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背影留给家人”

2017-07-31 00:15郑心仪
环球人物 2017年14期
关键词:姥爷延安内蒙古

郑心仪

乌兰夫次子乌可力曾和别人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解放战争时期你见过父亲吗?”

“没有,非说见到,只是背影。”

“那时候你多大?”

“十三四岁吧,那时候要打仗了,我在军政学院中学部当小兵。父亲来了,是来检阅部队的,我们排成队,他从我们面前走过,就这样。”

“他知道你在那里吗?”

“知道。”

这就是乌兰夫与家人的相处方式。他似乎并非一位称职的父亲和长辈。

乌可力对《环球人物》记者笑着说:“他在前方,我们在后方,都不在一块儿。”乌兰夫的外孙女石梅也说:“姥爷这一生其实没留多少时间给家庭。因为他面向内蒙古、面向国家,所以把背影留给家人。但对我们来说,这种背影就是传承。”

根:“红色之子”

1906年12月23日,乌兰夫出生在内蒙古一个蒙古族农民家庭。他的祖父云根元读过私塾、学过汉语,对子孙的教育问题很重视。乌兰夫的父亲云明亮是家中次子,曾入私塾读书,不仅精通农活,且蒙汉兼通,在那时的内蒙古并不多见。

因为家境殷实、家长开明,乌兰夫4岁就随伯父念书,后来又进入私塾馆,拜了两名汉人塾师,白先生与贺先生。白先生瞧不起穷孩子和蒙古族孩子。年幼的乌兰夫理解不了原因,也想不出解决办法,只觉得迷惑又委屈,但这个问号留在了心中。贺先生却同情穷人,尊重蒙古族人,对学生不仅教授知识,还讲一些辛亥革命、蒙古族英雄的故事。乌兰夫后来说:“现在回想起来,贺先生属于进步知识分子,给了我许多宝贵的教导。时至今日,我还能记起他那和蔼可亲的容貌。说得确切些,贺先生真正称得上是我的启蒙教师。”

1919年秋,乌兰夫考入归绥(今呼和浩特)土默特高等小学校。1920年,五四运动一周年集会时,同学动员他去参加——这是他第一次参加爱国运动。到了两周年活动时,他就主动参加了。乌兰夫开始明白,受压迫的不仅是蒙古族人,更是这个国家。1923年10月,他进入北京蒙藏学校,结识了李大钊。当时李大钊是中国共产党北方地区负责人,对蒙藏学校的学子很关心,常托人送去《新青年》等书刊。一天,乌兰夫和同学在宿舍聊天,一位留着平头、戴着无框眼镜、穿着灰色粗布棉袍的中年人走了进来,这就是李大钊。乌兰夫对这位领导五四运动的大人物很崇拜,听他讲解蒙古民族受不平等待遇的原因,心中那个久存的问号终于有了答案。这年底,乌兰夫加入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并于1925年9月正式转为中国共产党员,自此把共产主义奉为终身信仰。

加入共产党后,乌兰夫很快被选送到苏联莫斯科中山大学深造,同时到达的还有张闻天等人。在莫斯科的4年,他听过斯大林等人讲演,参加过许多革命活动,还为在莫斯科近郊举行的中共六大做过翻译工作。六大结束后,周恩到莫斯科中山大学作报告。校长向他介绍了乌兰夫,并称赞道:“他的俄文学得很好,已是出色的翻译了。”周恩来笑着跟乌兰夫握手,说:“好,好,你是蒙古族,希望你努力学习,将来把马列主义带回内蒙古去,为内蒙古民族的解放服务……”这是乌兰夫与周恩来的初见。1929年,在蒋介石叛变革命、内蒙党组织被摧毁殆尽之际,乌兰夫决定回到祖国、回到家乡。在他的行李中,放着俄文版《资本论》。

回国头两年,乌兰夫的主要任务是在内蒙古传播革命思想、恢复被破坏的党组织。他以家为活动基地,常与同伴在此开会,6岁的长女云曙碧则爬到屋顶,承担起站岗放哨的任务。有一次,云曙碧看到几个人骑着马向自家走来,赶紧告诉父母。乌兰夫和同伴立即转移,躲过了一场抓捕。云曙碧曾回忆:“事后父亲说:‘孩子你知道,你办的是件大事呀,看来我们的小姑娘长大了,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我心里特别高兴!”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乌兰夫的工作转向武装抗日斗争。在戎马倥偬之中,家人是他最深的牵挂。乌兰夫故居中至今保存着他写给妻子的家书:“云亭:别来无恙,二老安否?孩儿还是那样快活?我虽在千里之外,但心里一直挂念着你们,盼早一天见到你们。我这里一切都好,勿念。部队现正在休整,不日即重返抗日前线,以利再战!致全家安康。夫致笔,民国二十五年。”

乌兰夫常年在外,全家老小无处安身,他就把长女云曙碧、长子布赫送去延安。1941年,国民党发起第二次反共高潮,乌兰夫的身份在内蒙古暴露,不得不带着妻子、二子乌可力和三子乌杰奔赴延安。一家人在延安团聚。布赫后来说:“这样父亲就把我们一家人都带到了中国革命的道路上。”除了举家迁入,他还发动大批本民族出身的年轻干部,千里迢迢来到延安学习。这批青年后来成了建设内蒙古和新中国的骨干力量。

乌兰夫入墅读书时,被取名云泽,“云”是其家族族姓,但蒙古族的名字常不带姓,如“布赫”“乌可力”都是名字,在蒙语里是指两种不同的牛。来到延安后,他把名字改为如今人们熟知的“乌兰夫”,并沿用一生。“乌兰夫”在蒙语里的意思,是“红色之子”。

子:送我两匹马,穿梭战火中

烏可力对我们的讲述,就从延安开始。83岁的老者,发如银霜,手边放着一根拐棍,但对70多年前的那段日子,依然记忆清晰。

“我们一家骑着马从鄂尔多斯去的延安。因为国民党一路派人追,我们白天不敢走,只能晚上赶路。母亲让我们卸掉行李,轻装前行。就这样,原本三四天的路,还走了20多天。”在乌可力心中,比起沿途的危险,倒是那段骑马的经历更值得说道,“除了我,没有谁的孩子是骑马到延安的,他们都羡慕我!后来我还骑马去上学。”

一到延安,7岁的乌可力就被送去著名的“延安保小”,那里收留着因父母在前线作战而无人照料的干部子女和烈士遗孤。四五个孩子住一个窑洞,分一个照管的阿姨。乌可力第一天上学,就因迷路迟到了。到了晚上,照管的阿姨把三块木板拼到一起,铺在一个大水缸上,给乌可力当床。结果他半夜起来上厕所,把水缸打翻了。“我那时小,就瞎想,水缸太危险了,我淹死了可怎么办?不行,要回家。第二天一早,我就骑着马跑回延安另一头的父母住处。我在家待了一天,遇到从前线回来的父亲。他一听我说完,气得不行,照着我的屁股就是一脚,又把我赶回了学校。”

虽然一家人同在延安,彼此相见的机会却不多。等到抗战胜利,内战又起,一家人再次分离。这时乌兰夫已被任命为绥蒙政府主席,先行离开。孩子们中,已成年的云曙碧、布赫去了前线,小一点的乌可力、乌杰随家属队伍转移到锡林郭勒盟。那时一部分干部子弟被送到苏联和蒙古国学习,乌可力和弟弟原本也要被送走,但乌兰夫不同意。“全国解放后,我专门问过父亲这个事,他说:‘你们都走了,家里谁打仗?战争环境,正是锻炼的好时候。所以我们一家人虽然分开,但都留在了中国。”当时只有14岁的乌可力因为马术很好,当起了通信员,平时看管仓库,有事就骑马去送信,穿梭在战火硝烟中。

“您父亲不担心吗?”

“有什么好担心的,大家都习惯了。”乌可力满不在乎地一摆手,“父亲后来还派警卫送了两匹马给我,鼓励我的工作。都是好马!”

1954年,乌可力以优异成绩考入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航空系兵器专业。由于俄语入学成绩居前5名,他可以免修俄语,就学了德语。读了3年后,被选送到中国科技大学,在动力系学习空气动力学,做过钱学森的学生。他读书时就参与研究人工降雨和固体火箭发动机,毕业后负责歼—7、歼—8战斗机的风洞试验和计算工作,还成功研制出无机耐高温涂料,填补了两项国内空白。1985年,乌可力从科研一线退下,带领航天代表团向美、法等国推荐中国商业卫星发射服务。

“同学和同事知道您父亲是乌兰夫吗?”记者问。“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每次一起吃饭,他就提醒我们,要凭自己的本事,不要到处讲他是我爸爸,所以我没有特意说过。而且也没什么好说的,他是我爸爸,也不能让我考试成绩从60分变100分嘛!”乌可力说。

孙:我现在理解了姥爷

乌可力的感慨,云曙碧的女儿石梅也有同感。石梅是乌兰夫家中第三代里与乌兰夫接触较多的,在接受《环球人物》记者采访时,她坦诚地说:“现在多少落马的官员,都是‘一人得道,全家升天。以前有人说:‘石大姐,你太低调了,大家都不知道你是乌老的外孙女。我想,我还要怎么高调?拿个喇叭宣传?老一辈革命家有靠这个的吗?没有。我姥爷这么教我父母,我父母也这么教我。”

因为父母工作忙,石梅从小就吃食堂,学会生活自理。母亲每周六晚上回家,周日搞一天卫生,周一又离开,一周只见这一次,而父亲有时一个月都见不到。“那时我父亲在哲里木盟(今通辽市)担任盟委第一书记,长期待在乡下。哲盟为什么能被周总理称赞为塞北的粮仓,在国家困难时提供粮食?就因为大家都这么工作。我姥爷也是,用足迹丈量了内蒙古118万平方公里的土地。这就是我们从小习惯了的家庭生活环境。”

采访时,石梅的手机突然响了。她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旧的功能机。记者颇感惊讶,等她打完电话,忍不住问:“您怎么不换个智能手机?”“我又不玩微博、微信,平时只接打电话、发短信,这样的就够了。我们家人不讲究这个。”

在石梅看来,这种不讲究,尤以外祖父为最。1987年,在北京办完事后,她去看望外祖父。两人一聊就到了饭点。乌兰夫便留她一起吃饭,石梅爽快地答应了,“这是第一次陪他吃饭,挺好奇他吃些什么好东西”。结果饭菜让她大吃一惊——清淡的四菜一汤,其中的玉米面发糕已经发黑。

“姥爷,您怎么就吃这个?”

“吃这个怎么啦?”

“这一看就是放了三五年的陈粮。我们内蒙古的农民吃的都比这个好,都是新粮呐!”

“城里的粮食不如农村,粮店可能没新粮吧。”

“下次我从乡下捎点白玉米面来,比这好!”

“不麻烦吗,好弄吗?不要搞特殊啊!”

“我自己花钱给你买,不麻烦,不搞特殊!”

“不需要讲大道理,不用,他就用这些细微的小事感染你。”石梅对记者说,“如果领导干部都能严于律己,抓早抓小,现在的党风会更好。”

“我们家都是治家以严。我二舅乌可力的女儿乌兰辽娜,上世纪80年代下海去了深圳,到地方后用公司的电话报平安,都被二舅骂,因为电话是公家的。我也是,以前国家分给父母的车、电话都不让碰。”石梅虽以这样的治家方式为荣,但也藏着一份“委屈”。她的父亲石光华16岁在延安参加革命,后被派往内蒙古工作。在她看来,父亲遭遇了不公平的待遇,而“不公平”就来自于乌兰夫。“姥爷很信任我父亲,但一直压着不提拔,因為他作为自治区的领导,得做出表率,要从大局出发。”1987年,石梅终于在看望乌兰夫时,把心里的不平说出来:“您老说一视同仁,可这叫什么一视同仁。我父亲从1954年起就担任哲里木盟委第一书记,一直当到‘文革前,‘文革后继续当,前前后后20多年在一个岗位上工作。您也承认他优秀,难道因为是您女婿就不提拔?”

石梅说这话时,父亲已经去世。“文革”中,石光华被打成“乌兰夫反党叛国集团在哲盟的代理人”,眼睛因此受伤。“文革”后,他为了给国家省钱,放弃去国外治疗,1985年因心脏病发作去世,年仅64岁。石梅想起父亲的一生,一边对外祖父抱怨,一边有些哽咽。“姥爷那时沉默许久,然后说:‘孩子,你以后会懂的。随着岁月流逝,我现在理解了。在姥爷心中,党和人民的利益始终是第一位。他之所以对我父亲‘不公平,是因为党和人民需要父亲留在那里,管好那片粮仓。中国是每个中国人的中国。这种对国家、民族的主人翁意识,就是姥爷留给我们家族的家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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