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纪末的夏天

2017-03-31 16:10李骏虎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6年9期
关键词:方芳老姜南平

李骏虎

一场关于走还是留的争论,在被七八张破旧的办公桌分割成迷宫的大办公室里激烈地进行着,有人靠在椅子背上,有人干脆把自己的半拉屁股搁在办公桌边沿上,还有人在桌子之间走来走去,并且不得不绕过栽着半死不活的植物的几个大花盆和靠着桌子的各个侧面摞起来的各种报纸杂志的混合障碍物,更多的人靠着桌子或者文件柜站着,环抱双臂,一言不发,眼神跟着不停变换的演讲者移动着。其实,这只是一场没有实际意义的辩论,真正左右这些人命运的会议,正在楼上的某个小会议室里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那几个被称为领导的人,此时正围坐在会议桌前,或者抽烟,或者不抽烟,翻动着手边的文件,听某一个人一边念一边解释这份文件,只是,偶尔有人会因为抽烟太多嗓子发痒而咳嗽一下。

严小满安静地坐在大办公室最深的角落里,守着那部这时显得过分安静的电话。这场讨论和她关系不大,她不是在编人员,只是个负责收发信件和报纸的临时工,是留在老单位转到某个部门工作,还是跟着自收自支的新单位搬到新租用的写字楼去,这是那些在编的老职工正面临的选择,而她似乎没有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利:新单位将在经费方面自负盈亏,假如领导不愿意负担临时工的工资,那她就只能重新去找工作了。严小满胳膊肘支在桌子边上,垂着头,有些过长的留海遮盖着她从小被人取笑的微微凸起的大额头,两排像街边的常青树一样整齐密实的睫毛扑扇着,在圆润的脸颊上留下浅浅的阴影,因为上唇显得有些略短,总是露出一排细密洁白的上齿来,平时总给人留下爱笑的印象,但此时只有她那因为正在最有活力和发育到最好的年纪而显示出女性生理美的下巴微微地在光洁的皮肤下形成一个俏丽的小漩涡。此刻,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更没有人在意她的命运,每个人都在近乎愤怒地向大家陈述着自己的老资历和对单位的大贡献,徒劳地为自己争取着在即将到来的变革后的合适位置,男人们嗓门高得像要打架,女人们却莫名其妙地间或发出带着古怪兴奋的大笑。严小满默默地望着眼前的一切,泪水慢慢地蓄满了两只过于美丽的大眼睛,目光变得模糊起来,她没有想到自己的处境,她在想患有精神病的妈妈和仿佛已经退化了语言功能的爸爸,但是那个让她心里一疼而流下眼泪的却是正在上初中的妹妹——只要这三个人还活着,她就永远也不会想到自己。

因为微微地弯着腰,她的花格子衬衫胸前的两个扣子之间出现一个宽大的缝隙,在她不自觉的情况下,有些过于丰满的乳房从那里被一个人无意中窥见了,半边雪白的乳房和包裹着它的紫色胸罩的蕾丝花边仿佛一杯度数很高的洋酒,让那个人的脸上绽露出诡秘的微笑,眼神渐渐变得有神而光亮起来。他靠着文件柜,坐在严小满右侧门口的一盆高大的龟背竹后面,把罩着土黄色布套的椅子反过来,两只胳膊肘趴在椅背上倒骑着椅子,一边饶有兴味地听着同事们的争论,一边拿着支圆珠笔在龟背竹的叶片上写着字。这个上身长下身短的胖子,原先因为无聊而微微塌下去的腰,此刻受到新的发现的鼓舞,竟然弓了起来,仿佛一只发情的大猫,不时地朝严小满那边转过脸去,从无框眼镜的镜片边上朝她略显沉重的胸部扫一眼。

“大冯,你一句也不吭,是不是领导私下给你吃过定心丸了?”

听到有人叫他,胖子笑眯眯地抬起头来,从龟背竹叶片上面望着靠窗站着的那个描着很重的眼线的中年妇女,她有着一张和年龄不相称的过分光滑细腻的脸,像一件瓷器,要不是从鼻翼到嘴角两侧的男性化纹路,倒也有几分妩媚,原本徐娘半老,脑后却揪起了一个小女孩刚留头发的那种朝天辫,把所剩不多的一点儿风韵破坏了个干净,使她的外形和性格一样呈现出男女莫辨的印象,给人的综合观感是,她属于那种喜欢做主的女人,无论在家里还是单位,都愿意别人以自己为中心。大冯呵呵地笑着离开椅子,一路用手轻轻推开那几个走来走去的人,走到中年妇女身边去,一手叉腰,一手拍在她的肩膀上,俯视着她的眼睛调笑:“领导怎么会想到我啊,就算他们来问我,我也会说,吴姐走我就走,吴姐留我就留。”他把脸凑近了压低声音说,“吴姐,你说咱走不走?”吴姐在众目睽睽之下有些羞涩,假作嗔怒狠狠打掉肩膀上大冯的那只手,推开他骂道:“你爱走不走,跟我有什么关系?大冯你就是个油痞!”自己先笑起来,一圈人都笑起来,大冯也得意地笑着,目光穿过人缝去望远处角落里的严小满。

严小满被惊动了,她一直在混亂中努力地想听清每个人说的每句话,试图从中捕捉到对自己有帮助的信息,她抬起头正看到那些开心地哄笑的脸孔,自己却笑不出来,只好扭过脸去望窗外阳光下那些蒙着灰尘的柳树枝叶,在这之前,她被大冯看到了那双兔子般红着也兔子般无助的大眼睛。然后,她站起来低着头走了出去,在走廊里,她依然能从那些高低纷乱的声音里分辨出哪句话是谁说的,但是那些话的内容依然只跟说话人本人有关,他们也会互相提起,却从没提到过她。她走进女厕所,弯下腰来朝两个厕位隔间探头探脑地瞄一眼,确定没有别人后,从包里拿出一部手机来,拨了一个号,通了,对方却一直没有接。她认为是信号不好,把手机天线拔出来,又拨了过去,这回对方果然接了,但只说了一句:“你好,我在家,一会儿到了办公室打给你。”就挂了。她失望地收回天线,把手机放回包里,抽出一块纸巾来团在手心,拉开厕位上的绿色木门,进去上厕所。

严小满从厕所出来,弯着腰在外面公用洗手间那里洗手,大冯从男厕所出来了,站在她背后问:“要不要帮你拿着包?”严小满说不用不用,直起身来笑着看大冯一眼,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把挂在左手小臂上的包拉开,夹出一张纸巾来擦手上的水,一边打量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大冯就着水管飞快地洗完手,满是青春痘疤痕的脸上堆满笑容,眯着眼睛望着严小满说:“给我一张纸擦擦手。”严小满说,好好,又抽出一张纸巾来递给他,脸上有一点点发烧,赶紧转过身走出去作为掩饰。大冯跟着她出来,赶上一步问:“你有什么打算?”严小满不由扭头看他一眼,实在没想到会有人这样问自己,心里就是一阵酸楚,想笑,眼睛却模糊了。

“你要愿意去新单位,我可以给领导说说,肯定还会招聘新人,怎么说你也比他们熟悉业务。”大冯笑眯眯的眼睛很深邃。

严小满的眉毛就扬了起来,大额头堆起浅浅的皱纹,心里的快乐直接从眼睛里飞了出来,跺跺脚跟叫道:“真的吗?”

大冯把手掌在她眼前摆摆说:“嘘——别叫唤!”他收敛了笑容,严肃地抿抿薄嘴唇说:“这样吧,晚上我请你吃饭,咱们再商量。”他的口气不容置疑,严小满也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了。

有些人等不到楼上的会议结束就提前下班走了,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比起上班来,自己的生意对生活更重要一些。留下的人占大多数,像平时一样对自己的人生并没有主动的想法,他们习惯了等待单位和领导的安排,这个时候,他们的心情少见地有些激动,那些个平时还算亲切和随和的领导,此时在他们的想象中都庄重而值得信赖,他们愿意把自己的命运交在这样的人手里去安排。这么多人没走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确实还没到下班时间,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有两个人坐着没动,这两个人都四十左右的年纪,瘦瘦高高有些端着肩膀的是办公室主任张新民,他天生不长胡子,脸颊瘦削皮肤松弛,而且像初中学校的教务处主任一样饿纹入嘴,留着大众的三七分头,眼神温和,稍微有点儿三角眼,从表情上看一点儿都没有做领导的威严。事实上,这一下午他一直坐在大家中间,一点儿也不起眼,而且比别人说的话少很多;那个留着长发微微有些发福的是艺术总监老姜,上唇刮得铁青,下巴上留着一簇短须,脖子上有两道可疑的抓痕,并排贴着两条创可贴。大家都愿意相信这两个人会比其他人得到可靠的信息,于是像一片被磁铁吸引的铁屑,看似没有规律,实际上都是围绕着他们俩坐着,连眼神都是被磁化了的。

严小满和大冯回来后,老姜出去接了个手机,回来表情凝重地看看大家,用一种非常淡泊的语调宣布:“我朋友打电话来说,咱们新单位的领导,可能会从上级主管部门空降。新单位也要事业编制企业化管理,走还是留,你们自己拿主意吧!”大家都诧异地嗡嗡起来,张新民对他如此轻率地散布传言表示不满:“楼上的会还没有结束,老姜你从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老姜轻蔑地笑笑,看他一眼说:“信不信由你吧,我还有个饭局,先走了。”

大家惊恐地目送老姜出了门,又一起望向坐着没动的张新民,吴姐带头问:“张主任,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哼哼!”张新民冷笑两声看看他们说,“自己拿主意吧,我也说不好。”

大冯一直倒骑着椅子笑眯眯地观望着这一切,他打个哈欠站起身来,慢悠悠地走出门去,走到门口站住,转过身来,抬起一只手,对担忧地望着他的严小满勾勾手指头。严小满脸上有些发烧,收回目光看了半天斑驳的桌面,没敢抬头看有没人注意到自己,突然挽起包来就往出走。大冯在楼梯口站着,看到她出来,径自先下楼去了。严小满听见吴姐在嚷嚷着骂:“大冯,你个油痞,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勾引人家没结婚的小姑娘!”她背上的肌肉就是一紧,仿佛被谁狠狠地推了一把,脚步踉跄着往前冲。

出来单位大门,严小满朝街边张望一眼,看见大冯已经拦住了一辆黄色的面的,正拉着车门对她招手。严小满尽量从容地走过去,耳朵里还回响着吴姐那句话,脸上笑容就有些牵强,但她还是惊讶地打量了一眼大冯说:“打的呀?不远的话走过去吧,好不好?”大冯扳住她的肩膀,有些蛮横地说:“别啰嗦了,这算个啥!”把她推进车里。大冯关上车门,坐在严小满对面,严小满看看他,忍不住笑,問道:“去哪里啊?不贵的话我请你吧?”大冯不屑地摆摆手,摸摸下巴上浓密的胡茬说:“在省城还没有我冯刚玩不转的地方,你听我的安排就对了。”

车往北走,行道树都是高大的垂柳,枝叶在夏末时节油汪汪地滴答着虫子排出的粘液。北城集中着省城的所有首脑机关,这些垂柳都和这些机关的办公大院一样有年头了,显示出一种安逸的颓败情态。穿过几条街巷,拐进省政协所在的那条大街,世纪之交的内陆省城,文化休闲风气方兴未艾,这条街是著名的茶社和酒吧集中的地方。他们在两层楼的“清新雅韵”茶楼前下了车,大冯扔给司机一张十块钱,没等找钱,跳下车就走。严小满下了车,看看大冯的背影,没动脚,回头看看司机,司机也看看她,司机探头望了望茶社的招牌,结合刚才在车上听到的对话,大概思考清了他们的关系,就坚定地说:“小姐,请帮忙关上车门。”

大冯等在茶楼门口,帮她拉着门。严小满闪身进去,低声对大冯说:“其实我一点儿也不饿。”大冯没搭理她,对迎上来的穿红旗袍的服务员说:“老地方。”服务员看一眼他身后的严小满,严小满扭头去看旁边鱼缸里的金鱼,服务员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说:“好的领导,您跟我来。”

严小满以为要从中间的宽楼梯上楼,却被领着顺旁边的窄楼梯下了地下室。地下室装修得古香古色,走道两边的墙被挖出一排壁龛,里面摆放着盆景还有仿制的古董瓷器。垃圾箱上还点着熏香,发出一种幽幽的说不出来的古怪香味。服务员把他们领进一个宽敞的包间,有一张仿古的棋牌桌,还有一张宽大榻榻米,榻榻米上是一张小茶几,两边摆着海绵靠墩。大冯进门就踢掉皮凉鞋上了榻榻米,盘腿坐在茶几旁边,严小满有点儿不知所措,她想走过去坐到棋牌桌旁边的椅子上,犹豫了一下,还是在榻榻米边上坐了下来。服务员站在地下笑吟吟地问大冯:“领导看要点什么,给女士要点什么呢?”大冯侧了侧身,把手伸进屁股后面的裤兜里,他扭曲着半边脸,仿佛屁股后面有个硬邦邦的东西硌得难受,然后他很费劲地把那个东西拽出来,扔到了面前的茶几上,是一摞还被纸条捆扎着的百元大钞。他没有看严小满的表情,只望着服务员说:“那什么,我存的好茶还有吧,我们就喝那个。嗯,你给拿几盘小吃吧,开心果葡萄干什么的。另外,再拿一瓶‘XO吧”

严小满就像被蝎子蛰了一下,赶紧给服务员摆手:“别别,不要酒不要酒,我不会喝酒!”她试图站起来,却被大冯探身过来拽得歪坐下,大冯皱着眉头说:“酒是我要喝的,你慌什么!”严小满红了脸,打他一下说:“去去,我是不想浪费钱,洋酒太贵了!”大冯拿起茶几上那摞钱,高高地抛起,看也不看它落在哪里,不屑地说:“钱是什么?钱是王八蛋!”严小满翻他一眼,忍不住笑了,在头顶的灯光照射下,她光亮的大额头在漂亮的脸孔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服务员走后,大冯让严小满脱了鞋坐到榻榻米上来,严小满没动弹,大冯抬抬屁股吓唬她:“你不脱我就替你脱呀!”严小满剜他一眼骂道:“讨厌!”自己脱了鞋,先把包甩到榻榻米上,跟着自己爬了过去,坐在茶几的另一边。

服务员端来沏好的茶和调好的酒,把几样小吃摆在茶几上,微笑着说:“两位慢用,有什么需要请按桌上的呼叫器。”大冯说:“出去把门关上。”他给自己倒上酒,看看严小满,给她面前的杯子里倒了一点点说:“你尝尝,不让你多喝。”严小满剥着开心果,翻动眼皮看了大冯一眼说:“说好的去吃饭,带我来这种地方!”大冯举着酒杯说:“这地方怎么了,多有文化品味,说话也方便。”他鼓励她端起杯子,“你尝尝,跟饮料没什么区别。”严小满鼻子里哼了一声,还是端起杯子来和他碰了碰,小心地送到唇边去,舔了舔,果然甜丝丝的,就笑起来:“这就是‘XO啊,比我小时候喝过的红葡萄酒还甜,我上初中的时候过年喝过一口葡萄酒,到第二天还是晕的。”大冯说:“可不就是,这是调过的酒,相当于饮料。”他看着严小满把那点儿酒喝完,又给她倒上半杯。

严小满着急言归正传,把玻璃酒杯举在手里玩着说:“谢谢你啊大冯,碰上这种事,方芳不在我也没个商量的人。再说了,人家方芳和我不一眼,还有老……”自觉说漏了嘴,不好意思地去望大冯的脸色,大冯哼哼着说:“这都是明摆着的事么,方芳当然和你不一样,她比你来得早,又和老姜有一腿……”

严小满打断他说:“别说那么难听,我觉得方芳是真心喜欢老姜。”

这话惹得大冯发笑:“算了,别和我说爱情,老姜孩子都上初中了,他是典型的婚外恋!至于方芳,不就是个第三者嘛,你别以为他们有多高尚。”

严小满若有所思地笑了,就在一周前,老姜的老婆冲进单位,当着所有人的面对方芳连打带骂,把方芳的半边脸都打肿了,还揪下了她几绺头发。老姜拦在中间,脖子上也被抓了好几把,贴着两张创可贴遮羞,还要把衣领竖起来。“我想晚上去看看方芳,她不知道好点没有,能不能上班了。”严小满轻轻叹口气。

大冯冷笑着说:“先顾你自己吧!听说你爸身体不好,你妈妈脑子有问题?”他习惯了这样直不愣登毫无遮掩地说话,从来不考虑对方的感受。“你一个小姑娘,怎么养活他们啊?”他直盯着严小满的脸。

严小满扑扇扑扇长长的睫毛,眼泪挂在下眼皮那里,咬了咬下嘴唇,没说话。大冯清楚地看见她的牙齿把嘴唇咬得一会儿没了血色,一会儿又红润起来,严小满嘴唇上那排淺浅的牙印让他的心跳加速,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像长了脚一样狠狠地踹了几下胸腔,他俯身捡起刚才抛在一边的那摞钱,“啪”地拍在严小满面前的茶几上:“拿去寄给家里吧,不够再跟我说。”严小满惊惶地去推他的手:“不行不行,我不要!”大冯直起身来瞪着眼睛嚷:“啧,别跟我这样,我大冯没别的,就是讲个义气,不怕,不叫你还!”

严小满定定神,轻轻地抽动嘴角:“我不能花你的钱,我自己能挣钱。”大冯逼视着她:“你说,你一个小姑娘,凭什么挣钱?你说!”

“那我也不能花你的钱啊。”严小满翻起眼皮看大冯一眼。

大冯嘿嘿笑起来:“就算你陪我喝酒,我高兴,行了吧。”他举起酒杯说,“来,妹子,干一个!”

洋酒甜丝丝的,严小满很享受这种味道,自己也想喝起来,一会儿感觉身子有点发飘,心情也出奇地好了,大冯讲话很风趣,她就不停地笑,嘴像盘子里的开心果一样合不拢。大冯受到鼓舞,试探着给她讲些酒桌上听来的黄段子,严小满听得双颊发烧,不停地拿葡萄干砸他。正热闹,严小满包里的手机响了,她拿出来,侧过身去接。大冯没想到她会有手机,多少有些诧异,坐在一边目光沉静地研究着她。

地下室信号不好,但听筒的声音显得很大,大冯清楚地听见有个男人不耐烦地问:“你在哪里……我去接你。”严小满撒谎了:“我和同学在一起,明天再联系啊。”她匆匆挂了电话,看大冯一眼,笑笑,扶着墙穿好鞋,歪歪扭扭去开门。

大冯问:“你去哪儿?”她脱口而出:“你别管!”大冯就知道她是上厕所去了。

严小满上完厕所回来,说了声头晕,鞋也没脱,就歪倒在榻榻米上。大冯跳起来,迈过茶几,到了她这边,探身把门关好,跪下来拍拍她的脸,笑道:“不是吧,喝醉了?”

严小满面色绯红,闭着眼睛笑笑。大冯把她抱起来,嘟哝着说:“你放心,以后有事就找哥我!”严小满又笑笑,鼻腔里呼出热乎乎的酒气。

大冯一手抱着她绵软滚圆的肩背,一手解开了她胸前的纽扣,然后一把拉掉了胸罩,低头吮住了她鼓胀的乳房。严小满挺了挺身子,发出含混的呓语。大冯在她身侧躺下,又用那只手解开自己的皮带,捉住严小满的胳膊,把她的手塞进了自己的裤裆里。严小满嘟哝了句:“你讨厌……”握住了他。大冯呵呵地笑,一边解开她的皮带。她任由他的摆弄,扭动身体,使他能顺利地脱掉她的短牛仔裤,露出和胸罩一样的紫色束腰内裤来。

大冯要脱她的内裤时,严小满反悔了,她把大腿夹得紧紧的,尽力地挣扎着,但只是拼命地扭动身体,没有发出让他退缩的喊叫。大冯身躯沉重,力量很大,没费太大的力气就制服了她。严小满浑身一颤,睁开了眼睛,不由自主抱住了他粗壮的腰和臀,她想说句话,可是一直在重复一句:“哥,我忘不了你,我忘不了你……”

方芳靠在沙发上,妈妈坐在她旁边,用手里握的一把核桃钳子夹核桃,母女俩正在看电视。晚饭后爸爸照例去地下室的暗室里冲洗他白天拍的相片去了。方芳拒绝回答父母她一个星期没去上班的原因,老两口相信女儿从小锻炼成的独立能力,也没有深究——冒失地打电话到女儿的单位去问个究竟,这样的事情不是他们的作风。严小满来过家里一次,方母也问过一句,严小满嘻嘻哈哈地说:“没什么没什么,就是同事之间闹点矛盾。”竟然搪塞了过去。

方芳眼睛看着电视,心里一点儿也不平静,老姜老婆来单位闹,她一点儿也没有害怕,甚至当时有些木然,仿佛事情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可就在这节骨眼上单位要分离出去,逼着她不得不考虑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要不要借着这个机会离开老姜,比如说老姜要留在老单位,她就去新单位;老姜要去新单位,她就想办法留在老单位,这样跟他撇清了,开始自己的新生活。待在家里这几天,她一直在思考是否有避开世俗生活的烦恼的必要,因此举棋不定。最后父亲遗传给她的那一点儿艺术气质帮了她的忙,她最后的决定是随它去,如果上天仍然把她和老姜安排在一个单位,那她将继续坦然面对自己的爱情。

楼下的街边是个夜市,炒菜的“滋啦”声和那些个光着膀子的人喝着啤酒的吵闹声混响着,时而又清晰地分离开来,在“滋啦”声和吵闹声的间隙里出现一种出奇的宁静。就在这时,方芳听到有个熟悉而奇特的嗓音喊了一声:“严小满!”她侧耳细听,虽然街市上声音很吵,她还是又听到一声同样的叫喊,而且马上就判断出这是同事大冯的声音,全单位只有他一个人喊人时拖着那种奇怪的抑扬顿挫的音调。方芳的第一反应是大冯和严小满在楼下夜市吃饭,她从客厅去了厨房,从阳台打开的窗户朝下望,一团团的树冠下很多人坐在白炽灯的光芒里吃饭、说笑、碰杯,烤羊肉串的香味和炒豆芽的烟味交织在一起,让她的眼睛有些发酸。她探出头去,用戴着隐形眼睛的圆眼睛,先是朝下,然后左右看看,没发现什么熟悉的身影。

方芳转过身来往客厅走,压着白条的蓝色运动短裤包裹着她有些苍白的腿,因为苍白,皮肤上那些细小的汗毛很清晰,显得毛孔发黑。在家里,她通常穿一件运动短裤和圆领文化衫,父亲去地下室后(老头通常要在地下室待到午夜之后),她把胸罩摘掉了,这样舒适多了,她的乳房自由地垂挂着,乳房的形状不像一般的成熟少女一样紧凑而挺立,而是以一种舒适的形态悬挂在胸脯的下方。这是遗传自她的姑姑,母系的特征通过父亲的基因转嫁到她的身上,而她的性格,也和姑姑很相像,却跟自己的妈妈有着明显的差异。

她刚在沙发上重新坐下,门铃响了,节奏紧凑显示着门外的人急火火的个性。妈妈看了女儿一眼,没动窝,方芳站起来过去打开门,严小满就挤了进来。严小满问了声阿姨好,就拉着方芳去了她的卧室。打开灯,方芳关上门,严小满已经把自己扔在了她的床上,她躺了一秒钟,又弹起来瞪着眼睛打量好朋友:“没事了吧你?”方芳站在对面正研究她,面无表情地说:“我刚才听见大冯叫你,你是不是和他在一起?”严小满像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哈哈地笑起来,就差弯着腰滚到床下去了。方芳站着没动,看着她搞怪。严小满抬起脸来,仍旧乐着,撇撇嘴说:“我怎么会跟他在一起!”方芳说:“你别不承认。”严小满说:“我就不承认!没有的事我承认什么?”

严小满看了一眼方芳下垂的乳房,转移话题:“单位的事你都知道了吧,你打算怎么办?”方芳把椅子上的一个毛绒兔子抱起来,坐到椅子上说:“随便,我就是个搞美术设计的,在哪里都一样。”严小满挑挑细细的眉毛,大额头上又堆起了密密的纹路,低声说:“老姜和你聯系了没有?”方芳直盯盯地看着她摇摇头。严小满有些怀疑地审视着她。方芳说:“你今天住我这儿吧,咱晚上说说话。”严小满赶紧摇头:“别了吧,我今天回去要洗澡。”觉得说漏了嘴,又哈哈笑起来,问好朋友:“你明天去上班吧,看样子明天要开会。”方芳迟钝地点点头。

“那好,你还是骑车到我楼下,我在老地方等你。”严小满站了起来,拎起她的包。方芳也站了起来,两个人没有马上出门,又站在那里面对面说了半天话。

方芳骑着二八坤式自行车来到严小满租住的小区门外,看见严小满正站在离公交车站牌不远的地方等她。严小满也看到她抻着细长的脖颈、顶着染成浅红色的蘑菇头过来了,她冲她扬扬手。方芳来到严小满跟前下了车,严小满把自己的包交给她,抢过车把说:“走吧,你坐后面。”方芳推让一下说:“今天我来带你吧?”严小满说:“不用,我比你劲儿大。”

朝晖从行道树的缝隙里投射到省城匆匆的上班族身上,严小满穿着红底白点的连衣裙骑着自行车,后面驮着穿牛仔短裤和白背心的方芳,两个人说说笑笑地混迹在自行车流里。方芳不时地提醒她:“到十字路口提前看有没有交警,叫我下来啊。”严小满脚下使着劲,满不在乎地说:“没事,我抛个媚眼儿什么都解决了。再说,咱交警里有朋友。”两个人乐个没玩。

和她们路线一致的403路公交车从后面追了上来,相对静止地运动着。方芳抬眼看到车厢里有一对年轻男女正望着她们,男的穿着咖啡色的西装,戴着金丝边眼镜,肩膀上挎着背包;女的穿着一件浅粉色的线衣,面颊狭长,颧骨和眼眶靠得很近,她脑后扎着短辫,头上别着乡下人惯用的那种黑色的钢丝发夹,两鬓各别着好几支,她正眼神茫然而好奇地望着骑着一辆自行车的方芳和严小满,看到方芳也在望着她,赶紧扭头对她身边的年轻男人羞涩地笑了一下,那个男人一手拉着吊环,一手揽住了她的肩膀。方芳惊讶地发现她脑后还别着一根带小碎花的发夹,她推测他们一定是从北方的乡下来的,那里的天气已经有些变凉,所以他们穿着那样的装束下了火车,来不及换衣服就融入了省城依旧炎热的夏末里。

到了单位,严小满已经是满头细汗,体温蒸腾着她身上的香水味,她很开心地把方芳的自行车推进车棚里锁好,笑着过来和好朋友一起上楼。严小满舍不得买一辆自行车,更不愿意花一块钱坐公交车上班,她算过一笔账,每天上下班坐公交车的话,一个月就要六十块钱,这些钱就会让当油漆工的爸爸好几天的汗水白流了,虽然他只是他的养父,但他从小照顾着她和妹妹还有脑子有毛病的妈妈,爸爸是这个世界上她认为最可怜最让人心疼的那个人。因此她愿意每天骑着方芳的自行车,带着好朋友上班,这让她觉得每个月多赚了六十块钱,成为一件非常令她开心的事情。

两个姑娘一路说笑着上了楼,一走进楼道,严小满就发觉气氛不对,跟昨天乱哄哄吵成一片不一样,楼道里很安静,路过各个办公室的门,都会发现里面的人神色很严峻,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情。方芳好几天没来,对这一变化很木然,严小满赶紧拉着她走进了大办公室。吴姐板着脸坐在办公桌后面,抬眼看了看她们,仍旧低下了头去。严小满刚要问怎么回事,大冯跟在她们屁股后面进来了,他像一条优种猎犬闻到了猎物的味道,笑嘻嘻地俯视着满脸茫然的严小满和方芳,用幸灾乐祸的语调宣布:“嗨,这下可好了,谁也用不着吵吵走还是不走的问题了,人家万众一心要叫咱们扫地出门啦。”原来本单位的兄弟部门联名给领导上书,拒绝不愿意跟着新单位分离出去的人员安插到本部门,以免那些资历老的人留下来影响到本部门原有人员的提拔。

这个消息一传出来,一种同仇敌忾的情绪迅速从每个人心里被激发了:既然人家联合起来堵死了咱们的退路,咱们就要团结起来破釜沉舟开创一番新事业给他们看看!领导们发现,做了很多天动员大家去新单位创业的工作,在这个早上取得了意想不到的好结果。

当天就召开了新单位筹备情况通气大会,会上宣布了新单位的名称:化雨传媒文化公司。果然像之前传说的那样,新成立的传媒公司在用人性质上采用老办法和新办法相结合:原先在编的人员,依然占事业编制,原先不占编制的和即将新招聘的人员,采用聘用制,档案在人才市场托管。严小满和方芳都属于后者,她俩坐在一起,手挽着手,严小满盯着主席台上一个可疑的生面孔,那个人的肩膀比他旁边的人要宽厚很多,脑袋也要大上一圈,稍微有点儿酒糟鼻,但目光很清亮和友善,正微微歪着脑袋打量着台下的每个人;方芳也望着主席台,但目光空洞,别人不知道她在看谁,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会场里响起一阵疏密不齐的试试探探的掌声,主席台上那个魁梧的酒糟鼻站起来给大家鞠躬,果然他就是“民间组织部”早就认定的那个从主管部门空降下来的新单位的负责人。今天他往主席台上一坐,很多人就明白传言是真的了,只不过就像对待上了超市货架的商品,只等着贴上标签才能正式出售罢了。很多人之前都认识这个叫曹全军的人,只是熟悉程度不同,交情也有深浅,因此从听闻他要从主管部门的综合处副处长空降到新单位当一把手,到他真的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有些人欢呼雀跃,有些人暗自神伤,也有些人不以为然,更多的人只是感到陌生和新鲜。大会主持人宣布,请“化雨传媒”总经理曹全军同志给大家讲话,掌声就像机关枪声一样激烈了。大冯和吴姐并排坐在台下第一排,老姜坐在吴姐另一边,他鼻子里发出两声轻微的哼哼,不屑地看了一眼正笑眯眯地对新领导行注目礼的办公室主任张新民。吴姐悄悄在老姜腿上拧了一把,低声说:“你得意什么,不就是传了个小道消息吗,又不是你自己当了领导!”老姜故意粗门大嗓地回答她:“给我当我也不稀罕!”吴姐没想到他会这么大声,吓得吐了吐舌头,看看台上领导们的脸色,赶紧坐正了身子,半天后无声地嘟囔一句:“神经病!”

严小满坐在大冯后面,用鞋尖狠狠地踢了一下他从椅子下面勾回来的小腿,大冯收回了他的腿,脑袋没有动,脖子依然挺得很直,后脖颈上有一个带脓尖的火疙瘩很惹眼。

403路公交车绕了大半个市区,它的起点是城北的火车站,终点是城西的体育馆。钱婷跟着尹南平走出拥挤的火车站,在站前广场找了个地方整理了一下带的大包小包,又挽着手走向街对面的公交车站牌。虽然之前来过两次省城,给尹南平送她织好的毛衣,但对于一个在小县城长大的姑娘来说,偌大的省城对于她依然是两眼一抹黑,她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尹南平,这个她深爱着和依赖着的年轻男人。相对于小县城长途公共汽车的挤成一团吵成一片和难闻的汗腥味,省城的公交车环境让钱婷第一次感受到了大城市的美好,车窗竟然那么大,那么干净明亮,当垂柳的枝条拂过宽大的车窗,钱婷心里涌上一种幸福感,为了她竟然能和窗外大街上那些骑着自行车或者走在树荫下的人行道上的人一样生活在这个大城市。而这一切都是尹南平、这个她深爱着的人带给她的,也是她五年来对他忠贞不渝的爱情所换来的。让她脸上冒出一层细汗的,不是省城的酷暑,也不是身上不合时节的浅粉色的线衣,而是新婚燕尔的幸福感和即将和爱人在这个大城市双宿双飞的心底暖流。

尹南平穿着婚礼上的咖啡色西装,拉着车顶的吊环,钱婷拉着他悬在空中的胳膊,他们的行李就在脚下放着。钱婷看了看车厢里悬挂的两排吊环,低声问尹南平:“哎,车里挂这么多圈圈是干什么的?”尹南平看看她无辜的眼神,扑哧一声笑了,钱婷的脸腾地就红了,她知道自己是闹笑话了,可又不知道错在哪里,执拗地望着他等待回答。尹南平俊秀的脸上浮现出因为爱怜而生发的忧伤,他低声告诉新婚的爱人:“傻瓜,这都是给那些站着的乘客当扶手拉的啊,像我这样。”钱婷的脸更红了,她无法释放自己内心强烈的羞怯,悄悄地拧住了尹南平胳膊上的肉。尹南平龇牙咧嘴地笑着,承受着这幸福的痛苦。

突然,钱婷发现车外一个坐在自行车后面的女孩在盯着她看,那个女孩像电视上木偶剧里面的演员一样染着浅红色的头发,她穿着比胸衣大不了多少的白背心,和刚刚能兜住屁股的牛仔短裤,短裤的裤边好像刚用剪刀胡乱剪开,毛边的。前面那个骑自行车驮着她的女孩穿一件白底红点的连衣裙,光亮的额头在朝阳的光辉里堆起细细的皱纹,她起劲儿地蹬着车子,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容。钱婷心里一动,她在一闪念间想象着自己染着后面的女孩那样浅红色的头发和前面的女孩那样无拘无束地大笑,但她赶紧摆脱了这种不切实际想法:“我是个正经的女子,怎么可能像她们那个样子呢!”因为羞涩,她下意识地攥住了尹南平的衬衫的前襟,把脸埋进了他单薄的肩窝。

他们回到尹南平租住的住处,按照钱婷妈妈的嘱咐,给门窗上都贴了“囍”字,然后简单洗漱了一下,换上符合季节的衣服,就匆匆地出门去超市购买生活用品了。

怎样一结婚就把妻子带到省城,结束自己漫长的单身生活,过上温汤热水的幸福日子,是尹南平在结婚前夕思考最多的问题。钱婷在故乡的小城有着一份稳定而不错的工作,她是地税局的征税人员,这在当地是有点儿小权力的,而且钱婷的爸爸开著饭店,她的工作显然是爸爸认为最理想而且对家庭有贡献的。那么,要想把钱婷带到省城去,给她找一个什么样的工作就成为至关重要的砝码,尹南平为此绞尽脑汁。直到婚期到来前的一个星期,尹南平才想到一个在报社做记者的朋友,他的哥哥是省城最大的民营书店的老板,通过他把钱婷介绍到书店里去做营业员应该还是有一定把握的。尹南平为此欣喜不已,对于刚刚在社会上立足的年轻人来说,这是他唯一可以利用的社会关系了。他兴致勃勃、自信满满地回老家去结婚了。

按照家乡的风俗,结婚后的第三天,尹南平带着妻子去岳父母家吃回门饭。钱婷的爸爸是个生意人,凡事都喜欢提前有个设想和谋划,而且老汉喜欢通过谈话观察对方的人品性格。那天摆的是真正的家宴,就在他们家客厅里吃,在座除了岳父母,就是钱婷的弟弟钱海。二两酒下肚,岳父就开了腔,他先是笑眯眯地看了自己的婆娘一眼,暗示以下的谈话是他们夫妇共同商议的结果,然后他又和女婿碰了一杯,用商议的口吻说:“南平,我和你妈都觉得,你现在还在发展阶段,让婷婷跟着你去省城,倒是可以照顾你的生活,可是话说回来,她的工作不是说找就能找下的,说到底还是会成为你的负担。嗯,就为这,我和你妈觉得,先让婷婷还是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等过上几年你发展得好了,给她找下工作,再接她去。你觉得呢?”当父亲的说完先看了一眼女儿,钱婷的眼圈已经红了,虽然昨天晚上尹南平已经给她打过预防针,她还是对父母的决定感到委屈——她知道爸爸的家底很厚,不需要过多的考虑女儿婚后的生活问题——如果他们是为了女儿的幸福着想,就不该给女婿出这样的难题,她有一肚子的委屈要反诘爸爸。但是尹南平抢先开口了,他仿佛早就在等着岳父和他讨论这个话题。

“爸,妈,我正要跟你们说哩,婷婷的工作我已经找下了。”他笑眯眯地望着二老,用清亮的眼神证明自己不是在说大话。

这回是岳母沉不住气了,她虽然习惯于听从丈夫的,但作为女人,她更能理解女儿迫切地去过自己幸福的小日子的心情,为此她打破禁忌,在丈夫之前开了腔,一脸高兴地问道:“这好么,是什么单位?”

这个时候尹南平才意识到书店营业员是要穿着高跟鞋每天站立八个小时的,这个尚未落实的工作,实在不是很值得在人家的父母跟前夸耀的。他收敛了愉快的神色,有些哀伤地说:“我一个朋友的哥,在省城开着一家最大的民营书店,我和他说好了,先让婷婷去那里干着,等我给她找下更好的工作……”

岳父打断他:“一个月能挣多少钱?”这是他最关心的。

“八百吧。”尹南平犹豫着说。

“比在咱们这里挣得多一倍,到底是省城的工资高。”岳父开始惋叹小城市和大城市的收入差距。

岳母更高兴了,她兴奋的理由和丈夫不一样:“在书店工作有好处,能多看书,是个学习的机会。”

“就是每天要站八个小时。”尹南平揽住钱婷的肩,心底对她的疼爱让他的眼睛有点儿发潮。

岳母却不同意他的看法:“年轻哩,多吃点儿苦有好处。我和你爸刚结婚的时候,他在白班当维修工,我上夜班看机床,星期天有时候还要加班,在一个床上睡,一个月见不了几面,不是也过来了?”

岳父笑吟吟地看了婆娘一眼,“你和孩子们说这些干什么。”

尹南平没有想到就这样轻易地说服了岳父母,看来他们并不是真的想让女儿女婿过两地的生活,还真的是怕女儿增加女婿的生活负担。他并没有为此喜出望外,相反心里却平添了一层哀伤,他舍不得让新婚的妻子每天穿着高跟鞋站上八个小时。

但事情只能暂时这样了,他们如愿以偿地双双来到省城,开始他们全新的家庭生活。

尹南平没有急于和那个当记者的朋友联系,他想先把这事情放一放,享受一番小家庭的快乐和幸福,或许能想出别的好办法來呢。但这件事就像一个创可贴牢牢地贴在了他的心上,无论他是不是去想它,它都在那里影响着他的思维,甚至有时候左右着他的说话和行动。

从超市买了一堆锅碗瓢盆回来,尹南平又跑到楼下街面上的五金土产店,买了一根三米长的煤气灶输气塑料管和一个红色的塑料大盆。钱婷一边起劲儿地忙着打扫卫生,一边好奇地看着他在开着门的卫生间里鼓捣。尹南平踩着凳子,给卫生间的墙上粘了一个双面胶塑料挂钩,把煤气塑料管的一端用绳子固定在挂钩上,让悬挂的管口冲下,又把塑料管的另一端用一个橡皮接口连接到洗手池的水龙头上。他顾不得擦满头的汗珠,慢慢拧开水龙头,挂在高处的那个管口就开始出水了。他对这个自制的淋浴器非常得意,大声地喊钱婷过来。钱婷带着橡胶手套跑过来看,只见尹南平把那个塑料大盆放在挂在墙上的塑料管口下,三下两下把自己的衣服扒光,踩进盆里去,探身拧开水龙头,一股清凉的自来水就流出来钻进了他浓密的头发里,又从额头上流下来,顺着脸颊和下巴流过他的身体。钱婷的目光从水龙头沿着水管一直看到墙上的挂钩,再顺着水流看到站在盆里手舞足蹈的尹南平,她的嘴角浮现快乐的微笑,接着就哈哈大笑起来,捂着肚子指着尹南平的怪样子叫喊:“看你那傻样儿,你可真是个天才,什么好办法都能想出来!”尹南平叫她脱了衣服试一试,钱婷坚持要干完活儿再洗。

干完活儿天已经黑了,钱婷裸露着饱满的身体走进卫生间,站在尹南平自制的淋浴器下的红色塑料盆里,由于新婚的快乐和对新生活的憧憬,她一直笑个不停。尹南平怕凉水冰坏了她的热身体,小心地把水龙头拧开了一点点,只让一股细细的水线落到妻子身上。把钱婷的身体浇湿后,尹南平帮她打香皂,然后用手把香皂沫抹均匀,香皂沫很滑腻,钱婷的皮肤也很滑腻,尹南平的双手很享受地游走着,钱婷小孩儿心性大发,飞快地扭动着肩膀和身体,好像在跳印度舞。她欢快调皮的样子让尹南平快活又哀伤,他暗暗命令自己,一定要努力混出个样样儿来,让她过上像样的好生活。尹南平站在钱婷背后给她背上抹香皂,钱婷站在红色的塑料大盆里扭着腰肢跳舞,两个人故意哼着没词的乱弹调儿,嘻嘻哈哈地洗完了来到省城的第一个澡。

严小满被分配在新单位的综合办公室,收发工作之外,还兼任打字员。但她的五笔输入不太熟练,为此差点儿耽搁了一份重要的会议文件,一向脾气很好的办公室主任张新民竟然瞪起三角眼狠狠地说了她几句。严小满心里不爽,抽空跑到新成立的图片部去找方芳诉苦。方芳仍然和老姜分到了一个部门,而且老姜是图片部的主任,好在新单位用的是现代办公模式,复合材料制成的写字台取代了原来的木头桌子,蓝色的隔板把每个人都分割在一个独立的格子里,不站起来谁也看不见别人在干什么。严小满拉把椅子挤在方芳的格子间里,刚叨叨了没几句,升任人事部主任的吴姐就满面春风地进来了,身后跟着一个穿一件黑色圆领衫、男式大短裤,戴着白框眼睛的女孩。吴姐穿着一身白色的短袖西装,红色的高跟鞋,小腿的肌肉绷紧,径直走到抽着烟的老姜那里去,从他手里把烟头夺过去按在烟灰缸里,嗔怪地命令:“办公室不准抽烟,曹总再三强调过的,你都当成了耳旁风!”老姜瞅瞅她,又瞅瞅跟在她身后的女孩,鼻腔里哼出一股气,没吱声。

“这就是咱新分配来的大学生焦俏俏,小焦。曹总早上跟你说过的,以后她就是你的兵了。”吴姐挑挑修得很细的眉毛,用手轻轻地挽着那个女孩的胳膊,把她往前拉了拉说:“来,俏俏,见见你们主任。”

焦俏俏面目清秀,轮廓和神情有点儿男孩子的阳刚之美,她对老姜笑笑,鞠了一躬,没说话。

老姜显然没料到她会给自己鞠躬,赶紧站起来摆手:“不敢当不敢当,都是同事,没什么领导不领导的!”

出于礼貌,同事们都站起来对吴姐和焦俏俏行注目礼,方芳木然地看着这一切,严小满使劲儿地盯着焦俏俏,想把她研究透的样子。

老姜介绍方芳和焦俏俏相互认识,方芳冲她点点头,焦俏俏冲她笑一笑,没鞠躬,也没说话。

严小满借故溜了出去,一会儿又钻回来,附在方芳耳边嘀咕她刚刚打探到的消息:这个焦俏俏来头很大,竟然是上级主管部门一把手安排进来的,而且不是通过招聘,居然是带着一个编制分配进来的。“就是说,咱俩是聘用的,人家是正式的事业编制!”严小满做出一副哀伤的苦相悲叹自己的命运。但是她即刻又眉飞色舞起来,趁着焦俏俏出去的当口,拉着方芳来到落地玻璃窗前,指着楼下花坛边一辆白色的小轿车说:“看见没,那就是焦俏俏的车,她爸爸一定是个大老板,说不定还是个煤老板!”方芳看了一会儿,低声说:“关我什么事儿?”她的眼神悠远空洞,视线越过焦俏俏的白色小轿车,停留在街对面省城最大的民营书店的门口,有一对年轻的男女正站在那里,看样子像是在等人,男的带着金丝边眼镜,一头浓密的黑发,女的脑后扎着短辫,头上别的发夹在阳光下反着光。方芳看了一会儿,拉一拉身边喋喋不休的严小满,指着街对面书店门口的年轻男女说:“你看那两个人,我怎么觉得那个女孩那么面熟呢?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她?还有那个男的。”严小满瞥了一眼,不耐烦地说:“操什么闲心,这个世界上长得像的人多了。”

大街上驶过一辆巨大的双层巴士公交车,挡住了方芳的视线,巴士车身上刷着巨幅广告语:迎接千禧年群星演唱会购票火热进行中……

责任编辑 李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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