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的花园
——魁北克诗人内里刚的怀旧情结

2017-03-30 07:17陈燕萍
楚雄师范学院学报 2017年4期
关键词:魁北克加拿大人情结

陈燕萍

(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871)

昔日的花园
——魁北克诗人内里刚的怀旧情结

陈燕萍

(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871)

埃米尔·内里刚(Emile Nelligan) 是魁北克家喻户晓的现代诗人,他将象征主义、帕纳斯派等欧洲文学潮流引入魁北克诗歌,开启了魁北克现代诗歌的时代。 “怀旧”主题几乎贯穿他的整个作品。诗人一方面不断怀念逝去的童年和昔日的美好时光,同时表现出对现实生活和成人世界的焦虑和拒绝。诗人笔下的昔日花园充满了象征意义。内里刚的怀旧情结并非只缘于诗人自身的敏感和孤傲,也是法裔加拿大民族集体意识的一种反映,乃至是整个现代人类的一种焦虑的表现。

内里刚;魁北克诗人;怀旧;童年的花园;法裔加拿大

昔有巨船金凿成,

桅接蓝天航远洋。

爱情女神船头卧,

裸衣披发向朝阳。

人鱼歌声海上飘,

金船堪叹夜触礁。

船体倾覆发巨响,

深渊水埋入汪洋。

船腹原来藏珍宝,

世俗水手抢不停。

借问水手都是谁?

厌恶、仇恨、神经病。

短暂风暴已过去,

我心寂寂如空船。

金船如今又何在,

唉,梦海深渊已沉埋。①Emile Nelligan, Le vaisseau d’or, Poésie complètes, Bibliothèque québécoise, 1992年,第226页; 张冠尧译:《加拿大掠影Ⅰ》,北京:民族出版社,1998年,第133页。

——《金舟曲》

这是魁北克现代诗人埃米尔·内里刚( Emile Nelligan),在19岁时创作的题为《金舟曲》的一首诗。这首诗正是诗人自己悲剧性命运的真实写照。诗中那艘用金子铸成、满载爱和希望,欲在湛蓝的天空下扬帆远航却在夜晚的大海上触礁沉没的“金舟”就是诗人自己,而充满诱惑和陷阱的大海和“世俗的水手——厌恶、仇恨和精神病”是诗人在生活中所要面对的残酷的现实。内里刚借这首诗诉说了自己在现实生活中所遭受的挫折和打击,表达了不为世人理解的孤独和痛苦,哀叹理想破灭之后内心的沉沦。而“金舟”沉入深渊的结局也预示了诗人短暂的艺术生涯的结束和精神世界的崩溃:在创作完这首诗后不久,内里刚因精神分裂被送进了精神病疗养院,在即将迈过二十岁的门槛进入成年人世界之际,年轻的诗人黯然沉入心灵的黑夜,这首诗也成了他的绝唱。

埃米尔·内里刚(Emile Nelligan,1879―1941) 出生于蒙特利尔,父亲原籍爱尔兰,是一位邮局的职员。他刚愎自用,威严独断,缺乏情趣;而内里刚的母亲是里姆斯基第一任市长的女儿,出生于一个法裔加拿大资产阶级家庭,温柔贤良,有很好的文艺修养。在这样一个不协调的家庭气氛中长大的内里刚,形成了忧郁内向,多愁善感的性格。内里刚很早就表现出对文学艺术的痴迷。他从15岁就开始大量阅读法国浪漫主义、象征主义等不同流派诗人的作品,如拉马丁、魏尔伦,兰波,波德莱尔等,但对自己的学业却不感兴趣,甚至中途辍学,过起浪子生活。内里刚生活的时代,法裔加拿大人依然屈辱地生活在英裔统治者的重压之下。十九世纪末,为了转嫁发生在欧洲的经济危机,英国向其在北美殖民地倾销剩余产品,使本来落后的魁北克经济雪上加霜,政治和经济的困境使得法裔加拿大人感到更加压抑和愤懑。生活在这种压抑氛围中的年少而多愁善感的内里刚觉得现实灰暗又庸俗,他选择了在艺术中寻找梦想以求慰藉,用诗歌来宣泄自己内心的情感。才华横溢的内里刚很快崭露头角:1896年,他发表了第一首诗《离奇的梦》(Rêve fantastique),之后三个月内又陆续发表了八首诗,当时他年仅十七岁。1897年加入“蒙特利尔文学社”后,内里刚全身心地投入诗歌创作。在“蒙特利尔文学社”举办的几次诗会上,内里刚都展现了非凡的才华。1899年5月26日,在文学社的第四次诗会上,内里刚朗诵了他创作的《酒的罗曼曲》一诗,以此反击别人对他的诗歌的讽刺,在诗中,他表达了自己怀才不遇、不被理解的愤懑与忧伤:

我横眉冷对恶人的中伤,

但愿酒能消除我生活的惆怅。

……

自知是诗人却遭人藐视,

空有赤子之心而无人赏识,

我痛苦地大笑,愤恨难消,

只有月色和狂风暴雨的夜晚才是相知。*Emile Nelligan, Le vaisseau d’or, Poésie complètes, Bibliothèque québécoise, 1992年,第216页;张冠尧译:《加拿大掠影Ⅰ》,北京:民族出版社,1998年,第133页。

——《酒的浪漫曲》

这首诗赢得满堂喝彩,内里刚被大家高抬着,一路欢呼送到家门口。然而,由于过分的紧张和过度沉迷于写作,19岁的内里刚的精神开始出现问题。不久,内里刚被父亲送进了精神病院,诊断书上写着:“精神错乱”,他再也没能从那里走出来,直到1941年去世。

内里刚辉煌的文学生涯只持续了三年时间,几乎刚开始就结束了,然而他却对魁北克文学尤其是诗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魁北克诗歌史上,内里刚是第一位被认可的真正意义上的诗人。他将并不被当时致力于创作爱国主义诗歌的魁北克诗人所接受的象征主义、帕纳斯派等欧洲文学潮流引入魁北克诗歌,开启了魁北克现代诗歌的时代。在内里刚之前,魁北克的诗人们都以为民族生存服务为宗旨,他们的灵感都来自于爱国主义激情。诗歌主题大多围绕再现祖先光荣历史、描绘传统生活画面和展现秀丽的加拿大自然风光等。而内里刚的诗歌创作与他的前辈们截然不同,在他的诗中,没有煽情的爱国主义,有的只是对艺术理想的追求。他的诗以抒情为主,围绕时光流逝、艺术、爱情,童年,疯狂,城市的罪恶、死亡、音乐等永恒的主题,封闭的寓所,着白色裙子的姐姐,童年,母亲,雪等意象经常出现他的诗歌中。他深受象征主义、帕纳斯派、颓废派等影响,经常运用梦境、比喻、象征等表现手法,同时很重视诗的乐感和节奏性,采用十四行诗,回旋诗,歌曲等形式。内里刚的诗深受读者喜爱,他创作的《金舟曲》(le vaisseau d’or,1899) 和《酒的浪漫曲》(la Romance du vin,1899), 在魁北克几乎家喻户晓。此外,他还创作了170多首诗。在众多主题中,“怀旧”几乎贯穿他的整个作品:童年的花园,一去不返的快乐时光在他笔下反复出现,字里行间充满诗人对往日美好时光的深深怀念和无限眷恋。

内里刚是一个焦虑和绝望的诗人,现实的冷酷和对理想之国——艺术的追求和向往使他处在一种矛盾的精神状态。一方面,他身处世俗的城市,无法离开;另一方面,他内心对艺术王国的向往和追求使得他无法忍受庸俗冷酷的现实世界。因此,他在现实生活中常常显得格格不入,不被身边的人理解和接受,甚至被周围人嘲笑,只能在文学艺术中寻求安慰。年轻的诗人把自己封闭在艺术王国里,借助诗歌来抒发内心的情感,表达自己的梦想,慰藉自己的心灵。而最能带给他快乐和安慰的无疑是昔日的美好时光。

内里刚笔下昔日的好时光是在母亲庇护下的无忧无虑、天真无瑕的童年,它纯洁而美好,像快乐的伊甸园,是一个受上天眷顾的世界,一个温暖而安全、带给人安慰的庇护所。诗人不断怀念逝去的童年,他借助诗歌,躲进童年这个温暖安全的港湾、这个记忆中的理想国,不断在昔日的美好回忆中重温逝去的欢乐,从而躲避令他无所适从的世俗的现实世界。在 《昔日的花园》中,诗人带着无限怀念回忆纯真的童年,他把童年比作充满欢声笑语的花园:

没有什么比这更温馨

离别多年,

从开满洁白无瑕的百合的记忆小径

回到童年的花园。

……

从那里传出无拘无束的快乐,

……

从前我们的姐妹們穿着白色长裙

在树枝下跳着小步舞。

在古老的四月的黄昏,她们发出欢快的叫声

融合在舞曲的前奏里,

伴着快乐的浪漫曲,

她们眼里闪烁着荣耀,

从微微颤动的紫藤架下经过,

好像是在跳田园舞。

——《昔日的花园》*Emile Nelligan, Le vaisseau d’or, Poésie complètes, Bibliothèque québécoise,1992年,第46页。

在诗人眼里,“昔日的花园”是无忧无虑的乐园,它“温馨”,“欢快”,“洁白无瑕”,“无拘无束”,身着白色长裙的姐妹们在树下翩翩起舞,悠闲、浪漫而纯洁,仿佛伊甸园一般, 带给诗人无比的欢乐和幸福。但也正是往日的美好令现实显得更加残酷:

但也没有什么比想到

这么多被摧毁的东西更痛苦!

没有什么比

我们经过百花凋零的小径回来时

想起我们的童年时光更痛苦!*Emile Nelligan, Le vaisseau d’or, Poésie complètes, Bibliothèque québécoise,1992年,第46页。

昔日的花园而今却已化作一片废墟,旧日的好时光无从寻觅,诗人从昔日的天堂坠落冰冷的现实,那种痛苦可想而知。面对无情的现实,诗人只能借助留在记忆里的青葱岁月来抵挡残酷的现实和岁月的无情流逝:

当我们感到焦虑不安和衰老时,

当我们受伤,被粗暴对待又手无寸铁,

抑郁寡欢而老态龙钟时,

我们哭泣的青春,

从遗忘中浮现,

带着它的魅力永驻心间。*Emile Nelligan, Le vaisseau d’or, Poésie complètes, Bibliothèque québécoise,1992年,第46页。

在诗人的另一首诗 《旧琴键》中,内里刚表达了同样的怀旧情感,琴声把诗人带回遥远的过去:

琴键拨动着回忆,

我略微想起从前遥远的日子,

我童年的金色伊甸园

带着它的春天矗立,

带着纯贞的希望

和音乐的梦想

微笑……*Emile Nelligan, Le vaisseau d’or, Poésie complètes, Bibliothèque québécoise,1992年,第31页。

诗人再次将童年比作金色的伊甸园,比作春天,它“纯贞”,充满“希望”“梦想”和“微笑”,有曼妙的音乐相伴。诗人把它奉为女神,然而这个金色的世界同样一去不返,诗人为此心中充满了哀怨和痛苦:

您忧伤地死去,

我的金色世界的女神,

我为您痛苦;

伴着您的情人苦涩的诗琴,

多少哀怨的音乐,

在为了您而哭泣。*Emile Nelligan, Le vaisseau d’or, Poésie complètes, Bibliothèque québécoise,1992年,第31页。

在上面的两首诗中,充满欢声笑语的昔日乐园与荒凉寂寞的现实世界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往日的美好使得残酷的现实让人更加无法面对,更难以接受。

不难看出,内里刚心中的昔日花园不仅代表着美好的过去,同时也是无忧无虑、纯洁无瑕的童年的象征,它与残酷的现实和令人焦虑的、复杂的成人世界形成某种对立。诗人在诗中常常提到20岁的大门,作为童年和成年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的分界线。在诗人笔下,这道门的一边是快乐的天堂,另一边是凄凉的荒野。在《忧伤小夜曲》中,诗人将美好的往昔比作花园里的树叶,但象征幸福的树叶却在诗人“荒凉的二十岁”纷纷坠落,伤心的诗人心头落下金色的泪珠:

就像从我心头滴落的金色泪珠,

我幸福的树叶,你们全都纷纷坠落。

……

你们从亲密的白色树上落下,无精打采

这里那里,在通往雕像的小路,到处都是。

当秋天的狂风吹响它的号角,

一切都呈现古老的日子和我孩提时的裙袍的颜色。

你们一直飘落,奄奄一息的声音汇成一片,

……

黎明时分你们沿着小路落下,

你们用我的眼睛哭泣,你们从我的双手中落下。

就像从我心头滴落的金色泪珠,

在我荒凉的二十岁,你们全都纷纷坠落。*Emile Nelligan, Le vaisseau d’or, Poésie complètes, Bibliothèque québécoise,1992年,第43页。

树叶承载着诗人的幸福和美梦,呈现着“古老的日子”和童年的欢乐,而今却在秋风中苍白地“飘落”“奄奄一息”,“哭泣”着坠地,随之破灭的是它所承载的所有的美好。对诗人来说,二十岁意味着欢乐时光的终点,意味着一切幸福和美好都将落叶一样纷纷凋零,意味着“荒凉”世界的开始。

同样,在《悼嬉戏》一诗中,诗人为童年玩伴的离去而哀伤,为一去不返的天真无邪的嬉戏时光而叹息:

在我的记忆中一直怀着深深的忧伤

那是一个可爱的孩子的友谊给我刻下的,

死亡为她吹响了致命的号角,

因为她美丽、优雅,一头金发。

……

童年嬉戏的日子哪里去了,

吕茜尔和我一起玩木偶

两个人穿着弄皱的裙子奔跑的日子?

更为自己不得不“那么早”就要越过二十岁的大门而叹息:

那个小姑娘升入九天

我失去了为她的玩具娃娃穿衣的骄傲

啊!因为那么早就越过20岁的大门!*Emile Nelligan, Le vaisseau d’or, Poésie complètes, Bibliothèque québécoise,1992年,第33页。

我们可以看出诗人无比怀念童年的嬉戏时光,心里充满了对童年的不舍,他对二十岁的到来毫无准备,感叹二十岁来得太快: “那么早就越过20岁的大门!”他是多么想在无忧无虑的岁月多停留一下,多么不愿意早早越过那道二十岁的大门!在这里,诗人流露出对进入成人世界的焦虑和抗拒的心理。对现实的失望与幻灭使得这个敏感的天才少年无法接受当下的现实,面对世俗而复杂的成人世界,他有一种深深的不安全感,这使得他无法越过二十岁的大门。对诗人来说,二十岁,意味着要失去母亲的庇护,和母亲分离,要与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童年告别,意味着是幸福的结束。可以说,内里刚的诗充满了对往昔无限的眷恋,却没有未来,在诗人心里什么也比不上最初的时光,一切都止步于“二十岁的大门”。

内里刚在诗中表现出来的对过去的执着和痴迷,从表面上看是源自诗人自身的敏感,来自美好的往昔和令人失望的现实之间的巨大反差。但若我们对他的诗稍加留意,就会发现这种怀旧情结并非仅此而已。在诗人许多回忆童年的诗中,如我们前面所提到的《昔日的花园》一诗中,“童年”和“四月”这两个字是大写的,在另一首诗《逝去的童年》中,“童年”“往日的别墅”“过去”“二十岁”等同样是大写……显然,在这里,“童年”和“昔日”不仅仅只是诗人个人的记忆 ,它们所代表的已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童年、春天(四月)和往昔,而是被赋予了更普遍的含义,它们同时也象征着世界之初,象征着人类美好的过去。可以说这种怀旧意识不仅仅源自个人,还源自某种集体意识——民族的甚至人类的集体意识。

首先,对身为法裔加拿大人的内里刚来说,美好的过去,除了诗人自己幸福的童年,还有来自集体意识中的共同的过去,那就是法裔加拿大民族心目中往日的好时光——法裔加拿大社会集体意识中的新法兰西时期。那时的法裔加拿大人作为殖民者,是加拿大这片土地上的统治者,受法兰西的庇护,生活自由、安逸而平静。然而到了1759年,发生在魁北克的亚伯拉罕平地的一场持续了仅仅半小时的战役改变了他们的命运——法国军队被英国军队打败,新法兰西从此沦为英国的领地,法裔加拿大人的命运的急转直下,令他们引以为豪的新法兰西变成了英裔统治下的魁北克省,他们自己也从统治者沦为被统治者。加拿大历史上的这次“大征服”之后,法语和天主教被禁止,原先的法律被废除,取而代之的是英国人的法律。生活在加拿大的法国人的命运急转直下:他们由统治者变为了被征服者,政治上丧失了原有的权利,经济处境困难,精英和骨干纷纷离去,整个社会群龙无首,留在北美大陆的法国人像是被母亲抛弃的孩子一样被遗弃在圣-洛朗河沿岸,沦为沉默的少数弱势群体,他们生存在占人口绝大多数的英裔加拿大人中间,就像汪洋大海中的孤岛随时会被淹没一样,面临着民族消亡的危机,没有未来。结合法裔加拿大民族的遭遇,内里刚诗中反复吟咏的“母亲”和“童年”,似乎具有了某种象征意义。母亲”“童年”代表着生命源头,对法裔加拿大民族来说,这个源头无疑就是法国,是在祖国母亲庇护下幸福生活的时代。虽然经历了被祖国母亲抛弃、和母亲分离的痛苦,但在他们内心深处仍然属于法国,把它当作自己的祖国,他们怀念地回望 “祖国母亲”法兰西,日夜思念远去的故国,怀念昔日的美好时光。怀旧、幻想回到过去成了萦绕法裔加拿大人心头的一个共同情结,也成了“法裔加拿大人一种模糊而真实的信念:真正的生活是法国,以前是,现在仍然是,将来也还是。”[1](P103)

法裔加拿大人的这种怀旧情绪经常反映到文学作品中。在内里刚之前盛行的魁北克爱国主义诗歌中表现尤为突出,许多法裔加拿大诗人和作家在他们的作品中致力于歌颂过去的光荣岁月和祖先的光辉业绩,赞美自己民族古老的文化传统,表现出对往日新法兰西的无限怀念,表达回到过去,恢复往日辉煌的梦想。爱国主义诗歌将法裔加拿大人带回到过去的美好时光,通过回忆,他们集体生活在过去,回到从前的光辉岁月,回到在故国兰西庇护下温暖而安宁的日子,在过去的荣耀中找到尊严和自信,暂时忘却现实中的艰难处境,以此获得生存下去的勇气和力量。法裔加拿大人的这种怀旧情结,类似被征服者的某种殖民情结,是一个丧失了以往权利、被剥夺了未来的人民的特有的心态,他们的意识形态沦为“生存”两个字,这种生存仅仅是“活着”而已,没有未来,大家借怀旧生活在过去,躲避到美好却一去不返的过去。

身为法裔加拿大人的内里刚内心深处无疑潜伏着这种集体怀旧意识,因此他对童年乐园的怀念和留恋也是某种对法裔加拿大民族的过去的怀念。虽然他的表达方式与魁北克爱国主义诗人们截然不同。从内容来看,在内里刚的诗中,找不到丝毫向新法兰西的开拓者們的致敬和对加拿大法裔先驱们的辉煌战绩的歌颂,而是围绕艺术王国展开想像,赋予了这种怀旧情结更普遍的涵义。正因如此,内里刚的怀旧不仅超越了个人范畴,还超越了集体和民族:可以说作为生活在现代社会的内里刚,他的怀旧情结还代表了现代人的一种共同情结:那就是对人类共同的童年——世界之初的怀念,对被逐出伊甸园之前的美好时光的怀念。

他诗中的大写的“童年”和“往昔”来自更广泛更遥远的人类的共同记忆,它是人类的童年,人类的黄金时代。它纯洁无瑕,无忧无虑,是完美、美和理想却一去不复返的混沌初开的年代。在古代神话中, 神灵显现并创造世间万物之际是一个神圣时间[2](P71),这个有神灵庇佑的宇宙初生的时代具备了人们所需要的一切幸福,是人类的天堂和乐园。在《神圣与世俗》中,艾里亚德指出,对生活在远古时期的人们来说,在线性的普通时间之外存在着另一种时间,即“存在于现时中的初始神话时间”的神圣时间,这个神圣时间是“可以无限制地循环、无限制地重复”。[2](P60―61)最典型的神圣时间是 “神灵显现并创造” 宇宙的起始时间,是世间万物被创造、第一次被充分展现的神奇时刻。[2](P71)它是具备人们所需要的一切幸福的伟大时代,是造物主和宇宙初生的时代,也就是人类失去的天堂。这就是为什么人类总是怀念完美的世界起源时代:

人类带着思念看着那个世界,在那里只需伸伸手就可以吃到美味成熟的果子,无需耕作、播种、收割就可以五谷满仓,不知道辛苦劳动的必要,只要想到某个愿望就可以实现、而不会因为物质的局限或某种社会禁忌而使愿望遭受伤害、损失、或破灭。[3](P133―134)

回到混沌初开的年代,回到一切都完美无缺,生机勃勃,无忧无虑的人类之初,是被逐出伊甸园的远古时期的人们所追求的回归,是远离上帝、失去神灵的眷顾、要独自面对生与死的现代人类挥之不去的情结。人们希望借助于这一“轮回”,回到世界之初,回到宇宙诞生时新鲜而强大的时代,回到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富有的黄金时代,将人类从充满虚无和死亡的生存中拯救出来,这是人类自古以来魂牵梦萦的心愿,贯穿在内里刚诗中的怀旧情结正是人类这一亘古未变的古老梦想的体现,他所怀念的“童年”“昔日的花园”正是人类失去已久的乐园。

可以说,内里刚的怀旧情结源自个人,传承于集体,追本溯源来自人类对美好的世界之初的深深怀念。他在诗歌中哀悼的是自己一去不复返的童年,也是法裔加拿大民族曾经辉煌的过去,更是人类被驱逐出界再也回不去的伊甸园。在内里刚的诗歌中,个人、集体和人类的共同情怀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曲曲令人动容的忧伤的挽歌。

内里刚出众的才华和悲剧性的命运使得他成为魁北克文学史上一位被神化的人物,如魁北克文学评论家洛朗·马友所说“内里刚代表所有的诗人:是被诅咒的,神圣的,不被理解的,被研究的,被赞美的,浪漫,古典和现代的诗人。”[4](P16)他常常被看作是被诅咒的诗人的化身,不被周围人理解的天才的代表,他就像一个黑色天使,一位沦落街头的王子,高贵却不被重视,才华横溢却处处碰壁,空有理想的翅膀却被束缚在世俗的现实中不能展翅高飞。与现实的格格不入使得诗人不断怀念过去,在往日的回忆中寻找快乐和安慰。而这种对过去的沉迷,让内里刚更加难以接受现在,对天真无邪的童年的眷恋也使得现实生活中的内里刚最终无法迈过 “二十岁”的那道门槛,进入成年人世界。美好的童年一去不返,“二十岁”的门槛无法逾越,只有像“金舟”一样沉入无底的深渊,内里刚在19岁的花季永远地沉入精神分裂的黑夜,止步于二十岁的门槛,永远留在了昔日的花园。这是内里刚对纯洁无瑕、无忧无虑的童年的眷恋,对一切逝去的美好时光的怀念,是对一去不复返的人类的黄金时代的坚守,也是作为醉心于艺术王国的诗人对世俗生存的不屑和对无情流逝的岁月的一种悲壮而绝望的抵抗。

[1]Gilles Marcotte,unelittératurequisefait,Montréal, HMH, 1962.

[2] Mircea Eliade,LeSacréetleprofane, Paris, Éditions Gallimard, 1965.

[3] Roger Caillois, L’Hommeetlesacré, Paris, Gallimard, 1950.

[4] Réjean Beaudoin,Uneétudedespoésiesd’EmileNelligan, les Editions du Boréal,1997.

(责任编辑 高 霞)

TheGardenofYesterday- The Complexe of Nostalgia in the Poems of Emile Nelligan

CHEN Yanping

(SchoolofForeignLanguages,BeijingUniversity,Beijing, 100871)

As one of the most popular poets in Quebec, Emile Nelligan opened a new age in Québec’s poetry by introducing symbolism and Parnassianism into Quebec’s literature. Nostalgia is 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topics that go across Nelligan’s works of Poetry. On the one hand, the poet keeps thinking of the old happy time of his childhood that he has lost. On the other hand, he wears a big face of anxiety to the reality and tries to refuse the world of adults. The garden of yesterday represented in his poems is full of symbolic images. The complexe of nostalgia in Nelligan is not only due to the poet’s personal sensitivity and loneliness, but also a reflection of the collective conscience of the French Canadians, or even a manifestation of the modern humain’s anxiety in general.

Emile Nelligan; Quebec’s poet; Nostalgia; Garden of yesterday; French Canadian

2017 - 03 - 13

陈燕萍(1967―),女,文学博士,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中国加拿大研究会常务理事,研究方向: 加拿大法语文学。

I711.072

A

1671 - 7406(2017)04 - 0110 - 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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