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十九首》中“入声韵”的声情

2017-07-13 02:34成都学院成都大学成都610106
名作欣赏 2017年15期
关键词:古诗十九首文人古诗

⊙胡 艳[成都学院(成都大学), 成都 610106]

《古诗十九首》中“入声韵”的声情

⊙胡 艳[成都学院(成都大学), 成都 610106]

《古诗十九首》开文人五言诗先河,其中有四首入声韵诗。入声字有塞音韵尾[p][t][k],塞而不破的发音特点使得语音戛然而止,具有滞涩、顿挫感,用于押韵,循环往复,从音韵上帮助诗人更好地表达出悲切、怨愤、孤寂的情感。

《古诗十九首》 入声韵 悲切 怨愤 孤寂

《古诗十九首》是汉末文人的五言诗。历来文人学子对其主题、思妇形象、抒情方式、艺术特色多有探究,从语言方面看,也有从叠词、韵律等方面的探讨。本文试图就《古诗十九首》中的四首入声韵诗,探讨其押入声韵的表情达意作用。

一、入声的特点及情感表达效果

入声是古汉语和现代汉语方言中重要的语言现象之一,在古诗词中,入声是形成平仄节奏、入声韵脚的语言材料,诗词的抑扬顿挫、声韵回环都有入声字的加入。一个入声字,可以从两方面看:从声调看,入声的声调是同平上去三种声调形成区别的一种调。入声调短促低沉,与上声、去声同归入仄声,与平声交替使用,形成平仄节奏;从韵母看,属于入声韵,与以元音收尾的阴声韵、以鼻音收尾的阳声韵相对应。入声的韵尾以塞音[p][t][k]收尾,元音发完后,气流被塞音韵尾发音部位截断堵死,形成一种戛然而止、压迫急促的特点。

不同音响的韵调,会引人产生不同的感觉,产生不同的联想,进而引起情感上的共鸣,所以不同的韵调就具有不同的情感意义。周啸天在《诗词精品鉴赏》中谈到音情的配合时说:“古代诗人在创作中往往根据内容情绪的要求,选择相宜的声音,不仅仅限于字义的斟酌。其高妙者,不啻能以语言声响传达生活的音响,最常见的是在选韵上。”入声声调的急促低沉,韵母的发音因受塞音韵尾阻碍,念起来短促急收,显示出强有力的顿挫。所以用入声字来押韵,回环往复,句与句之间有明显的顿挫哽塞感,句末的语气突显沉闷、压抑,有令人不快的感觉,也就适合表达孤寂、抑郁、怨愤的思想感情。虽然这类情感并非只能用入声韵表现,但押入声韵更能充分体现其景其情。

入声字原本数量少,追寻古诗词用韵全貌,常常发现阴声韵、阳声韵占主流,但古诗词也有不少押入声韵。不少诗人、词人在表达悲切、压抑、不平之感、孤寂之情时,在表达景物、形象、情感的转换时,选择入声字做韵脚。《诗经·关雎》的哀乐有别,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情感的转换,白居易《琵琶行》中的景物描写、情感转换、琵琶女的音乐形象转换都运用了入声,极大地丰富了诗词的音乐性,增强了感染力。诗歌中杜甫的《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柳宗元的《江雪》《渔翁》等。词中宋柳永的《雨霖铃·寒蝉凄切》、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等全押入声韵。王硕荃在《杜诗入声韵考》(上、下)中总结:“入声韵对杜诗来说,可以堪称是表现其沉郁顿挫基调的重要手段,是形成杜甫诗歌风格的基本物质要素。”杜甫在确定了自己的诗歌内容和情感基调后,有意识地选择入声押韵表情达意,形成风格。人们对词押入声韵的效果也做过生动的总结:只有掌握了入声字,我们才会更加真实地聆听李清照《声声慢》的雨滴,感受岳飞《满江红》的怒啸,仰望苏轼《念奴娇》的沧桑,承受柳永《雨霖铃》的清冷……优美的诗句,自入声的回归中变得更加和谐悦耳。这些评论,可以让我们感受到入声的情感表达作用。

作为文人五言诗的先河,《古诗十九首》有四首押入声韵的诗歌,分别是《青青陵上柏》《明月皎夜光》《东城高且长》《孟冬寒气至》,占《古诗十九首》的21.2%,在入声韵的选用上,也有他自身的原因。袁枚《随园诗话》说:“欲作佳诗,先选好韵。”所谓“好韵”,即选择与诗情诗境相切的音韵,也就是根据诗词作品表情达意的需要,选择相应的韵脚,做到以声传情、声情相谐。文人写诗选韵,已不像民歌的自发,而是自觉了,汉末的文人也不会像后世的文人和诗,要求同韵,同调,因韵害义,而应该是因情选韵。如果把其与稍后的建安诗歌相比的话,其入声韵比例是相当高的。建安诗歌极少运用滞涩的入声韵。曹操的入声入韵仅占7.6%,曹丕入声入韵仅占7%,曹植仅占5.8%,建安七子更少,只占4.5%。推究其原因,应该是风格使然。关于建安文学,《文心雕龙·明诗第六》说:“文帝、陈思……王、徐、应、刘……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文心雕龙·时序第四十五》又说:“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作为建安风骨的特征的“慷慨任气”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于乱离中人民疾苦的悲悯之心;一是积极歌唱建功立业,抒写统一天下的雄心抱负,情感慷慨激昂。这种“慷慨任气”的思想情感和入声韵的关联不大,也就很少选用入声作韵脚。而对《古诗十九首》,《文心雕龙·明诗第六》如是说:“观其结体散文,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怊怅切情,实五言之冠冕。”“怊怅切情”恰切地表达出东汉末年的文人,处于衰世而漂泊失意、彷徨苦闷、感伤惆怅的状况。情不同,风格亦不同,所选韵调也不同,汉末文人更多地选用了入声字入韵,更恰切地表现出文人士子远游他乡的孤寂,失志彷徨的怨愤,人生无常的忧虑。

二、强化岁月易逝,人生苦短的悲切

汉末失意文人,想通过立德、立言、立功来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但又无法在乱世中得到重用,而自己的青春年华又离身而去。在无端的痛苦和迷惘中,他们开始反思,想对现实极度占有,及时行乐以拯救心灵,哪怕得到片刻的慰藉。如,《青青陵上柏》: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

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

洛洛何郁郁,冠带自相索。

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

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

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

山上松柏青青,四季不凋,涧中磐石磊磊,千秋不灭,而人生长在天地之间,却好比匆匆远行的过客。生命是如此短促,只好及时行乐,游戏宛洛。但那里达官贵人们彼此探访,无不是趋势利,逐酒食,互相勾结,使得仕进道路阻滞,难有出路。文人士子满怀希望来到洛阳求学、游宦,然而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并不属于他们,他们始终只是失意不得志的他乡游子。虽言“游戏”“娱乐”,内心却是“戚戚”,诗人与其说是及时行乐,还不如说是借酒消愁,行乐未能给他带来欢乐,反倒使他感受到“戚戚何所迫”。

此诗感叹物是人非,人生如寄,表达出生命短暂的恐慌,其悲哀之情反复在心中旋转。全诗押入声铎韵,以舌根塞音收尾,“石、客、薄、洛、宅、尺、迫”入声韵尾,极其短促,语气无法拖长,给人阻塞之感。光阴的短促,正与入声的急促合拍,表面的行乐与内心的痛苦压抑正与入声的气不舒、语不畅相吻合,气急语塞,韵与情合。

又如,《东城高且长》:

东城高且长,逶迤自相属。

回风动地起,秋草萋已绿。

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

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

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

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

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

音响一何悲!弦急知柱促。

驰情整巾带,沉吟聊踯躅。

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

诗歌前半部,诗人独自一人,徘徊在洛阳的东城门外,眼前的凄凄秋景,引发出诗人对时光速逝的震悚之感。天地间的鸟啭虫鸣,似乎也是一曲愁苦烦闷之音,何不一早就摒弃涤除那些烦忧,放开情怀,去寻求生活的乐趣呢?后半部抒写诗人行乐之境。追求佳人,是为这短暂的生命寻求一条慰藉之道。

入声“属、绿、速、促、束、玉、曲、促、躅、屋”属屋韵,也是舌根塞音。开头自然界四时急切更替,岁月迫促,正与入声的急促合拍。无论是鸟的苦心悲鸣,还是蟋蟀的伤心哀鸣,都有悲切局促的意味,给人一种急切哀绝感。感慨当及时行乐,但行乐中带悲音。音乐弦急、紧促,如疾风骤雨,也与入声的滞涩、短促相应。单调沉闷,令人不快的入声声响,恰好与此时此刻诗人悲痛哀怨的情调相一致。

文人士子感到人生失意,前途无望,满心的愁苦难以消除,只好发出纵情娱乐的呼喊,放纵压抑的人生,求得心灵的自由。表面似乎狂放旷达,但难掩心中沉重的失落与痛苦,诗歌有着浓郁的悲凉之感,而入声韵的运用强化了这份悲凉忧虑。

三、凸显功业不遂,世态炎凉的怨愤

《明月皎夜光》抒写了诗人的另一种失落,那就是一些文人在为共同利益的斗争中,标榜气节和忠义,而一旦展开竞争,交谊变化,原来的友情徒具虚名,这就是诗人所说的“昔我同门友……弃我如遗迹。……良无盘石固,虚名复何益”。

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

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

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

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

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

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

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

良无盘石固,虚名复何益?

夜深人静,星月皎洁,促织、白露、秋蝉,烘托出一幅凄清静谧的秋夜图,再加上“壁”“历”两个入声字入韵,险峻的韵律,使音节显得短促激越,音调更抑郁、低沉,构成一种强烈的压抑感,进一步渲染了忧伤落寞的气氛。那皎洁的月色,似乎变得幽冷了几分,就是那从“东璧”下传来的促织之鸣,听去也格外的局促、哀切。诗人夜半却还在月下踽踽独步,倘若不是胸中有着缠绕不去的忧愁,谁也不会在这样的时刻久久不眠。入声韵“易”“适”的加入,入声韵明显的急收、暗沉、顿挫、哽塞特色凸显出诗人在月下徘徊时的心理:对时光急促、岁月易逝、生命短暂的恐慌,客居他乡的惆怅和凄怆,诗人月下徘徊的哀伤之情、哽咽之声,在入声韵中得到了强化。在诗人宦游京城的岁月里,和他携手同游的同门好友,扶摇直上、平步青云了,诗人本指着“同门友”或许会提携自己,然而事实却是“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表露了诗人面对世态炎凉的惊讶、悲愤、不平。有太多的苦闷无处发泄,只能责问苍天,那徒有其名的“箕星”“斗星”和“牵牛”不能颠扬、斟酌和拉车,还要取这样的名称,真是莫大的笑语。想到当年友人之间信誓旦旦的声称同门之谊坚如“盘石”,而今徒存“同门”的虚名,“盘石”般的友情安在?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被抛弃的命运令诗人内心的伤痛难以言表,在寂静的秋夜,辗转难眠,只好徘徊于月下,仰望夜空,控诉友人的薄情,哀叹心底的惆怅与悲哀。连续“翮、迹、轭、益”的入声,使句句哽塞、句句压抑,顿挫凄绝,恰切地表现了作者心境的沉痛、悲凉,增加了压抑悲愤的氛围。

全诗以入声韵开头入境,隔句押韵,结尾入情,那伤痛、悲哀、感叹、愤激,始终交织在一片星光、月色、蟋蟀、蝉鸣之中。而入声的运用,增添了景的凄迷、音的悲切、情的愤激,使整首诗弥漫着无边无际的愁绪、怨愤。

四、增添离别相思,独处他乡的孤寂

为寻求出路,文人们不得不背井离乡,漫长的颠簸漂泊之途和长期的流离生活,令他们饱尝离家思乡之苦。《古诗十九首》多有游子思妇诗,极写羁旅之愁,离别之痛,相爱而不能相聚的悲苦、寂寞。如《孟冬寒气至》:

孟冬寒气至,北风何惨栗。

愁多知夜长,仰观众星列。

三五明月满,四五蟾兔缺。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

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

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

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

丈夫久别,家中妻子“我”凄然独处,“我”感受到寒意,甚至寒气浸入骨髓,才有“何惨栗”的感叹。“愁多知夜长”看似平淡,但非经历者不能说出,“我”经年累月思念丈夫,夜不能寐,到了冬季,又寒又愁更能感受到漫漫长夜。“三五”“四五”,月复一月,年复一年,丈夫始终没有回来!三年前曾收到丈夫托人从远方捎来的一封信,此后再无消息。尽管那封信的内容,也不过是“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就是这么一封极简的信,“我”却小心翼翼地收藏,将其置于贴身处随身携带,以便常常取出细细阅读,三年的光阴,信笺已经看过无数次了,而写在绢上的字迹却依然清晰可辨,“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我”所担心的是,我们已经分别了这么久,你是否还知道我一如既往地忠于你、爱着你呢?

整首诗都以思妇自诉衷曲的形式写出,入声韵“栗、列、缺、札、别、灭、察”押月、质韵,都是入声韵,属于舌尖中塞音韵尾。“栗、列、缺”让“我”深宵独立,更感寒气彻骨,寒星伤目,愁思满怀,愁肠千结,气急无语。执着而又无望的感情在“札、别、灭、察”的沉闷、顿挫、哽塞的循环往复中,句句哽塞,体会到“我”有一肚子相思之情如泣如诉,恰切地表现了“我”心境的沉痛、悲凉。押入声韵,节奏急促,入声的结舌不顺,欲说还休与那凄凄欲泪,难以言传的痛楚相切相和。更让人越来越理解“我”的遭遇,对“我”产生无限同情。

五、结语

这四首入声韵韵脚在音乐形象、蟋蟀鸣叫、心理刻画、情景描绘的叙写中,无不起着声与情的相和、相切、相融的作用,可谓曲声悠悠、虫声唧唧、情景凄凄、心声戚戚,句句入声,韵韵入情。但普通话已没有了入声,这些入声字在普通话中已有一部分读阳平或阴平,没有了仄声的味道,更没有入声的短促、压抑了。赵元任曾举过唐代岑参的四句诗“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四句诗用普通话念,押韵的“折、雪、来、开”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是用属于吴语的他的家乡常州话来念,由于古代的调类保持比较分明,头两句收急促的入声,后两句收流畅的平声,这种变化暗示着冰天雪地到春暖花开两个世界,就产生了普通话无法代替的美感。由此我们也能感受到入声的情感表达效果。普通话的入声消失了,方言中入声也正在快速演变和消失,我们现在读诗词,不可能、也不必保留入声的读法,这是语言发展的常态。同时这也是文化文学的遗憾,我们已经没办法从诵读的韵律上感受入声给诗词带来的美感,但至少应该知道由入声表达的音响效果、情感色彩,这对更好地理解诗词的内涵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对古诗词押入声韵的进一步探讨,对于促进中国传统文化的继承和发展,无疑具有不可忽视的现实意义。

① 周啸天:《中国历代诗词精品鉴赏》,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6年版。

② 王硕荃:《杜诗入声韵考(下)》,《渤海学刊》1988年第2期。

③ 王艳红:《浅说宋词的入声字》,《文学教育(中)》2010年第10期。

④ 袁枚:《随园诗话》,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

⑤ 王珊珊:《建安诗歌声韵艺术研究》,复旦大学2014年5月硕士论文。

⑥⑦⑧ 刘勰著、周振甫注:《文心雕龙注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⑨ 汪如东:《从入声调的表达特点看方言修辞研究的重要性》,《咸宁学院学报》2004年第4期。

作 者:

胡 艳,成都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现代汉语。

编 辑:

魏思思 E-mail:sisi123_0@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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