仁爱无私的传统准则,虽然由此不一定能够换来他们所期待的美好结果,但是他们的行为和精神足以让人感动与钦佩。

与夏天义、夏天智这样的传统伦理道德坚守者相对,清风街从来都不乏无视甚至抛弃传统文化之人:夏家的年轻一代为了父母的赡养问题吵闹不休,甚至大打出手,以致父子、兄弟等亲人间失和、翻脸,有论者用了四句话来概括夏家的败相:“金玉满堂豆腐渣,风雨缥缈不见家(佳)。雷庆出车走瞎道,君亭将来地上爬”。[10](P193)夏天礼一生吝啬贪婪,做的是倒卖银元的黑市交易,最后因为钱财而死于非命;夏风在叔父的葬礼上跑动是为了积累写作素材,在自己父亲的葬礼上却又戏剧性地迟到;村中屈民泉和金江义的老婆,为争一片空地而互相打杀;在村里从未干过坏事的杨娃,走出家门后却成了抢劫杀人犯……这些现象,不仅让我们看到了作为中华民族最基本的传统道德准则之一的孝道,在农村的年轻一代身上已经不再被严格遵从,仁爱宽厚的传统乡风与民俗已经难以延续;同时,更让我们不无悲伤地体会到历史久远的传统文化与寡言少语的普通民众之间渐行渐远的距离和关系,以及随着社会与时代的发展、进步,乡村及其文化传统呈现出来的渐趋衰弱、残破和覆灭的命运。换个角度,对于一直生活在乡间、执着坚守传统文化的夏氏兄弟来说,现实中出现和发生的种种不愿看到的现象、事情以及其中深藏的问题与危机,不失为一个又一个异常沉痛的打击、伤害和重创,让他们深刻地感受到守护传统所需面对的重重障碍和巨大阻力。

夏氏兄弟本身亦可谓是传统文化尤其是中国传统农耕文化的符号和代表。夏天义是土生土长且一辈子在农村劳作的“土农民”,他终生奉行的信条是“人是土命,土地是不亏人的,只要你下了工夫肯定会回报的”,[7](P259)被誉为清风街的“土地神”。夏天智则是一个一辈子工作和生活在农村的知识分子,一生热爱作为“农民的艺术”的秦腔,可称作“文化之心”。除此之外,兄弟俩又忠实地拥护、奉行并坚守着日趋衰落的中国传统的儒家文化及其理念,自幼就开始接受其规训和影响的他们,在日常生活中遵循和运用它来治家理事,可以说,他们是中国传统文化在乡野社会中当之无愧的代表。须看到,夏氏兄弟特有的身份、行为、心态和意识,塑造了他们孤独而特殊的形象,使之具有了一种深刻的含义,因此,他们既是生活于乡土之中国的具体可感的典范式人物,又不失为令人感动的与传统文化紧密相连的符号与象征。

夏氏兄弟对具象化的土地和秦腔以及相对抽象的伦理和道德等的热爱、眷恋与坚守和挽救,于正处在流逝之中的中国传统来说似乎功效甚微,但却能拨动人们尊重与珍视传统文化之心弦,带来强化相关意识的某种可能,具有提醒置身全球化时代的我们重新去认识、重视和思考传统文化的价值、意义、功效与作用。从乡土中国的日渐衰落、传统文化的趋于颓败与兄弟二人的相继亡故所映现出的无奈现实,更足以引发和牵动人们更多亦更痛的关注与思索。

贾平凹在《秦腔》的《后记》中说:“我决心以这本书为故乡树起一块碑子。”事实已经证明,在怀着“由对人自身的倾诉,到为家乡(亦即民众和社会)树碑,由天马行空的性灵,到心存敬畏的苦吟”[9]的心态创作,用40余万字扎实、诚挚地构筑而成的这一叫做《秦腔》的关于故乡的“纪念碑”上,不仅镌刻着作者数十年来对处于变化中的广大乡村与民众生活的敏锐观察和深切体悟,还隐现着他发自内心的对不断走向衰颓、流逝的乡土中国以及传统文化的无奈、担忧和焦虑。这种与肺腑相连的痛苦与不安又被他深烙在小说中不少人物的脸上和身上,由此而让身处乡野之中作为父辈代表的夏氏兄弟,以其个体的瘦弱身躯承载了远远超越普通、寻常的子民生命中的不能承受之重,他们就犹如注定失败的英雄一般在坚守传统文化的艰难过程和曲折路途中充满了令人动容的悲壮色彩。早在上个世纪90年代,已有学者较为明确地指出:“文学对社会的贡献是缓进的、久远的,它的影响是潜默的浸润。它通过愉悦的感化最后作用于世道人心。它对于社会是营养品、润滑剂,而很难是药到病除的全灵膏丹。”[11]话虽如此,我们却决不能勿视和否认以《秦腔》为代表的、在新世纪将眼光继续汇集于乡土世界以及传统文化之上的作品,所表现出来的与当代现实社会紧密关联的意义和价值。我们需要正视和承认,“写我自己的村子,家族内部的事情”,“写故乡留给我的最后一块宝藏”[12]的这部小说乃至更多同类作品的出现,足以促使更多人和一直关切、深爱着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农村、农民的作家,一同去经历由乡土中国乃至传统文化的颓败与消逝而带来的令人潸然泪下的心灵洗礼,进而在“我们该不该坚守?究竟该如何坚守?又能守住些什么?”诸如此类关涉传统文化在社会发展中的位置、境遇的焦灼追问与深层困惑中,不断地去思索、探讨和寻觅中国的农民和农村的现实处境以及可能的未来走向。在迈入“现代”之进程已近百年的今天,哪怕身处乡野之中的人们也已经不大可能远离尘嚣或者说拒斥来自外部世界的影响与冲击,因此,他们的生活再也难以回到昔日那种自然、纯净、安详与宁静当中;可以肯定,在不间断地行进的道路上,以多种形态存在的传统文化或许会因所谓的“滞后”与“老旧”而被暂时抛开、闲置,不过从长期来看,被长久地漠视、舍弃和遗忘却绝对不是它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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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徐芸华)

Advocates of Traditional Culture in A Traditional Rural Land- Interpretation of the Image of the Xia Brothers inShanxiOpera

HONG Liji & YANG Lijiao

(SchoolofHumanities,ChuxiongNormalUniversity,Chuxiong, 675000,YunnanProvince)

A recent novel about traditional rural life by Jia Ping’ao,ShanxiOperais influential by truly depicting the changes and decline of the rural life of the contemporary China at a time of social transformation, especially the disappearing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 under the impact of market economy and culture of the outside world. Xia Tianyi and Xia Tianzhi, two figures of the parental generation in the novel, are devoted advocates and protectors of their beloved land, their traditional localShanxioperaas well as their Confucius values and morals. Due to their life-long devotion to and protection of the traditional culture, our interest is aroused in the issues brought about by such changes, both social and culture, in the vast rural land and we, while experiencing their anxiety, pains and helplessness, begin to think about the present situation and future of rural China, or even China in general.

ShanxiOpera; the Xia brothers; traditional culture; advocacy; rural resident; rural areas

2017 - 06 - 10

洪丽霁(1976―),女,楚雄师范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比较文学。

I207.36

A

1671 - 7406(2017)04 - 0031 - 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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