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朱有燉妓女戏对“贞”的颂扬

詹紫苇

【摘 要】朱有燉有大量的妓女题材杂剧作品，塑造了不少坚贞刚烈的风尘女子的形象。这些妓女虽然身份卑贱，但一旦她们与人私定终身，便从一而终，守身如玉。本文从“情贞”“身贞”两个角度阐述这些妓女的“贞”，进而分析朱有燉颂扬这些“忠贞”妓女的原因。结论认为，朱有燉妓女戏对“贞”的颂扬是个人立足于现实的表现，是为了向统治者表明自己的忠心，并对民众进行道德教化。

【关键词】朱有燉；杂剧；妓女；忠贞；颂扬；道德教化

中图分类号：J80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17）07-0004-03

朱有燉（1379—1439），号诚斋、全阳翁、全阳道人、梁园客、老生狂生，晚年又号锦窠老人。他是明太祖朱元璋第五子朱肃的长子，死谥“宪”，世称周宪王。他是明代杂剧史上创作较多的作家，现存杂剧31部。在这些杂剧中，以风尘女子为描写对象的多达十余种，占总数的三分之一，而其中至少有7部作品是颂扬忠贞的妓女。朱有燉是流着正统皇族血液的贵族，人们可能认为，他一定过着养尊处优的宁静生活，其实不然。在很多情况下，朱有燉都处于遭人猜疑、受人陷害的危险境地，甚至面临失去性命。其父朱肃是明成祖朱棣的胞弟，因燕王朱棣起兵“靖难”，建文帝对作为燕王胞弟的朱肃颇有猜疑，于是逮捕并软禁了他。但最终朱棣“靖难”成功，朱肃得以释放。后来，朱肃遭人告发有谋逆之心，因朱棣怜悯其而没有问罪。

作为朱肃的长子及爵位继承人，朱有燉在这种政治斗争中难免要深受其害。他虽然没有争夺皇位的野心，但为了避免误会，做事难免要谨慎小心，因为他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监视之中。因此，他的作品所表现的思想是决不会超越传统观念的。他所写的妓女戏，都是颂扬妓女忠贞的；他所描写的妓女，都是遵守封建礼教的。

一、“贞”的两个层面

“妓女”一词，一般象征着不贞不洁，无情无义。但朱有燉的妓女戏却塑造了一大批忠贞，痴情的妓女。其笔下的妓女，最高愿望是“立妇名，成家计”，嫁个知心人，好脱去烟花名字。如果所嫁之人死了，就为他守节。因此，朱有燉作品塑造的妓女的“贞”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层面。

（一）“情贞”。在朱有燉的烟花粉黛剧中，妓女们的“情贞”是被着力表现的，这样的作品很多，如《兰红叶从良烟花梦》中的兰红叶、《刘盼春守志香囊怨》中的刘盼春、《美姻缘风月桃源景》中的桃源景等，无一不是对爱情始终不渝的，这些剧作都是对青楼女子以正面形象进行描写。

《兰红叶从良烟花梦》写书生徐翔与妓女兰红叶相爱，许下海誓山盟。江西茶商欲出一百两银子包养红叶，鸨母贪茶商之财，逼红叶接受，但其坚决不答应。经过一番艰难曲折，徐翔与红叶终获团圆。当初兰红叶当妓女是违背她的意愿的，这从第一折中她向侍女抱怨自己的命运可以得知。所以，红叶一旦当上妓女后，就抓住机会选择合适的终身伴侣，而且坚定不移地跟着他。她结识徐翔后，就声称非徐翔不嫁。无论鸨母、茶商如何威逼利诱，她也不为所动，始终对爱情坚贞不渝。她想和徐翔结婚，过简单的、辛劳的普通民妇生活。“从今后再不踏舞榭歌台，跳出这粪堆躲离了莺花寨，穿布袄，插荆钗，成家计，管庄宅，耀细米，买干柴，学针指，缀衣鞋，立身已，守清白，待邻里，好情怀，同妯娌，不争乖，奉夫主，两和諧，情愿将依本分的淡饭黄薤挨。”①这一曲便简单明了地道出了红叶对未来生活的向往。在她被逼和徐翔分离后，无论是茶商的钱财还是知县的权力，都不能使她屈服，甚至连徐翔都劝红叶再找一个好丈夫时，她也没答应，并且发誓要忠于他。这些都足以体现红叶的“情贞”。

《刘盼春守志香囊怨》写的是一位忠贞至死的妓女刘盼春（刘腊儿）的故事。盼春与书生周恭两情相悦，互许终身。富商陆源欲娶盼春，盼春坚决拒绝，即使陆源答应再多给些钱财并跪在她面前，盼春还是不为所动，并且宣称只嫁一次。周恭被迫离开盼春并留信劝她听父母之言，另去接客，她坚决不从，发誓永远忠于周恭。所以，当母亲威逼盼春接客时，盼春便自缢而死。剧中更有香囊随盼春火葬而无损的情节，这是盼春恋情不死的明证。

《美姻缘风月桃源景》写的也是一位妓女与书生相恋的故事。妓女桃源景与书生李钊相恋，但与兰红叶、刘盼春所不同的是，这次书生的竞争对手不是一位财大气粗的商人，而是一位职业演员李咬儿，李咬儿的母亲也并不是用金钱引诱桃源景，而是用无拘无束、不过安定日子的乐伎身份吸引她。但桃源景是一个有抱负、有思想的女子，她上台的第一句话便是“我嫁则嫁个良人，一世不嫁这乐人每！”她讨厌妓女生涯，当她得知李钊确有才华时，就立即想和他建立关系。桃源景之母劝女儿“你的杂剧，这一城里无对手”，希望她嫁给李咬儿，“伴几个唱的，城里官长家，乡里赶赛处，觅衣饭却不好。”桃源景对此断然拒绝：“你道我咽作的吞子忒献斗，你道我撇末的场中无对手，你休要夸艳冶逞风流，则如今瞒儿到二旬左右，其实的落叶要归秋。”②她深知，自己虽然才艺俱佳，但终究会老去，那时便没有了竞争优势。只有嫁给良人，脱离户籍才能摆脱永世为娼的命运。她不怕罗铤儿的威胁，毫不犹豫地向御史大人告状，也不怕独自到北方和被贬的丈夫团聚，忠贞、坚定是她的优点。

（二）“身贞”。提起妓女，很多人都认为是从事声色交易的，哪里还有什么贞洁可言。但朱有燉杂剧中的妓女都有着强烈的贞洁观，她们一旦同男子订下婚约，便不再接客，无论鸨母怎样威胁她们，权贵如何引诱她们，她们也决不为之所动。

《甄月娥春风庆朔堂》写的是著名文学家范仲淹与妓女甄月娥的爱情故事。甄月娥的“贞”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甄月娥在与范仲淹相爱后，便答应他从此不再接客，甚至在范仲淹调至润州做太守后仍忠贞于他，即使鸨母甄金莲骂她，她也不从。

其次，范仲淹为了考验月娥对他的感情是否专一，便让魏介之去试探她，魏于是以二十两黄金为条件要求亲近她一次，被月娥愤怒地拒绝了，并且向范仲淹怒诉魏介之的无礼行为。甄月娥抗住了金钱的诱惑，表现出对范仲淹忠贞的爱，为其守身如玉。

最后，当甄月娥误以为范仲淹负心薄情后，宁可自尽当鬼报复他，也不答应鸨母要求其接客挣钱的建议。

剧中同时还叙述了妓女洪叶儿和魏介之之间的关系。洪叶儿和甄月娥之间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同为妓女，甄月娥对恋人始终坚贞如一，守身如玉，即使生活窘迫了，被遗弃了，还忠贞于恋人。而洪叶儿则禁不起诱惑，背弃誓言。从两人的对比中，更彰显出月娥的忠贞。

《小天香半夜朝元》则写的是一个年轻的妓女小天香成了寡妇以后仍忠贞不变的故事。在小天香寡居以后，鸨母劝她重操旧业，还找来江西茶商，可小天香拒绝了茶商钱财的诱惑，甚至以性命相逼。她不像刘盼春用自杀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忠贞，也不像甄月娥为了恋人而保持身体上的贞洁，她选择做一名道姑，宁愿过清静的修道生活，也不愿过妓院肮脏奢侈的生活。

二、颂扬“贞”的原因

明代社会强调“存天理，灭人欲”，统治者不仅推崇程朱理学，还大力倡导女教，要求妇女必须遵守妇德、妇言、妇容、妇功等道德规范，对于“守贞”的女子给予表彰。这不仅是做给女子看的，也是做给男子看的；不仅是做给百姓看的，也是做给朝廷大臣看的。既然弱女子能自我牺牲以全贞节，为什么堂堂男子汉和居于高位的臣子不能为君主尽忠呢？在这种思想的引导下，明初剧作家笔下的女子便都成了封建道德的捍卫者，朱有燉也是如此。父亲被捕，弟弟诬陷等人生变故使得他变得隐忍。同时身为皇族，为了迎合统治者，表明自己的忠心，他更加会站在统治者的立场，通过艺术形象教化人们。因此，朱有燉的杂剧塑造了一大批守身如玉、从一而终的妓女形象，其原因有二。

（一）告诫女子要贞洁——鼓励妓女从良、普通妇女守贞洁。在朱有燉的妓女戏中，大多数妓女因为“守贞”而获得了最终的幸福，如《甄月娥春风庆朔堂》中的甄月娥、《兰红叶从良烟花梦》中的兰红叶等，其中最为典型的便是甄月娥了。其实，在很大程度上，甄月娥是以其决不妥协的态度赢得了她的婚姻。情人范仲淹的屡次试探、魏介之的金钱诱惑、母亲的威逼利诱……她决不妥协，假使她有一丝动摇，便也不会有后来的大团圆结局。剧中的种种细节，都向当时包括妓女在内的妇女传递了这样一个信息：女子只有“守贞”，哪怕是妓女，也会赢得爱情，拥有幸福美满的婚姻。

对出身良好家庭的女孩儿来说，她所表现的忠贞只能说明这样一个事实：家教使然。而对一个妓女来说，其社会地位低下，为客人歌唱作娼，能对所爱的人忠贞，这就说明了忠贞是人性所固有的。而且，既然妓女都能做到“守贞”，普通妇女更应该做到这一点。因此，作为女子一定得“守贞”，如果做不到“守贞”，那便会为“不贞”付出惨痛的代价，如上述提到的与甄月娥形成鲜明对比的洪叶儿便因“不贞”而受到了惩戒。

在朱有燉的作品中，有一部杂剧生动地描写了妓女“不贞”的下场，那便是《宣平巷刘金儿复落娼》。该剧叙述的是妓女刘金儿从良后还见异思迁，最终再度沦为娼妓的故事。她先是因情人高兼而离开她当乐工的丈夫楚五，后来又因江西商人徐福一而背叛了高兼，最后又为和徐福一离婚而诬告徐。刘金儿从一个男人转向另一个男人，一方面是为了钱；另一方面是因为她不能忍受普通家庭生活的枯燥无味。她告诉同行姐妹刘腊儿，她想嫁高兼，高兼“生得丑，一只眼瞎，头又秃，又瘸腿，牙黄口臭，不似个人模样”，但她仍要嫁，因为高兼有钱。后来她遇到江西商人徐福一，便想跟他出走，姑姑刘佳景批评徐行为轻狂，但刘金儿不管，因为徐有钱。但没过几个月，刘金儿便已厌腻了普通人的生活，她不尊敬徐的父母，不会做家务，怀念昔日的自由，“俺那泼蛮子哄了我，跟他千乡万里来到此处，他爷娘又利害，教我厨里做饭，井上挑水，我怎过的这般月日。已前做行院呵，现成吃，现成穿……”于是便要徐给她写休书，徐拒绝，刘金儿便诬告徐谋杀她丈夫，拐带她来江西，她因而得以离开徐。但新官上任，徐福一的案件得以重审，真相大白，刘金儿便被发还原籍开封，重新沦为娼妓。

与上述诸剧中不甘沉沦、以死相抗的女主人公相比，刘金儿的寡廉鲜耻和自甘堕落显得尤为突出，让人难以接受。即使在此剧中，也有不甘沉沦、吞金自尽的刘腊儿与之形成鲜明的美丑对照。剧中朱有燉借白婆婆之口骂斥刘金儿：“你这般清浊不分，言词不逊。你今日再作烟花，还作猿儿，又落风尘。你将这脂溺袍，臭屎盆，重新整顿。则你那骨头儿改不了贱人名分。”“则你那跳不出深坑粪，做女娘的驴一般当站，做鸭几的狗一似拦门。”朱有燉也借白婆婆之口夸赞刘腊儿的坚贞。一褒一贬，可以看出作者用心教化之良苦。

（二）表明自己的忠心，引导民众忠君。朱有燉虽出身贵族，但因皇族内部的权力斗争而时刻处于丧失爵位和性命的危险处境，因而他时刻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朱有燉自幼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多才多艺，他爱好文学，特别是戏剧，但这个爱好因身处皇族而显得不纯粹，时常会带有某种政治上的原因，即向最高统治者明确表明自己的忠心，以及对皇位毫无觊觎之心。除了表忠心外，朱有燉杂剧中刻画妓女的“贞”还为了强化人民的忠君意识。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经常把臣对君的忠比作妻对夫的忠，所谓“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嫁二夫”。所以，朱有燉作品里描写妓女的忠贞，不只是让妇女效仿，也让观看戏剧的男人有类似“忠”的观念。如果每个人都忠于皇上，那么世界上就没有阴谋和叛变，统治者的地位就更加巩固了。朱有燉的特殊身份和处境，决定了他的文学创作与皇权政治紧密相关。

三、对朱有燉“忠贞”题材妓女戏的批判

妓女题材长期以来都是小说、戏剧的创作热点，但朱有燉所描写的妓女与其他作家笔下的妓女有很大的差别，其不同之处在于他把“忠贞”作为创作的重点，过于强调妓女的“贞”。在他的妓女戏中，“贞”是支配妓女行为的关键。可事实上，即使在人的欲望被高度抑制的明代，也很少有妓女可以做到上述所提到的“贞”，毕竟这是她们的职业，妓女们还需要借此来养活自己。因此，朱有燉所写的这种“贞”，是一种理想化的“贞”，现实生活中很少有妓女可以做到。

朱有燉曾在《庆朔堂》的序言中指出，即使是圣人贤者，也不能逃脱冲动的热情。更何况是妓女呢？但是，为了达到教化民众、表明自己忠心的目的，朱有燉不得不在戏剧中表现出与传统封建思想相符的主题。于是，《甄月娥春风庆朔堂》并没有按照常规着重描写范仲淹在激情与礼仪之间的矛盾心理，而是着重描写甄月娥的忠贞，把重点放在了“贞”这个方面。甄月娥是个美貌而又多才多艺的妓女，她憎恶自己的职业，“住在这花街柳巷，每日家迎官接客，不得安闲。”矢志永远忠于范仲淹：“休道是烟花泼贱姬，莫猜疑，不比寻常门妓。休将人一例窥，有贞烈，有志气，守清白，不滥为。既相逢，称意的，永和谐，鱼共水。”从中可以看出，甄月娥可能不仅仅是因为爱情而为范仲淹守“贞”，很大方面是因为她有很强的贞节观。而且，诸多学者认为，甄月娥是以其不妥协的态度才赢得了婚姻。这种过于强调“贞”的思想，很容易使读者怀疑作者的写作意图，造成失真之感。

朱有燉杂剧中的妓女，似乎比寻常妇女都更加有贞节，她们甚至可以为“守贞”而死。《刘盼春守志香囊怨》是朱有燉的最后一部妓女戏，描写的就是这样一个为“守贞”而死的妓女刘盼春。其实，盼春大可不必死，因为连情人周恭都劝她听父母之言，另去接客。但在朱有燉的安排下，盼春便成了一个为“守贞”而死的妓女，以此来劝诫普通妇女要守贞节，告诉妇女“守贞”比性命更重要，这种思想是对女性的束缚和制约。

虽然，朱有燉的妓女戏过分强调妓女的“贞”，使人怀疑他的创作意图，但从另一个层面来说，他的这类妓女戏仍有可取之处。他塑造了一大批坚贞刚烈的妓女形象，如兰红叶、刘盼春等，使我们认识到身处底层的妓女身上也有许多可贵的品质，并且，这些正面的妓女形象对于当时许多沦落风尘的女子走上正途，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更为可贵的是，在朱有燉的笔下，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妓女也是有尊严的，也应该予以尊重。无论是富有的商人，还是清贵的官绅，都必须尊重她们为人的尊严，都必须对等付出。

总之，作为皇室贵族的朱有燉，其妓女戏大力颂扬妓女们的“贞”，目的是为了借此来宣扬封建伦理道德，向统治者表明自己的忠心。表忠心和道德教化是其戏剧创作的出发点和主题，但是这与他的生活环境和身份地位有着很大的关系。

注释：

①朱仰东.朱有燉研究[J].山东师范大学学报，2012.

②遵時.明代剧作家周宪王研究[M].台北：台北三民书局，1995.

参考文献：

[1]徐子方.明杂剧史[M].北京：中华书局，2003.

[2]王永恩.明末清初戏曲作品中的女性形象研究[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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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赵晓红.皇室贵族的传统文化情结：朱有燉杂剧的现代解读[J].东方论坛，2003.

[5]周宜智.“勾栏浪子”与大明皇族的烟花情节一一试比较关汉卿与朱有墩的妓女题材杂剧创作[J].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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