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逃跑者(上)

2017-07-01 17:58孟大鸣
西部作家 2017年6期
关键词:滨湖竹溪华安

编者按

本期推出孟大鸣老师的中篇小说《逃跑者》。在微信碎片化时代,微平台推出2万余字的一个中篇小说,绝对是挑战。鉴于微信公号对字数的限制,我做为上下两篇制作。喜欢读小说的朋友,可以先收藏再读。

何牦将信纸举过头顶,摆动干树枝般的手臂,信纸如一面小红旗在舞动。橘红回信了,橘红回信了!何牦的声音仿佛在整条竹溪街回响。曾有邻居劝他,这是大海捞针,死了心吧,用这份心思找个女人好好过日子。他想幸亏没接受别人的好意,这不橘红回信了?

刚才打开门时,眼睛看到地上躺着一封信的瞬间,他以为又是退信。那种“查无此人”的退信,他收了一百多封。再看时,他的眼睛放光了,不是退信,千真万确的北京来信。

滨湖市竹溪街47号

何 牦 收

北京皇城根路258号

橘红回信了!真的回信了!橘红会在信里骂我吗?橘红过得好吗?肯定好不了。是你何牦这没用的男人,让橘红受尽了委屈,受尽了折磨,受尽了苦难,她的日子能过得好吗?何牦,何牦,你再也不能让橘红受苦受难了,哪怕是做牛做马,也要使橘红过上好日子。

从老沟林场回来了三年,他先往南京写了四十多封信,寻找欧阳橘红,一半多都退回来了,后来听人说,欧阳橘红不在南京,调北京了,信又往北京寄,还是寄一封退一封。那些退回来的信,都快半箱了。

他怕信会飞走似的,紧紧抱在胸前。捂得纸都快发热了才把信拆开,刚看三行,眼泪就出来了。

很高兴收到你的来信。真的,十六年我从来不知什么叫高兴。我以为高兴和我无缘了。没想到,突然收到你的信。你想我能不高兴吗?这是我十六年来第一次拥有一个最快乐的日子,比过节还开心快乐。

亲爱的牦哥,谢谢你,谢谢你还记得我这弱女子。其实,我时时刻刻在想念你。但不知你漂流在何方,我常常仰望蓝天为你祝福。

亲爱的牦哥,你在信中对不辞而别的忏悔,我能理解。是的,你当时如果不逃跑,也许我不会受如此多的苦难。要说磨难,和你说七七四十九天也说不完。过去的事不提了。

看到第三段,眼泪已成了河在他脸上流淌。橘红,对不起,都怪我,是我造成的,我是罪魁祸首,你给我机会,后半生一定挽回我的过失。

牦哥,你在信中说,为了寻找我,写了百多封信。我被你这种精神感动,看到你的信,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

亲爱的牦哥,这十多年你是如何过来的?我很挂念。

亲爱的牦哥,我决定来看你,就来!立即就来!再过半个月,我们就能见面了。

来吧,快来吧,橘红,我等你。老沟林场回来后,就盼着这一天,等着这一天。喜孜孜的脸上,幸福的泪水放着光亮。他用衣袖擦干眼泪,将信收进箱子里。

这些年来,何牦的房子里一口黑箱似的,长年潮湿还散发陈年腐味。收到欧阳橘红回信的第二天,他把墙壁刷了一层叫“九零四”的涂料,那墙壁顿时成了一个大白炽灯,白光晃得眼睛都睁不开了;窗户玻璃也用水清洗了一次,玻璃上陈年旧报纸的痕迹全部擦洗掉了,那笑脸一样的太阳光穿过玻璃专程来祝贺他。

我们的生活

我们的生活

无限好哟呀

……

三年前,他还在老沟林场。

雪化了,树枝上、泥土里长出了一片片新绿。从雪里冒出来的泥土,像刚从地窖里出来的酒,散发清香;香香的泥土,带着丝丝甜味,清泉一样,慢慢清洗被浊气淤积了两个季节的肺叶。

老沟林场,这片藏在大兴安岭深林里的乐土,仿佛要慢慢地取代那个叫洞庭湖的记忆。洞庭湖畔,有个叫欧阳橘红的女人,因了欧阳橘红,洞庭湖浩渺的水域,才无法从记忆中退出。一九六七年夏天他和欧阳橘红的事被雷志雄捉奸在床,关进保卫科后,求华安松了梆,半晚跳窗逃离滨湖,秋天到老沟林场,已在这里过了十三个秋天。他现在还是临时工,深山老林里扛木頭的临时工,但,潜意识里,已是这深山老林里的一员。年底,他将有个新身份——尹贵香的老公,临时工就成了正式工,到那时他在老沟林场就有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家。尹贵香说,我们要生个小宝宝。

如果不是华安来老沟林场采购木材,碰巧遇上他,滨湖就会成他永远的故乡,也许后半生就站在海拔一千三百多米的深山上,遥望南方,遥望洞庭湖畔那座叫滨湖的小城。

十二年前,华平溺死在洞庭湖里。华安说。

听到华平溺死在洞庭湖里,何牦的眼睛湿了,像五月天大兴安岭的雪融化了似的。他把华平从洞庭湖里救出来,最后华平还是死在洞庭湖里,难道这是宿命?华平是华安的哥哥,他和华平是生死兄弟。有年夏天,华平邀他去洞庭湖游泳。游了半小时,华平小腿抽筋,刚喊一声救命,就往水底沉,他冒死相救,华平才脱险。工厂初建,从吉林调来了一批技术人员,华平和华安,随父母从吉林来滨湖时还在读书。那晚关进保卫科时华平给他松梆,也是看在他救过华平的面子上。

华平死后,华安的父母一直不能从悲痛中解脱出来。华安的亲戚在吉林市帮他找了一个对象,结婚后解决两地分居华安回到了吉林市,同时也把已经退休的父母带回了吉林。华安调回吉林市十年了。

华安带来了好朋友溺死的消息,何牦悲伤了好一阵。华安带来的另一个消息,则让他下了立即回滨湖的决心。

华安说,你跑后,欧阳橘红在保卫科反省了一个月,写了五万多字检讨。她怕过不了关,把思想深处点点滴滴的活思想都挖了出来。包括和雷志雄不和谐的性生活也和盘托出,把与你的关系上升到世界观的高度加以批判。在保卫科反省一个月后就接受群众批斗。批斗大会上,欧阳橘红胸前挂一串破鞋,二小时的批斗,她的眼睛都盯在自己的脚尖上,眼神不敢朝台下瞄。厂门前,有个大批判专栏,题目是《把欧阳橘红的腐蚀思想批深批臭》。大批判办命令她,每天上班前二十分钟,站在批判栏前,把每一篇批臭她的文章,读二遍以上,不少于四十分钟。那时正是上班高峰,又是上班的必由之路,大家看猴似的,看她读批臭自己的文章。

欧阳橘红四个字臭及全厂,厂区也好,生活区也好,认识和不认识的,凡见到她,都用眼神凌迟她,让她无处可躲。对她的处分是开除厂藉,留厂察看一年,发配到厂容科当清洁工。你潜逃在外,开除厂藉。

欧阳橘红从保卫科出来回到家里,雷志雄和雷钢、雷红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回家前她设想了几种见面结果,唯独没想到冷漠和敌视。

雷钢,带妹妹进卧室去。雷志雄说。雷钢和雷红,没叫一声妈妈,连看也没看她一眼,便进了卧室。雷钢,雷红。见儿女们不认,她急了,高声喊。雷钢和雷红仍没反应,像没听到似的,或者压根儿就没她这个妈妈。雷钢还把房门也关了起来。她疯了似的扑过去,想把门推开,里面早被雷钢扣起来了。雷钢,雷红,我是你们妈妈,妈妈想你们,开开门让妈妈看看你们。一边哭一边喊。

不要喊了,他们不会开。

不会的,不会的,志雄,你帮我叫他们出来。她的泪眼顺着脸颊掉到了胸前的衣上,胸前有模模糊糊的水印。

雷志雄不理会她的喊叫和眼泪。

志雄,我一时糊涂。……

没等她说完,雷志雄冷笑一声,打断她的话,糊涂?雷志雄把一张纸递到她手中,不要演戏了,签字吧。

一见离婚报告,她傻眼了,眼泪都吓没了,呆呆地望着“离婚报告”四个字。她说,志雄,我错了。任你如何惩罚,不逼我签字好吗?

雷志雄的脸绷得似铁板。脸部的语言,透出绝情,像在重复,晚了,晚了。

她双手在门上猛敲,大鼓似的震得楼上楼下都听到了响声,响声里伴着她的嚎叫。雷钢,雷红,给爸爸讲,你们要妈妈。

雷钢和雷红在里面哭。

不要喊了,你走吧,他们不会理你。

志雄,看在雷钢和雷红的面子上,原谅我吧,从今往后,我一定做个好妻子,做个好母亲。

晚了,晚了。雷志雄不耐烦地重复。

又过了半个月,一纸离婚证书,代替了结婚证书。领离婚证书前,她要雷红,雷志雄不同意。问雷红本人,雷红说:不要流氓妈妈。

她找厂容科科长,请求分一间房。科长叫她自己找行政科。行政科长说,只有一间空房了,就是何牦原来住的平房十三栋第六间要不要?她说,求你换一间。行政科长说,没空房,只有这一间,要就住,不住就算了。其实,你那间房子你跑了的第二天就被别人占了,根本不可能给她。

平房第十栋附近,有一间厕所。生活区最大的厕所,你应该还记得那间厕所。和厕所相连,有一间小房子大约五平米,清洁工放桶子,扫把用的工具房。

欧阳橘红花了二个小时清理工具房,并在里面放了一张床。 总算有了睡觉的地方。一个小窗口,开在墙壁的最上面,接近天花板的位置。窗口用木板钉死了,她找了一架搞卫生的梯子,爬上去把木板撬开。工具房里飘一股臭气,在房里呆久了,臭气钻到进了她的衣服里,走到哪臭到哪。她去食堂排队打饭,刚往队里一站,大家都掩着鼻子喊哪来的的臭气,后来发现是欧阳橘红身上的,大家便你一句我一句要把她轰走,不许她排在打饭的队列里。后来,她就等到大家都吃完饭了,食堂快要关门了才去,常常等她去食堂时,不是没饭就是没菜了。

住进工具房的第三天早晨,门框上挂一串破鞋。门槛上,门上和进门的地上,都是干了的大便渣子。不知是谁泼的。门框上的破鞋挂了一个星期,反正大家都认为她是破鞋,挂就挂着懒得管它。门框上的破鞋,后来是杨琳帮她取掉的。泼在门上和地上的大便渣,下雨时被雨水冲掉了。

每天扫完厕所,她就偷偷地躲在子弟小学围墙旁的树林里,看坐在教室里的雷钢读书,或者去幼儿园看雷红。留厂察看期间,她每月十八元工资。听说餐餐吃三分钱一份的青菜,早上就吃一个馒头,一分钱一份的稀饭都舍不得吃。这样,每月能余十块钱,她就用雷钢和雷红的名字存银行,一人五块。

只顾询问欧阳橘红的情况,何牦忘了另一件深感愧疚的事。那夜,华安给他松了梆,他逃跑后,第二天华安如何交差,受沒受处分,受的什么处分?忘记问华安,也忘了向华安道歉。他答应华安不逃跑,结果他跑了,把麻烦留给了华安,他一再在心里说,如果有缘再见华安,一定要向他赔礼道歉。华安离开老沟林场后,他才想起向华安道歉的事。忘记向华安道歉一事,在心里只停留了十分钟,就被欧阳橘红覆盖了,被回滨湖的事覆盖了。听华安讲了欧阳橘红的情况后,心里就不停地呼唤欧阳橘红,不停地向欧阳橘红忏悔。

欧阳橘红夫离子散后,住在厕所旁的工具房里,受到百般侮辱和欺负。华安的话一直响在他的耳朵里,他一分钟都呆不住了,要立即回滨湖,回到欧阳橘红身边,把欠她的债都补回来。橘红,橘红。我害了你,我害得你“夫离子散”,家庭破裂。我一定要补偿你,让你后半辈子过上幸福日子,让你有个温暖的家。

老何,尹贵香那娘们,是个知冷知热的婆娘,这样的媳妇,在老沟林场,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你和她结了婚,下半辈子保你享福。你和尹贵香结婚后,户口和转正式工的事,都包在我身上。老沟林场尹场长说。

尹贵香的老公是伐木工,两年前,伐木时被大树砸死。尹贵香是尹场长的堂妹,共曾祖父。两个月前,尹场长亲自给他和尹贵香做红娘,上个星期,他才答应这门亲事。尹贵香知道他要悔婚回滨湖,哭着要哥哥做主。他回滨湖的态度,就是用火车头也拉不转来。他早明白,尹贵香对他有意,心里放不下欧阳橘红,犹豫着装不懂风情的懵懂少年。尹贵香家的柴火烧完了,要挖地种菜了,他不喊自到;他的衣服脏了,扣子掉了,尹贵香像媳妇一样,洗干净,钉好扣子,折叠整齐,放到他的箱里。要不是他心里有个欧阳橘红,早就和尹贵香领了结婚证,成了名符其实的老沟人。

尹师傅,你回家吧,天黑了,一个人走老林子,不安全。

尹师傅扑过来,双手搂着他的腰,脸贴在他肩上。柔软、温热的幸福,电流一样冲击他,他的双手,下意识地搂紧柔软的腰肢,孙悟空见到观世音菩萨一样,突然发现欧阳橘红驾着一片祥云,到了眼前,他搂尹师傅的双手,就失去了力量。他成了一截树桩,任尹师傅攀沿在树桩上。

今夜不回家了,陪你。

尹师傅说完,抬起头,把脸贴在他脸上。耳根上,有截濕湿的、温热的舌尖,轻轻地挑动,传导快乐和欲望的神经。舌尖从他的耳根,慢慢地走到脸上,鼻尖上。他虽仍如树桩,但身上的血是热的,从热而沸。温热的舌尖,到了他的嘴唇上,他的口腔,舌头,不由自主地做出热烈回应,他的下体,最隐私的地方,也有了不礼貌的举动。尹师傅成功地点燃了他身上那把欲望的烈火。

不行。坚决不行。他害了欧阳橘红,不能再害尹师傅。他必须回滨湖,回到欧阳橘红身边,明天,离开老沟林场,也许,他再也不会来这深山里,再也不可能见到尹师傅,他不能临走时,又留一笔债在老沟林场。

上星期,他和尹师傅谈论婚嫁时,忘情地一把抱住尹师傅,就在两把干柴快要着火时,尹师傅突然从他怀里逃了出来,轻轻说,不行,我们还不是夫妻。尹师傅这把干柴不点自燃,是要把他烧化,让他这把干柴烧在老沟林场,再也回不了滨湖。

何牦把灭火的意念往两腿间传递,控制,控制,缩小,缩小。他不停地念叨这两个词,深深地吸一口气,只进不出,让这两个词,跟着那口气一道往下走。气刚运到肚脐下,那股燃烧的火,就浇灭了,血也不再沸腾了。

杨琳患乳腺癌,半年前做了肿瘤切除手术,连成左面乳房也被殃及。半年来医生报告的都是好消息,全家以为杨琳乳腺上的癌细胞知难而退了,没想到是以退为进,暂时藏了起来,上个月医生再次报告坏消息,杨琳身上的癌细胞,向乳腺以外的细胞转移了。

何师傅,明天就不要来了,晚上老钳工在这里,白天,我还能动,你能来看我,就感激不尽,你每天来护理我,我心里不安呀。

杨琳话还没说完,眼泪就出来了。杨琳第二次住院后,来看望她的人,一跨出病房门,她就在他们身后默默流泪,诀别似的。

何牦一见杨琳流泪,心里就难受。这些年他见不得女人流泪,一见女人流泪,就想起欧阳橘红,他仿佛看到欧阳橘红还在流泪,是他造成了欧阳橘红的苦难,只有他才能让欧阳橘红不再流泪。

何师傅,你每天来医院,上班怎么办?

印刷厂要倒闭了,都放长期了。

医生们下班时,老钳工提着饭盒进了病房。何牦简单向老钳工交代两句医生嘱咐的注意事项,还有杨琳白天的情况,就出了病房回家了。他每次踏出病房时,杨琳都说,何师傅,明天不要来了,你每天来护理我,我心里不安。不管杨琳怎么说,他每天早上,老钳工离开医院前,准时进病房,仿佛他是老钳工请来的白班护理。

杨琳是欧阳橘红的救命恩人,他是代欧阳橘红护理、照顾杨琳。欧阳橘红的救命恩人,就是他的救命恩人。欧阳橘红不知道救命恩人的癌细胞开始扩散,在世日子可用手指头来算了,如果知道,她一定会回滨湖。欧阳橘红离开滨湖十二年了,杨琳记得,欧阳橘红走前,说是南京化工厂,她没问详细地址,现在还在不在南京化工厂,杨琳也不知道了。他往南京化工厂发了四十多封信,有三十多封退回来了,有十来封没退回来,估计是在路上丢了。所有退信签上,都是“查无此人”。

杨师傅,这何师傅是你兄弟?好细心的,这样细心的男人,而今真找不到了。他从医院食堂替杨琳打了中餐,刚到病房门口,听到另床病友对杨琳说。不是哎,是我以前一个朋友的老公,他是代那朋友来照顾我。

杨琳说,以前朋友的老公。以前朋友是指欧阳橘红。听杨琳这一说,一种从来不曾有的温暖,流入他的心中。老天爷不睁开眼睛看一看,这样的好人,为什么偏偏得这种恶病?为什么好人就命不长呢?

他逃出保卫科,去大兴安岭前,不认识杨琳一家,他从大兴安岭回来,才知道欧阳橘红不在厂里了,才知道杨琳是欧阳橘红的救命恩人。他算了算时间,华安调回吉林的第二年,欧阳橘红就调到南京去了。

杨琳说。欧阳橘红得知雷志雄要带着儿女回济南时,雷志雄的工作关系和户口迁移都办好了,车票也买好了。欧阳橘红一路大跑,气喘呼呼地闯进她以前的家,雷钢和雷红在清点行李。雷钢和雷红背对她。她一连两声,小钢,小红,他们都没回头,仿佛她不是他们的妈妈,一个陌生人。

小红。欧阳橘红哭着喊,两手死死地抱紧雷红,小红,你不能离开妈妈,妈妈要和你在一起。雷红吓呆了,任她紧紧地抱着,不哭不动,也不出声。

把雷红放下。雷钢大人似的喝令一声,想从她手中抢出雷红,她不松手,雷钢对着她手腕,咬了一口。小纲,小纲,松口,你咬妈妈?你咬妈妈?

你是流氓,你不是我妈妈,你没资格做我妈妈。

你不是我妈妈,你是流氓,流氓。我不跟你走。有哥哥帮忙,雷红也不怕了似的。

小钢。小红。她拼出最后力气喊。仿佛只要极力嘶喊,他们就会认她是母亲。

不准你喊,不准你喊。雷钢和雷红一边叫,一边把她推向门外。

妈妈想你们,妈妈爱你们,妈妈……

出去,出去。雷钢用头顶着她的腰,雷红双手推着她的屁股。

雷志雄从卧房出来,对欧阳橘红说:雷钢和雷红不想看到你,你知趣吧。他们不会留下来。

回到厕所旁的工具房,欧阳橘红默默流泪,流了三个多小时,眼眶里的水都流干了,再也流不出来了。没想到雷钢、雷红也不要她了。欧阳橘红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四处布满蜘蛛网的天花板。那一夜她张着眼睛看了一通晚的天花板。后来她对我说,一轮圆月刚好透过小窗口,挂在天花板上,圆圆的月亮里有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她就对着月亮里模模糊糊的人影说,嫦娥啊!嫦娥!人们都同情你寂寞,同情你独守空房,其实你比我好,你的寂寞里带着希望,你独守空房,是等待,有希望的等待,我呢?我的寂寞,孤独是无望,丈夫没了,儿女没了,亲情没了,友情没了,我还有什么?我什么都没有了。

滨湖到济南只有早上七点半一趟列车。第二天早晨,欧阳橘红顾不上修饰零乱的头发和通红的双眼,天刚亮,她就去了火车站,比雷志雄先到一个小时。

雷志雄领着雷钢和雷红到车站时,欧阳橘红开始没看见他们,正伸长脑壳四处了望,听到雷志雄说:雷钢,你带妹妹在这里等我,爸爸去商店买东西。这时,才看到他们。

欧阳橘红把玩具汽车和洋娃娃,默默地递给雷钢和雷红,明知叫他们不会答应,就没把小钢,小红几个字叫出口了,但她内心里,在痛苦地嘶喊着,小钢,小红,仿佛声声都沾着血丝,带着痛苦。她弯下腰,一手将雷钢和雷红揽进怀里,眼泪无声地往下掉。

雷钢在她怀里边挣扎,边哭着说,贱妈妈,流氓妈妈,不要脸的妈妈。一年多来,雷钢第一次喊出妈妈两字。尽管妈妈前面还带了“贱、流氓、不要脸”这样一些修饰词,但她毕竟还是听到一声声妈妈。她把雷钢和雷红搂得更紧,仿佛是悬崖绝壁上,死死抓住一根树滕。雷钢在挣扎时,衣袖上拉,雪白的小手臂上有几道印子,再看雷钢脸上,也有被抓破皮的痕迹。小钢,这是怎么了?怎么了?雷红说,同学打的,同学骂哥哥,说流氓的儿子也是流氓,哥哥和同学打了一架。

雷钢的脸顿时通红。雷钢猛一用力,将她推出二步远。雷钢口里恶狠狠地骂了一声下贱,便拖着雷红从她的怀里跑开了。欧阳橘红和玩具汽车、洋洋娃娃一道四脚朝天仰在地上,她半天还没反应过来。等她反应过来时,雷钢带着雷红跑进雷志雄刚去的商店门口。雷钢的小眼睛里远远地朝她射来仇恨的光,她全身一哆嗦,那与八岁小孩极不相称的眼神,就这样恶毒地刻进了她的记忆。

欧阳橘红的眼眶像一个蓄水池,水流干了,几个小时后,又蓄满了,泪水又像洗脸一样淋在脸上,不久那池里的水又干了。雷钢仇视的眼神,也像泪水,蓄满了一眼眶,那双仇视的眼睛还像两把锋利的刀,在不停地割她的心。

一切希望都破灭了。亲生骨肉不认她,活着干什么?活着还有意义吗?雷钢的眼神,那声“下贱”,像烙铁一样深深地烙在她的心上,将永远成为她的一块心病,像癌症,无法医治。

杨琳说,那天晚上我拉肚子,每隔三十分钟跑一次厕所。我记得是古历十四,上半夜,天空中的乌云太厚,圆月躲在乌云里面,天空上像涂了一层黑漆。我前几次拉肚子,都是拿着手电去的。下半夜,再去上厕所时,乌云跑了,但我仍然带着手电。杨琳说,我路过欧阳橘红住的工具房时,首先没看到那滩血,只感到一股腥味,那是一个转角,月亮也不往那里去,我打开手电一照,一滩黑红的血从门缝里流了出来。我用力撞开门时,欧阳橘红手腕上的血管被割开,人已经昏过去了。

何牦在心里说,橘红你放心,我知道杨琳是你的救命恩人,我一定会代你照顾好杨琳,替你报答她对你的救命之恩。

一个疗程刚完,杨琳的头发掉了一半,脸黄得像放多了碱的馒头,过去肉嘟嘟的圆脸上,现在除了脸颊上一张皮,就是一边一块高高凸起的骨头。老钳工也像癌症病人一样,脸上也只剩下一张皮和两块凸起的骨头;老钳工的脸不发黄,却发黑;头发没掉,但白了,杨琳第一次住院,做肿瘤切除手术时,他的头发还没白。医院通知老钳工,下星期一,要预交一万五千元医疗费。医院虽没讲,星期一没预交,就要杨琳停药出院,但设了交钱期限,后面的话就不言而喻了。

他在老沟林场省吃俭用,存了五千块钱,加上这两年的积蓄,他的财富到了七千元。平时,一分钱想掰开做两分钱用,要积累一笔钱,找到欧阳橘红后,和她结婚用,没有钱,怎么能保证让橘红过上幸福生活呢?距星期一只有两天了,老钳工手里只筹了一万。一万还是工厂预付的。这些年工厂在生死线上挣扎,职工有三个月没发工资,能预付一万元医药费也够人道了。前几次预交医药费,他家里的电视、冰箱,凡是值百元以上的家具,都进了当铺,余下五千,老钳工就算把自己押上也无法抵来五千元钱。

要不要借给杨琳五千块钱,先把预付金交了?不行,那钱,谁也不能动,就算杨琳的病好了,老钳工十年内都无法把债还清,这钱,他是替欧阳橘红存的。

橘红,你现在还好吗?一个女人,夫离子散,孤苦凄凉,能好到哪去?没有这笔钱,怎能把橘红从水深火热的凄惨困境中解救出来?他仿佛看到了一张苍白的脸,脸上的绉纹就像干涸了的稻田,到处布满沟沟叉叉;一身肮脏的衣服,绉绉巴巴,散满了星星点点的痕迹,弓腰驼背,仿佛无力再承受生活之重。

如果星期一交不齐一万五千元钱,医院停药,要杨琳出院,怎么办?见死不救?杨琳当年如果见死不救,今天还有找到橘红的希望?还有机会让他赎回过错,让橘红过上幸福生活?没有。这些希望都是杨琳给的。

他站在窗口,看见老钳工进了医院大门,便出了肿瘤科,在住院部门口等老钳工。

眼前的男人,一头白发,一脸皱纹。疲惫像刀一样,把这个比他高一个头的男人,削了一节。杨琳的病如一付重担,压在老钳工肩上,整个人仿佛都在往下沉。

钱准备好了吗?

没,跑了五家亲戚,不好意思开口,白跑一天。老钳工连声叹气。

我借给你。话到喉咙口,最后没说出来,陪着老钳工,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急急地回家了。他第一次没和老钳工交代病房的情况,就无声地走了,他不敢再停留,不敢再看老钳工无助的倦容,他怕忍不住把“我借给你”说出来。

第二天上午,何牦取了五千元钱,出了银行,直奔医院。昨晚,橘红在梦中对他说,救杨琳就是救她,难道你连我都不救?他问橘红在什么地方,如何联系,橘红说,你救了杨琳,就会知道我在什么地方,我们就能相见了。

他把一包钱给老钳工时,老钳工说,昨晚,杨琳的兄妹,送来了五千元,暫时不要了,谢谢你的好心。

一个月过去了,欧阳橘红还没有来。

会来的。一定会来的。信里讲了会来,就一定会来。何牦深信无疑。他随身带了一张凳子,每天坐在街口等欧阳橘红,怕她找不到竹溪街47号。

竹溪街四十七号,是两间临街的砖木结构平房,他的祖业,有七十多年历史。

何牦在老厂上班时,户口还留在竹溪街。他从老沟林场回到竹溪街后,居委会把他安排在居委会办的印刷厂里做铸字工。每天将用坏了的铅字,放到一个土炉子里溶化,将铅水灌入一个个字模里冷却,再变成一个个铅字摆放在字架上。上次,他去南京,后又去北京,刚好是印刷厂面临倒闭,处在下岗状态没人管。后来印刷厂改制重组为印刷集团,全市的纳税大户,排版全用电脑,他这铸字工,就去守门卫做了传达,还负责报纸信件的收发。

何牦一个月没上班了,天天坐在街口等欧阳橘红,印刷厂通知他,再不上班就除名。

老牛叔,你去上班,我帮你等欧阳橘红,我保证不离开这里一步。何青山说。何青山住在竹溪街三十九号,何牦和何青山的父亲小学时是同学。何青山也在印刷厂上班。

她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她,你等?白等?

老牛叔,你去上班吧,不上班,厂里要除你名。

除就除。反正不等到橘红,我就不上班。

信是假的,我伪造的,老牛叔,我对不起你。刘青山那句信是假的,我伪造的,没说一百次,至少也说了九十九次。

你想骗我回去上班,就说信是你伪造的?明明是欧阳橘红写的,你伪造得出来吗?

信绝对是我写的。我找一个从北京寄来的信封,用退字灵退掉信封上的字,再重新写上地址,把假信装到信封里,再学邮电所老韩一样把假信塞进你的门缝。地址也是我瞎写的。

吃了饭没事做?做你的事去,少在这里烦人。

天空碧蓝如洗,太阳早早晒在清洗过的雪亮的窗玻璃上。

这些天,当第一抹朝霞映到窗户上,他立刻起床,洗一把脸就去打扫卫生,先抹擦窗户上的玻璃再扫地,不但扫家里,还要扫他家附近一二百米远的街道,把别人家的门外也扫了。他自己家里,只要落根头发丝般大小的垃圾,就随时拿起扫把,二十四小保持绝对整洁。

老牛,欧阳橘红不会来了,还扫什么?

会来,她来信讲了来,就会来。

老牛,欧阳橘红那块×,比寡妇的好搞些?

我这辈子,对不起橘红,把她害得太惨了,夫离子散,家没了,差点连命也没了,好惨啊!我不找到她,赎回罪过,死后下地狱,阎王老子也不会让我安宁。

你不也害了寡妇?

不一样,不一样。寡妇我怎么害了她呢?亲都没亲她一下。

何牦扫完街半小时后,两家早餐店里快坐满了,摆在店外的炉子上,通红的火焰像飘杨的红旗。把蒸包子、馒头的锅放上去后,就看不到旗帜般的火焰,只看到腾腾的热气。

他锁上门后,买了两个包子,边吃边急急地往外走。昨晚,他梦见了橘红,橘红脸上瘦得只剩一张皮,额上的皱纹足有一厘米深,憔悴的面容,补钉加补钉的衣服,好可怜的。怎能不惨?一个女人,还有什么比这更惨的?今天橘红一定会来,有一种预感,尤其是昨晚那个梦。橘红在梦中对他说,她今天到,要他去接。

老牛叔,你终于相信我了?这是去上班吧。

刘青山你真烦人,又来了!上什么班?我去火车站接欧阳橘红。

刘青山突然跪在他前面,说,老牛叔,我错了,不该用假信骗你。我跪下向你认错,你就相信我一次。他看到刘青山出了眼泪。刘青山还说,老牛叔,你就相信我一次!你要再这样下去,出了事,我负不起这个责哎。

莫明其妙。谁要你负责?年轻伢子,不怀好心,看不得你老牛叔高兴?

竹溪街在火车站附近。坐在竹溪街就能听到火车进站的声音。从他家里出来,十分钟就到了火车站。滨湖站是大站,也是老站,据说是一九二二年修建的。小时候,他觉得这广场老大老大的,广场上见不到几个人,现在看这广场太小了,尤其是火车进站,车站出口,人就起了堆,要想找人,只能在人缝中瞅来瞅去,盯着一个个人看。何牦坐在一块水泥板上,那块水泥板刚好对着滨湖车站的出口,不管南来也好,北往也好,只要有火车进站,只要有人出站,神经就高度紧张,怕错过时机,接不到欧阳橘红。

夕阳西下,又有从北京方向来的列车准备进站了。一听北京方向来的,他精神一振吸了鸦片似的。他想,橘红一定在这次车上。车站广播说,北京来的一次特快列车很快就进站了,服务员请做好接车准备。这时,他眼睛瞪得溜圆,眼皮一眨不眨盯紧出口。橘红虽在滨湖工作过,但估计她没到过竹溪街,那时竹溪街并不出名;就算晓得有个竹溪街,也找不到他住的地方。欧阳橘红来了后,就不让她再离开滨湖了,他要办个热热闹闹,体体面面的婚礼。都一把年纪了,再生个孩子已不现实,尽管不可能生孩子,他也要把家搞得红红火火。老沟林场存的五千块钱,加这几年的积蓄,都是计划和欧阳橘红成家用的。他要让橘红,在温暖的家里,渡过幸福美满的晚年。

从车站出口朝里眺望,从北京过来的列车在站内缓缓地停下来。有人从列车上下来了,人像河水一样,朝出站口流过来。他仿佛看到一张苍白的脸,脸上的绉纹就像干涸了的稻田,到处布满沟沟叉叉;一身肮脏的衣服,绉绉巴巴,散满了星星点点的痕迹,弓腰驼背,仿佛无力再承受生活之重的橘红,到了站台出口。她的脚步那样艰难,那般沉重,仿佛每走一步,都带着人生的苦难,带着心灵的创伤。他张开双臂,迎接梦中的苦人儿——他深深地牵挂着的橘红。

欧阳橘红还没原谅他。一定是发完信后又后悔了,所以没来。去北京,当面向欧阳橘红道歉。

这是他第二次去北京。

第一次是回滨湖第三年,也是杨琳去世的那年。他先到南京,再去北京。他找到了南京化工厂。早晨八点,他站在工厂门口见人就问,问到下午四点,都说不认识,他有些灰心了,正尋思怎么办时,有个女同志说,我知道这个人,十年前调北京了。他又问,北京什么单位?女同志说,不知道。又说,应该也是化工单位。他在北京转了三天,北京化工厂座南还是座北,仍说不清。北京人不知道北京化工厂在何处,这真是怪事。他买了一张北京地图,地图上也没标明北京化工厂的位置。天安门广场上四处空荡荡。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他在天安门广场边走边想,踏着碎步,脚尖抵着脚后跟。他也不知走了多少回合,两个警察过来,扭着他的手,把他送上了警车。审讯时,才知道,警察把他当特务,说他是用脚步丈量距离。警察不肯放他,非要竹溪街居委会来接人。后来是他侄女何美宁,代表竹溪街居委会把他领了回来。

这次一定能找到橘红,信封上有具体地址,刘青山说,这都是假的,扯他的蛋,这伢仔怎么这样坏?明明是欧阳橘红给他回的信,他为什么要说是假的?

车箱里,就像当年工厂放露天电影,角角落落里都挤满了人。他早作了准备,临走时,在竹溪街邮电所读报栏里撕了三张报纸。一上车,就在座位下占了一个刚容他躺下的地盘。三张报纸铺在他的地盘上,弯下腰,脑壳往坐位下一伸就躺下了。座位上坐个女人,他脑壳往座位下钻时,没注意看座位上的人,躺下后,眼睛里是一双高跟鞋;车箱里弥漫着劣质烟味和旅途中的汗酸臭气。火车在行进中摇晃,他在摇晃中做了一个美梦,他的行动,感动了橘红,橘红原谅了他,回到了他的身边。橘红也比过去更年轻,更漂亮,每天一张甜密的笑脸可亲可爱。

何牦根据信封上的地址,找了五个多小时,找到了皇城根路二百五十八号。二百五十八号开门的是一位圆圆胖胖的大婶。

找谁?大婶问。

找欧阳橘红。

没这人。

她就住这旮旯。他不自觉讲起了东北方言。

没有这个姓。大婶说完,顺手就将门关上。他立即伸一只手进门逢里。

哎哟!夸张地大叫。

干吗?一张饱满的圆脸充满怒气。

哎哟。夹了手。

没伤着吧。大婶脸上怒气少了一些。

没伤,没伤。他朝手上吹了口气,似乎这一吹就好了。

他抓住时机缠上了大婶。

大婶,你告诉我实话,欧阳橘红在家吗?

告诉你了,没有这个人。

她就住这旮旯。拿出信封给大嬸看。

大婶看了信封说,这是东皇城根二百五十八号。你去西皇城根二百五十八号看看。

他敲开西皇城根路二百五十八号的门,出来一个大男人。一米八的个子,脸盘足有脸盆大,嗓门如雷。

干啥?!干啥?!“干”字从那大男人口里出来,嗓音又粗又重,象铁一样朝他甩过来。“啥”字仿佛在大男人的口里转了一圈。这人不是一个善主儿。

找欧阳橘红。

什么欧阳橘红?没这人!

他欲再讲什么,一张破旧的红漆大门早把他关在门外。

橘红在哪一个皇城根?不在东皇城根,就在西皇城根。她为什么不肯见我。凭直觉这个西皇城根是橘红的家。要不然,那个嗓门如雷的男人不会这样粗暴无理。

西皇城根二百五十八号对面有一家旅店,叫为民旅店。何牦想就住为民旅店,每天看着西皇城根二百五十八号,不信橘红永远不出来。他掏出竹溪街印刷厂的工作证,问服务员:有临街房子吗?服务员看了他一眼,仿佛在打量他的身份。他又说:我喜欢住敞亮的房子。

打开旅店房门,三步并作二步冲到窗前。好,太好了,窗口正对着西皇城根路二百五十八号。一看那破旧的红漆大门,就知道这不是富裕家庭,粗门大嗓的男人,绝不是干部,很可能是搬运工,干粗活的。这男人是橘红的什么人?他胸口疼痛了一下。不是的,绝对不是的,橘红不会找一个粗鲁男人,可能是客人,或表兄什么的。

“嘭嘭”,服务员敲门送开水。他的眼睛望着红漆大门一动不动,口里说:请进。服务员把开水瓶放下,准备出去。他问服务员,同志,你们西皇城根有没有一个叫欧阳橘红的?服务员说,不认识,西皇城根的人多着呢,不可能都认识啊。不认识?就说明欧阳橘红在这里。这是北京,又不是竹溪街,这么多人怎么会认识呢?

二天了,西皇城根二百五十八号没进去一个女人,也没出来一个女人。一天不出来,二天不出来,三天还不出来?一个星期过去,西皇城根二百五十八号还是没有一个女人出进。有后门?欧阳橘红一定是从后门出进了。

傍晚,仿佛有块黑布在追赶太阳,想追上它,遮住它的光亮。太阳顽强地挣扎着,最后还是逼到了西边天际,于是天空中暮色渐渐地浓了,暮归的人们,像急于归巢的鸟,行色匆匆。没人留意他这个外地人。

西皇城根旁的一小胡同里走出一个女人背影,背影太熟悉了,是她,橘红,轮廓,高矮,走路的姿式,都是当年的欧阳技术员。终于等到了。他一辈子也忘记不了那背影。这背影与当年也有了一些区别,头发白了,背有点驼了,不像当年一样饱满,瘦了,仿佛一股风就可以把她吹起来。受了这么多罪,吃了这么多苦,能不把头愁白?能不把背压弯?能不把人急瘦?

他紧紧跟在女人后面,怕那背影消失在夜幕中。也许是跟得太紧,太急切,女人发现有人跟踪,步伐渐渐地加快。见女人加快步伐,他也加快。女人拐过一个胡同,又返回到西皇城根路,然后又上了西四北大街,哪里人多就往那里跑。他跟着拐过胡同,紧紧跟在那女人身后。

超到女人前面去,看到底是不是橘红。加快脚步,眼看就要超过背影,女人突然拐弯,进了一个窄窄的巷子。超不过了。超不过那背影,但背影也摆脱不了他的视线。不知跟踪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跟踪了多久,反正背影走到哪,他就跟到哪。后来那背影进了派出所,他没发现那是派出所,懵懵懂懂地跟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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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孟大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二级。出生于湖南宁乡,现供职于岳阳市广播电视台。

先后在《湖南文学》、《芙蓉》、《散文》、《山花》、《西部》、《鸭绿江》、《青春》、《海燕——都市美文》、《厦门文学》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和散文。

由大众文艺出版社,出版散文集《盘点四十年》。中短篇小说集《痛彻肺腑的鱼》由吉林大学出版社出版发行。

散文《自学、自学、向前进》、《一张纸的世界》、《大湖里的小虫子》分别入选《散文》2010年、2011年、2013年《散文精选集》。《另一种梦想方式》入选《中国散文年度佳作2015》。另有散文多次入选其他选本。

纸刊合作:《当代人》《长城》《诗选刊》《河北作家》《散文百家》《小品文选刊》《当代小小说》《小小说百家》《唐山文学》《兴安文学》《包头晚报》《邢台日报》(合作期刊陆续添加中)

《西部作家》微信平台,坚持最新原创作品推介,欢迎各大文学期刊合作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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