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近代知识分子精神乌托邦的幻灭到国民新理想的构建

2017-04-14 13:13刘博识
湖北工业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7年1期
关键词:格非乌托邦知识分子

刘博识

摘 要: 格非作为当代文坛“先锋作家”的代表,已经被“标签”了近三十年,尽管“江南三部曲”的问世,让许多研究者耳目一新,认为它体现了格非向传统文学的迁徙与致敬,但大多数研究者关注的主要方面还都是他叙事风格的转变及文论式的解读。本文放开创作模式不谈,仅从作品本身的文艺性、社会性、历史性的角度入手,融合古典文论的“意象”学说,以开放性的姿态,将近代中国文人的“理想”乌托邦打破、揉碎,完全融入到中华民族数千年源远流淌的“理想”文化长河中来,又间以不同的政治背景和时代特征,剥离出格非等一代知识分子超意识形态的思考和关怀。

关键词: 知识分子;乌托邦;格非;江南三部曲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5-8153(2017)01-0081-07

2011年《春尽江南》的出版,使得“江南三部曲”完美收官。历时十几年的呕心沥血,格非在文学的精神和力量遭遇质疑和挑战的时刻,以自己的方式成功的捍卫了文学的尊严,同时这也显示了一个作家足够的才情和耐心。在这个到处充斥着浮躁和诱惑的时代,这份耐心显得比才情更加珍贵。正如格非自述所讲,“江南三部曲”是一场抵抗遗忘的回忆之旅,究其实质,回忆之旅构筑的乃是扣问人的精神困境的“桃花春梦”。桃源之思、纸上春秋、梦里江南,虽经历着不同的历史背景,描绘着不同的人物轨迹,但最终总能让人唏嘘,让人不自觉的向近代文人的精神困境而靠拢——我们是否需要理想?理想是否真的有意义?我们到底需要什么样的理想?

从古自今,中华民族的伟大文明中“理想”从未缺席,从先秦时期道家文化中“小国寡民”的社会缩影,到儒家文化中“天下大同”的思想寄托,再到佛教宣扬的“极乐世界”等,中华民族的“理想追求”核心从来都不是个人的,而是整个社会的幸福、财富的平均分配和集体的和谐平衡。所以我们很自然的将中华民族的“理想追求”与西方文化中的“乌托邦”意识联系在一起。人类对于美好社会生活的向往,是不区分地域特征、种族差异和文化背景的,所以“乌托邦”曾以千变万化的形式始终贯穿于人类文明的脉络之中,形成了中外文化传统中亘古的艺术母题。

但随着现代文明的高度发展,科学技术的不断进步,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和“疏离感”使得人类笃力建造“理想社会”的信念一次次的被摧毁,传统的“乌托邦”理论沦为国家机器对于人类无差别、无个性统治的政治工具,乌托邦梦境成为幻影。中国当代文学中“反乌托邦叙事”就是在这样世界性语境中成长起来的。

无论是对“乌托邦”的畅想,还是“反乌托邦”的叙事,“江南三部曲”从不甘心进入这样狭小的思维空间,格非以其高屋建瓴的思维敏锐度“书写了中国知识分子在历次乌托邦运动中个人的精神反应史”以及“作为精神史范畴的现代史”。

一、近代知识分子图谱

1.用生命和尊严坚守着知识分子“乌托邦”似的理想

《人面桃花》作为三部曲开篇之作,故事是发生在清末民初、革命思想大行其道的江南普济。整个故事是以主人公陆秀米的精神成长作为主线,以铺陈穿插的写作手法,向我们展现了一段似曾相识却又隐秘陌生的革命历史。少女初潮来临、父亲离家出走、以及“表舅”突然到访,令这个初尝青春滋味的稚嫩少女猝不及防。那时的秀米是无助的,面对自己羞耻的流血不止,她甚至一度认为自己就要死了。她不得不在这些严峻的现实面前自救、觉醒并尝试着坚强起来。然而年少的她既没有参悟世事的本领,又没有洞悉人心的能力,只能带着诸多的疑问和不安,默默的观望着这个世界。首先愿意给予她回应并主动引导她的就是那个突然造访的张季元。他与母亲的暧昧关系、对秀米的情不自禁,进一步混乱了秀米了生活,使秀米对她既有本能的排斥,又有无法拒绝的好奇。直到张季元为革命“牺牲”了,留下一本记录他的革命和性幻想的日记本给秀米,才让秀米真正了解到这个男人的世界。应该说,是张季元打开了秀米审视这个世界的视角,以至于今后的命运,都与这个男人无法分割。张季元不是传统意义上革命者的英雄形象,他的意识里面觉得“我们正在做的事,很有可能根本就是错的”,所以张季元作为秀米革命思想的启蒙者和布道者,毫无疑问也将自己的“革命主义”传递给了秀米。以至于在秀米重回普济大刀阔斧准备革命的时候,老虎问她什么是“革命”,她却靠在寺院的墙壁上说 “就好比一只蜈蚣,整日在皂龙寺的墙上爬来爬去,它对这座寺庙很熟悉,每一道墙缝、每一个蜂孔、每一块砖、每一片瓦,它都很熟悉。可你要问它,皂龙寺是个什么样子,它却说不上来。”[1]这样朴素的、原始的、几近于虚无的革命意识,仿佛一盘“燃尽的蚊香”,看似有型,实则不可触碰。

与母亲陆秀米早期的封闭经历不同,谭功达很年轻就参加了革命,也正是因为革命的“伟绩”才让他坐上了梅县县长的位子。“他似乎应该是了解这个社会的,但是他又确实始终不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他是一个反应迟钝的人,执着于自己内心的理想世界”[2]。格非把他笔下的谭功达认定成一个“反应迟钝”的人,但是从他同张金芳不得已的婚姻、同姚佩佩无意识的爱情,我更愿意相信,他是一个“执着于内心理想世界”的人,就像韩六对于王观澄的评价,是有“大执念”的人,只不过相对现实的强大来说,理想显得那么柔弱和不堪一击。谭功达的存在,就像《红楼梦》中贾宝玉的地位,看似有着县长的权利,也有直属上级“老虎”给自己撑腰,仿佛可以“任性”的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描绘梅县的未来,他修水库、垒大坝、建沼气池,他风风火火的为著梅县的理想蓝图奋斗着,虽然愿景很美好,但终究抵挡不住残酷的现实,在权力纷争的斗争中败下阵来。谭功达是一个纯真、善良且不切实际的人,他勇敢的捍卫着自己理想,并不是因为他自己的强大,反而是因为自身的渺小,所以他的精神才更可贵。

相对于秀米的决绝、谭功达的执念,谭端午处在这样一个物质财富日渐丰足而精神却无处栖身的世界,就显得平和许多。虽说“诗人”这个群体在当今社会已经愈来愈边缘化,谭端午的精神追求和内心理想主义的报负也愈来愈显得不合时宜,甚至于作为男人和丈夫的尊严都在这日渐扭曲的社会形态下变得愈来愈渺小,但是谭端午还是坚强的挺了过来。他冷眼目视着家人和周遭的同事,他和绿珠相互抱团取暖,他一遍遍研读《新五代史》,看似是在现实强大压力下的疏远和逃离,其实质却是在为自己内心的理想修篱筑笆,免遭世情和铜臭的侵染。最后,他终究打败了作为社会精英代表的妻子庞家玉,却始终拗不过这个时代的潮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谭端午的冷眼旁观确实是一种反抗,是一种对曾经的现代化乌托邦冲动沦为主流意识形态的一种反抗,他对时代的疏离和拒绝,并不是一种简单的“反现代化”,而是对现代化或者说是对现代性的一种反思,由此形成了与主流的现代性意识形态相对抗的另一种乌托邦思想和冲动。

纵观中华民族百年来三个时代的知识分子的传承,除了血脉相通之外,更明显的是对于理想的承袭和坚守,他们费尽一生的心力,不惜放弃生命,都不放弃理想的守候,他们不被时代和人群所接受,却愿意为他们粉身碎骨,他们处在时代的边缘,却时刻关注着时代大潮的核心动向,他们卑微到只能蜷缩在自己的精神世界,却还宽容的原谅着伤害自己的人们。“他们不属于这个世界,却支撑着这个世界最昂贵的的理想。”[2]他们的理想可能太过于虚幻、太不切实际、太不识时务,但是理想本身的意义和价值不正是在于此吗?网络时代,有一句网络用语更加通俗易懂,“容易实现的都不叫理想,轻易到达的都不是远方!”理想正因为其遥远并美好,才成为人们竞相追逐的内容!

2.在绝望中书写着脆弱的自我

如果把陆秀米、谭功达、谭端午等一系列人物看成是百年中国知识分子精神乌托邦坚决的守护者的话,那么,也注定会有那么一些人物在薄凉的世界上痛苦而绝望的喘息着。

“孤独”是贯穿姚佩佩短暂且无足轻重的一生的代名词。他出生在一个与她并不相称的时代,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被这个时代牺牲掉了,她就像一个多余的摆件,寄居在姑妈家里,还时常遭嫌弃。她就是一朵孤独的紫云英,虽然她极度讨厌人与人之间肮脏的交易和巧言令色的虚伪,希望能够逃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孤岛上躲起来,但是她终究逃不过沉重的现实。她一直用冷漠抵触着这个时代,直到她被谭功达以“救助”的形式从澡堂买筹子的小妹变为一名公务人员时,她似乎才透过这暗黑苦海,微微瞄见一点光亮。她对谭功达爱的死心塌地,即便他曾无数次的无视她,与柳芽相亲、与白小娴调情、与张金芳结婚,也未曾动摇过对他的爱,只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去把握,所以她也只能用冷漠麻醉脆弱的自己。格非曾说“这个人物里面融入了自己对于世界的态度,疑问和绝望,思考和化解不开的痛苦,她对自己的处境十分清楚,是一直生活在绝望之中的,所以,她总是忧郁的。她一直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守着一个脆弱的自我,她的身上有一种强烈的内省东西,她不是混沌不清的,而是无可奈何”。直到最后佩佩成为了一名在逃的杀人犯,她才敢毫无顾忌的给谭功达写信。也是直到这时,谭功达才觉察到自己对佩佩的爱意已经深入骨髓,只是彼时他也只能对着地图,丈量着佩佩离他的距离。爱而不得才更孤独,两个绝望的灵魂在破碎的梦中相守着,生命成了多余的东西。

《春尽江南》的中的庞家玉是整个三部曲当中较为特殊的一个人物,从最早的陆秀米、张季元,到谭功达、姚佩佩,甚至家玉的丈夫谭端午,他们每个人的一生似乎都在坚守着,有的坚守着理想,有的坚守着爱情,有的甚至在坚守着自己都不知道的什么,唯独家玉不是,她是一个有着诸多变数、诸多转折,也是让读者们感受最复杂的一个人物。但也唯独是这个人,才是让我们感受最真实、最贴近我们自己的一个人。家玉(那时候的名字叫秀容)年轻时代对诗人谭端午的崇拜,正是80年代中国的写照。那个时期,年轻人们追逐的都是自由主义的激进乌托邦,作者也在文中暗示了“海子之死”对于他们那一代人精神转折的象征意义。如果说80年代的工业化规模还不足以改变整个中华民族的精神态势的话,那么跨越到90年代后的现代化的无限扩张,已经将传承了数千年的中国知识分子坚守的道德底线完全冲破了。庞家玉就是最早在工业化进程中迷失了自我意识的一颗微不足道的尘埃。在市场经济体制中,她从一个追求自由的文艺青年,摇身变成了吸金律师,为了迎合这个时代的价值观,她对儿子学习的要求近乎严苛。然而令人讽刺的事实却是:律师没办法用法律为自己维权,而只能求助于黑社会;花大力气读名校的儿子成绩依旧不能令她满意。讽刺的事实还不止于此,就像老田说吉士的话那样“资本家在读马克思,黑社会老大在感慨中国没有法律……被酒色掏空的一个人却在呼吁重建社会道德”[3]。这本来就是一个滑稽且讽刺的时代,我们又有多大的底气去苛责家玉在这样时代背景下的迷失和错位呢?与姚佩佩的孤立无援不同,家玉正是用“融合”和“顺应”来书写着自我脆弱的内心,掩盖着对这个她无法解释却也无可奈何的世界的恐惧。最终,“家玉们”都成为了令自己感到讨厌的那一类人,却因为廉价和习惯,误认为是自己喜欢的。直到他们不得不面对死亡,才开始敢于正视自己的灵魂,而义无反顾的朝着那片心灵的圣地——西藏——奔去,用死亡来完成自我的救赎。

只有身处痛苦和绝望中的人们,才能够挣脱掉外在置于自我的桎梏与束缚,去寻找和追求曾经不敢奢望的灵魂的自由,姚佩佩如是,庞家玉亦如是。虽然最终她们只能面临死亡,但是凤凰涅槃似的浴火重生,才是她们自我救赎的完美谢幕。

3.癫狂症候群背后的成功与失败

陆侃作为《人面桃花》中一个开篇的角色,不得不说,他承载着中华民族数千年来传统知识分子的理想和追求。他饱读诗书,学优入仕,却因为“盐课”一案受到株连,罢官回家,隐居在普济这一江南小镇。陆侃身上有着传统文人的诸多特质:他喜欢和丁举人诗词酬唱、酒食征逐,也曾因着李义山诗中的一个字而与丁举人手书绝交;他喜歡莲花,夏天时,他的书桌上总是摆着一盆小小的碗莲,以作清供;他还时常对着据说是韩愈手笔的《桃园图》痴想,把普济构想成晋代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而村前面那条大河就是武陵源;甚至他还想在普济造一条风雨长廊,联通起所有住户,使大家免受风雨日晒之苦。应该说,桃花源梦是千百万文人们竞相追逐的精神家园,因为那里“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因为那里“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还因为那里有着“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人们。传统文人们总是如陆侃一样,在仕途不得意时转而追求一种超意识形态的理想社会,这里面包含的社会的幸福、财富的平均、集体的和谐等美好愿景,就是最朴素的“乌托邦”。而在普济人的眼里,陆侃就是一个疯子,因为他有着超越现实的“乌托邦”意识,这对于平常人来说是无法理解的。所以,他被外在的一切束缚着,不得施展,最后不得已离家出走挣脱束缚,却无意中改变了女儿秀米的人生轨迹。陆侃的存在像一个引子,引出了数千年来传统文人精神追求的无力感,引出了朴素“乌托邦”宿命式的结局。然而,他更像一个影子,时刻笼罩在秀米的意识中,传递给谭功达的命运,流淌进谭端午的血液。

“江南三部曲”中作为“疯子”出现的还不止陆侃一人,《春尽江南》中谭端午同母异父的哥哥王庆元更是一个传奇的存在。他年轻时,对于诗歌的追求,曾使端午那样着迷,并且像偶像一样的崇拜和模仿。但却因为母亲的偏私,使得端午能有幸能读大学的中文系,而庆元却没有机会再与诗歌结缘。转而投向商海,发迹以后仍然坚持捐助慈善机构,名曰对“知识分子”的尊重,却不曾给过端午一分钱。对于庆元来说,不得不提的经历是和张有德的合伙投资。俩人盘下了日益荒凉且破败的花家舍,“打算将它建成一个与世隔绝的独立王国”。然而计划实施的过程中却不得不分道扬镳,庆元的原意是将花家舍建成一个能够“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现代公社,而张有德却只想建一个“合法而隐蔽的销金窟”。现实当然是无赖的张有德打败了天真的庆元,使得庆元转而投资精神病院。从兄弟俩前半生的经历来看,庆元更像是承袭了谭功达的“血脉”,而在这个不伦不类的世界里坚守自我的“贾宝玉”(相比较之下,端午更像是一个被现实改造过的“庆元”)。庆元的“传奇”,更在于他用三四千萬的投资,为自己买了一个精神病院的“永久床位”(按照家玉的想法,他更像是为自己买了一个“监狱”)。然而庆元却错了,错的无可救药,因为他只关注了“结局”,却忽略了“开始”的合理性。因为他是一个精神病人,而免于惩罚,但也正因为他是一个精神病人,他从一开始的投资和合约都不受法律保护。他倾其一生的资金为自己的理想买单,却最终难逃拆迁而不复存在。这无疑是个宿命式的结局,庆元的价值是作为艺术反讽的巨大的成功,是这个日变千里的现实世界给我们的一记响亮的耳光。

无论是陆侃也好,王庆元也好,他们作为世人眼中的“疯子”,最终的结局都是惨淡的,甚至是悲哀的,他们无疑是时代的“失败者”。然而在格非眼中,他认为“所有的成功者都是肤浅的,只有失败者肩负着反思的重任”[4],从这个角度去看,不能不说,作者塑造的这两个癫疯者的形象是巨大的成功,因为他们以一种“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的疯者意识,向这个“正常的世界”进行了赤裸裸的嘲讽,控诉了时代精神的荒芜和毁灭。

二、“花家舍”的存在意义

花家舍作为整个三部曲乌托邦叙事的载体,既裹挟着主人公们时代追求的梦想,也承载着作者对于百年中国精神走向的叩问,更加折射着读者们对于乌托邦意识的思考。无论是王观澄江湖世界的花家舍,还是郭从年共产主义的花家舍,甚至是张有德那充满铜臭味的消费至上的花家舍,都曾是各个时代的知识分子们竭力追逐、最后却不得不逃离的精神世界。格非无意于在整个三部曲中呈现一席乌托邦的饕餮盛宴,也从没想过做反乌托邦主义的代言人,他只是通过数位知识分子穷尽一生的精神苦旅,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古老民族在寻求重生过程中的世纪性孤独,和不安于孤独的民族灵魂的躁动。

1.朴素革命意识的载体

《人面桃花》一经问世,评论界所有的笔触都伸向它所谓“乌托邦”的叙事上。不可否认,最初大多数的读者确实还只是停留在一个时间横断面上,去解读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大家像陆侃珍视他的《桃园图》一样,珍视自己心中那一个远离尘世的“花家舍”。陆侃、张季元、秀米甚至王观澄等的结局,在彼时你我眼里,更像是理想之殇、民族之痛,而令我们感到扼腕。然而整个三部曲的最终完成,再读《人面桃花》,再看花家舍,却当真有种“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自嘲了!

王观澄的花家舍,是在秀米被绑架到“土匪窝”的时候呈现在读者面前的。它的出现曾让我们简单的认为,那就是陆侃理想中单纯的“风雨长廊”,就是陶渊明笔下那个“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的桃花源。然而“六指儿”小驴子的到访,打破了花家舍的宁静。他用入世的手段,轻而易举的挑起了集团的内讧,并最终瓦解了花家舍。这个承载着多少知识分子理想家园的花家舍,就这样在刀光剑影中消亡了,就像一位正义化身的剑客,在夺取武林盟主的地位时被打败一样,充满了浓郁的江湖讽刺意味。花家舍的失败,应该说是一场意识形态介入的失败,因为小驴子是蜩蛄会的成员,他来到花家舍是有着革命目的并且策划详尽的。然而格非从来就没有桎梏于乌托邦的梦幻之中,他以一种更加高远而超拔的立场俯瞰历史,他不仅写出了传统意义上江湖乌托邦的幻灭,他更以犀利且疼痛的笔触,一点点拨开了革命乌托邦的外衣。

东渡回国的秀米,重走张季元的老路,在普济修学堂、建自治会,并暗中策划暴力革命。这是一种改变社会秩序的乌托邦进程,与之前花家舍远离尘世的喧嚣有着本质的区别。应该说此时的乌托邦已经演变成了一种意识形态。

关于乌托邦与意识形态之间的关系,德国学者卡尔·曼海姆曾在《意识形态与乌托邦》中为我们阐释的很清楚。在他的概念中,意识形态即是“指导维持现有秩序的活动的那些思想体系”,而乌托邦则是“产生改变现存秩序活动的那些思想体系”,这样的观点明显对立了意识形态和乌托邦之间的关系,但却也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其内在本质的联系,即:意识形态和乌托邦之间存在可以互相转化的可能性。更深一层次的解读就是,当乌托邦意识作为一种理想的意念成为现实之后,它自然而然的就会从这个社会的从属地位上升到统治地位,即完成了从乌托邦到意识形态的转化。而原本的意识形态要么销声匿迹,要么令当局的另一部分知识分子开始了另一种乌托邦的憧憬。或者数种意识形态和乌托邦的相互转化之后,乌托邦的憧憬又回归到初始的意识形态(这在后面对《春尽江南》中乌托邦意识的解读中会详细解读)。

无论是王观澄的“江湖花家舍”,还是秀米一手筑建的普济,当它们走向现实社会进程的时候,其历史的悖谬无可阻挡的散发出宿命的气息,这是一种无法摆脱的绝望,就像出狱后的秀米选择“失语”一样,对于这样一种历史的更迭与背反,失语、禁言是最无力的抗争。

2.打烙上共产主义符号的模具

《山河入梦》的故事背景定格在了上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的时候,那是一个人们习惯上称之为“大跃进”的时代,尤其是农村题材的小说作品,充满了浓厚的乌托邦的气息。但格非的成功,则是没有简单重复当年红色乌托邦的叙事模板,而是以一种历史的、冷峻的眼光回望那个特殊时代背景下,人们普遍对于乌托邦认识的是与非。并且揭示了“被共产主义乌托邦冲动所压抑或遮蔽的的一种人道主义或自由主义乌托邦的冲动”[5]。

承接着秀米朴素的革命乌托邦,革命成功后的谭功达一头扎进了构建共产主义理想社会的乌托邦之中,他就是要把母亲秀米,甚至外公陆侃的桃园梦延续下来,这是一种超时空的精神链接,呈现了20世纪民族文化心理构建中超强的乌托邦力量。然而格非并没有沉浸在谭功达营造的“共产主义”梦境下不能自拔,反而,他造设了具有紫云英般忧郁气质的姚佩佩,在与谭功达的爱恋纠葛中,折射出格非超意识形态的民族关怀。姚佩佩作为上海没落家族的大小姐,骨子里有着无可取代的小资情节,她就是一个鲜活的、具有自由意志的个体。与这个时代的主流理想不同,她不太关心所谓的“共产主义”什么时候会实现,就好像她在单位永远都是后进的代名词一样,但是她对爱情却有着无比忠贞的坚守和执着。在她与谭功达的纠葛中,作者成就了一种充满矛盾和冲突的关系,这更像是不同性质和色彩的乌托邦意识的纠结和融合,因为在佩佩的心中,永远存在这一种对自由主义乌托邦的向往。

在《山河入梦》中,“花家舍”是在谭功达政治仕途将尽、乌托邦意识行将没落的时候才出现的。郭从年主导的花家舍人民公社,简直像救命稻草一样再次救活了谭功达心理那个小火苗,让他不得不感慨这个普济之外的“共产主义社会”。那里表现的简直是和谭功达心里的蓝图是一模一样的,无论是像苏联一样的大烟囱,还是高度“自觉”的社民的意识,都足以让谭功达叹为观止。那里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简直就和当年王观澄的花家舍同出一辙,直到监视谭功达和姚佩佩一言一行的举动浮出水面,我们才恍然大悟:原来现实中的共产主义乌托邦已经进入了意识形态的困境,单靠意念支撑的现状已经风雨飘摇。摘掉共产主义标签的花家舍,在谭功达及读者眼里,就是一个大监狱,它不但控制着你的行为,更加控制着你的思维和意识。这里就是是烙上符号的模具,试图生产出一模一样的、有着共同属性的、一种叫做“人”的产品。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郭从年的花家舍比王观澄的更加可怕,因为他不止监视你、控制你,还复制你。虽然直到最后,谭功达也没有放弃他的“梅城规划草图”,但是一切山河留恋,都只能入梦,这相当程度上契合了作者的高瞻远瞩的视角。

解读到这里,我们应该就理解了为什么格非对姚佩佩更加偏爱,因为她身上的自由意志和人道精神,始终才是作者神之所往的方向。格非曾说:“姚佩佩身上更多的继承了我的情感和我对这个世界的思考,她身上当然有我自己的观念和情感”。所以说,作者与姚佩佩之间,存在着精神上的同一性。

3.脱下理想外衣的社会裸体

《春尽江南》的主要叙事背景拉到了新世纪,但是在精神脉络上,依旧与前两部作品一脉相连。谭端午、庞家玉、王庆元、绿珠、陈守仁等,他们在心灵深处涌动着的乌托邦的冲动,在新的历史背景下呈现出了新的表现形式,必然带有着新世纪的色彩和特质。

“春”顾名思义代表的是一种繁盛和欣欣向荣,“春天的故事”也是我们这一批长在新世纪的青年们口口传唱的歌谣。从作品当中时常出现的场景描写来看,我们不难理解,“春”在作者眼中象征整个中国改革开放的进程,换种理解方式,即是谭功达那一代人孜孜追求的“现代化理想”。从80年代改革开放伊始,中国以一种“大跃进”的方式“跑进”现代化社会,这种飞速的经济社会发展进程必然带来知识分子精神落后的不匹配性。一方面,人把自己與周围相融合,并过多的成为其中的一部分,因而丧失了自己对生活真正的要求,即忽略了真我的需求;另一方面,人把自己与周围相隔离,以便向世界提出他完全的要求,并因此失去了按世界本身的要求生活和行动的能力,从而使自己成为一个与世界格格不入的人。从这两个方面来看,家玉属于前者,而谭端午属于后者。家玉的过分融入,使自我意识已经完全消解在商业现代化的浪潮里,她对自我的寻找更像是一场乌托邦的进化苦旅,只有在生命销声匿迹的瞬间,才蜕化成一个真正的自我。她的乌托邦就是一个真我的回归;而端午则是厌倦着这个被粉饰的时代。当金钱和商业价值被社会主流公众无节操的追捧时,作为一个时代知识分子的骄傲被打击殆尽。与其说他在坚守着作为80年代知识分子的尊严,不如说他正蜷缩在一个被商业时代遗忘的角落,期待着一场知识分子时代的回归。

正是因为早先一代现代化乌托邦完成了当代意识形态的转化,才导致了当代知识分子的迷失和疏离,他们更期待着一场自我和时代的回归,由此这个时代的一切也才沦为新的乌托邦追求所反抗的对象。为什么他们置身于一个春天的盛世却有着秋天的悲凉?正是因为他们怀抱着另一种“回归”的乌托邦意识。

《春尽江南》中的花家舍,已经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乌托邦,它更像是一个被褪去外衣的少女,首先传递给你的是欲望。无论是陈守仁的“呼啸山庄”,还是端午和绿珠时常光顾的“荼靡花事”,甚至是绿珠一直心念的“香格里拉乌托邦”,最后都证明,只不过是另一个“花家舍”而已。在这个时代,乌托邦甚至没有一个载体,反倒是王庆元的“精神病院”,更像是知识分子乌托邦最后的归途。这一切都意味着,现代社会不可能有真正意义上的乌托邦,乌托邦是一种精神、一种理想、一种追求,它必定处于待完成和未完成中间,一旦现实化为固有的意识形态,就会演变为被自我否定和反抗的一面。

“花家舍”是唯一贯穿三个时代的具体物化,也是以秀米一脉为代表的百年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载体。在不同的背景下、不同的制度下,花家舍呈现给我们的更像是一种预言,一种彼时彼刻知识分子乌托邦追求下实现的征兆。它带给我们的更多的是思考,而不是欣赏。格非说:“人类对制度的思考是有连续性的,我认为从陶渊明,到马克思,到孙中山、毛泽东……,他们都是可以对话的”[2]。可见,作者虽然在用花家舍向我们展示着不同意识形态下的乌托邦的追求,却又以其细腻的笔触超越了意识形态,将乌托邦的叙述主题,上升到了民族精神的归宿,展现了知识分子对于乌托邦深沉的追求和无奈的悖反。

三、“江南三部曲”对于当代知识分子现状和未来的考量

格非对于“江南三部曲”中中国百年知识分子的书写,很大程度上契合了赛义德在《知识分子论》中,对知识分子的定义,他认为:“知识分子是被放逐的和被边缘化的人……,生活中的许多东西都在提醒着他们:你在流浪,家乡并不遥远却可望而不可及。”

在對“家乡”和理想的追求上,中国知识分子付出了知识分子一个时代、甚至是整个民族的发展历程(格非在另一部长篇小说《望春风》中更加深沉的讨论了当代知识分子对于“故乡”的眷恋和回归)。他们对于自身的终极价值永远抱有疏离感,抱有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乌托邦情节。他们通常“手无缚鸡之力”,却怀揣“治国齐家平天下”的抱负;他们自处江湖之远却常怀居庙堂之心;他们在“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之中徘徊、踯躅;所以他们既有为民请命的历史担当,又有“人生得意须尽欢”的自我放逐。由此,我们可以看到,以格非为代表的中国当代知识分子依然流有传统知识分子的血脉,无时无刻不充满着矛盾和暧昧。

纵观中国历史,没有哪一个朝代是由知识分子创造的,但是也没有哪一个朝代不是由知识分子书写的。格非正是由于认识到了知识分子自身的隐忧,才急于强烈的通过这“三部曲”向我们展示了知识分子群体内在的、不可调和的矛盾属性。他们就像一群怯弱且敏感的鱼儿,虽然无法阻止海啸的来临,却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来预告一场浩劫,担当起当代知识分子反抗绝望、拒绝沉沦的历史使命。

知识分子注定是“失败的悲剧”,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他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不会改变,改变的只能是知识分子自身的意识。如果说之前的历史悲剧,是大家宿命式的结局,每个人都是以一种无意识奔赴厄运,飞蛾扑火也只能是瞬间的灿烂。但是当一个群体的无意识,被格非“点醒”的时候,凤凰浴火就不再是消亡,而是重生。就像《春尽江南》带给我们的“生命尽头”的意向,正是这个时代的沉沦、麻木和死亡气息,才更预示着下一个时代和轮回的开始。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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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格 非,张清华. 如何书写文化与精神意义上的当代[J].南方文坛,2012(2):84.

[5]李玉春. 乌托邦叙事中的背反与轮回——评格非的《人面桃花》《山河入梦》《春尽江南》[J].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2(10):38.

Thought from Spiritual Utopia Disillusionment of Modern Intellectuals to

New Ideal Construction of Citizens

—— Ge Feis National Concern in “Trilogy of Southern Yangtze”

LIU Bo-shi

Abstract: Ge Fei has been considered as the representative of “vanguard writers” in the contemporary literary world for nearly 30 years. The publishing of“Trilogy of Southern Yangtze” gives many researchers a new impression,in which Ge Fei shows his new attention to traditional literary. However,most researchers still focus attention mainly on Ge Feis narrative style change and literary style interpretation. This paper analyzes super ideological thinking and concern of the generation of intellectuals like Ge Fei from the literary,social and historical perspective.

Key words: intellectuals;Utopia;Ge Fei;Trilogy of Southern Yangtz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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