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4-18 18:30刘志威
中国铁路文艺 2017年4期
关键词:舅舅

富裕起来的农村,所展现出来的贫富相差悬殊的问题,已经那样尖锐地摆在了我们的面前。而由此造成的社会问题,是无法回避的。《脸》的作者正是从这样的社会矛盾里,选取了典型的事例和人物,从主人公荆诚一心要报复欺诈过自己母亲的王秉贵的过程中,我们看到了一个“贫二代”近于扭曲的心灵,这映射出怎样的社会大环境呀!表面上看,这是个别事件,细琢磨却蕴含着很复杂的文化背景,说明了逐渐富裕起来的乡村,正不断地向我们提出新的问题。如果不面对和解决好这些问题,后果能不令人忧虑吗?作家也许正是基于这样的思考,才有了这篇作品吧。

拿到全部开发建设手续的当天上午,王秉贵把荆诚妈叫到砖厂办公室,关严了门,喷着浓重的酒气说:“大妹子,屋里就咱俩,我跟你说个大好事,镇里同意我征用靠近瀚河边的十五亩地建酒厂。咱村有八户人家在瀚河边有地,共有三十多亩。荆诚爸走得早,我看你家人单势孤,想照顾你一下,先可你家的五亩地征,每亩按六万元给你补偿,统共给你三十万元。然后再征挨着你家的另外两家的十亩地,但他们的补偿金是三万元一亩。这个照顾你不愿意接受拉倒,要愿意接受你得严格保密,不能让另外两家知道你多得了,否则这事就难办了。”

荆诚妈只觉喜从天降,当时就千恩万谢地应了下来。

王秉贵说:“啊,那啥,合同上的各项内容都齐全了,只需你签个字,摁个手印,就可以拿到三十万块钱了。”

荆诚妈激动得不行,颤抖着手在两份合同上签了字画了押。

王秉贵拿过合同看了一眼,满意地把一份收进抽屉,另一份让荆诚妈揣到裤口袋里。做完这些后,王秉贵却不立即给荆诚妈拿钱,一双眼睛像两只拉着粘液的蜗牛,在荆诚妈高耸的胸上缓缓爬动。

荆诚妈窘红了脸,说:“王厂长把钱给我吧,早晨到现在我家的猪还没喂呢,我得回去了。”

王秉贵脸上溢着贪婪的淫笑,说:“我早晨到现在光喝酒了,也一口饭没吃,早饿透了,你先喂喂我吧。”说着欠身在荆诚妈的胸上用力摸了一把。

荆诚妈几乎是条件反射,一巴掌响亮地甩在王秉贵的脸上。王秉贵花三万元买来的名贵眼镜顷刻而飞,落在地板砖上摔作几片。

打完,荆诚妈自己都惊呆了,木头人一样戳在王秉贵面前,傻愣愣地看着鲜血在他鼻孔下蜿蜒。

王秉贵也被打愣了,瞪眼盯着荆诚妈足有半分钟。荆诚妈以为他会大发雷霆,谁知他却咧咧嘴笑了。从纸抽盒里拽出两张纸堵在鼻子上说:“你看看,跟你开个玩笑咋还当真了?这样,钱我让赵金柱到市农行提去了,得中午能回来,你下午一点来拿吧。”

王秉贵这样一说,荆诚妈仿佛得到大赦,连忙陪笑说:“王厂长,我这寡妇失业的可不敢开这种玩笑啊,刚才实在太对不起了,我赔你眼镜,多少钱直接从我的卖地款里扣吧。”

王秉贵揉着打红的脸笑着说:“赔什么赔,我又不差这几个钱,我再买一副完了。”

荆诚妈更不好意思了,说:“那这样吧,我家里养的小公鸡刚长够个儿,一点饲料没喂,完全是吃粮食长大的,炖了补身子最好,我下午给你拎一只来,全当赔罪。”

王秉贵仍旧揉着脸笑着说:“没关系,没关系,拿什么公鸡,下午来领钱就是了。”

下午一点,荆诚妈提着一只拴了腿和翅膀的公鸡进了王秉贵的办公室。王秉贵却装作一脸茫然地看着她问:“你有什么事吗?拿这东西来干什么?”

荊诚妈心里一扑腾,说:“王厂长,我来领钱啊,你不是让我下午来吗?”

荆诚妈话音没落,王秉贵就惊讶地瞪大眼睛问:“大妹子,你在跟我开玩笑吧?这钱上午签合同时不就给你了吗?”

荆诚妈顿时腿软了,但仍以为王秉贵在逗她寻开心,陪着小心说:“王厂长,妹子胆小,千万别逗妹子了,快把钱给我吧,赶镇上农行下班前好让荆诚去存上。”

王秉贵勃然大怒,腾地站起身,把一支刚点着的中华烟掷在地上骂:“谁他妈逗你了,上午这钱不就给你了吗?你还想再讹一份啊?”

荆诚妈彻底被击蒙了,半天才缓过神来,愤怒回击道:“你给谁了?给我我会管你再要?”

王秉贵指着荆诚妈的鼻子吼:“没给你你会在合同上签字画押?你他妈傻啊?”

荆诚妈气出一身汗:“大喊,不是你让我先签了合同摁了手印,下午来你办公室拿钱吗?你说话不算话拉倒,顶天这个便宜我不要算了。”

王秉贵阴森着脸,拉着长声幽幽地说:“你说拉倒就拉倒,没那么简单吧,合同你都签了,法律上已经生效了,你那五亩地不是你的了。”

荆诚妈仿佛头上挨了个炸雷,被炸得头皮发麻,眼冒金星,强打精神指着坐在沙发里的赵金柱辩驳:“是你说上午金柱去提钱得中午回来,让我下午来取的,金柱就在这,你狡赖得了吗?”

王秉贵冷笑一声,把目光转向赵金柱。

赵金柱像接到遥控器指令的机器人,噌地从沙发上蹦起来说:“荆嫂,昨天我就把钱取回来了,今天上午我看你从王厂长办公室乐呵呵地出来,不像没领到钱啊。”

荆诚妈张了几次嘴,却再没说出一句话来,两只眼睛泪流汩汩,跌跌撞撞出了砖厂。回到家就变得疯疯癫癫的了——右手抓着鸡腿,左手拔着鸡毛,边拔边向几个安慰她的亲人一遍遍哭诉被骗的经过。公鸡疼得嘎嘎惨叫,拼命扭动躯体抗争。荆诚想把鸡从他妈手里救出来,可是鸡腿被他妈抓得死死的,怎么也夺不动……

每次回想起两年前他妈被王秉贵诈骗的事,荆诚就痛恨得牙根直疼。伴随深切痛恨的是更深的无奈和耻辱。全村人都说他是人精,可是两年过去了,他拿王秉贵这个老杂种毫无办法。老杂种就像《西游记》里的六耳猕猴,而他就像孙悟空,任凭他有绝顶聪明和绝世武功也无法战胜老杂种,血洗他的耻辱。

现在好了,他终于像得到如来法力般找到治服老杂种的妙计了,只要治服王秉贵,他就能连本带利地要回那笔卖地钱。这样不但能为他妈除一口恶气,而且有这笔钱作支撑,他就可以直起胸膛向冯巧妈提亲了。想到马上就能和冯巧在一起,荆诚的血顷刻沸腾了。

荆诚跟冯巧约好在瀚河边的柳林里见面,他对这个约会期盼已久。尽管他此番回来的目的不是约会,但想想那浓密的柳荫,那绵软的草地,荆诚就忍不住热血上撞,心跳加快。他和冯巧的初次就留在那里,那片柳林、那片草地记录着他们美好的爱情。

当然这是两年前的事了。这两年荆诚在省城打工,只有春节时才会回家待上一个礼拜。可是春节期间恰值一年中最冷的时候,白雪皑皑,北风凛冽,那片柳林、那片草地创造不了他们渴望的幸福环境。而夏天他又不能回家,冯巧也不能到省城去看他。冯巧不能去看他,是因为她要一天不离地照顾她爸。冯巧爸瘫痪几年了,这两年病情明显加重;她妈又拖着一条残腿,照料自己尚且艰难,根本无力顾及他爸。荆诚不能回家没有别的原因,就是怕耽搁工作少挣钱。在省城打工,工资是按天计算的,耽搁一天扣一天的钱。荆诚迫切希望挣到足够的钱,这样他就有资格向冯巧妈提亲了。为了能早日把美丽善良的冯巧变为自己的妻子,荆诚强忍洪流般的相思,一天假也不肯请,拼尽全力在省城打工。现在,他再也不需要靠打工来实现自己神圣而美好的心愿了。他要让全村人都知道,他荆诚中了一百万元大奖,除了王秉贵,他就是村里的土豪!

从城里通往村子的公路在瀚河北岸,与瀚河仅隔几十米。荆诚与冯巧的家在瀚河南岸不到三里路的地方,瀚河好像一条温柔的臂弯,把这个二百多户人家的村子揽在怀抱里。刚刚进入七月,瀚河两岸禾稻葱茏,草木丰茂,瀚河水裹着青草香汩汩而流,把空气润染得充满了生命的味道,嗅一嗅便使人神清气爽,活力无穷。现在荆诚已经下了公共汽车,隔河就能看到南岸的柳林了。他兴奋得一蹦一跳地走着,好像马上要腾空而起似的。

过了那条走了十几年的老石桥,荆诚来到瀚河南岸。远远地看到冯巧在柳林边向他招手。

他一溜小跑来到冯巧面前,不顾说话一把抱起她,大步向柳林深处走去。

冯巧两条胳膊紧紧缠住荆诚的脖子,身子却在他的怀里软成了一滩水。

在林中一片茂密的草地上,荆诚把冯巧轻放下来,自己也随即淹没在绿茵中。随着几件薄衣的飞落,在这个晴朗无风的午后,属于荆诚和冯巧的草地风起云涌。

风云散尽,两个人热汗淋漓地并肩躺在草地上,仰看蓝天绿树织就的美妙世界,尽享阒然无声的宁静时光。

突然,一个男人在身边大叫起来——“荆诚,荆诚,荆诚,荆诚。”

冯巧吓得魂飞魄散,一把抽出身下的衣服捂在脸上,全然不顾一条白花花的身子在大天白日里暴露无遗。

“哈,哈,哈。”荆诚笑得快喘不过气来,掰开冯巧的手,揭去捂在她脸上的衣服,把手机递到她眼前说:“不是来人了,是手机的彩铃。”

果然,“荆诚,荆诚,荆诚,荆诚”的声音又从手机里冒出四五遍才停下来。

“哎呀,原来是手机呀,吓死我了,你咋弄一个这么不着调的彩铃啊?”冯巧捋着怦怦乱跳的心口责怪,深吸一口气,快速穿上衣服。

荆诚也穿好衣服,笑着说:“你害啥怕呀,这么背静的地方哪会有人来呢?这个彩铃是我们保安队长郑三峰的声音,我买了这部手机后,他就给我设置了这个铃声,说这样走到哪我都得听从他的召唤。”

冯巧拿过荆诚的手机瞅了一眼问:“这个苹果7啥时换的?”

荆诚说:“回来前几天换的,假牌子,才一千块钱。”

“一千块钱能买好多种不错的品牌机,咋非买假货呢?”馮巧埋怨道。

“我要的就是这个牌子,为了我的计划完美实施,我必须得用名牌货。”荆诚解释。

冯巧问:“原来那个手机呢?”

荆诚说:“那个手机太旧了,很多功能都不行了,让我送给咱村刚到城里打工就丢了手机的沈六顺应急用去了。”

冯巧急忙问:“我的那些照片删掉没?”

荆诚一拍大腿惊叫:“哎呀!我忘删了!”

冯巧顿时吓得脸色煞白五官扭曲,大喊:“啥?你忘删了!这你怎么敢忘呢?你还打算让我活不活了?”

荆诚见冯巧真着急害怕了,眼睛一挤笑着说:“看把你吓的,这么重要的东西我能忘吗?我把你那些照片全转到这部新手机上了,转完就把它们在老手机上彻底删除了。”

冯巧狠狠地掐了一把荆诚的胳膊,说:“你敢骗我,我现在就把它们彻底删了。”

荆诚一把夺过他的手机,背到身后说:“那可不行。”

冯巧说:“怎么不行?你回来了,经常能见到我,用不着看照片了。”

荆诚说:“那能一样吗?一来我不可能时刻见到你,二来也不可能每次都能见到你的身体呀。直到你成为我妻子之前,我绝不会删掉它们。”

冯巧羞红了脸说:“真恶心,你可千万要注意,绝不能让别人看见这些照片啊,要让人看见了,我非死了不可。”

荆诚抚摸着冯巧的长发说:“你都嘱咐多少遍了,放心吧,杀了我我也绝不会让别人看这么珍贵的东西。”

冯巧幸福地靠在荆诚的肩头上,拿过荆诚的手机说:“买一回就多花点钱买个真货得了,假牌子能好用吗?”

荆诚一边演示一边说:“你别看这款苹果手机是假牌子,可是功能特别多,照相、录相、录音、上网啥都能干;而且性能超好——像素高、内存大、电量足,充满电可以不间断地用半个月,还特别抗摔打,从二层楼上掉下去都没事。”

“是吗?这手机真不错啊。”冯巧由衷地夸赞。

“不错是不错,可也有个致命的弱点。”荆诚补充说,“这款手机特别怕水,一浸水立马彻底报废,别说不能打电话,连机都开不了。郑三峰用的也是这款手机,一次他喝多酒后边玩手机边洗脚,一不小心,手机滑落进洗脚盆里,结果就坏了,到哪修也修不好,后来只好又买了个新的。”

冯巧不以为然地说:“这算啥缺点呀,绝大多数手机都怕水,在有水的地方小心点不就完了,没见谁老往水里掉手机。”

“就是,就是。”荆诚点头赞同。

“不过你的手机开锁方式得改一下。”冯巧认真提醒说,“我看你刚才是滑动屏幕开锁的,这个方式太简单,谁拿了你手机都能打开。”

“这款假苹果只有这样一种开锁模式,改不了。但你放心,我从不把手机给任何人看。”荆诚把手机放在胸口打保证。

“可一定要小心啊,绝不能让任何人摆弄你手机,替你接电话也不行。”冯巧晃着荆诚胳膊反复叮嘱。叮嘱完突然想起什么,说:“哎,对了,快看看刚才是谁给你打的电话呀。”

提到刚才打来的电话,荆诚的笑劲儿又上来了,嘻呵嘻呵地问:“刚才电话响时你咋只蒙脑袋呀?不知道自己全身都光着呢吗?”

冯巧拎起荆诚的耳朵,红着脸认真地说:“告诉你,记住了:在我身上哪都不如脸重要。”

看着一脸纯真的冯巧,荆诚心里充满不尽的怜爱。

方才手机响时荆诚就看到了,电话是舅舅家的表哥打来了。荆诚昨天回来前给舅舅打了电话,告诉他自己刚买彩票中了一百万元大奖,不在夜总会干了,想回市里来投资经营点什么。舅舅听了,当时就激动坏了,颤抖着声音喊:“老天有眼啊,走得正、行得端的好人终究有好报啊!”

荆诚把电话给表哥打过去。表哥问他刚才为啥没接电话。荆诚看了冯巧一眼,忍笑撒谎说:“刚才在汽车上,汽车音响放的二人转声太大,没听见手机响,这会儿才下车,正从老石桥上往家走呢。”表哥说:“直接到我家来吧,小鸡炖蘑菇满满一大盆,陈了五年的散白酒足有四五斤,老姑也在这,就等着你到家开饭呢。”荆诚心里热辣辣的,说:“我三四十分钟就到。”

挂了电话,荆诚对冯巧说:“我们得走了,表哥让我去他家吃饭,我妈也在他家呢。”

冯巧说:“那就抓紧去吧,前几天我还偷偷去你家看你妈了呢,你妈精神状态越来越不好了,明明知道我是你对象,却非要把我介绍给王秉贵的儿子王红旭。说你就嫁了王秉贵儿子吧,他有钱有势,谁也斗不过他,他就是皇上,他儿子王红旭将来也会接班当皇上,嫁了王红旭你早晚是娘娘。我咋解释你妈也不信,咋劝你妈也不听,难受得我差点没哭了。我看,你家与王秉贵的事一天不解决,你妈这口恶气就出不了,她的精神就不能恢复正常。”

“我妈怎么提起王红旭来了,他不是在北京自费读大学吗?”荆诚很是诧异地问。

“你不知道,”冯巧厌恶地解释,“王红旭都被学校开除两三个月了。对被开除这事,这个不要脸的杂种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逢人就说这是他追求神圣爱情付出的代价。说他追求的那个女生长得极像日本著名AV女优苍井空,说他最喜欢、最崇拜苍井空了,性感漂亮得让人窒息,所以发了疯地追求那个女生。他说可悲的是那个女生对他没感觉,几次把他告到校领导那里。其实猪都能听明白,那个女生岂止对他没感觉,肯定是恶心死他了,才会不留情面地向校领导告他的状。学校批评了他多次,他还是跟赖皮狗似的缠着人家不放。最后那个女生玩儿了把狠的,发动几百名女生罢课游行,要求学校严惩他。校长见事情闹这么大,一气之下,就以严重干扰教学秩序为由,把他开除了。从北京回来,这个杂种又一眼盯上了我,说多年没见,我出落得太像苍井空了,非要跟我处对象不可。被我骂得狗血喷头,照脸上啐了两回了还不死心。”

冯巧这么一讲,荆诚恨不能立马把王秉贵父子一刀宰了。

这才真叫“有其父必有其子”,王红旭的恶劣毫不逊于他爸,蛮横霸道上更是有胜一筹。王秉贵在市里开火锅店的时候,就把王红旭带到市里读书,希望好的环境能带给儿子好的成绩。但让他大失所望的是,王红旭从初中到高中只做了两件事——打架、处对象。至于学习,每门功课能突破二十分就是奇迹。无奈,王秉贵只好花重金送他去北京读了一所私人开的野鸡大学。王红旭品性滥成啥样本与荆诚无关,但这个杂种招惹他心爱的冯巧,就比剜他的心还厉害了,这是他绝对无法容忍的。

越是对王红旭这个小杂种恨之入骨,荆诚就越觉得与他爸王秉贵这个老杂种不共戴天。

当初,荆诚妈被王秉贵气疯回到家后,看着母亲鼻涕一把泪一把,录音喇叭一样没完没了磨叨被骗过程的样子,荆诚怒不可遏,摸起菜刀就往外冲,被在他家安慰他妈的舅舅一把抱住,劝喝:“小诚你犯什么傻呀!杀了王秉贵你不偿命啊?再说他养了那么多走狗,没等你动他一指头,他们早把你打烂了。”

荆诚是个十精九灵的人,不用舅舅说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一时气急了才生出愚蠢的冲动。扔了菜刀,荆诚跟舅舅坐下来商量对策。荆诚骂赵金柱不是好东西,明显向着王秉贵说话。舅舅说:“你真是白聪明一回了,赵金柱在王秉贵手下当会计,不向着他说行吗?”荆诚咬牙切齿地说:“真想揍赵金柱一顿出出气。”舅舅说:“你是越来越糊涂了,人家赵金柱也没说你妈肯定拿了钱,你打人家打得着吗?”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制造了一拖拉机废话,大半宿也没想出个摆平这件窝囊事的道道儿来。

第二天上午,荆诚来到镇政府,找到当司法助理的初中同学魏强,想让他帮忙出口气。魏强大学法律专业本科毕业,看了他妈签的那份合同,眉头拧成个疙瘩,说:“老同学,你这事不但我帮不了你,任何人也帮不了你。这份合同条款清晰,表述严谨,该签的字全签了,该盖的章全盖了,完全合法合规,没有丝毫漏洞。最要命的是最后一款——本合同在钱款付清后签字画押生效。这句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就是你只有拿了钱才会签字画押,反过来讲就是你签了字画了押,就证明你已经拿到了钱。私凭文书官凭印,你空口说你受了骗,并不能证明你真的受了骗,而这份合同却恰恰能证明你没受骗。所以,这官司你上哪打也不会赢。”荆诚当时头一晕,差点栽倒在地上。

想起痛心的往事,荆诚用力握着冯巧的手说:“你放心,巧儿,这回我非让王秉贵双手托钱跪在我面前求饒不可。王秉贵完蛋了,王红旭这个小杂种自然得瑟不起来。”

“你有啥高招儿?”冯巧既高兴又好奇地问。

“现在还没有太具体的办法,但方向已经很明确了,总之不是动用武力。”

“真有那个万全之策?”

“当然!”荆诚挺直胸膛,双眼放射着不容置疑的自信。

“那我就放心了,我等你的好消息。”冯巧踮起脚,在荆诚的嘴上用力亲了一口。

“治服王秉贵索回被他骗去的钱,就让我妈上你家去提亲。”荆诚抱着冯巧的双肩,郑重而坚定地说。

“嗯,诚哥,我等着你。”冯巧眼里盛满幸福的泪水。

钻出柳林,为了避免人看见他俩在一起,传到冯巧妈耳朵里惹麻烦,荆诚跟冯巧分开走。冯巧走东边一条路,直接回家;荆诚走西边一条路,绕道去表哥家。一路上,荆诚心头涌动着无边的感慨。当年从魏强那里回来,舅舅正在他家等他的消息。听荆诚流着泪把魏强的话复述一遍后,舅舅连连叹气说:“王秉贵这个狗杂种把事做绝了,天衣无缝,我们就别折腾了,咋折腾也白费。你家剩下那五亩地的产出,去了一年的口粮,卖了钱还够你妈日常花销,这点地我帮你们种了,你进城打工去吧,打几年工,攒点钱好留着娶冯巧。”荆诚泪如雨下。那一刻,他既体味到亲情的强大温暖,也领教了世事的艰辛险恶。

更让他想不到的是,那天午后,他整理好东西正欲离家远行,冯巧妈突然拄着拐推门而入,黑着脸说:“以前你和冯巧处对象我就不太同意,现在你家穷得连地都没了,我就更不同意了,我闺女跟你不就等着受罪吗?你和冯巧的事现在就彻底拉倒!”说完不等荆诚作出反应,一转身,拄着拐一拧一拧地快步而去。

荆诚丢下行囊,瘫坐在地上,万念俱灰,真想一头撞死在墙上。

关键时刻,冯巧用她火一样的真情温暖和照亮了他凄惨昏暗的世界。冯巧妈离开荆诚家不久,冯巧的电话打了进来。荆诚绝望地接起来说:“巧儿,有话你就直说吧。”冯巧气乎乎地反问:“直说啥呀?昨天咱俩不是约好了在瀚河边的柳林外碰头吗?我现在就在柳林边等你呢,等着送你上往省城去的汽车呢。”说到这里,冯巧哭了。她哭着说:“我知道我妈去你家了,但我向你发誓:不管我妈怎么决定,都不会改变我对你的感情,我永远爱你,等你打两年工回来,我就和你结婚。”

也就是那天,冯巧主动在瀚河边的柳林里把自己给了荆诚,让他感受到他的幸福比瀚河水还要宽广绵长。从她优美光洁的身体上下来,他跪在她身边乞求,让他用手机把她照下来,留着想她时看。冯巧害羞得不行,觉得这样做比杀了她还难受,说啥也不同意。他就伏在她的胸上流泪说他早晚会因想她而精神恍惚被车撞死。她一把捂住他的嘴,不许他再胡说不吉利的话,艰难地答应了他的拍照乞求,只是一再叮嘱他,决不能给任何人看他的手机。荆诚兴奋得快要窒息,颤抖着举起手机,从头到脚拍了十几张,把心上人的每一部分玉体悉数收进他的手机相册。每一张都清晰鲜亮,每一张都扣人心弦。进省城以后,荆诚只要遇到什么难事和烦事,就会偷偷把冯巧的照片调出来看一会儿,看过后马上信心倍增,精力百倍。

到了舅舅家,一大家子人都在等他,屋里洋溢着人的喜气和酒菜的香气。荆诚心里暖烘烘酸溜溜的。开席后,舅舅第一句话就严肃地提醒他:“有了这笔钱抓紧在市里找个稳妥项目,干个长久营生,这样才能保你一辈子富足。千万不能胡乱挥霍,一百万元说大也大,说不大一扯巴就没了。再有,绝对不能跟王秉贵和王红旭发生任何冲突,你那点钱在人家面前根本不值一提,这几年王秉贵少说也得赚了两三千万。而且因为那个‘瀚河大曲经营得好,上缴利税高,王秉贵在镇长甚至在区长面前都是大红人,势力大得一跺脚瀚河倒流,全村没一个人敢跟他瞪一下眼。“荆诚说:“我惹他们干啥?不但解决不了问题,闹不好还得把我送警局里去,我没傻到那个份上。”舅舅叹口气说:“知道不能以卵击石就行了,不唠这窝囊事了,难得你中了大奖,咱们喝酒,一家人好好庆祝一下。”

于是一家人一边推杯换盏享用美味,一边城里乡下地拉着家常。自始至终,倒是肇下事端的荆诚妈跟局外人似的,一言不发地抓着一根鸡爪子啃得吱吱作响。荆诚妈是十里八村有名的漂亮女人,四十二三岁仍然风韵十足,可是短短两年过去,头发竟然白了大半。荆诚一阵心痛,一口干掉半杯白酒。

荆诚整治王秉贵的办法是受郑三峰启发想好的。荆诚离开村子直接去了省城,他已经打听清楚,省城比本市好找工作,而且工资也更高一些。来到省城后,荆诚应聘到一家收入不错的夜总会做服务生。两个月后,经理见他眼睛拿事,腿脚勤快,就提拔他当了领班。干到一年零九个月的时候,荆诚结识了夜总会新聘保安队长郑三峰。两人相处甚洽,听了荆诚妈被王秉贵诈骗的窝囊事后,一肚子馊主意的郑三峰摇着脑袋说:“没有山穷水尽的事,只有一筹莫展的人。”荆诚一脸迷茫地问:“这件事王秉贵做得天衣無缝,我们一点破绽找不到,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啊。”郑三峰说:“你不能盯着一条死胡同钻,要换个角度去解决问题。比如,人家偷了你的女人,你没证据心里窝火,你就不能一味地在寻找证据上下功夫,而应该想办法把他的女人也偷了,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的气不自然就出了吗?”一句话点开了荆诚的任督二脉,没几天就想好了对付王秉贵的办法启程回家了。现在不把这个办法对舅舅一家人说出来,是怕走漏风声功亏一篑。

王秉贵是个集狐性与狼性于一身的家伙。

十年前他认准市里饭店行业赚钱,就以十五万元卖了自己的八亩地,又贷了一些款在市里开了一家中等规模的火锅店。他的火锅不是行内普遍用的合金锅,而是老式的铜锅;加热方式也不用燃气或电,而是用炭火。在众人都向现代看齐的时候,他逆流而动回归传统,反倒逆出了自身特色。由于食材精良,经营有道,他的火锅店生意非常红火,散台常常爆满,包房更是要提前一天才能订到。几年后,各种知名品牌火锅连锁店纷纷进驻本市,王秉贵的生意受到巨大冲击,不得不兑出店面,打道回乡。但四五年时间,他至少赚了两三百万元,已是村里无人能及的富豪了。

那时王秉贵的堂叔伯哥哥王秉富是村里的支部书记,砖厂也是在王秉富的积极筹划下,清空村委会全部家底又贷款一百万元建起来的。村里几乎每家都有一到两人在砖厂上班挣钱,每家每月都有三四千元的收入。所以,全村没有一个人不念王秉富的好。可是好景不长,砖厂才运行三个月就发生了蒸压釜爆炸事故,沈六顺他爸当场炸死,荆诚爸与冯巧爸被炸得血肉模糊,冯巧妈被炸断一条腿,受各种不同程度轻伤的人不下二十几号。砖厂当时是偷着开工生产的,各种手续还在审批之中。王秉富吓蒙了,马上跑到刚从市里回到村来的王秉贵家中,向王秉贵借五十万元钱,用来疏通安抚,以求大事化小度过此劫。

谁知王秉贵不但没救他哥于水火危难,反在火上浇了一大桶油。他毫不留情地回绝了他哥的借钱请求,并毅然决然地站到村民中间,带头向市里下来处理事故的安监、公安等部门人员,举报王秉富未经批准即开工生产、安全管理近乎空白等种种罪状。王秉富是在对王秉贵的跳脚痛骂中,被公安人员扭上警车的。可叹王秉富一心想干出业绩,带民致富,却因急功近利漠视安全,最终落得个被判三年有期徒刑的可悲下场。

王秉贵乘机向镇政府请缨,要接下砖厂的烂摊子。镇政府巴不得如此,立马同意了。于是,按照与镇政府的协议,王秉贵花了一百万元还上银行贷款,又出资一百五十万元对所有伤亡人员按国家规定金额进行了一次性赔偿。至此,砖厂就由村集体所有改为王秉贵个人所有了。沈六顺他妈得了二十万元,荆诚爸和冯巧爸各得了十七万元,冯巧妈得了十二万元,其余伤者也分别得到不同金额的赔偿。冯巧爸花去大半赔偿款,终难逃过高位截瘫的厄运;荆诚爸更加不幸,在半年后耗尽钱财撒手人圜。王秉贵又大发慈悲,给荆诚妈送去三万元以表慰问和安抚。同时,再次追加两万元抚恤金,用以安慰触景伤情的沈六顺他妈。

几件事下来,王秉贵头顶就罩上了大义灭亲、为民请命、爱民如子等种种光环,赢得了村民的拥戴和信任。读过高中的沈六顺他姐沈红还用毛笔在大红纸上写下一封感谢信,贴在砖厂办公室的白墙上,对王秉贵的功德和恩情大加颂扬。几年时间里,王秉贵不但收获了如潮好名,更积累了如山财富。经营砖厂他足足赚了六百多万,去了投进去的两百五十万,净剩四百来万。两年前,由于房地产市场不景气,砖厂受其影响而倒闭关门,王秉贵就另起炉灶,在镇领导的支持下建起了酒厂,生产“瀚河大曲”,向十公里外的市区和一百公里外的省城销售。瀚河周边泉眼多,河水不但清洁,而且富含多种有益人体健康的矿物质。王秉贵笃信他的瀚河大曲一定畅销,他的财源一定像瀚河水一样滚滚而来。果然酒厂生意如日中天,投入生产不到两年,王秉贵就在收回成本的情况下,狂赚了三百多万。加上市里的几处房产,王秉贵资产已不下几千万,是全镇实力最大、名号最响的企业家。赚足了钱的王秉贵又打起做官的念头。荆诚回来前就从舅舅的电话里得知,村委会马上换届,王秉贵坐定支部书记的宝座了。两年前王秉富判刑后,时任村长代理了支书。那时王秉贵还没有伸开腿脚,而如今,镇领导指着王秉贵的酒厂收税,村民们指着王秉贵的酒厂挣钱,王秉贵想当村支书上支持、下拥护,板上钉钉。

荆诚刚从舅舅家吃了饭回来,就见赵金柱立在他家门口。荆诚没进屋,乜斜着眼睛问:“哪股风把赵科长吹来了?”赵金柱也就不好意思进屋,拍着荆诚的肩头说:“兄弟,我在王秉贵厂长那里力荐了你,让你去瀚河大曲省销售公司当副经理,年薪十五万元。如果愿意,明天即可回省城上班。”赵金柱自瀚河大曲酒厂成立之初,就当上了财务科长,深得王秉贵信任和器重。他告诉荆诚,自己本来在省城培训,此番是专程回来请他加盟的。他一脸真诚地说:“毕竟像你这样的人才难得啊。”

荆诚冲金柱呲牙一笑说:“你们不是抬举我,也不是怜悯我,而是良心发现了吧?可是告诉你,我真不领你们的这个情。实不相瞒,我之所以在省城干得好好的突然回来了,是因为我中了一注一百万元的彩票,虽然说不上太大,但也绝对够我吃喝玩乐一辈子了。所以还是把你们的善心送给有需要的人吧,本公子不缺錢。”

赵金柱显得非常尴尬,遗憾地说:“那真是可惜你这人才了。”说罢很不情愿地转身离去。

平心而论,荆诚与赵金柱没有什么仇恨,只因当年王秉贵骗他妈钱时,赵金柱没说公道话,荆诚才开始厌恨他。

对金柱的厌恶之情还未散尽,让荆诚厌恶至极的人就蹦到了眼前。

随着一阵马达的轰鸣,王红旭骑着三十几万元的宝马摩托找上门来。开门见山对荆诚说:“我喜欢上冯巧了,你把她让给我吧,我给你五十万块钱,你跟她结束关系,回你打工的省城去,永远不要再回来。”王红旭自信地踮着右腿,挺胸鼓腮瞪眼的样子活像一只巨型牛蛙。

荆诚横了王红旭一眼,指着他的鼻子骂:“你他妈真是狗眼看人低,你家的狗腿子赵金柱没向你们报告吗?老子在省城彩票中大奖了,你给多少钱老子都不会看到眼里,你抓紧给我滚出去。另外,我警告你离冯巧远点,否则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处!”

王红旭万分恼怒,恨不能撕了荆诚,又自知不如荆诚高大强壮,指着荆诚的脑门吼:“你等着,我不把冯巧搞到手誓不罢休。”吼罢像一头狂怒的野驴,跨上摩托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骂跑王红旭,荆诚把院门一锁,睡起大觉,不再接待任何人。第二天开始,为了庆祝自己中了一百万元大奖,荆诚在镇上请起了客,接连请了两天。但他请的并非什么亲友,而是一帮酒鬼和赌徒。吃喝完了就赌,两天赢了三千八百多,刨除请客钱还剩近一千元。

荆诚舅舅气蒙了,把他从赌局里薅出来斥问:“你这是干什么?中了奖就不学好了?你现在这个样子哪里像个好人?再说,你那点钱禁得住挥霍吗?”

荆诚打着酒嗝,笑嘻嘻地对舅舅说:“我累了两年了,又中了大奖,回来放松一下有什么不行啊?”

舅舅一嘴巴抽在荆诚脸上骂:“打死你个不争气的败家子,我看你不是中奖了,是中邪了!一百万元就让你变成这副德行!”

荆诚揉了把脸,目光蓦然变暗,冷冰冰回击他舅舅:“得了吧,我这副德行怎么了?我也是这么大的人了,怎么活着舒服我比谁都清楚。你真在乎过我吗?在乎我当初咋不把给表哥准备结婚的钱给我娶冯巧呢?非让我背井离乡去打工卖命呢!所以希望你以后少管我,别再假惺惺地操心了。”抢白完看也不看他舅舅一眼,转身回了赌局。

荆诚舅舅差点没气死,站在原地抹着眼泪骂了足有半个小时。

与荆诚舅舅比,冯巧对荆诚的改变显得异常平静,不但没去找他闹,甚至连家门都没怎么出。除去做饭照顾她爸,就整天带着耳机听手机里的歌曲,不时还跟着哼上两句。冯巧妈疑神疑鬼,心里猜度,莫非她跟荆诚的关系已经结束了?这样想着就忍不住贴着闺女耳根劝导:“巧儿,我看王红旭那孩子对你是真心,他家又有的是钱,你跟了他将来一定能幸福。”

冯巧拔了耳机,对她妈恶语相击:“看他好你跟他去啊!”她妈气得翻着白眼骂:“你个小畜生,这样跟你妈说话不怕挨雷霹?”冯巧早塞上耳机哼歌去了,她妈的咒骂压根没听见。冯巧妈拄着拐拧着一条腿,以她所能的最快速度出了屋子,以示对女儿的暴怒。

荆诚从省城回来后的半个月里,没再去他舅舅家一趟,也没见他跟冯巧有什么接触。整天不是跟一帮赌徒在胡得海的麻将馆搓麻打牌,就是寻几个酒鬼去镇上或市里胡吃海喝。玩累了、喝醉了就回家睡觉,日子过得优哉游哉。气得舅舅一家人直摇头,舅舅喝了酒就满村子骂:“还他妈以为是个争气的好孩子呢,现在看就是进城学坏去了,中了一百万元,就变成一个没心没肺吊儿郎当的二溜子。”赌徒酒鬼们撞见了就劝:“你外甥在省城中了大奖,吃一点玩一点有什么不行的?”荆诚舅舅一听气更大了:“我看他是他妈中邪了!说不学好就不学好,那几个臭钱还架得住输?”骂到伤心处,眼泪扑簌而下。赌徒酒鬼们连忙解劝:“你别担心,你外甥既聪明又走运,虽然是新手,却没怎么输过。”

荆诚舅舅气个要死,荆诚妈却无比开心。逢人就说他儿子中了大奖,钱全存到省城的银行里,要不了多久就带她和冯巧一起到省城生活去了。这时的人们忘了她精神不正常,满脸羡慕地笑着夸赞:“你真有福气,生了这么好的儿子!”荆诚妈就更加兴奋得像个孩子,不住点头说:“是呀,是呀,我真有福气,儿子有钱,媳妇漂亮,事事可心。”荆诚舅舅看着妹妹的疯相,不住地摇头叹息,难过得心都快碎了。荆诚舅妈心疼地劝解:“小诚中了大奖,打打麻将也不是啥大事,你别老跟着瞎担忧了。”荆诚舅舅没好气地驳斥老婆:“村里有点钱的人都五万、八万地出手买汽车了,他有钱不干正经体面事,骑个破自行车满村赌,天知道,他咋会变成这种没心没肺不知廉耻的东西!”

荆诚把汽车开回村子,着实让全村人眼睛一亮。荆诚舅舅一脸苦相,几日未发骂声。这是一部崭新的大众迈腾,懂行的人一看就知道得二十几万。荆诚说,这是专门给冯巧买的,他有了钱不能让自己的女朋友再骑电动车去市里逛街。跟随荆诚进村的还有两部汽车,一部奥迪A6,一部丰田霸道。他们鸣着笛从东边的水泥路入村,响亮的喇叭声吵得人心烦意乱。赵金柱家的大狼狗更是难以忍受,蹿出后墙迎着车头狂吠不止。三辆汽车停了下来,夹在中间的奥迪落下后窗,一架弩机伸出窗口,嗖的一声,一支利箭闪电般飞出,大狼狗一声惨叫跳起一米多高,铁箭深嵌在它脑门子上,鲜血顺着箭杆上的凹槽喷涌而出,大狼狗挣扎了几下,就极不情愿地倒地毙命了。三辆车上下来五六个穿着花哨、发型怪异的青年男子,观赏天外来物一样围着狼狗看了好一会儿,看腻了才几脚踢到路边的沟里,清开路障上了汽车,轧着淋漓的狗血向荆诚家驶去。

一向温顺的赵金柱女人急了,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撵到荆诚家让他赔她的狗。荆诚笑容满面地给金柱女人鞠了一躬,说:“对不起啊赵嫂,都怪我这几个兄弟性子不太好,惹你不高兴了,你的狗多少钱?我加倍赔偿。”金柱女人擦了把泪气愤地说:“这狗是金柱花一千多元从市里买回来的崽子,我养了这么大,至少值三千了。”荆诚满不在乎地“哦”了一声,说:“那好办,我给你五千元,总该够补偿你的了吧?”说着拉开皮包就点钱。金柱女人接过钱后眼神里还透着不甘,仿佛荆诚有钱是件没有天理的事。

荆诚的朋友在他家吃过午饭就开车走了。

荆诚把他的新车开到冯巧家,按着喇叭把冯巧喊了出来,拉着她围着村子一圈圈转个没完,冯巧的笑声不时缭绕在村子里。从躲躲藏藏到高调秀爱,全村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荆诚和冯巧身上,他俩的张扬气势不亚于八级大风,鼓噪得人们眼花心颤。冯巧妈不想让冯巧跟荆诚满村招摇,可冯巧根本不听她的。恨得她拄着拐在屋子里拧来拧去地骂:“不识好歹的死丫头,荆诚那两个臭钱跟王家比,也就是九牛一毛,她咋就看不上人家王红旭呢?”

冯巧只学了三天开车,荆诚给她买的汽车就撞坏了。荆诚开车去省城办事,刚进城,在避让一辆迎面开来的大货车时,由于技术不过关,荆诚的车一下子撞到路边的一棵大树上,汽车前脸严重受损,送4S店维修去了,要半个月才能修好。荆诚只好坐公共汽车到老石桥,又步行回了村子。荆诚舅舅听到消息解气地骂:“该,让他有两个臭钱没好了得瑟,这才叫天作有雨、人作有祸呢。”

没了汽车的荆诚又投入到喝酒打麻将的日子中,整天长在胡得海家里,仿佛胡得海的家才是他真正的家。荆诚舅舅对这个外甥绝望透了,他无力让他改邪归正,唯有以摇头叹息和满村谩骂,来发泄心中难以排解的愤懑。

荆诚的浪荡相恨坏了舅舅,却乐坏了王红旭,极大助长了他追求冯巧的信心。

被大学开除回来没几天,王秉贵就让王红旭去市里的瀚河大曲销售公司当经理,担心儿子没事做心里憋屈。谁知王红旭根本不买账,也从没憋屈过,经理一天没当,而是发了疯地追起冯巧来。王红旭本以为给荆诚一笔钱,荆诚就会放弃对冯巧的爱情,万没想到荆诚会中一笔奖,虽然那点钱在他眼里不算什么,但却足以令荆诚陶醉其中,以至于给他多少钱都打动不了他。王红旭也曾想雇几个黑道上人的给荆诚点颜色看,让他在肉体安全与爱情间被迫选择前者。但有钱能使鬼推磨,荆诚的那笔小钱也招来一群为他效力的小鬼,赵金柱家的狼狗惨死弩下的情景,想一想都令王红旭不寒而栗,雇凶施暴的想法在心里盘旋几圈就烟消云散了。

正不知如何战胜荆诚,赢得冯巧的芳心时,荆诚舅舅酒后的一通咒骂让王红旭脑洞大开、信心倍增。荆诚舅舅骂:“这样赌下去,就他那几个破钱早晚输光了,不他媽学好,光凭一辆破车就想把冯巧娶家去,呸!不是异想天开吗?你以为你那是奔驰宝马啊?”那天,在村头听了荆诚舅舅的这番咒骂后,王红旭兴奋极了,骑着三十几万元的宝马摩托一溜烟跑回家里,开口就向正跟两个亲信商量事的王秉贵要一百万元,他要买一部宝马车送给冯巧。他坚信自己不喝酒不赌钱,品行远胜荆诚,再有宝马车开路,冲进冯巧的感情世界动力肯定大于阻力。

王秉贵气个半死,骂王红旭是个没血性的孬种,咱们是吃人家剩饭的吗?更别说是荆诚的剩饭了,没准冯巧都跟他上床了,你还拿她当香饽饽!

王红旭眼一瞪嘴一撇,一脸鄙视地跟他爸喊道:“上床怎么了?能不能放下你那老掉渣的贞操观?苍井空跟那么多人上过床,上床的A片满世界都是,可是人家日本喜欢苍井空、想和苍井空结婚的男人整个东京都装不下。”

王秉贵气得七窍生烟,抖着手骂:“我咋生了你这么个不争气、不要脸的王八羔子?好歹也在北京上了一回大学呀,咋他妈好东西一点没学来,什么不像人你学什么呢?”

王红旭的气不比他爸小,也指着他爸脑门吼:“我就是喜欢苍井空,就是看冯巧长得太像苍井空了,才想跟她结婚的。”

王秉贵一巴掌抽过去,王红旭脸上登时腾起五道血痕。“想娶冯巧,除非你死了再托生一回!”王秉贵跺脚怒骂。

王红旭摸着红肿的脸,恶狠狠地对他爸吼:“好,你不想让我好活,我这就死给你看!”吼完跑出屋外骑上宝马摩托绝尘而去。

一直在旁边插不上嘴的王秉贵老婆慌了神,担心这个野驴一样的儿子一冲动干出蠢事,赶紧命令王秉贵的两个亲信开车随后追去。

幸亏王秉贵老婆有先见之明,否则真出大事了。王红旭的摩托骑到瀚河岸边没有刹车,而是一轰油门直接冲进了河里。咚的一声,白色的水浪像一条受了惊的巨蟒一跃而起,顷刻间把来犯者吞入腹中。

王秉贵的亲信们吓坏了,赶紧停了汽车跳進河去,三把五把抓住王红旭,奋力拖到岸上。

得救后的王红旭挂着一身泥水,开着岸边的汽车就走了,走前让他爸的亲信转话给他爸:“不给他一百万元买宝马车送冯巧,他死也不回这个家了。”

这件事让王秉贵既痛恨又后怕又无奈,看来不把冯巧娶家来是真不行了。

王红旭上演的惊天动地的闹剧,荆诚舅舅酒后没完没了的谩骂,母亲长在嘴上的对王秉贵钱势的羡慕,拧在一起搅着冯巧的心,她再也无法遵从荆诚的叮嘱静观其变了。她感觉荆诚可能真像他舅舅说的那样学坏了,尽管他在微信里跟她密谈过他的计划,但他一个多月来的所作所为,还是让她渐渐滋生出强烈的反感。她与荆诚、沈六顺、沈六顺他姐沈红等几个人是高中同学,砖厂的爆炸事故使他们被迫在高二时辍了学,否则以她和荆诚的不错成绩考上一所好大学绝非妄想。她与荆诚用不幸中建立起来的美好爱情,来对抗不幸命运的摧击,再苦再难他们都感到心是甜的。但现在,她的心苦痛不已,她的烦恼之焰越烧越烈。在一个荆诚舅舅满村咒骂的晚上,冯巧终于忍无可忍,发微信把荆诚从赌局里叫出来,连珠炮似的责问:“你一天到晚干啥呢你知道不?在省城这两年你是不是真没学好啊?你就拿喝酒赌钱治服王秉贵啊?你那些所谓的计划是不在骗我啊?”

荆诚非但没被冯巧的发泄激怒,反而非常开心地笑了。说:“你这人咋一根神经,光知道炮仗筒子似的发火呢?赵金柱和王红旭来我家找我的当晚,我不就在微信里把全盘计划都对你讲了吗?我做的一切都是为整治王秉贵而准备的,现在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等着吧,不出两天东风就来了,两天后我就让王秉贵跪地求饶。”

冯巧由怒转喜,不太确信地大声问:“真的呀?”

荆诚右手食指放在嘴边一嘘,说:“小声点,我对你说过假话吗?千万别给任何人透露风声,打草惊蛇事情就办不成了。”

冯巧狠劲儿点着头说:“嗯,你放心。”

“那部大众迈腾郑三峰给人家还回去了吗?”冯巧关切地问。

“还了,我把车开到省城后就让郑三峰送回去了。”荆诚心疼地捂了一下心口说:“一天六百元的租金,多一天我的心就疼一天,毕竟我没真中一百万元啊。为了整治王秉贵这个老杂种,我到现在也投进去一万多块了,好在一切终于快出头了。”

冯巧攀着荆诚的脖子,深深亲了两口,顽皮地说:“一口给你疗疗心疼症,一口提前庆祝下胜利。”

荆诚挂着幸福地笑容说:“有你的神圣之吻我肯定会无往不胜。”

冯巧过问完的第二天晚上,荆诚果真出动了。

隔着一条不宽的村道,胡得海家麻将馆的窗子正对着王秉贵家高大明亮的门楼。十点一过,荆诚看到王秉贵悠然跨出门楼,向村东走去。通过一个多月的暗中观察和跟踪,荆诚完全掌握了王秉贵几个重要时段出门的目的。他故意快速输光身上的五百多块钱,从赌局出来,疾步如飞回到家里。到家后,他把手机开启为静音模式,穿上夜行衣,揣好牛角刀,选了一条背静小道,高抬腿轻落足,直奔村东头而去。来到村东头,荆诚蹑手蹑脚地溜到赵金柱家的后墙根,四处望望确认无人,一纵身轻轻翻到院子里。射死赵金柱家的大狼狗,让荆诚对自己的行动放心多了。在墙内静蹲数秒,再次确认没被发现后,荆诚猫着腰来到赵金柱家的后窗下,贴着窗边的电线杆子慢慢起身,借着月光向屋子里窥探了一眼,然后打开手机的录音功能,小心翼翼地放在开着窗子的后窗台上。做完这一切后,满意地蹲下身子,藏在电杆后面,专心听屋里的动静。

不一会儿,就听见了金柱女人进入状态的呻吟声。荆诚心中暗骂,这对狗男女真他妈猴急,一句话不搭就直奔主题了,要一直这样下去,这个音录不录有啥用啊?

屋内金柱女人叫得如醉如痴,窗外荆诚急得火烧火燎,拿手直抠窗边的电杆。突然,前院大门外响起人喊声:“老婆,我回来了,快给我开大门。”金柱女人的叫声戛然而止,王秉贵仍旧一语未发,只有急促细碎的穿衣声隐约可闻。

伴随咔嗒的一响,后窗下传来清晰的脚步声。

荆诚马上意识到王秉贵要跳后窗而逃。想到别人说他有枪的传闻,荆诚判定,刚才那声“咔嗒”极有可能是老家伙拉开了枪的保险。他心头一抖,赶紧抓回手机,轻快敏捷地翻过后墙向村北奔去。边跑边在心里骂,真他妈晦气,一句话也没录下来。如果再与跳窗而出的王秉贵撞在一起,没准命都丢了。

此后数日,荆诚只能照旧搓麻、喝酒、听舅舅骂、让冯巧急了。

一个雷雨大作的晚上,冯巧打电话十万火急地把荆诚从麻将馆里叫出来。一见面就哭了,告诉他吃晚饭时沈六顺他妈来了,她受王秉贵之托带着一对金镯子来提亲。王秉贵让沈六顺他妈代打保证,如果她家同意这门亲事,就把市里一户精装修的两层独体别墅给她和王红旭做婚房,汽车及各种生活备品不但一应俱全,而且全部名牌;同时给她五十万元作为她个人的存款,再给她妈二十万元用以改善生活条件。她妈一听鼻子眼睛一起乐,奔儿都没打,接过镯子就答应了。她跟她妈大吵一架,饭碗都摔了。她妈气得脸跟紫茄子似的,说:“我知道你心里还惦记着荆诚那个二溜子,就他那不长进的熊样,别说他中了一百万元彩票,就是中了一千万我也不同意你嫁给他。除非我死了!”

冯巧抽泣着问荆诚:“你到底有没有治王秉贵的办法啊?是不是真变成二溜子了?”

荆诚又委屈又气愤,跺着脚辩白:“我怎么没有好办法?我怎么变成二溜子了?我不是早跟你说过了吗?我与那些闲人喝酒赌钱,是为暗中观察和跟踪王秉贵,以便抓到他见不得人的尾巴。我那副没出息相是故意装出来的,是为整治王秉贵使的‘障眼法,让王秉贵对我不加防备,我好对他暗中下手。上次见完你后的第二天,我就行动一次了,可是出了岔头没成功,现在正等机会再行动呢。你们看着我一天吃喝玩乐的,其实我着急上火得要命,嘴里起了一圈大泡,喝酒时疼得心直跳,可还得硬挺着装作受用的样子。”

冯巧把右手食指伸到荆诚嘴里轻轻划了一下,“呀”的一声心疼地喊:“你咋急成这样啦?整不了王秉贵就别整了,千万别急出病来呀!”顿了一下,冯巧抓着荆诚的双臂坚定地说:“不行的话,我就把咱俩发生关系的事说给我妈,看她还让不让我嫁给王红旭;如果我妈还想瞒着别人做攀高枝儿的美梦,我就把咱俩的事捅出去,让全村子人都知道我让男人睡过了,看我妈嫌不嫌丢脸,看王红旭还打不打我主意。”

荆诚心疼地把冯巧搂在怀里,说:“傻丫头不能这么做,这样做丝毫不能阻止王红旭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欲望,因为他根本不在乎你被没被人睡过。”

冯巧脑袋轻撞着荆诚的胸口,愤恨地骂:“咋能有王红旭这种不要脸的杂种呢?”

荆诚心里爱恨交加,紧紧搂着冯巧的脑袋说:“巧儿你再耐心等等,用不了几天,我的计划一定会有结果的。”

冯巧对着荆诚的胸口说:“诚哥,我相信你,我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你,就是等到死我也愿意。”

冯巧的话语如同隆隆的雷声,震得荆诚五脏六腑一起疼痛。

这是一场颇有耐力的雨,自开始下起,白亮亮的雨点就没小过,地上的雨水汇成道道溪流,像许多支暗藏玄机的队伍,在大雨掩护下急忙忙、神秘秘地奔向各自的目标。经过一夜一天的倾泄,傍晚时分,雨才渐渐停了下来。乌云慢慢散去,晚霞洒满村落。清风带走无边的潮闷,空气格外舒爽宜人。荆诚扫了一眼窗外,渴望这个晴朗的夜晚能带给他好运。

在胡得海家吃过晚饭,荆诚又心不在焉地开始了新一圈麻将。十点一过,荆诚眼前一亮,他期待的机会真的又来了——他看到王秉贵打开大门,一步三摇地向村东走去。

荆成勉强玩完一把,就以输光了钱为由,起身离开了麻将馆。

当荆诚准备好一切蹲在赵金柱家后窗下时,心中暗暗祷告,千万别再有什么岔头了。

老天不负苦心人,这个晚上荆诚顺水顺风大获全胜。

天晴人心亮,心亮嗓门亮。他刚蹲下不久,就听金柱女人拿情弄势地说:“你给金柱安排的到省城培训的事,这个月底该结束了,到时候咱俩可不能再约会了,要不一旦让金柱知道了,他不得杀了你呀?上次他连个电话都没打,突然那么晚回来,差点没把我吓死,我一直预感不太好。”

王秉贵听了哈哈一笑,满不在乎地大声说:“你也太胆小了吧,你家赵金柱这个‘瀚河大曲酒厂财务科长咋当上的他不明白啊?财务科长年薪多少是他不知道还是你不知道?他讨好我还来不及,还会杀我?再说,我手里有枪,他敢杀我吗?借他个胆也不敢。“

金柱女人不再拿情,一本正经地冷声说:“你要知道,金柱的鬼主意一点不比你少,万一咱俩被他抓住了,把事闹大了传出去,我这张脸还要不要了?”

王秉贵安慰说:“这么多年我做啥事露过馅?金柱当然是人精了,不然单凭咱俩的关系,我也不敢把财务科长这么重要的位置交给他呀。但凭他咋精能精过荆诚吗?人人都说荆诚是人精中的人精,可他在我面前不还是只能变成二溜子吗?这为啥?就为咱做事向来滴水不漏。放心吧,我又给金柱安排了一个为期半年的到省城的学习任务,你儿子又在市里贵族小学住校,咱俩的事呀没人知道和干扰,你瞎担心个啥?”

“区长让你跟镇长联手整副区长的事金柱不知道吧?”金柱女人担心地问。

“当然不知道,除了帮我用美人计拴住副区长的你,那个事任何人都不知道,你就放心吧,我做事天衣无缝。”

金柱女人仍不放心地劝阻:“那也得收敛点,哪有天衣无缝的事?凡事不能做绝,这些年你可做过绝事啊。也不知你和金柱啥时变得这么阴险狡诈,老在心里想着算计别人,忘了那个老歌里咋唱的啦?——‘时时刻刻忙算计,谁知算来算去算自己。你还是小心点吧,咱俩的事要是真露馅了,我肯定没脸活了,只有一死了事!“

“什么狗屁老歌?”王秉贵生气地反驳:“听歌能听出真金白银?想干一番事业不算计行吗?再说,我做過什么绝事?我堂哥王秉富那事我不举报也挡不住他判刑,跟我有大关系吗?就沈六顺那副熊样,还想勾引我内侄女,我能不开除他吗?但我不是接受了金柱的建议,把他姐沈红安排进厂给我当文字秘书了吗?他家照样没有经济损失。荆诚他妈敢打我脸,我就要让她付出代价,但我也觉得两年前的事做得有点过了,想弥补一下,聘荆诚到省里做销售副经理,给他年薪十五万,他自己不愿意干就怪不得我了。”

金柱女人说:“据说沈六顺一进省城打工,就跟老板的小姨子搞到一起了,人家还不稀罕你内侄女了呢,听说过段时间连他妈都要一起接到省城去。至于荆诚,人家毕竟中了一百万元奖金,还哪里会愿意给仇家卖命。”

“你能不能不说这些败兴的事,我来一次容易吗?”王秉贵好像真生气了。

“人家不是在乎你、为你着想嘛?”金柱女人的腔调里荡起浪气。

“这才是我的心肝宝贝嘛。”王秉贵的声音也陡然变粗。

荆诚心里恨得直颤,暗骂王秉贵,你他妈个狗杂种,这时你才良心发现不觉得太晚了吗?痛恨之余,荆诚感到格外震惊,原来这个老杂种还在与镇长一起搞大阴谋啊。

屋里不再言语。

不多时,荆诚仿佛进了养猪场了,各种猪叫声在耳中此起彼伏。一会儿是饿透时的嚎叫,一会儿是抢食中的哼叫,一会儿又是吃饱后的懒叫。荆诚听得血热心躁,未及声音平息,就收了手机悄悄离开了。他需要的东西足够了,再恋战容易出事。

回到家里已经十一点半,荆诚想到把录下来的东西作个备份,可是舅舅家与冯巧家都没有电脑,此外去任何地方他都觉得不安全,再细想想又觉得没有必要,于是作罢。

第二天早上,荆诚先在电话里把这件事通报给冯巧。冯巧震惊得变了声,说:“啊?不会吧?赵金柱女人不但漂亮,而且平时从不讲一句粗话,开个玩笑也要脸红,咋会是这样的人呢?这事要捅出来,还不得把她羞得投瀚河死了啊?你咋想出这么个损招儿啊?能不能换个别的办法呀?”荆诚说:“哪有啥别的办法,只有这个损招儿能解决我家的问题,不要脸的事是金柱女人和王秉贵自己做下的,又不是我栽赃给他们的。”

给冯巧打完电话,荆诚来到舅舅家。

一家人没有一张好脸子对他,荆诚心里一阵剧痛。关严了门,荆诚当着舅舅、舅妈、表哥、表弟的面,把自己此番回家的真实目的、一个多月的努力以及昨晚的收获全盘进行了汇报。一家人的眼睛瞪得灯泡似的,不敢相信荆诚会想得出这样的办法,更不敢相信赵金柱女人会是这样的人。

荆诚说:“不信是吧?我放一段录音给你们听听就信了。”说着打开手机的录音功能,放起了录音。没等放完,舅舅就激动地挥着手说:“小诚,不用放了,凭这个为你妈出口恶气绰绰有余。你费了这么多心思,担了这么大风险,舅舅还整天骂你,是舅舅脑袋愚笨错怪你了。”表哥表弟则啧着嘴赞叹:“这个办法真厉害,也就你这么聪明想得出。”而舅妈早就羞得跑到院子里去了。

受了舅舅一家人的鼓舞,荆诚用表弟的手机当众把电话打给了王秉贵。接通后,荆诚说:“王秉贵,我是荆诚,今天我要跟你清算两年前的旧账,为我妈出口恶气。废话我也不多说,给你听听昨晚你跟赵金柱女人的录音吧。”说完未等王秉贵答言,就用自己的手机对着表弟的手机,把昨晚的录音放了出来。

刚放到“养猪场”那段,就听表弟的电话里喊:“喂,喂!”

荆诚掐断录音接起电话。

王秉贵像被人打折了腰似的,哼哼着骂:“荆诚,你个小狗杂种,搞男女关系这点小事儿我他妈怕啥?你还能把老子咋的了?”

荆诚阴阴地一笑,说:“你个老杂种不怕好,不怕一会儿我就把这段录音在全村放放,然后再整到互联网上去,让全市、全省、全国人民都知道你和金柱女人背地里做下的好事。”

“你他妈个法盲,你的这种行为是犯罪你知道不?我如果告你你得判刑坐牢!”王秉贵疯狗一样嗷嗷着。

“那好,你去告吧,判刑坐牢我认了,你和金柱女人就等着把脸插到裤裆里去活吧。噢,对了,好像金柱女人说过,你们俩的丑事一露馅,她只有一死了事了。如果金柱女人真有个好歹,你可不要后悔呀。只怕没等金柱女人咋样呢,金柱这关你就过不去了。”

“你不用拿这些来威胁我,赵金柱是我花钱养的狗,他敢把我怎么样?”王秉贵歇斯底里地吼叫着。

“那好,一会儿我就按我刚才说的做去,判刑坐牢我认了。不过,好像就你与区长、镇长间的阴谋而言,你的结局也注定不会比我好。”荆诚说完摁断了手机。

“小诚,要是王秉贵不买账,你真按你说的去办?”荆诚舅舅担心地问。

“我是将王秉贵呢。”

“要是将不住呢?”

“不会将不住。”荆诚脸上挂满自信说:“王秉贵不是马上要当村支书了吗?他不在乎金柱女人死活也得在乎他自己的命运。他的丑行一旦公之于众,不但他当支书的美梦得泡汤,而且十有八九会招来牢狱之灾。”

话音刚落,表弟的手机铃声就响了起来。荆诚看了一眼号码,正是王秉贵打来的,于是面带胜利的微笑接了起来。

“荆诚,直说吧,你小子想咋的?”王秉贵硬撑不下去了,哭丧着音调问。

荆诚怒吼道:“想咋的,你个狗杂种!你骗我妈那三十万元钱加上利息和精神损失费,翻一倍,你一共给我六十万块这事就算了结;要不,你就等着看你和金柱女人一起演的好戏吧。”

王秉贵沉吟一下,冷静地问:“你在哪?用的是谁的手机?”

荆诚撒谎说:“我一个人在自己家,录音的手机是我的,通话的手机是从我表弟那借的。”

王秉贵长出口气说:“我可以给你六十万块钱,不过有一个前提,你的这个录音绝不能传出去。”

荆诚鄙夷地哼了一声说:“我可没你那么不嫌害臊,传出去我都觉得寒碜。你把钱给我,我就当着你的面把录音删了。”

王秉贵说:“你以为我会相信你没有备份吗?我只是拿六十万元买你不外传,要是传出去你有一百颗脑袋也活不成!”

荆诚说:“有备份我是你儿子,放心,这段录音当你面删完就彻底没了。但录音这件事我告诉了在省城的几个哥们,为防你事后报复,我不得不留一手;不過只要你不报复我,这一手就对你构不成任何威胁。”

“那好,咱俩面对面,你删录音我拿钱。不过现在厂里没那么多现金,今天上午我就去市里的银行取,下午两点我开车到老石桥。”王秉贵咬牙强调:“你记住了,只准你一个人到老石桥上等我,咱俩一对一,这事我可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

荆诚脆声应道:“好,下午两点我一个人在老石桥上等你。”

荆诚通完电话,舅舅马上说:“可不能听王秉贵的,他啥时候守过信用?咱得多去几个人,免得出啥闪失。”

荆诚感动地说:“当然了,别看我电话里咋答应他,背地里我们必须得准备充分了,这事能不能圆满成功,就全靠舅舅和两个兄弟了。”

舅舅嗔怪说:“一家人说啥两家话呢,今儿下午我、你两个兄弟,再叫上你两个兄弟的三个舅舅和他俩的三个表哥,我们一大帮人带上家伙一起去,看他王秉贵能咋的?”

荆诚连忙说:“不能让王秉贵看到我们来了这么多人,否则就是我不守信用了,事情就肯定得砸锅。”

“那怎么办?”荆诚舅舅困惑地问。两个表兄弟也面面相觑,没一点主意。

荆诚眼珠转了转说:“这事得这么办——我们提前一小时去,我在桥上站着,剩下的人藏在南桥头下的水泥墩子后面,我小时候在那玩过,那有个平整地方正好能藏十来个人。我没危险拉倒,有危险我在上面喊一嗓子,两分钟大家就能冲上来,保证不会有事。”

“嗯,小诚心眼儿是多,就这么定了。”荆诚舅舅赞许地拍了板。

下午一点,荆诚独自一人立在老石桥上,等待王秉贵。一点半刚过,一辆小轿车从公路上开来,在荆诚身边停下。

荆诚知道王秉贵来了,下意识地握紧了手机。心里暗自庆幸,多亏自己早来一个小时,否则他们的准备极有可能败露。

可是车上下来的人不是王秉贵,而是赵金柱。

赵金柱手里抓着一瓶冰镇可乐,晃晃悠悠站到荆诚面前,酒气熏天地说:“荆诚老弟,我感觉你这样的人才不出来做事真是太可惜了。你来当瀚河大曲省直销部副经理,年薪十五万,几年就相当于你又中了一百万元大奖,你为什么就不去呢?”

荆诚见赵金柱酒后的话里充满真诚,对他的恶劣印象稍有扭转,但又暗惊他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从省城回来?便问:“赵科长不是在省城学习吗,咋回来了?”

“哦,”赵金柱晃着脚说:“我们在市里的战友今天中午搞聚会,我就开车回来了。”说着拧开可乐灌下一大口。看看荆诚,又打开车门取出一瓶冰镇可乐,拧开盖塞到荆诚手里说:“兄弟也解解渴吧,大热天你站这桥上干啥?”

荆诚生怕赵金柱在此磨叽时间长了,误了他的大事,接过可乐说:“谢谢赵哥啊,你快回家休息一下吧,我在这等去市里的公交。”

赵金柱一摆手,说:“坐什么公交?哥开车送你去市里不就得了。”

荆诚心里一咯噔,忙说:“不用,不用,赵哥你喝这么多酒,快回家好好睡一觉吧。”

赵金柱把可乐瓶伸过来,与荆诚的可乐瓶碰了一下,说:“咱俩干了这一瓶我就回家。”说完仰起脖子,咕咚咕咚一气把可乐喝光,伸着空瓶子等荆诚干。

荆诚盼着这个醉鬼快走,笑着说:“好吧,赵哥,我干了你回家睡觉,我接着等车。”说罢也用足了劲一饮而尽。

可是,喝完赵金柱还是不走,跟他东拉西扯地说个没完。

看看手机,还有十分钟就两点了。荆诚心里非常着急。指着桥北说:“赵哥,你抓紧回家吧,我去桥北等车。”

不知为什么,荆诚突然非常困顿,强支眼皮也打不起精神,嘴里哈欠连天。

赵金柱拍了拍他的肩头,冷笑一声说:“不跟你演戏了,我们言归正传吧。我一直痛恨王秉贵这个老杂种拿我当狗使,也一直怀疑他跟我老婆关系不正常,想狠狠整他一把,把他整牢里去。但这个老杂种太狡猾,不管我咋为他卖命,他跟镇长间的金钱交易也一点不让我知道;我也没抓着他跟我老婆间的现行。不过,我有内线,通过几个月的努力,我把沈红培养成了情人,并把她安插到王秉贵身边,给他当文秘,让她暗中帮我搜集搞垮王秉贵的证据。今天早晨她向我汇报,她在王秉贵办公室门外偷听到了你与他的对话。从对话的内容上她断定王秉贵在与我老婆通奸,并告诉我你手机上有他们通奸的录音,你下午两点拿着录音与王秉贵在这里交易。”赵金柱眼里涌动着泪光和仇恨,把右手手掌伸向荊诚说:“你知道啥叫奇耻大辱和万箭穿心吗?我得到这个消息就玩命地开车赶回来,现在你必须把这个录音给我,我需要进一步证实,更需要拿它作证据和筹码,让这对狗男女为此付出最高代价。报复完他,我就带着儿子与沈红远走高飞了。”

荆诚感到眼皮沉得厉害,浑身特别乏力。但他还是感到万分震惊,他挺着强烈的困意紧握手机对赵金柱说:“开玩笑,这个录音是我治服王秉贵那个老杂种的唯一把柄,怎么可能给你?”

赵金柱看着荆诚异常疲惫的面容,得意地说:“恐怕由不得你了。王秉贵在市农行门外的汽车被我用锥子扎了轮胎,他不可能按时来见你了;再有,那会儿你喝的可乐里我放了一种新型安眠药,剂量足以使你很快睡着,却又不会损害你的健康。呵呵,用不了两分钟,你就进入梦乡了。”

荆诚大叫一声“不好!”抬腿想跑,可是他哪里跑得动,被赵金柱轻轻一拉就跌倒在桥栏边。

荆诚把手机压在身子底下,凭借身体的重量作最后的抗争。

赵金柱并不着急,他想等荆诚彻底晕过去,再去拿他的手机。

桥下一帮人听到荆诚的惊叫声,知道出事了,齐声呐喊,一股脑向桥上涌来。

赵金柱见势不好,顾不得再拿荆诚的手机,钻进汽车开车就跑。

荆诚感到沉沉欲睡,脑袋里一片混沌,只有冯巧清纯怕羞的笑脸无比清晰。他还多少有一点意识,但他已经没有力气操作手机。他吃力地把它从身下拿出来,推到桥栏边,努力睁开眼睛。桥下滚滚奔流的翰河水在他眼中鬼魅般摇晃扭动,似乎在蛊惑和怂恿着他速作抉择。他把手机推入河中,感到从未有过的锥心之痛。

作者简介:刘志威,1973年生,媒体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9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中短篇小说及诗词作品见于《小说月报·原创版》《鸭绿江》《中国铁路文艺》《海燕》《辽河》《诗刊》《中华诗词》。著有长篇小说《之外》,中短篇小说集《天天向上》,诗词集《短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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