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你喜欢文学吗?

2017-06-20 16:54刘东黎
中国收藏 2017年6期
关键词:文学青年北岛作家

刘东黎

大学四年是读文学的黄金时间,校园里流淌着慵懒而浪漫的空气,“超低空飞行”、“群山之上”之类的文学社团,在校园里遍地开花。在这接踵而至的文学浪潮中,文学期刊起着不可或缺的作用。

很多年之后,当我偶尔回望遗落在烟水苍茫之中、笑中带泪的80年代,不知为何,首先回到记忆里的,是那个时代富于激情的马路求爱者群体。

这些热情得有些莽撞的年轻人,多为文学青年;作为那个时代的弄潮儿,他们的求爱方式是很有腔调的。绿荫下、蝉鸣中,一位姑娘被当街拦住;一句“姑娘,你喜欢文学吗?”单刀直入,气场逼人。

可想而知,这位突遭马路奇遇的姑娘会当场呆住。而在马路求爱者的心里,仿佛整个城市都在屏住呼吸,静静地感受着这春潮激荡的历史一刻。

搭讪者目光如炬,绝不会内心惴惴;因为在那个年代里,谈文学的男人毫不罕见和古怪,绝不会是当下那种把小萝莉吓得四处逃散的猥琐怪大叔;反倒可能是戴着苦难徽章、散发着强烈荷尔蒙气息的深沉硬汉;起码也是个贴心有情调的暖男。

此时如果对方是个文学女青年,一边聊天一边共同走向诗和远方的可能性就很大;如果对方不是,可能会更引发敬畏之感与爱慕之心,也可能一边轧着马路一边共同走向诗和远方。

这样的情景,以及那个远去的年代,现在的年轻人已无从想像了。

那个年代,“文学青年”是一种感动人心、慰人肺腑的称呼。在大街上随便扔一块砖头,都可以砸到几个文学青年。

那个年代,很多经人介绍搞对象的,第一次见面的接头暗号,就是每人手上各拿着一本文学名著。还有征婚的人,不光说自己“热爱文学”,甚至会细化到具体作家,“罗曼罗兰”、“托尔斯泰”等等。就如同现在征婚,不光说自己“有房有车”,还会巧妙地暗示车的品牌和房的位置。

那个时代,刘心武刚刚在《人民文学》发表了《班主任》,铁凝写出了《街上流行红裙子》。《收获》等纯文学期刊,在极短的时间内,发行量急剧攀升到百万份。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寻根文学、朦胧诗……文学的大潮一浪高过一浪。

那个时代,时常见到一群年轻人,漫步在林荫小道,手里都拿着一本散发着油墨香的油印诗集。到处是面红耳赤的辩论、激荡人心的演说、热情挥洒的朗诵。

在这样一种时代风潮之下,文学命定地置身于整个社会关注的中心地位。

北岛等朦胧诗和新生代诗人,在80年代上半叶,完全等同于现在的流行歌星。1984年,北岛前往成都参加“星星诗歌节”,两千张票一抢而光,开幕那天有工人纠察队维持秩序,没票的照样破窗而入,场面终于不可收拾。疯狂的男女崇拜者冲上舞台要求签名,北岛和顾城等人无力应付,且战且退,为避免踩踏事件,最后钻了桌子才得以逃生。

当时许多青年人,因为一首诗、一篇小说而一夜成名,从此改变了命运。灯泡厂女工舒婷,因为一首诗《致橡树》而成为专业作家。梁小斌因为一首诗《中国,我的钥匙丢了》而为全国瞩目。王安忆、莫言、韩少功、史铁生、张承志、张炜等大批实力派作家陆续横空出世,余华、叶兆言、苏童、格非等先锋作家也在这样的时代氛围里孕育,当然他们“开花结果”的季节已到90年代了。有一位很有名的评论家后来忽然有所领悟,惊呼道,上世纪80年代中期至90年代的10年间,“只有历史上的唐朝诗歌,可以和这个时期的小说媲美!”

回忆起那个年代文学的盛况,马未都有自己的记忆。他曾在回忆文章里说到一个女作者,他骑一个半钟头车到北大找她,“顶着烈日,到学校已是中午,校园内蝉声震天,可有同学告我马悦在睡午觉。我只好等。当睡眼惺忪的她走出校舍,我才知道这写一手漂亮字的马悦是个女生。怀揣文学梦的北大中文系‘文革后的第一拨女大学生,骄傲气息逼人”。

“骄傲气息逼人”,我看到这六个字,觉得真是对那年代文学从业者精神面貌的精准描述。

在我的记忆里,大学四年自然更是读文学的黄金时间,校园里流淌着慵懒而浪漫的空气,“超低空飞行”、“群山之上”、“看海去”之类形形色色的文学社团,在校园里遍地开花,这可不是中文系的一统天下,理工科的各系都有自己的文学社,我当时有个印象,很多工科的学生发表在校刊上的长篇史诗逸兴横飞,想像雄奇,比中文系学生的作品似更有可观之处。一张张自负而焦灼的脸庞,沉浸在梦想的光彩里,仿佛世界的重担就在他们的身上。确实,80年代的中国大学校园,确也称得上是整个时代的心脏。

时光无声地流逝,将一切都变成了往事。到了90年代,市场经济的中心地位已经确立。文学的盛况不再,文坛也随之风平浪静。全中国的文学青年如退潮的海水一样消失着,他们大部分真就是下海了,在商海中打拼出自己的一番天地。其中有一小部分人做了书商,收入丰裕,也算和文学还有点藕断丝连的情份。

最后剩下的一小撮人,仍在退潮后无比荒凉的文学海滩上踟躇独行,遥望星空。有时会有曾一起写诗的旧友来看望,这些人多成了民营企业老总之类的成功人士,刚进门就会对昔日文友当头棒喝一声:“别做梦了,快去挣钱!”到了90年代末,若再说谁是“文学青年”,或者尊称对方为“某某作家”,甚至都有嘲弄污辱人之嫌了;对方都有可能勃然大怒:“你才作家呢,你们全家都是作家!”

当然,热爱文学、做着文学梦的青少年,在任何时代都不会彻底消亡的。進入20世纪,随着互联网的兴起,榕树下等原创文学网站创立,作家的门槛越降越低,文学不再是一个高度精英的事业,新生一代的文学青年,当然也早就失去了任何神圣的光环——他们有了一个新的名字,是以码字为生的网络写手。

硅谷的科技精英、华尔街之类,变成了青年人的偶像和向往之地,再发展到今天,年轻人更多地选择开网店、做微商、搞直播、做网红,在娱乐至死的时代,“文学青年”变成了一个轻松的、无伤大雅的玩笑。那曾无比汹涌的文学大潮,已彻底离我们远去。

每念及此,我总会宿命地想起北岛在《一切》里写的诗句:

一切都是往事

一切都是烟云

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

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

但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了往事和烟云。

我至今清晰地记得,当文字变成铅字,那种油墨的香味,尤其是刚刚出版的报纸和杂志,那种铅字油墨的清新气息,弥散在我的四周,那是世上最迷人的香气。也因为这个很重要的原因,回望80年代,我觉得那些岁月真是阳光灿烂的。人性、良知就是在这样的气息中开始苏醒,温情和浪漫主义也在缓慢的复苏和生长,感伤和新生的喜悦在空气中弥漫。

那曾经大浪排空、惊涛拍岸的文学时代,虽然短暂,已足以让我漠视日益粗鄙化的世事变迁。纯真时代的大水,漫过了我的青年时代,浸润着我曾经惶惑懵懂的内心,并让我永远无声的眺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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