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学这场马拉松里，我不曾“跟风赶潮”

鄂璠+杨柳

著名作家韩少功的创作生涯已历时四十年，在外界看来，无論从时间还是从艺术道路的长度来看，都如其创作四十年研讨会主题“求索之路永无止歇”一般，他自己觉得，聊以自慰的是，大体上不曾跟风赶潮，栽在极左或极右的坑里，让自己回头看时暗暗后悔，而恰恰，难点和乐趣也都在这里。

64岁的作家韩少功，创作生涯已历时四十年，他感激作为这一代人是“何其幸运”，因为生活在“这样一个丰富的世纪”。虽然小时候吃不饱，也有很多不如意的地方，但是到现在还能健康地活着，还能自由地写作，他便非常知足了。

在春光灿烂、万象更新的时节，他将自己的这种“知足”播种到了北京师范大学的校园里，他享受着北京的蓝天白云，感受着这座学府的肃穆、端庄与神圣，他对拥有成为驻校作家的机会表示感谢，他希望在晚年亦能笔耕不辍，做出些成绩来。

在“求索之路永无止歇：北京师范大学驻校作家韩少功入校仪式暨创作四十年研讨会”召开之前，北京师范大学国际写作中心执行主任、文学院副院长张清华给作家格非打电话，商量此次研讨会的主题，格非自认为跟韩少功是“平时交往比较多的朋友”，但他也犯了难，“我说别人都好办一些，少功的题目，有的时候真的很难把他做一个归纳。”

不过最终，“求索之路永无止歇”这个主题，令当日出席研讨会的与会者都相当满意。“韩少功是湖南人，因此我们引用了屈原《离骚》里面‘吾将上下而求索这个关键词，我认为用在他的身上非常合适。”在张清华看来，作为楚人的后裔，作为当代中国最重要的作家之一，韩少功的创作已历时四十年，这不仅是时间的长度，也是一种精神的长度，是艺术道路的长度。

研讨会举办的当日凑巧是4月1日“愚人节”，韩少功还特别提起了这个日子，他希望大家尽可以激烈地拍砖开骂，“你们的骂我都会理解为表扬”，善于在文学作品中使用夸张、幽默、荒诞、象征等表现方法和手法的大作家在现实生活中同样不乏幽默的一面，“你们对我过誉的赞扬我自己会打一个折扣”。

64岁的韩少功究竟希望如何评价自己创作生涯的四十年？

期望自己“不恋栈、不挡道、不添乱”

《小康》：作家往往有自己偏好的写作方式和节奏，您在写作时有没有一些特殊的习惯？近期在读哪些书？

韩少功：我喜欢读杂书，有时候更喜欢去文学之外，读历史、哲学、新闻、科普类读物。最近读凯文·凯利的《失控》、李零的《茫茫禹迹》，都觉得很有趣。至于写作，倒没有特别的习惯，无非是有了状态、有了冲动才写。也就是说，写作不能急，得等到情绪积累、感受积累、材料积累到了一定的火候，再动笔。

《小康》：您的创作生涯已历时四十年，在外界看来，无论从时间长度还是从艺术道路的长度来看，都如您的创作四十年研讨会主题“求索之路永无止歇”一般，那么，您自己是如何评价这四十年的？

韩少功：四十年来有过不少的幼稚、肤浅、笨拙，但聊以自慰的是，大体上不曾跟风赶潮，栽在极左或极右的坑里，让自己回头看时暗暗后悔。其实难点和乐趣也都在这里。如果你追求独立和诚恳的表达，各种不可一世的潮流会挤压你，打击你。但文学是一场马拉松，随着时过境迁，很多强权势力会不攻自破，太多恶言冷语最终成了丑闻。换个角度想想，在这样复杂而艰难的半个世纪，一帆风顺、左右逢源、四处讨好是否反倒有些可疑？风险不断、困境迭出、伤痕累累不反倒是一种自我成长的最好证明吗？

《小康》：一个多月前，我们第一次拜访您的那天，您说您在60岁时曾给自己做了一个小小的约定，“不要瞎跑，不要乱说，老人要有老人的活法”。您理想中的“老人的活法”是什么样？对自己目前的状态还满意吗？

韩少功：不恋栈、不挡道、不添乱，力所能及做点小事。这就是我对自己的期许。我对眼下的生活非常知足。

纠结  不要怕纠结，纠结才能出智慧，才能有创造

“远方”其实就在脚下

《小康》：从2000年至今，您已经在湖南省汨罗市的八景乡度过17年了，以您的观察和经历来看，现在的农村生活和十几年前相比，有什么不同？

韩少功：经济发展成效显著。八成以上农民盖了新房，路、电、水、网（通讯）等基础设施接近城镇水准。以前很多人营养不足，现在倒是营养过剩，高血压、糖尿病、脂肪肝、肥胖症等“富贵病”成了很多人的烦心事。但是，财政补贴和外出打工，这两个增收的主要动力在减弱，接近极限，新动力的形成还困难重重。如何在本地“造血”？技术、资金、文化、组织体制等方面条件配置还显得不足，比如乡村管理系统薄弱，算是一个短板。

《小康》：在很多人的想象中，隐居田园的山水生活是非常有诗意的，但同时也很少有人能真正忍受乡村生活的单调和清苦。在八景乡生活的日子里，您每天的生活方式是什么样的？

韩少功：其实工业的生产流水线才太单调，不合人性。相比之下，农村生活要自由和丰富得多，可与各种植物和动物打交道，更不要说享受优质的阳光、空气、水以及有机食品了。但总体来说，眼下农业是低附加值的一块，属于“夕阳产业”，相对弱势。因此，我理解很多人对乡村的失望与逃离。

我不是一个真正的农民，起码还拿着一份退休工资，下乡也是阶段性的。我在乡下读书、游泳、养鸡、种菜，活得很悠闲，能更多一些享受到你说的“诗意”，是因为我没有乡亲们的谋生压力，因此并没有普遍性。

《小康》：“生活不只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您刚才也提到，在乡下您能更多享受到“诗意”，但在我们看来，追求“远方和诗”与“寻根”、“回乡”看起来还是两种不同的心灵寄托的方向，在您看来它们之间矛盾吗？

韩少功：幻想与务实是两回事，去乡村旅游和在乡村建设也是两回事。做前一件事，有小资的三分钟热度便可，有支付能力便可。做后一件事，却需要恒久地深思熟虑和摸爬滚打。

当然，两件事也可做成一件。有些高人，高就高在能够在劳动和创业中享受“诗”意，创造“诗”境，活得诗意盎然，把人间过出天堂的味道。这种人不会太多，其情怀和才能非同寻常，他们最明白“远方”就是脚下。

纠结？不要怕！

《小康》：在您的作品中，对乡村生活的沉醉和对城市生活的眷恋似乎是一对紧紧纠缠的矛盾，您曾解释道：“城市和农村对我就是熊掌和鱼，我都不想一样吃一辈子。”而在您眼里，这种自我矛盾正是一个作家最好的状态。您所谓的这种“自我矛盾”和年轻人喜欢说的“纠结”一样吗？

韩少功：不要怕纠结，纠结才能出智慧，才能有创造。如果一切都容易选择，或只存在一种选择，那还需要智慧吗？群体与个人、出世与入世、城市与农村，如此等等都是互相依存的，不必要非此即彼，不值得我们纠结。比如你不了解乡村，对城市的了解就可能大打折扣;这就像你如果不了解男人，对女人的了解也会大打折扣。再说，站在美国人的角度，中国的城市与乡村，差别几乎可忽略不计。站在古代人的角度，现代城市与现代乡村的差别，也几乎可忽略不计。

作为一个作家、作为一个认识者，有时候我们需要跳出自己的利益和身份的局限，才能有更多的知识与想象。

《小康》：您怎样理解幸福？您觉得自己幸福吗？

韩少功：这要看如何定义“幸福”。如果把艰难困苦也看成幸福的必要来源，我当然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