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期读书小记

2017-04-13 18:06金志伟
广州文艺 2017年2期

写在前面

因为天气热,这个暑假绝大多数时间,我过的是一种昼伏夜出的生活。白天不出门或很少出门,晚饭后去老校区操场上转圈,每圈400米,一般转八到十圈,出点汗,将一天累积在皮下甚至内脏的暑气浊气流出来,据说这有益于健康。运气好的话,还会遇见同样来转圈的斗老和韶华兄,他们俩转龄比我长,转得也比我专业。往往头几圈我让他们先转着,我在后面不疾不徐地跟着。只是到最后两圈,我才叫他们把速度降下来,大家边走边聊,天南地北、网上网下,无所不谈,哪谈哪丢,毫无禁忌,不亦乐乎。

但是,转圈是有时间段的,只能在夕阳西沉后,于是就有大把的时间要打发。电影好的太少,电视节目更是恶心的多,所以我只能用自己最熟悉、最简单的方式来填充时间的空白。

可能有朋友要问怎么就没有打发时间的方式方法了,有是有,但都不適合现在的我。把酒临风,对酒当歌,那是要有酒量和身体的。我一两下肚,就面红耳热、心律不齐,甚至于脚下生风站立不稳,所以不想试也不敢试。找三两知己彻夜长谈,这事年轻时干过。现在,我是闲人一个,可大家仍在忙着。况且,时间、地点、人物都不对了,虽无多少物是人非的感触,但总有一点人渐老去的苍凉。这就似我在人多处,大多时候是没有多少声音的,侃侃而谈,滔滔不绝的时候就更少。不是插不上话,也不是不懂。要说不懂,那肯定是装的。从《庄子》到《抱朴子》,从《麻衣神相》到《本草纲目》,闲书以及不太闲的书,好多过去都浏览过,知道的还真不在少处,主要是少了某种兴致。这些年来,失去的何止是时间,还有生活中的一些兴致和乐趣,后者的失去,才是最要命的。

曾经跟一小朋友聊天,说到我现在的状态是眼高手低,能看出一篇文字的好与坏,但真让我写,还真写不出什么好的文字来,这正是一个教书匠的悲哀。在后面的所谓札记中,可能有一些对名家大师的误读甚至不敬,大家只当是我的痴人说梦。对于一个痴人的梦中呓语,正确的态度是一笑而过,不可当真。因为我现在的阅读早就同学问无关,只同闲适有染。

另外,各位看我的文字,可能有些许变化,不同于过去写的那些读书随笔。这也许也是正常的,世间的万事万物都在不断变化着,我是一个俗人,肉身都在不断地衰老腐朽着,何况文字。

《魏明伦随笔选》魏明伦著

早些年读过一本韩石山的书,书的名字叫《路边的女人你要看》,这名字很有点意思,能让人过目不忘。

其实韩是一个大忽悠。常言道:路边的野花不要采,这路边的女人难道是乱看的?圣人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此言是有道理的。1993年,我陪一朋友去天津,坐的是天津产的大发面包车。那年头没有高速,从庐江到天津,车子要走两天。第二天午后,车行至沧州地界,路边有许多饭店、旅社,家家门前都有三两服务员对来往司机招手致意,甚至有些年轻貌美的,招手之余还能腾出手来掀起自己的裙子,利用裙裾的一开一合让春光乍泄,以此招徕旅客。开车的小伙子指点给我看,我只让他快点开,真的没敢乱看。

韩石山书里的好多文章现在都不记得了,印象深的是有一篇骂魏明伦的,名字好像叫《〈收租院〉、魏明伦及其他》,当时魏名声正炽,《巴山鬼话》一书让其名利双收。但这些却让韩“心情颇不宁静”,觉得魏是沽名钓誉,是浪得虚名。至今的感觉还是韩在此文中骂魏骂得很尖锐,甚至刻薄。

事后看来,韩也不是什么好鸟,一个典型的“谁红跟谁急”的人。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骂人者的结局都是被人骂。这不,九十多岁的黄裳先生都“是可忍,孰不可忍”了,也痛骂韩是“粪帚文人”。

实际上,魏的书还是能看的。特别是本书中的《鼠年笔记》系列和《牛棚读板桥》系列,用魏自己的话说,还是有独立思考和独家发现的。魏是一个聪明的写家,知道什么能写,什么不能写;知道怎样写能够收获喝彩又不至于捅马蜂窝。在当今文坛,这样的智者是不多的,不愧为巴蜀鬼才。

读完此书,突然想起小时候读过的一篇叫《小马过河》的童话。在这篇童话的结尾处有这样一句话:河水既不像老牛说的那样深,也不像兔子说的那么浅。魏的文字也是这样,既不像他自己说的那么好,也不像韩石山说的那样孬。

《民国风度》徐百珂著

大约是2005年左右,《中国青年报》“冰点周刊”上有个专栏叫“钩沉”。所谓钩沉,顾名思义,是想在历史记忆的深处,为今天的读者钩出一个个已被遗忘的人物,以此激活一段段陈年往事。那时候,我在办公室工作,忙的时候多,能静下心来读书的时间少。钩沉一期写一个人物,篇幅不超两千字。很适宜我在办公室忙里偷闲阅读。

但这种阅读是零碎的、难以持久的,幸好九州出版社将这些散见于报纸的文字结集出版,才让我找到了能两口气读完的快感。《民国风度》写了七十多个民国人物,这些人中,有我听过名字的,像张元济、张申府、黄侃、曹聚仁等,也有很少听过和从没听过的,像梅汝璈、伍联德、周诒春等。这些人每个人都是一本书,一本大书。百珂先生在不到两千字的篇幅中,无法浓墨重彩地描绘描写,只是用一种速写的方式,撷取一些他们独具风采与个性的言行逸事,从而达到“以一目尽传精神”的效果。

早年读李辉,总喜欢他文章的题目。譬如他用“太阳底下的蜡烛”写郭沫若,用“秋白茫茫”写瞿秋白,用“鹤”写聂绀弩。高手就是高,一个词或一个短语就能勾勒出一个背影,写活一个人。

徐百珂也是这样一个高人。曾任《中国青年报》副总编辑的杜涌涛先生曾这样评价《民国风度》写到的这些人物:“那批学人生活在一个很不一样的时代,因而形成一种与今天的学人迥然不同的风度、气质、胸襟、学识和情趣。他们的个性或迂或狷或痴或狂,可谓千人千面,但内里全不失风骨、风趣或风雅,底子上都有一个‘士字守着。”

杜副总的话一语道破天机,面对那些渐行渐远的背影,我终于明白,我们的骨子里缺的不仅仅是钙这种元素,还有那些不可复制的风流、风度。

《负暄琐话》张中行著

读完《民国风度》,突然想起书橱里还有一本被冷落了两年的《负暄琐话》,这两本书不但可以互为参照,还可以比较着阅读的。于是在一排排“人老珠黄”中找出这本《负暄琐话》来,轻轻拂去淡尘,在渐渐泛黄的书页中,开始抚摸一段旧日时光。

上次读《负暄琐话》,还是两年前在去西安的火车上。当时我躺在下铺,读到刘叔雅这一节时,突然笑出声来。对面在看窗外风景的同事问我笑甚,我给他看此书,并跟他说张中行的文字如何如何好。于是乎,书到他手,只好将书借给他看。我只能看车窗外的风景,一边看贾平凹的商洛山一页页从车窗翻过,一边还十分小人地担心仁兄是否又来一次有借无还。

一个月后此兄将书还我,说了两字:好书。为这两字我又将《负暄续话》《负暄三话》借给了他。

事实上,张中行的文字就是好,虽铅华洗尽,但有種特别的老到、圆熟。他是用一种自然冲澹的笔触写当代的《世说新语》,这样好的文字现在真的难以一见。第一次读先生的书时,就有一种惊艳之感,惊艳的同时还十分不明白先生的“大器晚成”也确实太晚了点。后来才得知,先生年轻时得罪过一位知名女作家。这位女作家在文坛内外一直红了几十年,一度还险些红透了半边天。所以,先生就只能一直不红不黑地在灰色地带老老实实地待着,一待就是几十年。

得知真相后,我曾感慨过很长时间。有一次,同一朋友就杯清茶闲聊,不知怎么就聊到了先生。我说先生就是那部著名的小说《青春之歌》中的余永泽的原型,并说先生也因此“破帽遮颜”了几十年。这位朋友听我说完就言简意赅地总结出一句:“女人是不能得罪的。”

这位朋友也是个女的。那天回到家后,我搜肠刮肚地回忆有无得罪该朋友的地方,好在没有,真的没有。

《板桥杂记》(清)余怀著 刘如溪点评

去年9月,在亳州古井酒厂,从来不喝酒的我因多喝了两杯原浆在座谈时竟也斗胆谈起了酒文化,并且还跑题地说如果让我自由选择,我会选择在战国和魏晋两个朝代生活。其实,当时我还留有一手,有一个朝代没说也没好意思说,那就是晚明。

晚明那些人、那些事时常在我梦中萦绕,给我许多绮丽的念想。这个夏天,《板桥杂记》又一次带我走近那些人、那些事,走近那些永不凋零的纤艳秀色,走近秦淮河的舞亭歌榭、桨声灯影。

《板桥杂记》是作者余怀七十八岁时所作。当时作者已觉廉颇老矣,“俯仰岁月之间,诸君皆埋骨青山,美人亦栖身黄土”,作为一个已近暮年的文人,再不把亲历的事记录下来,如果任其后人来胡编乱造的话,不仅会有种对历史、对友人不负责任的遗憾,恐怕还会有缺少一份担当的嫌疑。

《板桥杂记》记当年十里秦淮的妓馆旧院,不但记风俗,记轶事,还记过往岁月中的金沙银屑。书分雅游、丽品、轶事三卷,并有附录一、二。其中中卷“丽品”是其精华,不但写出了当年秦淮青楼女子的天生丽质,还写出了她们的绝代风华。看完此书,总感觉先生在写本书时还是有想法的。“然谢安石东山携妓,白香山眷恋温柔;一则称‘江左风流,一则称‘广大教化。”先生到底是儒生,从小读圣贤书,从此书后跋中的这句话里,我们不难看出先生当时心中的矛盾、不安与忐忑。

实际上先生错了。史上最风流、最骚情的骚人不是“十年一觉扬州梦”的杜牧,恰恰是平时道貌岸然、被错称为“教化之主”的白居易和他的弟弟白行简。白行简各位可能都熟悉他的传奇《李娃传》,殊不知他的《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才是史上最艳最黄的淫诗。我不好在此“诲淫诲盗”,只能点到为止。

其实,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绮丽的梦,都期待着只属于自己的那朵“命里桃花”。实际上有这些念想都很正常,如果有哪位告诉我他是个另类,是个例外。我一定会以为这不是身体问题或心理问题,而是品德问题。因为仁兄不真实,好假。

实际上,想与不想是一码事,让梦想照进现实又是一码事。

十分佩服文怀沙,佩服他的真实坦诚。面对央视的摄像机,这位百岁老人对前来采访他的女记者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他很喜欢她,因为她年轻漂亮。

当时我就坐在电视机前,先是震惊,后是敬佩。事实上那位记者气质不错,但并不美丽。

《如实生活如是禅》林谷芳、孙小宁著

这是本访问记,是大陆文化记者孙小宁对台湾佛光大学艺术研究所所长、音乐家、禅者林谷芳的访问,这本访谈录共分三部分,即我生、我爱、我死。一问一答间,不但有一个禅者的处世智慧,还有一个禅者对生命的领悟和归纳。在林老师的心中,人生除生与死之外,惟有爱最重,爱甚至是生与死之间唯一的主题。

十年前就有一朋友推荐过林谷芳老师的《十年去来》,当时我没在意。因为那时的我虽身陷红尘,但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在我心中,禅始终是个特别脱俗特别洁净的词,当时我是很自觉地从禅的身边迅速逃离。

这十年间,我的人生有了一些改变,我生命中一些重要人物的去来,让我在今生最浓重的悲凉里,开始重新审视这个世界,甚至颠覆了过去一些固有的观念。如今的我,打开这本《如实生活如是禅》,看到食养山房里那一朵莲花,那一套茶具,心便找到了一个澄澈的归宿,而不再迷乱、流浪。

林老师说:“即使一角也可以拥有无限天地,心一放下,青山现前。”林老师还说:“把心放下,随处安然。”放下,不仅是一种态度,还是一种境界。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们常常感叹生命中那些难以承受之重,但我们哪个不是一匹在沙漠中不断跋涉的负重的骆驼?我承认我就是王朔说的那一个俗人。十年来,我挣扎过,也试图放弃过,但有些放不下的恐怕再也放不下了。

这也许就是一个俗人和一个禅者之间的距离。

突然想起这样一句话:哀莫大于心死。心都死了,哀愁、哀叹、哀伤又在何处存放、存活。所以我常常十分愚钝地想,这句被无数智者贤人重复了上千年的话可能是个病句,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哀莫大于心不死。

天仍热着,放下手中的书,不断上火的眼晴还是十分模糊。窗外闪烁的,不知是城北的万家灯火,还是依然迷乱着的星空。

《长河》沈从文著

《长河》不长,一天就能读完。

作为一部长篇小说,《长河》给我的阅读感觉有些怪怪的。有心的责任编辑在本书的前面曾有提醒说,这部小说曾遭长时间审查扣留,经大量删削后才得以发表。许是删节太多的缘故,小说的情节不连贯,常有断裂感。另外本书无中心事件,亦无主要人物,更没有读者期待的岁月长河那种史诗般波澜壮阔的气象。文字也十分琐碎、拖沓。作为小说,是为硬伤。

二十年前读先生的《边城》,也有类似的感觉,那就是小说的抒情性强于叙事性。后来《边城》被选入高中语文课本,在课堂上我只能按教參上写好的“诗一般的笔触”“人情美与人性美”“风景画和风俗画”来串讲分析,一是为尊者讳,二是为了饭碗。生怕一不小心乱讲被学生赶下讲台,那样的话,后果一定很严重。

实际上,沈从文也好,钱钟书、张爱玲也罢,过去的文学史从不提及或很少提及他们的名字,肯定是不对的。但是后来重写文学史,把他们抬得过高也不够客观。我们身边的很多事就是这样,忽左忽右,忽冷忽热,忽上忽下,忽高忽低,让人无所适从。沈先生我不能再说了,因为言多必失。一代才女张爱玲凭才气写作,肯定难以持久,就像那些早春的花,开得早,凋得也快;钱先生的“钱学”据说博大精深,作为晚生后学只敢在门外偷窥。但说先生的小说也是超一流似乎有些牵强,因为先生的兴趣不在此,写散文、小说,纯粹属于玩票一把。

前几年有个中国现当代作家的排行榜,具体排名记不得了,只记得是鲁迅第一,金庸第四。当时看到这排行榜,不知怎么的就联想到在网上同样出名的一起同馒头有关的案件。现在的人就是敢搞,甚至恶搞。

突然想起一位青年批评家的文章,现在还依稀记得的是该文的最后一段:“鲁迅是至今无人企及的高度,他在顶峰之上俯瞰着大地,俯瞰着半山腰上的那座‘围城。”

《纸上的行旅》薛冰著

这是一本介绍行旅类书籍的书,介绍的多是20世纪早期问世的同旅行有关的图书。值得一提的是,作者所述之书,皆为私藏,很多书现在已十分少见,有些已经是绝版。

作者薛冰是当代著名藏书家,所以在本书的写作中,除了对每本书的内容和作者有较为详细的介绍外,薛先生还绕有兴趣地写了一些淘书和收藏的经历。虽写得蜻蜓点水,但点滴之间足见其情味格调。另外,更为难得的是书中的一百多幅老照片,特别是那些书影和著作者的照片,常给我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我们一直喜欢把行万里路和读万卷书相提并论,甚至认为行万里路比读万卷书更为重要。其实,一个人能在路上行走的时间是不多的,因为能走得动的时间就那么几十年,走着走着,你就会累得走不动了。我年轻时,也是喜欢到处跑的。那时候没有电话,更没有手机,常常是暑假前就给外地的朋友写信,一放假,便背着简单的行囊出发。那时,在我年轻的心中,出发和抵达,此岸与彼岸都是很具诱惑力且充满诗意想象的词。有一年暑假,收到甘肃几位诗人的来信,邀我去腾格里沙漠参加一个篝火诗会。收到信后,我立即去新华书店买了一张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图,天天对着那一大块黄色看,真有点“读你千遍也不厌倦”的意思。可悲剧的是,好不容易等到出发的日子,我却因患急性肠炎而不得不放弃了这次远行。

所以说,人在能走动时就要走动,说不定到时就有什么东西挡住了你的脚步。就像今年丽江之行后,高原反应让我想想都怕,海拔高一点的地方是真的再也不敢去了。一直想去一趟青藏高原,现在也只能找一些同那神秘高原有关的图书,聊胜于无地来那么一两次纸上的行旅。

早些年读过沈从文的《湘行散记》和郁达夫的《达夫游记》《屐痕处处》,窃以为这是他们最好的、最有灵性的文字,特别是一生都漂泊在路上的郁达夫,他的游记所描绘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有一种我十分喜欢的忧郁、冷落、凄寒和寂寞,虽有些病态,但却有种病美人般楚楚动人的魅惑。

想起了前几年曾经流行的一首歌,歌的名字叫《我想去桂林》。还有一首更老的《橄榄树》,“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每个人的心中都有自己的远方,不管远方有多远,她都在等待着你的脚步去丈量。

有时,我们的人生哪怕只剩下一个等待,也比一无所有要好许多。

责任编辑 刘志敏

金志伟:安徽省庐江中学教师,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合肥市作家协会理事。曾在《人民日报》《儿童文学》《青春》《星星诗刊》等报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四百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