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记忆箱里的父亲

2017-05-11 08:02阿廖
椰城 2017年5期
关键词:批斗右派大哥

■阿廖

六岁记忆箱里的父亲

■阿廖

在“舶来”的父亲节又一次即将到来之际,我在默默遥想着梦絮中的父亲。必须承认,遥想父亲很困难,反复翻阅无数遍记忆箱,关于他的存片寥寥无几。于是才相信:稚童未满6岁,记忆不会成型;于是更理解:国家规定儿童7岁才准许上学读书多么正确。

我祖母一共生养16个孩子,最后成人4男3女,未达50%,比那个时代的生养平均存活率略弱。祖父多少识断字,这从四个儿子的名字上略有体现。父辈的4兄弟,取名自然随家族辈分,他们以第三字“安”字作为排行,分别为吉安、平安、民安、国安。那时候的人,除名之外,一般还有所谓的“字”。祖父用“琴”做“字”的排行:分别为瑶琴、鹤琴、雅琴、松琴——那一代人的取名定字,其实都透出某种理想图谱,理想可能涉及国家社稷,图谱则寄托着一家一族的憧憬,反正在取名定字这件事上,或俗或雅或学识或情采,总之都能依稀可辨。

我父亲排行老二,生于宣统3年(1910年),名:平安,字:鹤琴。“名”显然带着世俗人家的寄望;而“字”则多少彰显出做人境界的几许雅逸。比较滑稽的是,我父取字“鹤琴”,却似乎一生从来没有过与之相应的雅致、恬淡与平静;名虽“平安”,最后却以死于非命作结。可见愿望是愿望,憧憬是憧憬,寄托是寄托,现实终归还是现实!

我父死时我6岁未满,后来我才知道,我父死时才48岁。那一年,全中国都在比拼放卫星,报纸上都在登载某地粮食亩产N万斤,某地土炉日炼钢铁N百吨。与此相应的政治气氛是——“面对资产阶级右派的猖狂进攻,我党进行了坚决有力的反击……”

我父亲就死在这个“坚决有力的反击”里。

头上插着一个“右”字而被专政几十年的人,后来才知道全国一共有几十万甚至近百万(很多版本数据不一)。把这么多人构成的一个新族群划进专政对象,于是乎,早已被打倒的地、富、反、坏们,便在好奇中带有几分不解地迎来了他们的新“亲戚”,“四类分子”这一中国特定时期的特有名词,从此内涵不变而外延扩大,成了“五类分子”——地、富、反、坏、右。

从理论上——或者从后来的平反决定看,这N多万曾被划入另类的人多属冤案。从后来陆陆续续见诸报道的个例看,他们当中有些人的遭遇,还真冤得叫人读之或深感唏嘘或啼笑皆非。但,我还是要说:以我读到的各种描写当年右派惨状的书文来参照,最倒霉最冤屈的还数我的父亲。

父亲的“犯事”相当落套,毫不新鲜——都是在“阳谋”的诱惑下,表面牛哄哄实则傻乎乎地“提意见”,后经定论,所提的“意见”被视为“右倾言论”,属于“思想认识”上的偏差,其本人终未达到“右派”的规格——也就是说,头上最后并没有被插上“右派”的签号。引用一句当时最高领导人的语录,即仍然“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可以通过“批评与自我批评”去获得认识上的提高。这个结论是我老家县委1959年下的,那时我大哥已从华南师大毕业并分配在广州花县(今广州花都区)工作,正因为老家县委对我父亲有这个结论,所以我大哥还能在父亲死后第二年入党。

一级组织郑重地对一个人的问题下“仍然属于人民内部矛盾”的结论,这应该是对死者的严肃甄别。既然有了这个严肃的结论,我父又何来“最冤”之说?他不还没被划成“右派”吗?问题就在这里,我父亲虽然在政治上还没达到“右派分子”的所需构件,但他被“专政”的惨烈度无疑超越了大部分货真价实的“右派分子”,最后还直接被批斗致死!当那天晚上被打得奄奄一息的我父连夜被人抬回家时,大部分“造册”的“右派分子”们不过仅仅是执行“下放劳动”和进行“思想改造”而已。必须声明,我并不是说凡是被“划入右派”的人都一定得像我父那般遭遇才算公平。但不管怎么说吧,即使按照当时扭曲了的“以罪定罚”的原则,我父不过属于“言论错误者”,但现实中他却比“犯下罪行者”遭遇更惨,这难道还不是最冤屈、最倒霉?

另有一个角度:我父的“结论”是一级组织做出的,作为死者的儿辈,手握这个严肃的结论,按说从此不应该再受任何歧视才是。岂知组织上对我父做出的这个“结论”,是用公函的方式发给我大哥工作单位的,而不是在当地群众大会上当众宣读的。所以,在乡人眼里,我父“被斗死”或者被“革命群众打死”仍然作为“铁的事实”而丝毫没有受到任何怀疑。在童稚的记忆箱里,最不能使我忘记的是,那时我每逢与人吵架,势必先被骂“你右派老爸被斗死,你还嚣张?”说到打架,从小我就并不太害怕块头比我大的人,然而一听到这种势如磐石的压迫话语,便往往使我无法招架,不战自颓。至于在参军、招工等问题上,父亲的阴影更是无处不在,以至于我和二哥在报名参军体检全部合格的情况下不了了之。最后虽然在招工中我和二哥都走了出去,也不过是因为“知青”的身份需要安排——我是以“轮换工”的身份去了一个曾由劳改犯人劳作的煤矿,并在矿井底下第一线干了近14年;而二哥则被安排到了一个地处僻壤的农场——自此之后的造化,就全靠自己了。

随着历史页码的不断掀动,我父之冤很快就沦落成“最最吃亏”那一种。进入80年代,中国来了一个历史大“处遗”——即“处理历史遗留问题”——于是还活着的几十万“右派”一夜之间获得平反,多数“右派”干部不但官复原职甚至还获提拔,那些曾经在昔日被批斗中战战兢兢的“右派”们,数着这么多年来补发的工资,在“唰唰”数钱声的悦人节奏里,当然一下子就扬眉吐气了。

而我父亲呢?1983年,在“处遗”中明显慢半拍的老家县有关部门,在我们三兄弟的严正交涉下,终于也用正规的函件给我父下了一纸“结论”——内容略比1959年的那个定调有了进一步的好转——即不再有“犯右倾错误言论但不属于右派分子”之类的说辞,而改成:“廖XX于1957年向党和政府提意见是正常的,但由于历史原因,受到残酷斗争,无情打击……今给予平反,恢复名誉。”这个函件终于进入我们三兄弟各自的档案里。

政治上平反了,经济上有没有相应落实?有。统战部长特意用施舍的口气强调:“给你们500元生活补贴,虽然不算太多,但你们要知道,这次处遗,对于在历次运动中的非正常死亡人员,统一发放的抚恤标准每人仅为260元……”

工商联素来被纳入统战系列,但函件是用县委的名义打出来,然后统战部长很本能地利用约见我们的机会,对我们卖了一通功劳,他说:“对于你们父亲的历史问题,我们部里经过艰难的重新调查,再三核实,终于得出了这个结论……”

母亲听到此,就本能地“感谢部长,感谢组织……”

部长很大度地挥挥手:我嘛,你们就不用感谢了,但我们部里具体办此案的同志很辛苦,很不容易呀,如果要谢,就应该谢他们……

说到这里,部长特地面对着我和二哥又“教育”一番:尤其是你们年轻人,啊,父亲问题从此再也不成为你们的包袱了,你们更要感谢组织呀……

看到货真价实的“右派”们平反后的扬眉吐气状,再想想够不上“右派”的我父屈死20多年后才换来这么一张苍白得毫无表情的“平反决定”,这已经使得我心里相当不快。而读着给我父亲的“平反决定”,不但没有搭配或者附加一两句表示慰问、表示歉意的话,反而叫我在悲情氛围中接受那种我早已厌恶进骨头里的教育,还叫我们去感谢谁谁谁——我认为这已经混账透顶,于是本能的抬杠就开始了:

我说部长先生,你恐怕搞颠倒了吧?我父亲是特定扭曲历史的受害者,今天恢复本来面目是正常的,也是应该的,而绝对不是谁恩赐!作为受害者的家属,我们怎么反倒要去感谢谁呢?

部长有点不悦:你们年轻人呀……要搞清楚,我刚刚说了,并不是要感谢我本人嘛,具体工作的同志你不感谢也可以,但你总要感谢组织吧?啊……如果没有组织的英明,你们父亲能平反?啊?

我也很不给面子:错!应该是组织向我们道歉!求我们原谅才对!因为是你们这一级所谓的“组织”乱来、胡搞,草菅人命,才造成我父亲这个够不上“右派”的人惨遭屈死!这比大批“右派”们仅仅是批斗、下放要惨烈十倍百倍……部长您今天恐怕不是以个人名义约见我们吧?既然是代表一级组织向我们落实政策,没必要啰嗦那么多,你此刻应该先向我们道歉,请我们谅解……

我的抬杠自然引来部长不满,但我不管,我很想就此抬下去,非得给这位级别并不高的部长上上课。这时候母亲却出来拦截,二哥也对我劝解……最终,“应该道歉”与“应该感谢”再也无法继续PK下去,只能不了了之。

部长约见我们的时候,大哥远在外地,在我父获得正式的“政治平反”后,大哥回乡造访了当年和我父一起在“劳改综合场”的幸存者,略约知道了我父当年白天被迫超强度劳动,夜晚又被斗被打的若干情况,于是在一腔悲愤的驱遣下,找到了当年主管“劳改综合场”的指导员李某,先是质询,继而谴责——其实内容很简单:仅仅要一句赔礼道歉。没想到李某嘴巴也硬,对于我父亲的被斗致死,他强调是“群众专政”,他本人无能为力,并声称当年的一切行动全部都是执行上级指示,哪有忠实执行上级指示反而有错?

看来要人家道歉的希望没有了,于是我大哥更加恼怒,就在很多人面前痛斥李某当年如何“迫害”我父……李某听到“迫害”二字一度也很紧张,于是就放出风声,说我大哥此举“实质是阶级报复”——那一年,给“右派”平反,继而给“四类分子”脱帽一度引来“复辟”的非议之声,所以李某遭我大哥痛斥,也未必不获得某些人的同情支持。

平心而论,李某的这般表现也很难说有什么错。当年批斗谁,怎么批,到底由谁来拍板决定……显然已经是一笔糊涂账。关键还是会场的批斗“火候”如何掌握——说到“火候”,就是指在批斗会上对批斗对象采取什么样的方式。那时候批斗会的普遍做法,连当年只有6岁的我都能背下它的基本定式。

一般都是这样:主持人先命令批斗对象“向革命群众坦白交代”。

批斗对象坦白一通后,主持人就会用类似以下的话语进行挑动——

主持者:大家说,XXX的态度老实不老实?

革命群众(必然的):不老实!

主持者:他坦白交代彻不彻底?

革命群众(必然的):不彻底!

主持人(煽动式):对不老实的阶级敌人,我们革命群众怎么办?

革命群众:炒他……

注:这里的“炒”,绝对不像现如今“炒”的含义,那时候没有“炒作”这个词,也没有类似现在的“炒作”说法。但,“炒”的基本义仍然得到强调,而且非常形象、生动——所谓“炒”,就是指在会上对批斗对象拳打脚踢,甚至针锥乱刺,真真正正是“打翻在地又踏上一只脚”!

回头叙述这种明显违反政策的事,到底应该由谁来负责,这个估计也没有相应的文件来甄别。人家李某也许真的是“执行上级指示”:在劳动之余,送人来提供批斗,批斗完毕就接回场里准备第二天的劳动与第二晚的批斗……至于最后把人殴打到不可救药的程度,把人送回家当然就是顺理成章了。

——如若这般来看,大哥的“要求道歉”反而没有道理了。

总之,在一大堆糊涂账面前,你就只能认倒霉,人家的错都可以归结到历史上,而你稍微表现出一丝怨气,则有“阶级报复”的嫌疑。

说我父亲一辈子不走运,除了冤屈而死外,还可以列举另一个角度。上世纪80年代,地方开始修史志,在撰写20年代末红八军成立前后那段历史时,一位叫“廖以仁”的神秘人士进入了县史志办人员的视野。在查核的阶段里,曾有人来找我母亲,问你的丈夫当年是否也叫“廖以仁”?

我母亲说不知道。父亲和母亲虽早在10岁就订婚,但一直到23岁才正式娶母亲过门。在十八九岁那段日子里,父亲多以云游四海为主,母亲和乡人一样,起初也认为他外出谋生,认定“他想混出个人样才回来娶我”,但母亲说从来没听说他赚过什么钱。倒是20岁那年,一天夜里,父亲匆匆从外地回来,带来一条像“红领巾”一样的红条布,犹豫半天,既不舍得扔掉,也不敢拿来示众,就托母亲收藏。这条像“红领巾”的红布条藏在母亲的陪嫁箱子里,一直到他们正式成婚、生子也从不示人。婚后,有一次母亲翻晒箱里的旧物,不经意间把那条红布拿出来放在床上,我父一见大惊失色,当即一边咆哮一边迅速收了起来……

县史志办后来经过多方核实,终于确认:化名为“廖以仁”参加红八军者,正是我父廖平安。

父亲的不凡行举被写进地方党史志后我才知道,但从这个化名来推测,我就觉得这的确与我父性格相符。父亲早年虽然也许萌发过或者追逐过某种思潮乃至某个组织,但究其根本,他的宗族观念仍然相当浓厚。组织上在特定情况下叫你用化名,不外就从安全的角度来为你考虑吧,而你倒好,连化个名也不舍得丢掉姓氏——须知进行地下活动,带着一个原始的姓氏,必然就会多几分危险——但,唯其如此,这个人才是我父亲,他做人的原则底线清澈照人:大丈夫可以改名,却不可以换姓!至于可能被杀被剐,那是命!

我父早年外出,除了广交友朋外,每到一地,还必然首先寻找同姓人家,“同姓三分亲”的观念可说深入骨髓。至于在如何壮大家族的规模上,母亲曾经向我描述过我父的蓝图——结婚不久,我父就对母亲说:“我们要生很多很多儿子,我们的儿子以后也要生很多很多孙子,这样,将来就可以自己建立一个‘廖家村’……”事实证明我父并非乱吹,母亲24岁生我大哥开始,43岁生我结束,在19年的生育期中,即使我父经常云游四海,浪迹天涯,仅仅是偶尔回乡,母亲也还是生了5男1女——至于父亲在生男育女的选定上是否果真有什么诀窍,那就不得而知了。

我父的红八军身份得到确认并被写进地方党史志后,我并没生出任何激动,更没有感到任何的骄傲自豪,倒是觉得这多少带有几许滑稽:你说我父怎么就这么倒霉呢?生前在领导的“鼓励”下说过一些真话或发过一些言论,本来还构不成“罪行”的,但却被“罪行”还罪行!比罪人还罪人!而在他屈死20多年后,才被人挖刨出来:哦——原来这个人竟然是早期参加过红八军的一位!

——呜呼,不该遭罪的你却“越位”遭罪了;而该拥有的名誉甚至荣誉,你死后才被人挖掘出来!虽然白纸黑字也写进了册子中,但所有这些,我认为它的主要意义似乎仅仅在于强调一种相对客观的面史态度而已,作为“廖以仁”——即廖平安的后代,难道还想从中享受到什么名义或者荣誉?

时至今天,你是什么人的后代早已不再重要,即使是“五类分子”的后代,早就可以参选村委主任甚至村党支书了。换句话说,不管我父当年是老“右派”,还是仅有“言论方面”的微小错误者,抑或是敢说真话的真汉子,对九泉之下的他自己,还是对他的后辈,其实都已经无足轻重了。

当然,尽管如此,我仍然感到一种庆幸,这种庆幸不仅仅在于我自己,而在于:历史在这种可笑的问题上已经切切实实地跨了一大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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