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唐代感伤诗的生命意识

2017-04-13 10:05方晓枫
韶关学院学报 2017年1期
关键词:悲秋唐诗爱情

方晓枫

(珠海城市职业技术学院 人文与社会管理学院, 广东 珠海 519010)

试析唐代感伤诗的生命意识

方晓枫

(珠海城市职业技术学院 人文与社会管理学院, 广东 珠海 519010)

唐代许多伤春、悲秋、哀冬和凄婉爱情的感伤诗,虽伤怀深挚,但大都和同时代发扬踔厉的豪迈诗篇一样,闪烁着生机、希望和珍爱生命的光芒。透过重重云雾般的感伤之情,细细品味千年前涌动在这些诗篇中的生命意识,我们依然可以感受其强劲的生命力量和蓬勃的进取气象。

唐诗;伤春;悲秋;哀冬;爱情;生命意识

如将生命意识理解为对生命的热爱,对人格的尊重,对生活中美好事物的追求与珍惜,那么,我们会发现,在漫长的中国诗史上,唐诗无疑是最富有生命意识的。王勃“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高远,李白“精神四飞扬,如出天地间”的壮阔,王之涣“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和杜甫“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迈,白居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坚韧,刘禹锡“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的清豪,杜牧“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的俊爽,莫不鼓荡着强劲的生命气息,彰显着恢弘的精神气度。与之相映,唐代许许多多的感伤诗,无论怎样的伤怀深挚,珠泪婆娑,也一样闪烁出生机、希望和珍爱生命的光芒;透过重重云雾般的感伤之情,我们依然可以目睹其生命的晴朗。

其实,唐代不少的感伤诗,问世以来就以其博大的生命力和蓬勃的进取气象,深深感奋并激励着人们积极向上。典型者如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慷慨悲歌;李白在“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的困境中,所发出的“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浪漫宣言,还有王维“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苇。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的虚静心声,等等,皆以极大极美的信息量告诉我们,古代中国的优秀文人,或于报国无门的悲愤中,表现出对功业与不朽的憧憬,希望生命价值的充分体现;或于纯真心灵的保全中,悠游于天人合一的美境,流露出对自然的倾心和对生活的挚爱。

唐代焕发着生命热情的感伤诗,更多的则需要接受主体的细深品味,拨开笼罩在意象表层的怅云迷雾,方可感受其勃发的生机与活力。譬如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若审美关注只停留在“这诗以春江月夜为背景,细致、形象而有层次地描绘相思离别之苦”,必然会产生“消极感伤情绪”的感受偏差[1]。然而,《春江花月夜》“相思离别之苦”之上,还有更浩瀚的意境,更深邃的哲思。所以,当你将眼光投向无限的春光,投向张若虚承接并发扬孔子“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人生意绪,吟哦“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定然会有精神振作、春意盎然之感。为何?闻一多先生说得好:张若虚在神奇的永恒面前,“只有错愕,没有恐惧,只有憧憬,没有悲伤”,“有的是强烈的宇宙意识,被宇宙意识升华过的纯洁的爱情,又由爱情辐射出来的同情心。”[2]面对春花明月,滔滔江水,诗人“感受到的,是自己青春的短促和生命的有限。它是走向成熟期的青少年时代对人生、宇宙的初步觉醒的‘自我意识’:对广大世界、自然美景和自身存在的深切感受和珍视,……永恒的江山、无垠的风月给这些诗人们的,是一种少年式的人生哲理和夹着感伤、惆怅的激励和欢愉。”[3]沉浸在这般和谐的心灵与自然的交融中,势必能获得如下的启迪:“既以察觉到‘人生不满百’,那就让我们沐浴春的气息,以积极进取、勃发向上的心态,珍惜它、丰富它,从而高贵、潇洒、光彩地走过一生吧。何况,个体生命虽有一结,但‘人生代代无穷已’,后来子孙会接力。因此,在如此良辰美景之下,我们和诗人一样,对人生与命运,有理由‘快慰清扬、广昌流利’的。”[4]

像《春江花月夜》这样生机郁勃的“伤春”诗,在唐代是不胜枚举的。王维《春中田园作》:“屋上春鸠鸣,村边杏花白。持斧伐远扬,荷锄觇泉脉。归燕识故巢,旧人看新历。临觞忽不御,惆怅远行客。”写的是新春的欣欣向荣,人和万物都在愉快地迎接春天。诗人兴之所至,正要开怀畅饮,却又“惆怅远行客”,惋惜离开家园奔赴远方的人们,不能像他一样,追求并享受生活的美好。此一意绪和《春江花月夜》一样,都希望生活的圆满和理想的实现。王昌龄《闺怨》:“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将夫婿觅封侯。”写少妇在怀春的苦梦中,把日常生活的幸福,看得比封侯重要,这一价值选择,不啻三千年男权社会的一声春雷。而金昌绪《春怨》:“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写多情的女子,原本冀望在梦中与心上人相遇,却被这不更世事的鸟儿搅黄了,于是她怀着极大的怨气开始了报复行动。她的心理与举止,给人以深切的同情,诗境画面亦轻快活泼,究其因,就在于梦境和现实都有生命气息吹拂其中。

“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宋玉《九辩》中的这句名言,似乎道出了华夏民族共同的心理体验。古典诗词的总体风貌显示出来的,也是悲秋情怀甚于伤春意绪。尽管如此,以强大的生命活力平抑并超越悲秋情感的诗,在唐代同样是数不胜数的。韦应物《秋夜寄丘二十二员外》:“怀君属秋夜,散步咏凉天。山空松子落,幽人应未眠。”诗人将眼前景和意中景两个空间,以蒙太奇手法同时并置,寥阔大气与款曲深情便同时展现在我们的面前。李商隐《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以眼前淅淅沥沥冷雨般的孤寂与苦闷,反衬出他日重聚时的温馨与快乐。“何当”两句,简直就是一股温暖的回流,驱散了冰冷的秋雨,呈现出诱人的和煦之光。当然,张扬生命精神的悲秋诗中,最富深情和令人感奋的,还是那将季节之秋、个人之秋和家国之秋交融互渗的诗章。如杜甫《江上》:“江上日多雨,萧萧荆楚秋。高风下木叶,永夜揽貂裘。勋业频看镜,行藏独一楼。时危思报主,衰谢不能休。” 这首诗,堆积了重重愁思:风雨摧残,草木萧条,自然之秋,一派凄然,此其一;国家正逢战乱,颓势已显,时局危殆,诗人心焦,此其二;有家难归,流离荆楚,生活困苦,此其三;诗人老矣,身心“衰谢”,此其四;更为伤心的是,空怀报国之志,年衰而“勋业”未成,频频看镜,岁月消磨,报国的机会越来越少!这最后一层悲伤,是全诗的主旨,可见诗人的济时报国之心,丝毫不敢懈怠。与《江上》同一机杼,杜甫还有一篇对后世影响更大的《登高》:“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两首诗把人生短暂、青春易逝的悲伤,与报国无门、岁月虚度的愤慨融为一炉。杜甫就这样以虚度日月为大痛,在生命走向“衰谢”时,仍在苛责自己对国家对人民做得太少,孜孜追求生命价值的完满实现。两首诗集中表达了诗人对生命的重视和功业的期盼,而这正是中国文人积极有为的生命观。

设若把诗人春天的感伤凝练为一个伤字,秋天的感伤体现为一个悲字,那么冬天则更深一层,是一个哀字了。然而,即使在大雪纷飞的严冬,我们依然能从唐诗中感受到腾腾的生命热气。韩愈《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悲怆之中凸现的,是诗人“肯将衰朽惜残年”的呼喊,是挽狂澜于既倒的气势,是宁死不屈的刚健。同样表现刚正不屈的风骨,柳宗元《江雪》则呈现了生命的别样坚韧:“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寥廓雪野下,千万座山峰看不到一只飞鸟,千万条道路没有一个行人,满世界只有一个老渔翁,在飘雪的江面上垂钓。这首五绝的 “绝”、“灭”、“雪”押仄韵,使得诗的画面在情调和意味方面,更显得寂寥、峻峭、冷清、孤独,似乎人间的烟火气也没有了。然而一个不怕冷、不“识相”的渔翁,却乘一叶小舟,独钓江雪来了,这就给孤寂和寒冷的世界,注入了飘然不群的生气。老渔翁这一“清高孤傲,甚至有点凛然不可侵犯”[5]的人格造型,带着高贵,含着清芬,俨然已成为诗人绝不屈身降志的性格表征。柳宗元《江雪》对恶劣环境如此决然的对抗,以及刘禹锡《戏赠看花诸君子》、《再游玄都观》对新贵的极度蔑视,李贺《开愁歌》誓与庸俗为敌的非凡态度,都和李白“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生命高歌,同一精神命脉,为了人格的尊严和心灵的高洁,他们宁可弃功名富贵而不顾。

说到严冬中生命精神的高扬,我们不能不格外瞩目李商隐瑰丽而隐秘的爱情诗。不言而喻,爱情是生命之树上最绚丽的花朵,无论是爱情圆满的欢唱,还是爱情失意的悲鸣,都是生命情绪的流露。诚然,圆满的、春天的爱情是甜蜜的,但李商隐的爱情诗告诉我们,只有经历了人生酷寒的爱情,才刻骨铭心,美丽至极。在他那些缱绻缠绵、如梦似幻的《无题》里,总摇曳着多情女子的曼妙身影,实是因为李商隐是爱情的实践派,虽屡屡惨败,仍一如既往地倾其全部身心去爱其所爱,并将自己的爱情体验诉诸笔端,在真切和感人深度上,他超过了李白、王昌龄、白居易等大诗人只限于同情和关切“他者”的爱情“代言”;“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在诗人无限温情的心灵中,寓含着多少对所爱女性的尊重和赞美,寓含着多少平等的爱慕与思念!故在表现女性美和女性观方面,他和九百年后的曹雪芹一起,超越了从孔夫子到康有为的所有中国文人。正因于此,李商隐表现爱情无望的诗句,像“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已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也感人至深,引起人们对美善的渴望与追求。更可贵的是,美好的东西虽然永远失去了,但“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他的心一如既往地拒绝麻木、拒绝冷酷,永远执著于美丽坚贞的爱情。这一生生不息的不死的心灵,给中国审美文化增添了温润明丽的色泽。

冬去春来,时序运转,唐诗和唐代诗人,在时光的长河中,已离我们越来越远。今天,唐诗意象赖以生成的社会环境和生活基础已经消失,文化传统和审美期待也已发生了重大改变。然而在并不那么景气的图书市场上,各种唐诗选本却长盛不衰,表明广大读者,无论老中青幼,对唐诗的由衷喜爱丝毫不减。其中奥秘,就在于唐代诗人倾吐个体心灵悲欢的同时,又体现了华夏民族的共同心理与集体记忆。其间积极进取、蓬勃向上的生命意识,无疑成了民族精神最亮丽的风景。

[1]朱东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第一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18.

[2]闻一多.唐诗杂论[M].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17.

[3]李泽厚.美的历程[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1:130.

[4]方守金.文艺学与民间情怀[M].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14:135.

[5]萧涤非.唐诗鉴赏辞典[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5:933.

Clear Skies Across the Historical Mist: Analysis of the Sentimental Poems’ Life Consciousness of the Tang Dynasty

FANG Xiao-feng
(Department of Humanities, Zhuhai Urban Polytechnic College, Zhuhai 519090, Guangdong, China)

Tang Dynasty had many wounds spring, the sad fall, the sorrowful winter and the night recite the touching love the sad poem, although sorrowful deep sincere, but mostly and simultaneously the generation is highsirited the heroic poem is same, glitters the vitality, was hoping and treasures the life the ray.The penetration layer on layer fog sad sentiment, thin deeply savors before the millennium to surge in these touching poem life consciousness, we still may feel its strong life strength and the vigorous enterprising meteorology.

poetry of the Tang Dynasty; sentiment of spring; sad autumn ; sorrow of winter; love; life awareness

I207

A

1007-5348(2017)01-0023-03

(责任编辑:廖筱萍)

2016-11-20

方晓枫(1981-),男,安徽淮南人,珠海城市职业技术学院人文与社会管理学院讲师,硕士;研究方向:文学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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