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诗这件小事

2017-05-27 18:16沈书枝
读者·校园版 2017年12期
关键词:背诗唐诗三百辫子

沈书枝

从前,我和妹妹都很喜欢背诗。

因为没有书看,我们最喜欢看的书是语文书。语文书里,最喜欢的又是古诗。喜欢诗,也喜欢去背它。这喜欢里大约有一点儿功利的、虚荣的东西在,但不要紧。每一回开学,跟在老师后面,在小小的学校里唯一的那间办公室领了我应得的书,欢喜而郑重地背在书包里回家去。到家的第一件事是包书皮,得了爸爸的指导,很小的时候,我就学会把书包得很好了。紧接着的第二件事便是翻到古诗那一课来背。

这时候就嫌书上的古诗太少了,让人想背也没有几首可背。等到老师上课的时候,这几首诗我早已经背熟了,却还是很珍惜地和同学们一起念:

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

君看一叶舟,出入风波里。

这一页的配图很好看,一叶扁舟在茫茫的水波上,舟上一个小人儿。鲈鱼是什么样子呢?我们都不知道。连老师也不知道。总归是很好吃的鱼,在我们的想象里是跟鳊鱼差不多的东西吧。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夏天晚上乘凉的时候,就会想起这首诗来。我们到楼顶上睡觉,在滚热的水泥屋顶上泼一桶冷水,把竹簟铺在上面。这时候躺下来,眼前正是漫天的银河,于是故意大声念:“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有时想起来,天上到底有没有仙人呢?忽然便有些害怕,怕仙人已经听到了,或者洞察了此刻我心里这点小小的不敬,要来教训我。我赶紧用被单蒙住脸来睡觉。露水一点一点凉下来了,仙人们终究不曾来过。

学王维诗的时候,我很吃惊——“吃惊”是书面的说法,其实我是不懂。“空山不見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不用老师上课,字面的意思也明白几分。我们年年总要上得几回山,春天掐映山红,采蕨蕨禾子,秋天打毛栗子。“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是各自散开时常有的样子,“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傍晚太阳回转过来,重新照到树下的青苔上,这就是诗吗?我不懂的是这极平常的场景,原来其中所蕴含的便是诗。

到上初中以后,因为学校离家十几里路,没有自行车,我们就要每天来回走路。早上急着赶路,顾不上讲些什么,到晚上放学,要是只有我和妹妹两个人走,我们就喜欢玩一个游戏,一边走一边比赛背诗。其实我们看的书完全一样,会背的诗也一样,这个游戏只是好玩,单看哪一天谁会有哪首诗想不起来,就要输掉了。但我们还是乐此不疲地玩着这个游戏,每一次到最后,不把连“鹅,鹅,鹅,曲项向天歌”这样的诗也背出来,绝不罢休。

我们的语文老师是一个年轻人,个子不高,话也很少。他的皮肤很黑,嘴唇略微有些厚。实在算不上多英俊的人,但不知为何我们都有些喜欢他。

有时候老师让我们起来朗读课文。乡下孩子很羞涩的,我们用家乡话上课,用家乡话答题,倘若偶尔有什么时候竟然要我们说出普通话,真是再为难不过的事了。坐在后排的男生在这件事情上的害羞尤甚,到了最后,老师怕麻烦,便总是让我们三个轮流起来朗读,而据我们在心里暗暗的评判,我们要承认是苏小林念得最好。因为我和妹妹还是不免拘谨,总是念得很快,想着赶紧把这篇念完就可以坐下了。

上课的第一天,我们就都注意到了长辫子的苏小林。她的辫子实在是太长了,头发又多,想要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也是很难的。她总是把头发分成两半高高扎起来,再编成两条麻花辫,这样辫子比直接编出来的要短一些,也显得更精神。我们问:“苏小林,你的头发是从小就没剪过的吗?”她说是。我们都很羡慕她。在我们小时候,已经很少有女孩子会这样留头发了。

我们很快就成了好朋友,中午我们都把饭盒拿到一个课桌上面对面吃。我们走很远的路去她家玩。那时候,我们很喜欢几个人放学后跑到一个女生家玩,要是关系再好一点儿,还要留下来吃晚饭,夜里一起睡觉,窸窸窣窣讲很久的话,互相倾吐自己喜欢班上的哪个男生。去苏小林家的这一天,除了我和妹妹,还有两个男生,因此我们只是在她家门口站了一小会儿。

苏小林家和语文老师家在同一个村子,我们到了她家,总有点莫名的兴奋和紧张,害怕被语文老师看见。我们怂恿她把辫子解开来,让我们看看她的头发到底有多长。她有些不好意思,推了一会儿,到底解开了。因为总是编着辫子,她的头发很松,蓬松地拖到屁股上。我们都说:“哇,好长!”

有一天放学后,我们三个起了贪玩的心,就走到后街上,去新华书店玩。后街是乡里从前的集市所在,那时已逐渐衰落。新华书店是后街尚存的店面之一,屋子很大。店里一横一竖两个长木柜台,玻璃台面下摆着一些很久都无人问津的书。

我们经常在放学后跑去玩,趴在玻璃柜台上看一看,最近是不是有什么新书,或是进了彩色的信纸,或是黄梅戏的录音带。这一天,我们趴到柜台上,在正中的位置一眼就看见了那本新书。封面上一幅古画,几丛山石,几笔秋树。

“《唐诗三百首》!”

我们几乎是同时惊讶地、小声地喊了起来。大名鼎鼎的《唐诗三百首》啊,谁不晓得“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呢?我们对望了一眼,就知道了彼此的心:我们想买这本书。我们怀着一种兴奋的、敬畏的心情,问柜台后面的人这本书卖多少钱。她从玻璃柜里把书拿出来,看了一眼又放了回去,告诉我们要十几块钱。

不出意外,果然是我们都买不起的价格。刚刚的兴奋之情一下子跌落下来,又磨了一会儿,我们满怀着不舍与惋惜跨出书店大门,重新走到夕阳未落的大街上,一边继续讲着这本书。忽然间,苏小林说:“我要买这本书,我回家叫我爸爸把钱给我!”

我和妹妹心里一沉,说:“书就只有一本啊。”

她说:“你们不是买不起吗?”

我们说:“那好吧,那你买吧。”然后我们就走到十字路口,在此作别,往两个不同的方向回家去了。

我和妹妹默默走了一会儿。这一本《唐诗三百首》,让我们和苏小林的友谊里隐隐绷着的那一点东西,微微显现出来。现在我们为一本我们喜欢的《唐诗三百首》可能会被她买走而发愁。十几块钱,对那时候的我们来说,实在是一大笔钱——我们无论如何也没有这么多的零花钱。那时我们两个人每天所有的花费是中午的午饭,加上蒸饭的饭票,每人两毛五分钱。家里没有钱——我们对这一点很清楚,也没有想过去要。走到稻田间的土路上时,妹妹说:“要不写信给大姐去要?”

那时候,大姐刚从卫校毕业不久,去了南京一家医院实习。有时她给我们写信,开头和结尾总是叫我们要好好学习。有一回她在信里夹了10块钱寄过来,拆开信的时候,我们因为意想不到的欢喜而坠入一种巨大的幸福感之中,并且从此以后,盼着大姐写来的每一封信里都夹着钱——这种事显然不会发生。

虽然不好意思,但我们并没有犹豫太久,就给大姐写了信,说想买一本《唐诗三百首》。在等大姐回信期间,苏小林还在我们面前说过三四次她要去买这本书,“明天就买”——但始终没有去买。也许是她的爸爸不愿给她钱,或者是也凑不出这样一笔钱。半个月后,我们收到大姐的回信,信里面夹了20块钱。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大姐那时的生活也极为清俭,这20块不知是她如何节省下来的。但当时我们欢呼雀跃,拿到钱的中午,就跑去新华书店,把那本《唐诗三百首》买了回来。书在班上传了一圈,赢得了所有人的赞叹。

回家的第一件事自然是背诗。我们立志每天背一首,这样不到一年就可以把整本书都背下来了!第一首,张九龄的《感遇》,我们背得极熟的,即使到现在,还可以很流利地背出来: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

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第一句便有两个字不认识,好在这书有注音,有注释。现在回想,大约是黄山书社的版本,注解得颇为详细,只是排得密密麻麻,并不顾及人是否读得下去,也没有全篇的解释。我们背这诗,并不能理解它的寄托,只是因为要背,所以去背罢了。有时遇到很长的一个诗名,像《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如绕口令似的,念得很快,感到很快乐。

但这种不能理解诗之好处的背诵终究不能长久,我们一天一首诗的计划没有坚持多久,背了十几首,到杜甫的《佳人》,往后便啃不动了。那时我们对诗的理解还停留在五绝与七绝的阶段,八句的律诗已是很长,及至第一次看见十几或数十句的古风与歌行,简直是呆了。这样一吓,对诗的兴趣失去大半,就不大背了。丢了一段时间又舍不得,又捡起来重新背。这一回只挑看起来喜欢的绝句和律诗背。记得李白的诗:

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

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我爱其流丽圆转如珠帘,美人的美又是柔弱的美。还有“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不明白草何以是燕草,桑何以是秦桑,只是隐约觉得这里头有一个碧绿的相思罢了。我的想象里当真有一片碧草,且是一丝一丝地长在那里。

暑假里放牛,有时我们也把这本书带着。我们放牛都是在田埂上,隔一下退一步,看著牛不让它吃稻子。背诗是很合适的事,只是并不专心,默默地背一两首,便把头抬起来,专心看牛吃草。我背白居易的《长恨歌》,背到“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仿佛是被那个不认识的“鼙”字吓到,觉得十分艰难,从此便长久地停在那里了。

此后的日子仿佛电光石火,我再不曾有过小时候那样学诗与背诗的热情。虽然后来我念了古代文学专业,有了学校阔气的图书馆,想借什么书,绝大多数都可以借到。也买了很多人的诗集,一册一册插在架上,整齐悦目,只是很少有翻开的热情。我和妹妹也早就分开,不在一个城市,再没有和谁玩过背诗这个游戏了。直到研究生毕业答辩完的那天晚上,和室友几个人去喝酒。彼此酒量都很浅,借着一点儿微醺,疯疯癫癫地说比赛背有“花”字的诗来玩。

室友一君是个勤奋而强识的姑娘,而我对于诗的记忆早已烂成一团,嘻嘻哈哈地背了一两句,便只静静坐着,看对面的她独自抱着翠绿的酒瓶,小声唧唧哝哝地背着。“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我突然有些难过,为自己早已记不住几行诗,为自己即将离开校园,而她们还将留下,继续读古代文学的博士。忽然她又背:“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

灯火昏黄的饭店里,身后喧嚣扰攘不绝。一霎时我几乎是爱她,爱她能背出这样的好诗,飘忽而易逝,如四月里渺远的杜鹃声。

背诗这件小事,终究是很动人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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