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河乱

2017-07-18 19:01北雁
滇池 2017年7期
关键词:房子妻子

北雁

1

已经是凌晨一点,你依旧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窗下就是环城南路,各种车辆匆遽地驶过,大老远就把一束束灯光投到你的窗上。密集如雨。于是你那间房子就被照成一个灯光闪烁的舞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从头至尾,无一例外。在这该当入睡的时候你却常常恐惶不安,一惊一乍的,弄得旁边的妻子也跟着魂惊魄散。

你的恐惶来源于突然一声高分贝的重车喇叭。也或许来源于那一阵一阵的晃荡。那是一种节奏感很强的晃荡,好似你早年上学读书时常坐着大船横渡梅湖,当大船驶至波涛如怒的湖心深处,船身立即晃荡成了一匹桀骜不驯的脱缰野马。而你自小长在山里,归根就底就是一个“旱鸭子”。并且你知道大船其实不大,只不过是由几块木板拼合而成,浪大的时候,该沉就会沉。于是那种晃荡就曾无数次地让你吐得开肠破肚一般难受。

但你清楚自己此时并非坐到了船上。车流如奔的时候,这房子晃荡的幅度甚至要远远超过梅湖里的大船。你因此也常常会诚惶诚恐地想到,这房子是否就和早年梅湖中被风浪打翻的大船一样,哗啦一下子散了架,如同一个巨人轰然倒下?

无法入睡的时候,你就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孩子,渴望妻子的乳房。你把手伸到了妻子的怀里,妻子就被你弄醒了。于是你们接吻,拥抱,相互抚摩和慰藉。在这个晃荡不止的屋子,在这个晃荡不止的床上,你们常常做爱,高兴的时候算作高兴,难过的时候算作是彼此的抚慰。你翻转身子把妻子压到下面,要往她身体里钻,但你妻子今天却一反常态,守身如玉一般紧紧护住自己。在你差不多要恼怒的时候,终于发觉自己正浑身汗如雨注。沮丧之中好不容易让自己平静下来,你听见妻子在耳边呢喃轻语:身体重要啊! ……

就為逞一时之快?!你何尝不知道那样的结果常常就是接下来几天都精神恍惚,身子脆如纸翼,往梅河大街上一走,轻轻一阵风就被刮上天去。但你还是睡不着。这种感觉比服毒还难受。你于是抡起拳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狠狠地擂打胸口。或者忽一下子从床上起来,一丝不挂地走到那张薄薄的窗帘下面,用十个指头紧紧揪住头发,像是揪住一只玩具小熊把它往死里摔,直至头皮发疼赤身寒透。你最终充满绝望地告诉妻子:我都要成为哲学家了!

你妻子可能听不懂你的言外之意。你于是补充说道:就是要被送到九顶山去啊!

你妻子一听就把你紧紧抱往。用她那光滑如鱼的身子紧贴着你。带着小声的啜泣,轻轻地抚慰着你。在这个有着六七十万人口的梅河新城,或许所有人都知道城市南端的九顶山巅有个精神病院。即便她不懂哲学家所指何物,却十分清楚被送到九顶山意味着什么。

在妻子的啜泣中,你清楚地觉察到有一滴泪水正好落到你的唇间,被你的舌头紧紧抓住了,那种饱含妻子的温热和酸涩的味觉,让你知道自己怎么都不能去九顶山。不光妻子不让你去,要紧的是你还有一个十二岁的女儿和一个四岁的儿子,包括绕山河老家独自一人生活的母亲,他们统统不让你去。

你于是告诉妻子,穿上衣服,咱们好好睡觉!

2

你在朦胧的睡意里看到自己的头颅被对折成两半,接着让一颗石子还是什么卡到里面,你把手指伸到头颅深处抠了整整一夜,这种疼痛便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清晨。

你其实醒得很早。此时天还完全没有亮。环城南路上的滚滚车流似乎平静了许多。那是因为乘夜奔走的过境车辆已经驶远,而城里的上班族还未来得及出门。但是很快,楼下河南人开的包子店就开门了,卷帘门呼啦一声刺破长空,你在一声锐响中似乎看见了一溜火花腾空而起,接着便是一阵自动和面机的声响,和市中心日夜不停的拆楼声和建楼声此起彼伏,响作一块。然后大街上的各种车辆声、人行声和叫卖声开始接踵而至。伴随一道道卷帘门的开启,对面七八个超市、药店的各种音响和大小喇叭开始叫阵对骂,但最让你害怕的却是一楼那家宠物店,排队修狗毛的人群中,嘶天汪地的狗吠声,还夹杂着那些富太小姨们一阵阵夸张的说笑……

真他妈的乱啊!

你愤愤地骂出了粗口。在这样的境地,你晚上睡不着,白天同样无法入睡。要紧的还是这房子始终日夜不歇的晃荡。一如你日夜不歇的呼吸和脉搏。

房子太老了,从你住进来的第一天开始,你就注意到楼梯口的碑牌上所示的竣工时间,那差不多是和你年龄相等同的年份。从此房子的摇晃成为你心口挥之不去的阵痛,而且每天上楼和下楼都会让你心惊肉跳。由此你常常这样惊惶地感到,什么时候它会突然垮塌下来,特别是到了夜里,就即便一家人和衣而睡却还逃之不及?

你一下子害怕起来了。说真的你挺怕死的。但困极了你最希望的还是睡觉,躺到床上你却希望临死之前能让人叫醒,好歹做个明白鬼。

让你庆幸的是自己终于入眠了,而今早恰恰又醒在这个难得的宁静时候。但你久违的惬意没有持续多久,楼上楼下的吵嚷就如同来势汹汹的暴雨,让你片刻都不得安宁。你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就是被这吵嚷声惊醒的?你暴怒得恨不能一把抓住鞋子往楼顶砸去。

楼上是一浪一浪的猫叫——就和翠玉公园的电影院里,专为那些农民工播放的毛片里的声音完全一致。你起先怀疑是楼上住户总在播放一个相同的毛片。但你很快发觉自己错了,那完全是一种纯粹的“人工制造”,并且是从头晚上就开始的,一浪一浪,绵绵不断,但却被环城路上连续不止的车声盖住,此时又再次雄雄地响了起来。最终,喘息声,嗥叫声,疼痛声,无一不似一个个拉长的音符,让你有时候想搭一把楼梯往窗户里探个究竟,是否那两个人早已经死在床上?但直待太阳照到楼梯里,看到那颤巍巍的老头被扶将下来,你才吃惊地发现,原来他们还都生龙活虎地存活在这个世界上!

让你更加恐惧的却是楼下的暴摔声。尖锐得就像是几千把尖刀同时刺到你的耳膜上。接着就是毛枝婆的骂声,一口流利的方言,像是用一绺绺鞭子舞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把另一个粗壮的声音完全罩住。当然,是网就会有隙缝,过不多久,那穿透大网的声音,就如猪吼一般呜呜发响,估计此时连墙洞里的老鼠都早已经滥熟无比:妈—妈—,为—什—么,不—给—我—钱!我—的—亲—妈,我—要—喝—酒!……

乱啊!乱!

你眼里浸满泪水,便手脚并用,使完最后一点力气,紧紧箍住旁边熟睡的妻子,像是一个受尽磨难的孩子,带着一万分痛苦和委屈,告诉你垂死的母亲:我想睡觉!

这一箍一抱像是一个非常准点的闹钟。这下,你和妻子就都得起床了。但往往这个时候,你都会举之无奈地告诉你妻子,说你昨晚上又彻夜未眠。你妻子同样举之无奈。她有时候会用乳房在你头上来回轻抚,有时会依你所示,用手把你的头紧紧夹住,像是紧紧护住一颗欲将爆炸的气球。

在你妻子和全家人眼里,你是一家老小活下去的理由和希望。可你却常此萎靡,一颗头常常发疼发烫,脆弱得好似一颗即将爆炸的气球。不对,确切说来,应该是一个即将爆破的定时炸弹,和那晃荡不停的房子一样,不知什么时候就将爆破而亡。赶早走在菠萝新村大街,将两个孩子一前一后送出村巷的时候,这种感觉变得更加强烈了。

你发觉自己身上依然虚汗淋淋。迎面吹来的风让你感觉浑身一阵针刺般地寒凛。你疲惫得有些迈不出步子。四岁的儿子牵在你手里,他开始东张西望,用发现的目光和惊奇地叫嚷,历数着菠萝新村大街两边那么多让人眼花缭乱的美味饮食:油粉、豆浆、烧串、米糕、荞饼,随手买上一份就可以边走边吃。但你儿子却将目光投进店铺里,望着那些被家长领到里面坐着的和他差不多一般大小的孩子,直到热腾腾的大碗端到嘴前,却还嘟囔着嘴巴把头扭到一边,直到大人们好哄歹劝,才肯饮毒一般极不情愿地吞一口下去。你儿子在这一刻睁大了眼睛,恨不能把自己变成一条轻灵的小狗,倏一下子钻到桌子底下,伸长脖子张大嘴巴贪婪地抢食那些掉落的美味。你赶紧拉住他的小手,狠狠把他从那一阵烟熏火燎的扑鼻之香中拖了出去。

每天无數次地从这氛围中经过,连你们大人都常常经不住诱惑。你其实是非常害怕和家人一起走这路的。但这却是每天必走的出行之路。家里的饭菜一直很单调。你和妻子都常常顾不上给孩子们做饭。此时此地,你感觉自己多么对不住孩子。你想到要给他们买个什么东西,可你却发现从一出门开始,女儿就早已经走得不知去向。你知道那是因为和她身高一起不断长大的自尊心,已经让她在悄然之间变成一个极为高大、也极易破碎的玻璃人。你把头在人群中转来顾去,找不到她的时候,你开始骂起了自己:一躺到床上就那么英雄,现在走起路来却死皮踏踏地,咋就连吃奶的力气都没有?

这时候你心里充满了自责,你已经想遍了许多种挣钱方式。甚至有一天你还来到菠萝新村菜市场门口的劳务市场,挤在一群衣服肮脏的农民工里头,招揽工人的二包工开着微型车来了又走,接二连三带走了一拨一拨人,把微型车挤得浑圆浑饱。直至太阳升至正中,你却依旧呆在那里,连打个招呼的都没有。但这些都是次要,菠萝新村菜市场前车流不断,人流如潮,要命的是扒在人群最后的你,居然一直心惊胆战地不敢张望过往的人流。尽管你嘴上不承认,但事实上你从内心害怕遇上你往日的同事,那些开高档车、用高档手机的同事。

事后你想自己最好还是做个什么都不懂的“睁眼瞎”,一辈子呆在遥远的绕山河山沟,和村里那么多大字不识的老头老太一样,日出而作,日暮而归,连个远门都不曾出过,做个无欲无求的人多好。

3

你说你是不是得去卖血?或者就如当下非常流行的那词:卖肾?!

你依旧没找到新的工作。从劳务市场回来,你就只能回家。接着便开始没日没夜地玩起手机游戏。手机很快成了一块烫手的山芋,接着电池用干了,你找来充电器,把自己牲畜一般绑在电源线上。

整整一天一夜,你发觉孩子们都已经睡下。包括你妻子也都睡了。你甚至记不得他们什么时候放学回来?是谁先到的家?又是谁做的晚饭?时光难熬的时候难熬,但快的时候却很快。转眼十二点多了,你却还在灯下烤着,似乎忘记了妻子一如你一样的失眠症。她睡觉是受不得一点光亮的。

你很早就决定要给她买一张双层的防光窗帘,可直到今天都成空许,家里的开支用度让你诚恐诚惶。特别就是女儿,她的公交卡要充值,要买学习用品和教辅书,还有运动鞋,动辄就是一百以上。最不能少的就是每天的伙食费,所有这些你完全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儿子到幼儿园也需要按月交纳伙食费,还有你这房子,物管水电,离不开的就是钱。好似唯只有钱,才可以使一切生命得以延续。你因此焦躁得总是沉着一张脸,每天婆婆妈妈不厌其烦地和大人孩子反复强调:小心用度、节水节电。为此你女儿常常都要在学校做完作业,直到完全黑透方才回来。

但你依旧没有选择离开。一家四口至今还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牲畜一般紧紧地绑在这小房子上。并且被冠上了一个时髦的名字:房奴!可你总感觉有人在向你催贷,你甚至害怕看手机短信。为此,你善良的妻子把她仅有的几千块私房钱都贴成了月供。那是她刚来这城市时,雄心勃勃想做一番事业的全部资本,一分一厘,都饱含着她在绕山河老家上山下田、苦死累活的血汗。转眼四五个月过去,你仍旧这么懒散地待业在家。是可忍,孰不能忍啊。你于是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你的意识在一遍遍地告诉你:那可是妻子的保命钱啊!

4

第一次把哲学家这个名词异化,是在你的大学时代。那时你和四五个男女同学一起走在城市街头。哲学家!一个男生惊奇地叫了起来。哪儿呢?其他同学立时被他的惊奇吸引过来,只见他把头夸张地扭到一边,把手往后一指,众人一齐望去,只见一个是赤裸的男人,正在众目睽睽的阳光下坦然无知地行走。浑身上下仅有的一点布料,来自他头上那顶和肤色一样黑漆油腻的破军帽。晃眼一看,还以为是从非洲偷渡而来的难民。女同学迅速回头蒙住双眼,之后对男同学一阵又打又骂。

你那时便出神地对着街头的哲学家呆望良久。命运似乎就从那时候开始预示着你日后会和他有着同样的归属。只是你至今尚未修到他那种无我的超然境界而已。

你妻子下班回来时说,楼下的毛枝婆又在向她诉苦了。你清楚这一切的起因是你妻子说得会一口纯粹的绕山河民家(白族的别称)黑话,一个偶然机会,就让毛枝婆给认了老乡。毛枝婆一说,话就长了,常常又哭又骂,并且只习惯一个固定的开场白:我的命怎就这么苦啊?上半辈子毁在大壮他爸手里,下半辈子又毁在大壮手上! ……

你妻子起初一头雾水,只听她继续说道:咋就出了这一窝窝狐狸?我上辈子是得罪了妖精还是鬼怪?到头来我是住到妖精窝边上来了!

说话间,楼上的老头被那女人扶下来了。颤巍巍地,如同冰雪弥盖的雪峰。毛枝婆赶紧嘴门紧闭,生怕稍一开口就会招致一场雪崩。你妻子侧开身子,但却感觉自己从头到脚都落满了男人的目光,就似被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剥脱得赤身全裸一样,让她喘不过气来。直待老头被那女人扶下楼去不见了踪影,她才在混沌不安中听见毛枝婆往那两人身后啐上几口,方才用她俩听得懂的黑话,指手画脚地给她讲述这一段是非。

转眼夜幕降临,窗下面照样车流如奔,房子又晃荡起来了。楼上仍旧是肆无忌惮的猫叫。你妻子忍不住骂了一声。上面的声音没停。她最终充满委屈地转述了毛枝婆的告白,你方才明白,楼上的老头用退休工资从发廊里聘到了这个女人充任保姆,两三年来从不间断地散发那一阵阵放荡的猫叫。这个时候,楼下四十未娶的黄大壮便再坐不住了,朝前还好,喝点酒也就过去,如今却要借着酒气,摔杯砸碗,硬把整栋楼闹得乌烟瘴气。

从你妻子话里可知,毛枝婆对那怪气女人已到切齿之恨。包括你也看不惯,涂脂抹粉,烫发染指,超短打扮,特别是颤巍巍一对奶子,总是半显半露鼓在胸前。一股过份的香水味道,干辣辣地直刺心肺,让一座楼都透不过气来。可偏偏却让大壮上了瘾,每每香风一过,楼下的各种物事便真正到了穷途暮日。

5

无论生活在哪里,人最不能少的就是住房。把住房解决了,生计就解决了一半。任何时候,你都不会觉得自己形同丧家之犬,没有归宿!

这话是楼上那老头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给你的忠告。一到白天,他就恢复成了一个人。西装革履,腥红领带,遮阳墨镜,一丝不乱的头发被重新染成夸张的浓黑色。总之道貌岸然,生机勃发,风度翩翩。除了上下楼梯时有些蹒跚的情态,他在任何时候都比你看得年轻。特别是他那极佳的演说口才,嘴巴一张便是滔滔不绝,气场逼人。当然,你此刻的一本正经,完全出于你对长者的尊重和良好的家庭教养,其实你心里对他充满了鄙夷与不屑。但多年在城市的流落,你却对他的话感若天理,充满信赖。

就像年轻时你曾不止一万次地想象,自己有朝一日会迎娶怎样一个美丽的新娘。来到这个高楼林立的城市,你不止一万次地对自己的居所充满畅想。然而最终在此住下,你方才顿悟,原来自己的房子,就和山里娶来的妻子一样毫不起色。

菠萝新村,在早年并非仅只一个村子那么简单。这里曾耸立着整个梅河乡的最高权力机关:梅河乡人民政府。多年后这里发展成为著名的滇西中心城市,高耸的楼房开始成为城市中心并迅速往东扩张,菠蘿新村才又回到原本的城中村角色。民宅土墙被尽数推倒,取而代之的是杂乱无章的水泥钢混,让原本气势恢宏的乡政府大院从此隐没其中。直待多年后国有资产处置,它才再次被人记起。那时,你和楼上的老头还有许多不知姓甚名谁的竞购者,就在海湾国际酒店多功能会议厅有如仇人相见,双眼血红,互不相让。最终一起成了楼下毛枝婆的邻居。

楼上的老头其实一直住这儿。退休前直至退休后。你当初中意的是他的房子,因为顶楼起拍价最低,可结果却在老头的执着之下败下阵来,最终楼下的房子亦水涨船高,你攒足劲儿紧掐着大腿,才使它在麻痹之中恢复站立知觉,狠心把那房子拍下。从此告别了母亲,把妻子儿女都带到城市。你以为你将就此结束丧家之犬般的流丧,可不想你却迅速失了业。从头到尾,你托了一重重关系,请客、送礼、吃饭,好不容易从邮政银行贷来的购房款,你就只缴过五次月供。

所以在一次次面对妻子的时候,你感觉自己就似狼,一条心毒暗狠、全无仁慈之心的狼。狼心狗肺。唯只有这个词,才能表达你的愧疚。

百无一用是书生。怪就怪你多读了这么几年书,高不成低不就,要紧时候还低不下头。也就像是你正千方百计要把自己和家人融入城市,却总被城市排斥一样。生活在城市你却没有城市户口,回到老家你又种不了地。尽管进退维谷,但你却挺阿 Q的,偏执,并且是倍加乐观地保留着农村户口,以为这样就可以永久地享受农村的医保、低保、计划生育和其他一切惠民政策。但每年每人一千多块的低保收入,你却让十二岁的女儿每天都承受别人无法想象的苦痛与艰辛。没有城市户口,她便无法就近入学,不论雨打风吹还是烈日当空,都只能每天早出晚归,把至少两个半小时以上的时间用在上学和放学时的路上。

但令人担忧的是,你四岁的儿子已经连续两次独自一个人从家里出来,从车流密集的菠萝新村大街赶上一公里路程,到你妻子工作的“老祥云超市”找她。这事都发生在周末。不上幼儿园,他就没有了玩伴。此后每每想之都让你心有余悸。你妻子却是当场就流下泪来,把他紧紧抱在怀里,脸贴着脸问:傻孩子,你就不怕坏人把你抱走?

你儿子一副天真模样,说我手里有奥特曼!坏人一来,我就把他两脚踢飞!……

你妻子一听就哭得更加难受。为此你和妻子分别打了一顿女儿。看一下弟弟有什么了?把他哄高兴他能自己跑出去吗?女儿委屈了。从此凶蛮地看住弟弟,上厕所或是做作业,就用一根绳子把他绑在床上——这是你家里他唯一一件拉不动也推不倒的东西。你女儿下手真狠,打的都是死疙瘩,在弟弟手上捆下很深的印迹。最终连你们大人都解不开,只能动用小刀来割。但你儿子却对刀子敏感得很,一看到明晃晃的刀刃就哭天喊地,瑟缩着身体往角落里钻。事后你方才知道,你女儿常会拿一把小刀在他脖子上来回比划,然后拿个南瓜或者萝卜,利索地给他展示一次人体解剖:再敢一个人溜出去我就把你这么给切了!吓得儿子晚上做梦都会号啕大哭浑身抽搐,一如你无法安睡的夜晚,一次次被莫名惊醒的魂飞魄散。

你妻子满含重泪,对儿子说:儿子乖啊,你再这么独自一个人来找妈妈,商场就不要妈妈打工,挣不来钱那我们全家人都没个吃饭地方了!

你儿子听妈妈这么一说就懂事了。从此一个人在房子里玩,再怎么无聊都不会出门。手里比划的,永远是那一两件单一并且破旧的地摊玩具。

于是你和妻子渐渐有些讨厌女儿了。可她却好上了和你们顶嘴,总是又哭又骂,说你们永远不知道她在学校是怎么过的。无论小学、初中,她在班上完全没有朋友。坐最后一桌,成绩都是倒数。她听不懂老师的英语课,也听不懂数学课。老师不改她的作业。她告诉你们学习好的同学都上补习班,或者都有自己的家教……

可你们至今没一个人理解,说她自私。然后就和她比童年,说遥远的绕山河山村,有那么多孩子都考上大学,可他们当初都在山里读书,一回家就得帮家里做事,有什么钱和时间去补习和家教?又有谁在父母面前说英语难懂还是数学难学?……

这样的说辞连儿子也都熟通成诵,最终和姐姐顶嘴时还可以现学现用。可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你发觉女儿依旧那样不通人情,失望的时候,你常常会在心里对自己说:若不是你妈有病,硬还得再生一个,我们真还晓不得你竟自私到这么个程度?!

是的,你妻子有病,医生说治病的办法就是再生一个孩子。最终儿子呱然降世,紧接着又已经四年过去,妻子的病却不见好转。至今多少年了,肚子疼痛的时候,她除了哭,除了睡觉,什么都不能做。确切地说是不敢做。你一千次地作出决定,要把她带到医院,临了她却又一千零一次地把自己从你身上卸下来,重新躺到床上。她远比你知道,上医院,归根究底就是钱与命的较量!

但她却从不承认,反问你说:上医院,除了打止痛针,还能做什么?

你被这一句话问得哑口无言。可不上医院,病就只能继续在身上拖着,并且只可能一天天加重。从此儿子和他姥姥打电话,几乎都无一例外地说:妈妈在睡觉!

《踏雪4》(绢本设色)20cm*56cm 曾胡林

儿子的回答就是你赤身裸体的耻辱和体无完肤的疼痛。你告诉自己必须带妻子好好看一下病了,可妻子一直没有依从,她对抗病痛的办法还是睡觉。当然也有不睡觉的时候,那就是她忍着巨痛,不厌其烦地尝试着各种草药。每每回绕山河老家,各种草药,让她漫山遍野地找寻出来,实实地挖回几大袋,晒干了就小心翼翼地藏到一边,待到每个月里的那两天,就翻出来在电炉里煎。后来实在无法,到医院开了一个纱包,护士在微波炉里加热后取出,刚往肚子上一敷,疼痛就减轻了。可回到家里,疼痛却又如同狂风骤雨一般袭来,你知道那是敷在肚上的药包已经变凉。但家里没有微波炉,妻子就在超市上班,可她却怎么都舍不得给自己买上一个廉价的微波炉,成天到晚就只说一句话:我怎就这么不幸,这些药曾治好了村里那么多人,怎就治不好我啊!……

你们患的根本就不是一個病!你已经不止一次告诉过她,但她这个时候却无比固执。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她常常泪水汪汪地和你这么说话: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给孩子们找个后妈,不能让他们从小就没有了母爱!……

后妈你一定得回山里找,外面的女人心肠狠啊,搞不好孩子们都要受苦!……

断断续续的言语间,让你愈发觉得自己多么对不住她。如果病痛可以转移的话,你情愿患病的是自己。事实上你却不能替她承受,唯只有紧紧地搂着她,抚慰着她,慢慢地和她一起安然入睡。但最终入睡的却是一直失眠的你。第二天天亮,你发现她又如同寻常一般忙里忙外,和牛和马一般,不知疲倦地勤耕苦作。

疼痛又一次让她彻夜没睡。此时一起失眠的你们对视良久,你告诉她,我们把房子卖了吧!你看到妻子坚决地摇了摇头。这时候你感动得热泪盈眶,用身子紧搂着她。可你又一次清楚地想到,你妻子身上一直背着一颗沉重的炸弹。

6

你终于发觉,你对妻子的发问只不过是一种卑鄙地探试。

说实话,你根本舍不得把房子卖了。如今这个城市的房子还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密集,但一日一市的狂暴与火热依旧让人充满了惶恐。你后来甚至曾深深地相信,若不是自己就这么突然失了业,你或许不会被那房子时不时的晃荡敏感了神经,以致于这么长时间都惊恐不安、无端失眠。

你妻子下班回来的时候,被绑在手机充电器上,用那些低智商游戏消磨的你突然感觉头重千钧,浑身僵痛。你伸一伸懒腰,让游离已久的神思暂时回到现实中来,你却听到四妹在和你妻子细声默语。但结果是你妻子很快上了楼。事后你知道,四妹想约你妻子一起出去要钱。就是把孩子背到身上,装扮成重病或是饥饿的样子,往寒天地冻的广场或者小区停车场上站住,专向路人要钱。运气好了,一下午还是有十块二十块的收入。

你相信你妻子曾经动摇过。但她最终没和四妹一起出门。你知道你妻子的善良,还来源于她高傲的虚荣心。重要的是,她绝对不会出卖孩子的自尊。哪怕他只是个孩子。

可是这天回来,她一进门就躲进你们那阁面向环城南路的卧室,扒在床上满脸通红地想着什么,你确定她心里有事。可惜这一切你都无暇过问。因为你很快又再次和妻子说到了要卖房子的事。但天地良心,这已经绝非什么试探。尽管你依旧心有不甘,但此时的你已经山穷水尽无路可走。很快下一个月就将到来,即便你愿意低下头走进劳务市场,时间都不允许你挣足迫在眉睫的月供。然而当你看到妻子背对着你一阵小声地抽噎时,你心中感到的却是一种切肤地失望,像一支利箭直刺心房。你方才清醒地明白,在你自私的内心深处,依然对房子有着太多的依恋。

7

你已经好几天没看到活蹦乱跳的儿子了。更确切地说法,是儿子已经连续一个周没看到你。你出门时他还未醒,摸黑到家时他已入睡。你因此觉得对不起孩子。至少你不能陪他,不能看到他每天表情丰富的喜怒哀乐和形容嗔怪的娇惯作态。你于是来到孩子睡的房间,形同一只嗅觉灵敏的猎狗,或是一头饥饿难忍的怪兽,伏在儿子的床头对他啃西瓜般地一阵豪亲。你对他充满了想念。但他就活生生地睡在你面前,还打着混沌不清的鼾声。这鼾声却让你倍感不安,鼻孔里像是塞着什么东西似的,让他只能用嘴呼吸,有时居然连续好长时间都喘不出气来,把他憋得像是一只干渴难耐的狮子,忽而一口气出来,像是突然撕破一张厚纸。看着他呼吸艰难的样子,你希望他醒来,或是让他说句话,哪怕就是梦喃中的呓语。

把你吓住的却是女儿的尖叫,她先是紧塞着耳朵,忍之无奈就大声骂了起来:还让人做不做作业了?!……

你吓得差不多撞到儿子身上,直起身来,你想骂你女儿,却又怕惊着儿子。儿子总是这样,你妻子把他带到医院,医生说是睡眠呼吸暂停综合症,得做手术。你和妻子都舍不得让他受苦,只能带回来,吃些小药。对他来说,睡觉就成了遭罪。医生说晚上要多帮他翻身,防止鼻阻窒息,可要命的是房子实在太小,你和妻子的卧室是紧贴着墙,才把一张一米二宽的床安下,最终只能讓他和女儿睡到一起。

把你从愧疚和不安中解脱出来的是楼上的嚎哭,或者说是时断时续的怪笑。三天前你妻子在枕边告诉你,楼上的保姆失踪了,带走了大量的现金,老头报了警,却一直没有结果。楼上的猫叫从此变成了怪笑,哭坟一般让人毛骨悚然。但庆幸的是楼下已经宁静很长一段时间了。

你将这一切功劳都归咎于那个被称作保姆的人神密离去。但那天中午你为什么事突然回家,居然在楼道里遇到四妹。四妹的脸唰一下红了,什么话都没说,就低着头从你身边田鼠一般闪过。你抬头一看,顶楼的过道里,有一道白光迅速闪过,凭感觉你知道那是一扇门被迅速轻巧地关上。

你恍然大悟,差不多想立即奔到幸福大道上李贵勇的地摊前,把他骂个狗血淋头,说你他妈的李贵勇还刻个鸟的章,你媳妇在暗地里给你戴绿帽子,让一个老头睡了,你还喜滋滋地每天早出晚归埋头苦干,图个毬啊?

李贵勇和你同村。当初一起住进来的时候,四妹时不时就拉着你妻子的手,嗲声嗲气地称赞你把房子都买到梅河。可话没说完却骂起了李贵勇,这么大的城市只能带她一家老小租个狭窄阴暗的老得掉牙的二手房,家里还有两个老不死的,常年卧在床上……

他家那房子你也曾去过,底楼,阳光很难照进去,到雨季还发霉,混杂着李贵勇浓重的刻章胶皮臭味,过后三四天都还让人心里作呕。

当天夜里,你心怀忐忑地把自己的发现小声告诉妻子,但让你奇怪的是她居然默不作声,翻了个身对你再不搭理。你突地想到了妻子以前曾经傻愣愣地脸红,便一把拉住她,紧咬一口钢牙厉声嚷道:你给我说个明白!……

妻子含泪不语。但你从此却加倍地为你妻子担心起来。你觉得自己对不住她,对女人最大的伤害莫过于不信任。她是你的妻子,是和你同甘苦共患难,视你和家人如同上帝却视自己如草芥的女人,是和你经风历雨从不言苦、荣辱与共从不言弃的女人。你没有理由对她胡乱猜测。你于是想到要给妻子买件新衣,算是挣到钱的欢庆,也算是对妻子的补偿与慰藉。

女人天生就得打扮。尽管生过两个孩子,但你坚信你妻子至今还是个好看的女人。为此你选择了赶早回去。结果又在家门口遇到四妹。你知道家里没人,四妹去的自然不是你家。但你一眼就从那张不安的脸上看出她的去向。当然高明的人自然不用看四妹的脸,单是楼上老头脸上逐渐恢复的明朗和自信,就可让人对院子里的一切心知肚明。

接下来几天,你遇到四妹的次数更多了。当她换上朝前保姆常穿的衣服,并渐渐开始涂脂抹粉,描眉画眼,最终把头发烫成一团波浪线的时候,她已经不再脸红了。于是楼上的猫叫继续,楼下黄大壮家歇了很久的喧响又重新登场,摔碗砸凳,狂吼狂叫。

此时四妹已和毛枝婆形同陌路,气得毛枝婆常常要和你妻子说些有关四妹的坏话,说得四妹比先前的保姆还滥。四妹便也再不理她,但一回家里,李贵勇就被她骂得更加抬不起头:天杀的李贵勇,你还是男人?这么大年纪兜里一个硬币都掏不出来?!……

四妹的声音充满夸张,楼道里的空气比先前更加杂乱了。

8

穿上新衣后你发觉妻子好看多了。当然作为一个大学中文系毕业的人,你自然知道好看和漂亮之间的区别。这么一想你就更加觉得对不起妻子了。

但光说对不起还有什么用?关键是如今所有用钱的时候,你都在盼望她。钱还是难挣。千辛万苦挣到的一把把血汗,一揣进兜里就似放进一把口子很大的筛子,不管攥得再紧,一回到家就只剩下些皮毛谷壳。

要紧的是你挣钱实在困难,就好像刀尖上行走。如今的这个城市,电摩托已经多到不可计数,大街小巷都看得到它们来去如飞的身影,在一个个风雨如晦或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它们如同动物世界里的深海游鱼,或是天空里群然翩飞的燕子,但你却受不了它们忽而就以铺天盖地的阵式把你围上,突然起,突然停,肆无忌惮地闯红灯,穿糖葫芦一般载人,杂耍一般无限度地超长超高载货。当然只要多留些神,你应该不会那么不幸运。可你开的是黑车,黑到甚至没有强保和其他一切合法手续,关键时候说熄火就熄火,完全不管你前面是红绿灯还是立交桥,遇到交警只能弃车而逃。于是你每天出门的时候心情沉重,回来却也无法安心。

你告诫自己冷静,再冷静,但你无法冷静。

“呯——”,你听到车前一声闷响,你感觉自己已经撞到人了。就在菠萝新村大街红绿灯下。你赶紧本能地踩下刹车,“吱嘎”一声,车子还漂移一般横摆。一些塑料碎片落到你的挡风玻璃上面。你发现前面一辆摩托车被撞倒在地,油盖磕落,摩托车汽油便如同一兜生活的泥鳅,一倒落在地便飞快地往四处里钻。那骑摩托的倒地后就再没起来,头上的窟窿亦如被磕掉油盖的摩托车一样,殷红的血水钻得满地都是。

死了?死了!你撞死人了!你懵在车里,若不是自己本就坐着,身子早就崩溃了。你不知道自己会被拉去做牢,枪毙,还是被拉到九顶山医院。但你想自己真够绝的,说走就走,或者说枪毙就枪毙,走后或都被枪毙后也算一了百了了,可孩子怎么办?你生病的妻子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

把你从胡想中吓醒的,是车后面一阵刺透耳膜的鸣笛。你看到前面交警正向你挥手示意通过,你才清楚地回想起,摩托车是被前面一辆黑色豪车撞的,此时就似一个凶悍的摔跤选手,正把对手紧紧地压在身下。你赶紧随着交警的示意,缓缓离开这个血淋淋的现场,之后迅速加大油门,一气开到偏僻无人的市郊,可你却发觉手脚酸麻四肢无力,最终笨手笨脚打开车门,你居然是直接摔下车来的。你躺在地上无法动弹,直待阳光晒得浑身发疼,你才有力气起来。仔细地环车检查一圈,待到完全看清整个车子基本毫发无损,你方才确信自己的确平安无事。但你却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哭了。你其实很早就想让自己痛快地哭上一场。

9

至多两个月,四妹已经完全蜕变成另外一个人。她还戴上了先前保姆留下的廉价首饰,和她一样烫发、染指甲、化妆,妖气、骚气和俗气,乍一看还以为保姆又回来了。于是紧跟着她一次次上下楼梯,黄大壮便又开始发疯了。

黄大壮家住三楼,而他的卧室门正好对着楼道,近来为看四妹上下楼梯,索性不再关门,稍有动静,就直接把裆里的东西翻出来示人。有时居然把黄腊腊的液体鼻涕一般射到楼道上。这给你和家人的出入带来了不便,包括你至今未成年的孩子,还有妻子。你便直接找到毛枝婆。你只是简单地和毛枝婆说了一句话:楼上楼下的,让大壮平时注点意!可话没说完,毛枝婆这边却哭上了:我的命怎就么这苦啊?上半辈子毁在大壮他爸手里,下半辈子又毁在大壮手上!……

毛枝婆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泪水哗哗地流着。你只能静下来听着,在她伴着哭泣含糊不清的讲述中,你终于在大脑里简单地还原了若干年前的画面:和你一样来自遥远的绕山河山村的毛枝婆,挺着一个五个月的大肚子就坐进你现在房子前面,早已拆迁了的乡政府大楼。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可怜巴巴的样子,下乡干部黄鹏远只得赶紧离了原配媳妇和他的三个孩子,从此就成了黄大壮和他两个姐姐的爸爸。不多几年后乡政府有了这楼,毛枝婆带着刚十二岁的大壮和比他稍大的两个姐姐,跟着大壮他爸一起搬进新房,从此就再没出过这房子,包括六年后大壮他爸死于疾病,大壮他爸的前妻和三个子女一次次过来,哭骂恐吓,威逼嘲弄,不论什么手段,毛枝婆都牢牢守住了这房子。可没想这在当年全镇最好的房子,最终却困住了大壮自己,至今四十老几还没娶上媳妇。

我的命怎就么这苦啊?上半辈子毁在大壮他爸手里,下半辈子又毁在大壮手上!……

毛枝婆的哭声像是突然拉响的防空警报,尖锐,刺耳,而且一拉响了就变得无法歇止。你无言以对,要紧的是上下楼梯的人流不断,没准还让人说你欺负人家六十多岁的老人。你最终选择默默地离开,黄大壮便继续耀武扬威似的没有个截止。

那天你下工后回到家,毛枝婆已经坐到了你家客厅,然而你刚进门,毛枝婆就赶紧告辞了出去。反倒是你妻子,一脸愁色地不和你说话,却在灶台上切到了手,殷殷的鲜血,把灶台染得一片通红。

你们晚上又做爱了。末了妻子从你身上下来,突然小声问你:如果、如果,如果我背地里做了什么错事,你会不会怪我?

你发觉妻子从未如此扭捏。但不论如何盘问,除了一脸泪水,她再没多说一句话。

第二天中午回来,刚到一楼就闻到李贵勇房子里传出的胶皮臭味儿,你心里登一下子全明白了。原来毛枝婆要让你妻子去学四妹。你一下子想起那个变态的老处男,你心里便充满了憎恶。不要脸的老巫婆,平时满口仁义道德,如今却把主意打到我家了!

你开始在心里一千遍一万遍地咒着毛枝婆。咒完之后你又想到了妻子,便带着一腔子愤恨直赶到你妻子所在的“老祥云”超市,并且在路上你已经坚定了一千种主意,可到了超市却听说你妻子今天并不上班。确切地说是来了一上午,之后肚子疼得无法忍受,只得请假回去。你知道你妻子平常肚子一痛,必定回家里往床上躺着。借口。这个时候,你情愿相信这都是借口。遮人耳目的借口。

《踏雪9》(绢本设色)43cm*43cm 曾胡林

你甚至没和人道谢就转身往家里回走。你在路边拾了块断砖,要学武松还是宋江?你心里一时还没弄明白。然而到了小院院心,你却突然害怕似的放慢了脚步。你抬头看了看这座巍然耸立的旧楼。你那阴暗晃荡,并且足够狭窄的三室房子就位居四楼。是你和一家四口在这个城市里的家,是你四岁的儿子和十二岁的女儿在这个城市求学的理由和依托。

你心里很清楚,要是没有这房子,就没有那么多的催命和苦恼,就不会有那么多让人窒息的苦痛。你开始恨起了这房子。可你明白自己怎么都不能没有房子啊!于是房子和妻子的定义便在你大脑一下子混淆不清了。你终于停住了脚步。你想你够狠心的。但你已经决定这么做了。你转过身,把手里的断砖扔到墙脚,坚决地往外面出去。直至差不多出了院门,你突然又想起了黄大壮那变态无赖的嘴脸,你便又重新拾起断砖,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过院心,直上楼去。

三楼正对楼梯的小房子里,黄大壮和以往一样,独自裸身躺在床上,一股强烈的酒精味伴随着他毫无人性地哭骂,发疯一般让人充满恐惧。你有些失望,又有些庆幸,也或许是诧异。脸上便是火一阵辣辣地难受。

家里空无一人。你想妻子不是肚子又疼了?怎不在床上躺着?诧异中你想到了医院。你起身就往外走,却又想到该是儿子幼儿园放学的时候了。你便赶紧往幼儿园的方向赶去。不想半途里遇上了一脸病容的妻子,正领着儿子回来。

10

一夜漫天大雨。城市终于宁静了下来。但宁静同样让人可怕。

你好不容易在后半夜睡了个好觉。但这个好觉却让你充满了懊恼。当你羞愧万分地出现在医院的时候,你高烧不断的妻子正在昏昏噩噩地躺病床上满口胡言乱语。她说她痛恨自己,见利忘义,差不多出卖了灵魂和肉体……

她什么都说了,并且你也听得清楚,听清楚后,你终于明白自己真是错怪她了。

雨后城市内涝,菠萝新村大街一片泽海。幸运的是你还可以驾着那张黑车,把妻子送到医院。在你悔恨交加的时候,医生清楚地给你分析了你妻子的病情:清早背着上学的女儿走过涉水路面,身子湿透了,遭了寒,输输液发发汗就会好!

可她肚子總疼,一疼就到了绝望的地步。但她只能睡到床上等着捱着,似乎就在等那个定时炸弹开爆的时刻!

就是个子宫肌瘤。实在不行做个手术,就不会疼了,可就是此后没有子宫了!

……

或者直接上省城的肿瘤医院,找医生好好看一下,应该不会有多大问题。困难的时候,多往宽处想想,生活其实并没那么可怕!走着走着,

就走到另一个地界了!

……

知道妻子没多大碍,你心中不知轻快了多少。就因为和妻子一贯节省,上趟医院都不敢,严重的疼痛恐惧症差不多把自己给活活吓死。你高兴地在心里直骂自己真没出息。骂着骂着眼泪就来了。

11

你在妻子出院不久后搬了家。尽管依旧没有城市户口,女儿却离学校近了许多。

在狭小的出租屋里,你终于打出了长长的呼噜声,再没有了哲学家的念头。你依旧对那房子充满了依恋,就在离开房子之前的那个夜晚,你睡得特别地香甜。你开始怀疑这房子或许根本就不曾有过晃荡。

楼上的老头被抓了,四妹学起了先前的保姆,结果人走之后捅出了更大的娄子,警察在老头地板下面发现了无法计数的现金,接着发现曾作为某重要部门公职人员的他,居然在城市拥有十多套住房。楼下的毛枝婆也暗藏有另一套楼。她终于狠下心来拿出十几年的积蓄,回到老家山头给大壮娶了个媳妇。小两口搬过去后不久,楼上老头就被带走了,而楼下的李贵勇一家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小院剩下的就只是宁静。

你妻子还是舍不得卖房。你笑着安慰她:人比钱重要!

你妻子和两个孩子就和你一起心甘情愿地搬出了小院。

困难的时候,多往宽处想想,生活其实并没那么可怕!走着走着,就走到另一个地界了!

当你把医生的话转述给妻子的时候,你已经不再焦躁。妻子亦不再那么焦躁和恐惧。你手里剩下的几万块钱,那是你几年间在城市闯荡的全部血汗。你知道当前最重要的事,就是在这个迷乱的城市,好好找个医生,把妻子身上的炸弹拆卸下来。

责任编辑 张庆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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