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莫言小说的“内省型”构思方式

2017-07-31 21:09陈莉
青年时代 2017年20期
关键词:莫言

陈莉

摘 要:莫言小说的“内省型”构思方式,区别于“主题先行型”。“内省型”构思方式不是从一种思想或一个问题出发寻找材料,而是受一种意象召喚,作者在心中生成一种感受,随着感受的不断发酵膨胀,进而形成一种迫不及待的表达欲望及作品框架。这种构思方式的优势在于:容易形成多义性主题、独特的语言风格、提高作品产量等。

关键词:莫言;内省型;构思方式;主题先行型

莫言有不少“创作谈”,成名作《透明的红萝卜》,以及《红高粱》,还有他用情最深的《丰乳肥臀》发表后,他都写了相应的创作谈,且无一例外地提到:他之所以写该作品,是基于某个意象或某个画面在他内心发酵了,并且膨胀得让他不吐不快。2012年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在小说方面的成就是否与莫言“内省型”的构思方式有关?这种构思方式又具备哪些先天优势?

一、“内省型”与“主题先行型”构思方式的不同

“内省型”构思方式不是从一种思想或一个问题出发,而是由一种意象开始,且作者被意象抓住后,内心生出一种感受,这种感受像面包一样发酵膨胀,进而产生一种迫不及待的表达欲望,由此构思生成作品,就是“内省型”构思方式。

与“内省型”构思方式相对的是“主题先行型”,即先有一个要传达的主题或者叫观念,然后再去调研、深入生活,寻找一些故事或者叫素材,经过多方整合动笔。“主题先行型”构思方式,现实主义作家用得较多,譬如路遥与陈忠实。路遥说:“我曾经有过一个念头:这一生如果要写一本自己感到规模最大的书,或者干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那一定是在四十岁之前。”[1]这是路遥写《平凡的世界》最初的动机,必须在四十岁之前干一件大事。经过一段时间的深入生活、搜集材料等准备工作,“框架已经确定:三部,六卷,一百万字。作品的时间跨度从一九七五年初到一九八五年初,为求全景式反映中国近十年间城乡社会生活的巨大历史性变迁。人物可能要近百人左右。工程是庞大的。首先的问题是,用什么方式构造这座建筑物?”[2]至此,《平凡的世界》框架已经确定,主题、人物数量差不多都定了,可是意象与素材以及如何传达仍未形成。

陈忠实也明确提到自己创作《白鹿原》的动机及构思方式,“我突然强烈地意识到五十岁这年龄大关的恐惧。如果我只能写写发发如那时的那些中短篇,到死时肯定连一本可以当枕头的书也没有,五十岁以后的日子不敢想象将怎么过。恰在此时由《蓝》文写作而引发的关于这个民族命运的大命题的思考日趋激烈,同时也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创作理想,必须充分地利用和珍惜五十岁前这五六十年的黄金般的生命区段,把这个大命题的思考完成,而且必须在艺术上大跨度地超越自己。”[3]在构思《白鹿原》这部作品时,陈忠实也是先有“大命题”的思考,才开始为这个大命题做准备,从1986年产生这个想法,到1987年构思完成,他花了整整一年时间,直到1992年三月下旬,《白鹿原》五十万字的复稿才算完成。

二、莫言小说的“内省型”构思方式

莫言写《透明的红萝卜》的直接缘由是:“有一天凌晨,我梦见一块红萝卜地,阳光灿烂,照着萝卜地里一个弯腰劳动的老头;又来了一个手持鱼叉的姑娘,她叉出一个红萝卜,举起来,迎着阳光走去。红萝卜在阳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彩。我觉得这个场面特别美,很像一段电影。那种色彩、那种神秘的情调,使我感到很振奋。其他的人物、情节都是由此生酵出来的。当然,这是调动了我的生活积累,不足的部分,可以用想象来补足。”[4]莫言的同学施放,将此种构思方式归纳为“内省型思维方式”[5]。

事实上,莫言在《透明的红萝卜》之后,许多作品都沿用了“内省型”构思方式。在构思《红高粱》时,莫言说:“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家乡。我小时候,气候和现在不同,经常下雨,洪水成灾,种矮秆庄稼会涝死,只能种高粱。那时人口稀少,土地宽广,每到秋天,一出村庄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缘的高粱地。在‘我爷爷和 ‘我奶奶那个时代,雨水更大,人口更少,高粱更多,许多高粱杆冬天也不收割,为绿林好汉们提供了屏障。于是决定把高粱地作为舞台,把抗日的故事和爱情的故事放到这里上演。确定了这个框架后,便着手创作,只用一个星期就完成了《红高粱》初稿。”[6]这个写作速度是惊人的,《红高粱》发表后,记者问他通常会在什么情况下进入创作?莫言说:“当头脑里出现一个非常感人、非常辉煌的画面时,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拿起笔,一下子想起好多好多事来。”[7]“生活中留给我深刻印象的事物。倒不一定是亲眼目睹的。譬如红高粱的画面。我确实不曾看到过如此浩瀚的高粱地,但是老人们经常讲起的传说,却不知在我的头脑里熔铸了多久。每次听,都要产生联想,都要在脑子里成像。”[8]有时候,“它是一种画面。譬如《红色淤泥》。那一群飞蝗,铺天盖地,把太阳都遮没了。一个阴惨的画面。下面还有一块红色的沼泽地。里面生长着形形色色的植物,奔跑着各种各样的动物。一匹红色的小马驹,在沼泽地里十分艰难地跋涉。这画面让人痴迷。”[9]于是便“更多的是调动起我所听到过的传说。”[10]这个访谈进一步证实了:由意象、画面生酵的方式是莫言构思小说的路径。

代表作《丰乳肥臀》的构思也是基于一个意象。在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读书时,一节美术欣赏课上,孙教授携来的幻灯片里一张照片让莫言难以忘记,由此产生了创作这部长篇的想法。在《<丰乳肥臀>解》中莫言这样说:“一个据说是很古的人类不知用什么器具弄出来的石雕像。乍一看这雕像又粗糙又丑陋:两只硕大的乳房宛若两只水罐,还有丰肥的腹与臀,雕像的面部模糊不清。但她立在那儿简直是稳如泰山。据授课的孙教授说,这雕像是母系社会时期的作品,是生殖崇拜,自然也是母性崇拜的物化表现。当然也是伟大的艺术品,是一切雕塑的源头。我每当回忆起这尊雕像,就感到莫名的激动,就感到跃跃欲试的创作的冲动,就仿佛捏住了艺术创作的根本。但她让我激动、令我冲动、给我自信的原因是什么,却是我无法用言语表述清楚的,也许真正的艺术所传达的精神是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吧。[11]”

对于“内省型”构思方式,莫言有明确追求,并以此将他与一些作家区别开来。莫言的传记作者叶开说:“他写小说是先有题目,先有一个形象,一个生动活泼的形象,而灵感大发的。其他很多作家,则是先有一个主题,一个念头,一个思想,然后给这个思想找材料,自己身边没有这些材料,就去别人的生活里寻找,去体验别人的生活。[12]”

三、“内省型”构思方式的优势

莫言认为:“好的作品应该具备以下几个要素:语言的开创性与独特性;故事的独创性与多义性;思想的不确定性。[13]”

首先说,主题思想的不确定性与故事的多义性。“主题先行型”构思出的小说,中心思想一般都很明确。譬如陈忠实在《白鹿原》的扉页上直接引用巴尔扎克的名言:“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这句引言就是他小说的主题。围绕《白鹿原》是一个民族秘史进行阐释的文章有:王仲生的《民族秘史的叩询和构筑》;畅广元、屈雅军、李凌泽的《负重的民族秘史》;常振家的《一个民族的历史画卷》;李建军的《一部令人震撼的民族秘史》等等。可见,陈忠实《白鹿原》的主题是明确的。又如路遥《平凡的世界》是“全景式反映中国近十年间城乡社会生活的巨大历史性变迁。”[14]这个主题也是明确的。

莫言说:“文学的魅力,就在于它能被误读。一部作家的主题意图和读者的读后感觉吻合了的小说,可能是一本畅销书,但不会是一部‘伟大的小说。”[15]“好的长篇应该是‘众声喧哗,应该是多义多解。”[16]《透明的红萝卜》写出后,徐怀中说:“这篇作品恐怕是属于那种用几句话不容易概括出主题的作品。”[17]莫言回应说:“生活中是五光十色的,包含着许多虚幻的、难以捉摸的东西、生活中也充满了浪漫情调,不论多么严酷的生活都包涵着浪漫情调。生活本身就具有神秘美、哲理美和含蓄美。所以反映生活的文学作品也是很难用一两句话概括出主题的。”[18]可见,主题思想的不确定性,莫言在创作之初就有明确追求。1986年发表的《红高粱》写出了战争中丰富复杂的人性,但终究也难概括出一个可以共识的主题。女权主义者看到女性飞扬跋扈的生命力,爱国主义者看到了抗日主题,文青们看到了可歌可泣的爱情。正应了西方一句谚语,“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莱特。”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红楼梦》。真有一种“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审美愉悦。《丰乳肥臀》是莫言最为看重的一部作品,主题更是众声喧哗:历史学者看到了它对“革命历史小说”的颠覆;人类学者看到了“种的退化”;女权主义者看到了“母亲”形象的颠覆;文化学者看到了传统文化的衰落等等。试想,倘若用主题先行型的构思方式,怎会出现如此丰富多义的主题?又怎能提供读者一个可以“误读”的文本?可见,主题的不确定和故事的多义性得益于“内省型”的构思方式。

其次是,语言的独创性与开创性。莫言说:“我在创作《檀香刑》时,追求的是那种一泻千里的语言状态,这其中与语言的惯性有关系。某种语言在脑子里盘旋久了,就有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量,一旦写起来就会有一种冲击力,我是说写作时,常常感到自己都控制不住,不是我刻意要寻找某种语言,而是某种叙述腔调一经确定并有东西要讲时,小说的语言就会自己蹦跳出来,自言自语,自我狂欢,根本用不着多思考该怎么说,怎么写,到了人物该出场时,就会有人物出场,到了该叙事时,就会叙事。这的确是我自己写作时的状态。写《欢乐》时,我是在家乡的一座旧仓库里完成的,写到顺手时人都会哆嗦,像抽风似的,语言像火山一样喷涌而出,不可遏制。我的侄子们从窗户外面看到我一个劲地写,连我自己也觉得神奇。”[19]莫言这种火山喷涌、一泻千里式的语言风格,自然很难与他人重复。一个面团发酵后,会产生什么气泡,能膨胀到多大,完全取决于作者由此生发出来的生命内驱力。在激情、灵感推动下的“内省型构思方式”,形成了他独具一格的语言风格。

总之,从1985年到1988年,三年多时间莫言写了两百多万字的小说。2012年上海文艺出版社推出“莫言小说全集”十六卷,包括莫言57岁之前出版发表的11部长篇小说以及30个中篇、70多个短篇小说。27年间莫言为什么会写出如此多的作品?应该与他“内省型构思方式”相关。这种构思方式不受既成观念的约束,靠着一种内在的生命激情,为自己长期积压的东西寻找宣泄出口,产量自然会高。莫言说他几乎是一口气写完了《欢乐》,一个中篇,他用一天时间完成。有时候,一个晚上写两个短篇小说。就是百万字的《丰乳肥臀》,莫言也仅仅用了一年就发表了。陈忠实的《白鹿原》从构思到出版,耗时六年;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从构思到出版,耗时也是六年。陈忠实和路遥谈到写作长篇小说时,无一例外地谈到了创作的辛苦。路遥“终于为全书画上了最后一个句号。几乎不是思想的支配,而是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原因,我从桌前站起来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手中的那支圆珠笔从窗户里扔了出去。”[20]以此,宣告了他这场苦役的结束。莫言写作是一种自我狂欢,他采用从内而外的发酵,极大地调动了作者的生活经历和情感储蓄,在表达时才会进入一种奔放不羁的狂欢状态。当言语与生命激情互相催逼时,莫言就是想慢一些表达都不可能。

当然,这样的一种构思方式可能不够严谨,选择语言时也不那么节制,或如一些批评家说莫言的语言泥沙俱下。倘若多几遍修改,这个问题自然会解决。总之,莫言这种“内省型”构思小说的方式,有不少优势,梳理出来以供更多的研究者完善、推广,也期待这样的研究能帮助一些初学写作的人从中获益。

注释:

[1]路遥著:《早晨从中午开始》 第7页。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1月.

[2]路遥著:《早晨从中午开始》 第11页。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1月.

[3]多人合著:《<白鹿原>评论集》,第394页。北京:人民文学,2000年7月第1版.

[4]莫言、施放等:《有追求才有特殊——关于<透明的红萝卜>的对话》,原载于《中国作家》1985年第2期.

[5]莫言、施放等:《有追求才有特殊——关于<透明的红萝卜>的对话》,原载于《中国作家》1985年第2期.

[6]莫言:《关于<红高粱>的写作情况》,原载于《南方文坛》2006年第5期.

[7]莫言、陈薇、温金海:《与莫言一席谈》,原载于1987年1月17日《文艺报》.

[8]莫言、陈薇、温金海:《与莫言一席谈》,原载于1987年1月17日《文艺报》.

[9]莫言、陈薇、温金海:《与莫言一席谈》,原载于1987年1月17日《文艺报》.

[10]莫言、陈薇、温金海:《与莫言一席谈》,原载于1987年1月17日《文艺报》.

[11]莫言:《<丰乳肥臀>解》,原载于1995年11月22日《光明日报》.

[12]叶开:《野性的红高粱:莫言传》第292页。南昌:二十一世纪出版社,2012.11.

[13]莫言:《作家和他的文學创作》,原载于《文史哲》2003年第2期.

[14]路遥著:《早晨从中午开始》 第11页。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1月.

[15]莫言:《捍卫长篇小说的尊严——代序言》,《丰乳肥臀》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版.

[16]莫言:《捍卫长篇小说的尊严——代序言》,《丰乳肥臀》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版.

[17]莫言、施放等:《有追求才有特殊——关于<透明的红萝卜>的对话》,原载于《中国作家》1985年第2期.

[18]莫言、施放等:《有追求才有特殊——关于<透明的红萝卜>的对话》,原载于《中国作家》1985年第2期.

[19]莫言、杨扬:《小说是越来越难写了》,原载于《南方文坛》2004年第1期.

[20]路遥著:《早晨从中午开始》 第88页,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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