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春

2017-08-09 18:54司徒秋野
雨花·下半月 2017年6期
关键词:金山

司徒秋野

1961年元旦这天,家春嫁给了金山。

婚礼在川西雒城中西街著名的“三八”饭店举行。没有仪式,没有证婚人,没有喜庆的鞭炮,这是一场气氛异常的婚礼。原本预备了五桌酒席,家春的家人和亲戚各坐了一桌,家春的同学和同事坐了一桌,槐树街的街坊们坐了一桌,而留给金山家人的那一桌却一直空着。

在客人们的眼里,身穿藏青色中山装,身材高大,五官俊朗,笑容可掬的新郎官金山,如同银幕上走来的电影明星。而新娘子家春则与平日有了太多的区别,一双细长的眼睛里好象汪着清亮亮的泉水,两片薄薄的嘴唇如同带着露水的花瓣,就连残疾的右腿仿佛较往日也灵便了许多。

家春始终面带微笑陪着金山给亲友们敬酒。她总是抢着回答客人们向金山提出的各种问题,甚至还替金山喝下了好几杯辛辣的白酒。

酒席散后,家春竟然拉着金山的胳膊,陪几位乡下来的亲戚去房湖公园游玩了半天。

而到了晚间,一走进那间被简单布置成新房的寝室,家春一屁股坐在梳妆台前,脸上的笑容一扫而光。她久久地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脑海里反复出现的是第一次与金山相见和今天婚礼的情形,一缕淡淡的忧郁悄然漫过她的心间。

远远地望着灯光下显得更加娇柔的新婚妻子,金山没敢打破这种异常的平静。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不失时机地为家春递上了一杯清香扑鼻的热茶。

夜深人静时,黑暗中的新房寂静得让人揪心。一对新婚的青年男女在被子下一动不动地躺了很久。金山犹豫不决地接近妻子瘦弱的身体,家春却紧张地躲避着,竭力将残疾的右腿挪向一侧。金山鼓足勇气一把搂紧了家春,别,我不介意,我会好好待你的。说着,金山急切地翻身上去。家春在整个过程中始终是那样平静,她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地顺应着金山,就像一条随波逐流的小木船。

这一夜家春几乎没有入睡。天快亮的时候,槐樹街上隐约传来早起人零星的脚步声。家春忽然紧紧搂住熟睡中的丈夫,她把头埋在金山的胸前,恨不得将整个人都嵌进去。金山睡意顿消,他觉得怀抱中的妻子如同一只温顺的小猫。

槐树街是紧靠雒城北面的一条小街,东接小十市,西接当铺街,全长不过600多米。与其他街道不同的是,槐树街两侧虽都是铺板门面连贯而成,却没有一间商铺,仅有一家棉纺厂、一家竹器社。沿街的住户大多是工厂的工人和普通居民,也有机关的干部、学校的老师、剧团的演员。

槐树街出美女,这是雒城人不得不承认的事实。不仅棉纺厂、制鞋厂、五金厂、阀门厂里最漂亮的女工都出自槐树街,汉剧团的名角和雒城历史上唯一的电影演员也都是槐树街长大的女子。

家春虽说右腿有轻微的残疾,但却算得上是槐树街一位多才多艺的美女。

家春的美是小家碧玉式的。她身材娇小,五官精致,皮肤白皙。一双细长的眼睛在两枚柳叶眉下晶莹闪亮,尖尖的鼻子下像是嵌着一颗熟透的樱桃。

虽不能和其他伙伴们一样捉迷藏、跳皮筋、丢沙包,但家春有着开朗的性格和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川剧、汉剧、歌曲,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学会的,但从她的口中唱出来总是那么有板有眼、清脆悦耳。

时逢周末,家春便会和槐树街的姐妹们一起去鸭子河清洗衣服、被单。她们携挎着木盆,说着开心的话语,翻过古老的北城墙,然后沿着曲折的小路走向河边。阳光暖暖地照着,河风轻轻吹过,鸭子河宽阔的河道里,可以望见晃晃悠悠的木板小桥上穿行着过河赶场的农人。不远处的河滩上有成群的水牛在啃吃青草,玩皮的牧童则横坐在水牛的背上玩耍。潺潺流淌的清粼河水中有载着鱼鹰的枊叶扁舟顺流而下。蓝得如同刚刚洗过一般的天空下,有一群群的白鹭翩翩飞过。

每当这时,触景生情的家春便会停下脚步放开歌喉唱上一曲。她悦耳的声音不仅让姐妹们听得如痴如醉,更会引得岸边的路人驻足侧目。

家春还有着一双灵巧的手,她用竹签织出的毛衣、手套、袜子,无论样式、针法、花色都是街坊姐妹们争相效仿追赶的。

家春是那种天资聪慧的女孩,自走进学堂起好象就从未怎么用功,她稍加用心功课就一直好于别人,顺风顺水读进了雒城的师范学校。家春立志要做一名人民教师。

眼见跛着右腿的家春每天从街边走过,槐树街的街坊们常在私下里感叹,要不是这条残了的右腿,家春这女娃该有多好的前程!

关于这条残腿,家春从不愿谈及。每当有人问起,她总是淡淡地说,我不晓得咋回事,去问我妈吧!

说槐树街上没有一间商铺其实是不准确的。在棉纺厂的对面,曾经有着一家颇有名气的“谢记”裁缝铺,谢师傅的手艺在当时的雒城也算是数一数二的,生意一直十分兴隆。公私合营后,“谢记”裁缝铺从此消失,谢师傅和谢师母夫妻二人都进了服装厂。

谢家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女儿家慧身材高挑,容貌姣好,性格内向。二女儿便是家春。小儿子家朗,未满18岁便参军去了遥远的北方。

说起二女儿家春的右腿,谢师母总是摇头叹息:唉,哪里想得到啊,一场莫明其妙的高烧,城关医院李医生的几针退烧针会毁掉她的一条腿。那个时候我们啥都不懂,又没钱去大医院治。我能怪谁呢?怪只怪瞎了一只眼的老天爷哦!

从记事起,家春就常常听到母亲这样的唠叨。对于来自街头、校园各种异样的目光,家春早已习以为常。她觉得自己与别人没什么两样。不就是跛了一条腿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转眼间,家春从雒城师范学校毕业成为了雒城红旗小学一位语文教师。

此时的家春已是26岁的大姑娘。姐姐家慧和槐树街上要好的几位姐妹都早就婚嫁,有的已是两三岁孩子的母亲。

家春的家人和热心的街坊们难免为家春的婚配而忧心。家春本人却心如止水,谁让自己是个残疾女孩呢?每天在学校里上课下课,和孩子们在一起说说笑笑,放学后看看书、唱唱歌,日子过得云淡风轻却也有滋有味。

1960年署期快要结束的一天傍晚,师范学校的同窗好友陈彩英走进了家春的家门。彩英是一个容貌姣好、性格直爽的女子,师范毕业后分配到了东南小学,不久前的“五一”节嫁给了驻军830部队一位姓廖的参谋长。

今晚,彩英的到来不仅带来了她婚后的种种感受,还为家春带来了一份意外的惊喜。在家春临街的那间寝室里,彩英紧紧抓着家春的手。我想把我家表哥介绍给你,除了家庭出身不好,其他条件保证你满意。

你表哥的条件这么好,我这个样子他真能看上?家春伸手轻拍着自己的右腿,一双细长的眼睛里满是疑问。

你不用担心,我如实给他讲了你的情况,他对你很感兴趣,想来雒城见你一面呢!彩英抓着家春的手久久不肯放开,一直望着家春的眼睛,直到家春微微的点头。

彩英的表哥名叫张金山,是彩英舅舅的大儿子。舅舅一家在省会成都,表哥金山现在云南昆明交通局做工程技术员。在彩英的眼里,表哥称得上是一表人材,配家春简直绰绰有余。

当晚,彩英与家春约定了与金山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那是一个凉爽怡人的晚上。家春把一头长发高高地挽在脑后,仔细挑选了一件米色的衬衣,配上一条青色的长裙,使她整个人显得素雅而飘逸。家春早早地来到彩英的家中。彩英的寝室里陈设简单,灯光昏暗。在等待金山到来的那段时间里,家春紧挨着彩英局促地坐在床边,她的胸口象藏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

金山在彩英的丈夫廖参谋长的引领下大步走了进来。

家春的眼前为之一亮。金山的确高大、英俊而儒雅,彩英的介绍果然不假。家春不由得紧张地站起身。

谢老师你坐!金山微笑着招呼家春。

家春大胆地迎着金山的目光,却发现金山的视线已经落在了自己的腿上。`

彼此寒暄、介绍过后,彩英端来了两杯茶水,她一把拉起廖参谋长走出了寝室。

那一晚,第一次见面的一对青年男女谈得十分愉快。他们谈到了各自的基本情况、兴趣爱好、理想抱负,甚至谈到了对大跃进后国家经济形势的担忧。

最后,金山告訴家春,我爸妈给我下了一道死命令,今年之内必须解决个人问题,否则会影响我妹妹的婚姻大事。今天见过你,看来我可以圆满完成任务了。

你和你家里的人真的不在意我的这条腿?家春紧盯着金山那张生动的脸。

金山的目光再次滑向家春的腿部。他迟疑了片刻。我不在意。至于我的家人,我会尽量说服他们。

临分手前,他们商定,如果双方家庭没有异议,就把结婚的日子选在明年元旦节那天。

然而,金山并未如愿说服他的家人。他在来信中告知家春,他不会再听任父母的摆布,一切按他们商定的计划进行,只是把结婚的地点改在雒城,他决定当一名槐树街的上门女婿。

婚后的家春欣喜地发现,金山是个细心而又专情的男人。他每天都活动在家春的视线之中,洗衣、提水、搬运蜂窝煤球,帮着做各种家务,好像他原本就是这家中的一员。到了晚上,他就像一只贪婪的猫,早早把家春拉到床上。他总是把家春的手紧紧地攥在手里,贴近家春的耳边说起他富有的家庭、强势的父母、孤独的童年、单调的生活,说起他一次次相亲的失望,直到那天在彩英家的第一次相见。还说起他对将来生活的种种打算。说毕他便开始动作,用亲吻堵住家春的嘴,一双大手两把就扯掉两人身上的衣服。

几乎每个深夜,金山都是以一种温柔的姿势紧紧地搂抱着家春,就像生怕她会从自己的怀里消失那样。

近一个月的时间迅速逝去。婚期结束,金山必须返回昆明。那是一个寒冷的早晨,家春叫了一辆人力三轮车将新婚的丈夫送到火车站。

空旷的站台上只有几位等车的旅客。金山一手提着藤箱,一手揽着家春瘦削的肩膀。

从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便觉得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你别太在意我家人的态度,他们虽然急于让我成家,但一直希望我找一个门当户对的,接受你肯定需要一些时间,我会继续做他们的工作。

没什么,我现在已经能够理解他们了。即使他们一直不接受我,只要有你在我的身边就好。家春柔声地说着,把头靠在了丈夫的肩头。

等着我,我会尽量想办法很快调回四川的。金山的语调充满了柔情。说完,他把藤箱放在脚边,一把将家春拉进怀里。火车正在进站,站台上已经聚集起不少人,他无所顾忌地俯下身把舌头伸进家春的嘴里,不管不顾,一直吻到她几乎喘不过气。

一声长长的气笛响过,列车开始启动。望着远去的绿色车身,家春裹紧了身上那件来自昆明的深蓝色短尼大衣,不觉间泪水已悄悄滚落到了脸上。

孤单的日子在雒城和昆明之间的书信往来中飞快翻过,家春第一次深切地体会到了相思之苦。很快,家春便有了身孕。她急切地将怀孕的消息告诉了金山,并希望他能在孩子出生前顺利调回四川。

但是,家春的愿望在苦涩的等待中渐渐落空,直到她艰难地把儿子生在城关医院,金山不仅未能调回四川,甚至都没有如期赶到产床前。

家春临产和月子期间,全靠谢师母和家慧跑前跑后,精心照料。对金山的不归,尤其是金山家人的冷漠,家春的家人和前来探望的亲戚、街坊们纷纷表达着她们的不解和气愤。家春始终一言不发,一双失神的眼睛久久地望着白色的房顶,一直强忍着的泪水还是顺着眼角悄然淌了下来。

直到家春满月几天之后,金山终于重回雒城见到面容苍白的妻子和白胖儿子。面对满脸愧疚的金山,家春没有说一句埋怨的话。久别重逢,喜添贵子,金山和家春沉浸在难得的幸福之中。他们为儿子取名“张国庆”,小名“庆儿”。

在街坊们关切的目光中,家春过着与金山聚少离多、为庆儿奔波劳累的日子。渐渐地,家春娘家人的态度和言词都起了微妙的变化。毕竟,家春每天有学校的课要上,谢师母做完厂里的计件活儿,回家还要忙各种家务。姐姐家慧有自己的工作和家庭要忙。刚刚转业回来的弟弟家朗也正忙着准备自己的婚事。照看庆儿成了一件实实在在的麻烦事。

家春十分理解家人的苦衷,但又实在感到左右为难。

更让家春没有想到的是,已满三岁的庆儿渐渐显出异常。他反应迟钝,眼神呆痴,嗷嗷无语。这让家春心急如焚,寝食难安。她一面书信告知金山,一面四处寻医问药。

远在云南公路施工现场的金山只能在信中焦急地叮嘱家春快带庆儿去医院检查治疗,而近在成都的金山家人却依旧冷若冰霜,无一人过问家春和庆儿的疾苦,仿佛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母子二人的存在。

家春强忍着心中的焦虑和疼痛,她深信这个世上总有人能让自己的儿子好起来。一天早晨,家春不顾家人的劝阻,抱着儿子搭乘公共汽车去了成都。她先后跑了省城的三家医院,做过各种仔细的检查后,医生给出的结论几乎惊人的一致;这个孩子属先天性智障,无药可治。

家春预感到自己生活中真正的不幸已然来临,她的心中被极度的绝望堵得死死的。那天傍晚,在返回雒城的公共汽车上,疲惫不堪的家春望着车窗外苍茫暮色中光秃秃的田野,不知不觉间泪如雨下。想起远方的丈夫,望着怀里的病儿,她忽然捂住嘴巴哭泣起来,哭声越来越大,惊动了车上的其他乘客,但她渾然不觉,如同怀中熟睡的儿子。家春完全沉浸在自己难以言传的悲痛之中。

当天晚上,坐立不安的谢家老小一直等着夜归的家春母子。面对这样的结果,他们不知道如何才能帮上家春,更无法预料庆儿未来的命运将会是怎样。

为了便于工作和照顾庆儿,家春一横心把家搬离了槐树街的娘家,住进了学校为她腾出的两间破旧的平房,并从乡下请来了一位保姆。

在被称作天府之国的川西平原,雒城可谓历史悠久。雒城悠久灿烂的历史,可以上溯到中华文明的起源时期,大约从新石器晚期开始,经历夏、商、周,古蜀先民就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劳作耕耘,繁衍生息。在距今4000多年前的殷商时期,这里已形成相当规模的手工业、农业和建筑业,成为早期蜀国的都邑所在地。乾隆《汉州志》记载:汉州,《禹贡》梁州之域,古蜀国地,商周因之,秦惠王九年伐蜀,置蜀郡,汉高帝六年分蜀地置雒城郡于乘乡,领县13。到汉武帝设置13州剌史时,当时的益州剌史的州治才设在雒县,县城故址在鸭子河北岸五里巷一带,至隋朝时,雒县县城迁往现今的雒城镇……

在雒城这座古老的小城,有着一种全国绝无仅有的民俗活动“拉保保”。据考证,雒城的“拉保保”源起于正月十六游百病的民俗。翻开沉重的县志,上面言之凿凿地写着,雒城的正月十六游百病在清代已经发端,至今相沿成俗。

据传是在清朝乾隆年间,正月十六这天,有一对乡下母女进城春游,走累了,就在城墙下的十二株古柏下歇息。这时,街头的几个无赖看见这女儿长得乖巧漂亮,就想前去调戏。情急之中,母女奔至衙门,声言要见干爹州官。那个州官又惊又疑,猜想这个百姓冒认自己是他的干爹肯定事出有因。来到门口一看,见母女二人面带惊惶,无赖们嘻皮笑脸,心中便明白了八九分,于是为母女俩主持了公道。州官见那母亲机智,女儿聪明伶俐,将错就错,就把这个女子认作了干女儿。此段佳话一经传开,整个雒城为之赞叹,此后就逐渐形成了正月十六“拉保保”拜干爹的风俗。

“拉保保”的程序原本是很单纯的。父母在选定人的头上扣上一顶自家孩子的帽子,如果对方同意,那么这个“保保”就算成功了。孩子的父母会请“保保”吃一顿便饭,菜肴可以马虎,但三杯酒是不能少的。然后“保保”会给孩子买一身新衣,再系一根红绳,从此两家成为密不可分的亲戚。随着社会的发展,这简单的仪式中被不断注入新鲜的内容,在潜移默化中起着移风易俗的作用,使这些古老而简单的仪式发生着深刻的变化。如今,“保保”的“保”字,变得从未有过的光明正大,堂皇而高贵,它是保卫、保护、保佑、成全和包容,它是对生命的终极关怀和对希望的细心呵护。

家春试图也在房湖公园的十二颗柏树下为庆儿拉一个“保保”,以便让庆儿快除病患、健康成长。然而,连续两年正月十六的“保保节”,家春和保姆带着庆儿挤进人山人海的房湖公园,费尽口舌央求年轻小伙子们帮忙,但拉到跟前的几个“保保”一看庆儿的模样便摆头离去。事实就是这样,根本无人愿意当庆儿的“保保”。

艰难的三年困难时期虽已远去,名目不同的政治运动却如同一场又一场肆虐的暴雨,冲刷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荡涤着每一个人的心灵。家春眼睁睁地看着雒城各个学校风起云涌,小小的红旗小学也波浪泛起,几位年轻的教师在运动中脱颖而出,而一直受人尊敬的老校长却被折腾得斯文扫地。

由于自己和金山的家庭出身均不是贫农,随时都有被政治风暴冲击的可能,家春不得不告诫自己倍加小心并提醒远方的丈夫谨言慎行。

但不幸的是,因家庭成份和激进的言行,金山第一批便被打成右派发配到边远艰苦的云南边陲修路改造去了。调回四川与妻儿团聚的愿望和努力再次化作远去的泡影。所幸的是,金山每月还有书信和微薄的汇款到达家春的手里。

家春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助。她一下子变得少言寡语,每天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家、教室与办公室。她把心思和精力全用在了班级的学生和儿子庆儿身上。

庆儿能吃能睡且好动,调皮起来,行动不便的家春和年老的保姆根本无法招架控制。稍不留神,庆儿便会跑出学校不知去向。好在学校的师生和附近的街坊都认识这个可怜的“瓜娃娃”,总有好心人将他找到或送回。

庆儿经常会独自跑回槐树街,这里的人们和街道、铺面、院子无疑让他感到熟悉而亲切,但每次还是让外公和外婆担心不已。

但让人揪心的是,一旦跑出学校的大门,看上去呆头呆脑、只会嗷嗷乱叫的庆儿有时难免被街头的玩童们戏弄欺负。

常常,家春去上课或参加政治学习时,只好用绳索将庆儿拴在家里。庆儿一面挣扎,一面嗷嗷哭叫。家春无可奈何,只得含泪扭身离去。

“右派分子”的特殊身份决定了金山的生活处境,连续几年他都未能获准假期探望远方的妻儿。

金山突然出现在家春面前,那是1967年初秋的一个夜晚。家春正在灯光下批阅学生的作文,房门被突然推开。家春惊愕地紧盯着仿佛从天而降变得又黑又瘦的金山,泪水即刻模糊了双眼。

金山紧紧拥住泪眼婆娑的妻子。他没有告诉家春自己怎样逃回雒城的真相。直到第三天清晨,派出所的一名民警带着两位神情严肃的陌生男子闯进家门,家春一下就有点明白了,金山这是偷偷跑回雒城的。

来自昆明交通局革委会的两位工作人员迅捷地为金山戴上手拷,在家春凄厉的哭喊声中强行将金山拉出了房门。

金山的书信和汇款从此中断。家春连续写去的两封书信都被退了回来。这不得不令她心绪高悬、度日如年。她无法知道金山被抓回云南后遭到了怎样的处置,更不知道他们一家何时才能团圆。

家春的不幸遭遇令娘家的父母心痛不已。谢师母忍不住亲自来到学校与家春商议,家春,能不能把庆儿送到中江的山里人家或社会福利院去,你干脆到云南去找金山过另一种日子吧,别在这里造孽受罪了,妈看着实在难受。

妈,庆儿再瓜再傻也是我身上掉下的肉,他是我的命根子,我哪里舍得送出去!家春当即拒绝了自己的母亲。

那你到底打算怎么办?这样硬撑到什么时候?谢师母的脸上写满了焦虑。

我没有其他选择。家春拉起母亲的一只手,说,妈,你看我从小就坏掉了一条腿,别人另眼看我,我不在乎。庆儿从小就成了这个样子,大家都可怜我,觉得我难以支撑,我照样走过来了。现在金山又出了这样的事,我还是不能趴下。我早就知道我这一辈子不会平平坦坦,金山的命也不好,但他是一个有血性的男人,我相信我们能够熬过这一关。说着这长长的一段话语,家春一脸的平静。显然,她已是深思熟虑。

谢师母一把抱住家春。家春啊,妈就是放心不下你,你能这么想就好。家里的情况你是清楚的,每次运动一来我和你爸就吓得不得了。家慧那里还算安稳,家朗整天领着一群年轻人到处造反有理,还说要和我们划清界限。唉,从古到今我们做女人的一辈子不容易,你就更难了。家春,记住妈的一句话,车到山前必有路。

妈,你真的不用替我担心,我有思想准备。家春说着,把脸埋在了母亲的胸前。

家春坦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看上去瘦弱、温婉的她,当年一放寒假便跛着脚,牵着病残的儿子踏上了艰辛的寻夫之路。他们母子由雒城搭乘公共汽车到成都,再乘火车到达昆明,按照以往金山来信的地址走进了昆明交通局的大门。

交通局大院里红旗招展,人声鼎沸,满眼是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一群群身穿绿军装的人从办公大楼里进进出出。在革委会办公室,一位姓陈的中年女干部接待了家春母子。

问清楚了身份、关系等相关情况,女干部公事公办地问道,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家春用淡定的目光望向这位面目清秀的女干部。张金山是我的丈夫,是孩子的父亲,他这样音信全无、生死不明,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来找他的组织。

女干部的目光在母子二人的身上游移,最后停在家春的脸上。你不要想得太多,张金山只是被送到思茅洗马河劳改农场去了。

什么,劳改农场?家春紧张地站起身。我们母子从四川这么远来,能不能去见他一面?

你先坐下吧。女干部的语气变得柔和了许多。她拿起办公桌上的钢笔匆匆写下一张纸条,拉开抽屉取出公章盖了一个鲜红的印。女干部走到家春面前,将纸条塞到她的手里。明天早上有发往思茅的班车,你們快离开这里吧,最近的昆明实在太乱。

走出交通局的大门,家春才小心地展开纸条。只见上面写着同意张金山的家属前去探望的字样,还附有劳改农场的详细地址。

当晚,在长途汽车站附近的旅店住了一夜,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家春便拉着睡眼惺忪的庆儿坐上了开往思茅的长途汽车。

从昆明到思茅,整整三天的旅程让家春母子二人尝尽了苦头。沿途几乎全是盘山公路,剧烈的颠簸摇晃中,家春晕得天旋地转,恨不得将胆汁吐个一干二净。第一次看到如此连绵的大山,庆儿起初兴奋不已,不停地发出吼叫,并将脑袋伸出窗外。但很快他便极不安分起来,不断地吵闹着要喝水、吃零食、上厕所,搞得一车人烦躁莫名,怨声四起。

这是家春这一辈子走得最远、最辛苦的路程。所幸的是,邻座是一位探家返回思茅军分区的年轻解放军干部梁干事。在他的一路帮忙照顾下,家春母子才顺利到达思茅。

尽管有梁干事热心周到的帮助,尽管有昆明交通局盖有鲜红印章的纸条,尽管已有充分的心理准备,但洗马河劳改农场的境况、与金山重见时的虐心还是远远超出了家春的想象。

在那间阴冷潮湿的会见室里,家春忍不住伸手抚摸着金山黑瘦的脸。你在这里受罪了吧?

这里关着很多右派、走资派、反革命,我是他们当中最年轻的一个,大家对我还算照顾。在这儿除了不自由,干活累一些,其他没什么。金山的问答似乎显出故意的轻松。

那为什么通信联络都被禁止了呢?家春仍然心生疑虑。

金山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他放低了声音,那是因为我的逃跑,满三个月后才能解禁。

家春拉起金山的一双大手。只见这双曾经细腻光滑的手上满是伤疤和老茧。金山,我知道你受苦了!家春哽咽着,深情地望着自己面目全非的丈夫。

金山拥住家春、牵着庆儿声泪俱下,你们不要担心我,千万要保重。哪怕被开除、被判刑,我也要再回雒城!

10分钟的相见令金山和家春肝肠寸断。归途中,望着车窗外起伏的山野,家春思绪万千。她了解金山刚强倔犟的性格,也深知他身陷逆境的痛苦。她担心金山因他们母子再做出失去理智的傻事,她实在不忍心再拖累影响金山。

回到雒城,家春即刻写下一封书信寄往金山所在的劳改农场。她希望金山能够顺利收到这封信,并能答应她的请求。

金山:

我与庆儿已安全到家,勿念。

此次云南之行令我身心疲惫,痛苦不堪。你的处境让我非常担忧,我真的无法想象如此高强度的劳动和精神的折磨何时才能结束。

我知道你常常牵挂我和庆儿,甚至愿意为我们母子铤而走险。我从不怀疑你的真诚,但我真的担心你的冲动,更害怕可能出现的严重后果。为了减去你精神的负累,避免一切可能发生的不测,便于你心无旁骛地接受“改造”,我们的不幸婚姻到此为止吧,我会全力照顾好庆儿,你可完全放心。

务请答应我的请求。家春

书信发出后,时间一下子变得如此凝滞缓慢,家春在忐忑不安中等待着金山的回信。但一个月后,等来的却是金山的严词拒绝。

家春:

你的简短来信如同一支利箭刺痛着我的心。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样想,是不够了解我?还是不相信我?我坚决不同意你的请求。

回想我们结合至今,彼此命运相同,困苦同担。我从未嫌弃过你和庆儿,更没觉得你们于我有何拖累。缘分让我们走到一起,命运让我们经受考验。我们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分手?我定会咬紧牙关坚持到形势改变的那一天。

你放心,我不会再干傻事,你们一定等着我!金山

手捧金山的回信,家春禁不住心潮涌动,泪流满面。从此,一个远在云南边陲劳动改造,一个身在雒城与残儿相依为命。尽管天各一方、难得相聚,虽然酸甜苦辣、日月蹒跚,但家春和金山在内心深处都期盼着苦日子到头的那一天。

家春一家的生活发生真正的改变已是1978年的秋季。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前夕,拨乱反正为金山摘去了右派分子帽子,让他重获新生,他被调回云南交通设计院任工程师。

遗憾的是,当焕然一新的金山回到雒城时,已生长发育得牛高马大的庆儿变得异常烦躁不安。他用陌生而仇视的眼光对待他的父亲。每当父亲与他亲近,他总是粗暴地予以排斥和拒绝。他更不能看到父亲接近自己的母亲,一旦看见父母相近,他便会含糊不清地叫骂着,狂暴地扑上前去撕打他的父亲。

面对庆儿的实际情况,金山和家春多么想再要一个孩子。但年龄和身体条件已经无法让他们实现这一心愿。动荡的岁月、不幸的命运,让他们已经失去的太多,再也无法挽回了。

庆儿虽然严重弱智,但生理发育却似乎一切正常。当青春期像汛期的河水如期而至时,庆儿便有了明显的性渴望。他一见到女性,无论长幼均显出狂躁。令人难堪的是,他偶尔还无师自通、不管不顾地掏出生殖器自慰。

家春决定拜托亲友和保姆在连山、松林乡下或中江山里为庆儿寻找合适的对象。有人先后帮忙介绍过几个聋哑、残障的女孩,但女方父母一见到庆儿本人后,立即拉起女儿匆匆离去。家春只能在心里哀叹,唉,做父母的哪个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庆儿这种傻得可怜的人当媳妇呢?

家春无可奈何,只好死了为庆儿找媳妇的心。但欲望膨胀却又没有自控意识的庆儿越来越让家春伤透脑筋。他不是拉着新换的保姆袁孃撕扯乱摸,就是在校园里追逐女学生。终于有一天午后,趁家春午休时不留意,庆儿跑出学校大门,追随抓扯一位上学的高年级女生引来了麻烦。

女孩惊恐的尖叫即刻引来了众多路人的目光。人们随即便明白了正在发生的事情,庆儿很快被人们的气愤所淹没。家春和保姆闻讯赶到时,庆儿已被打得鼻青脸肿。家春悲愤交加,一再含泪道歉,才算平息此事。

一天傍晚,庆儿又不见了踪影。家春赶到学校大门口四处张望时,忽然看到一个人,她站在街对面的电线杆旁,穿着深色的风衣,裹着围巾,戴着一副眼镜。家春一眼就認出了镜片后面那双眼睛。

当初,彩英把自己的表哥介绍给家春,两个情同手足的姐妹感情又增进了几分。家春生下庆儿后不久,彩英便生下了女儿小兰。当时,两家人交往甚密,因一双乖巧的儿女,彩英还主动提出约定“亲家”关系,一再教刚刚张口学话的女儿小兰叫家春“妈妈”。谁知庆儿逐渐显出智障,彩英便再不提“亲家”一事。金山被打成右派后,两家原本亲密的关系也渐渐冷却。彩英即将跟随廖参谋长远去甘肃时,家春曾带着庆儿前去送行,却被彩英的一句话挡在了门外。你那么有觉悟的一个人,不是已经和右派分子离婚了吗?还来这里做什么?

从此,彩英便与家春断绝了往来。家春不知道这些年来彩英在外地生活得怎样,更不知道在这样一个黄昏她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见家春在看自己,彩英一扭身向西门的方向走去。

家春没有来得及招呼彩英。望着她迅速消失的背影,太多仿佛就发生在昨天的往事一一浮现。人生无常,往事如烟。家春不由得在心里独自叹息。

日子在胆颤心惊中一天天度过。家春的每个白天几乎都是在教室和办公室度过,学校里还有那么多的孩子需要她操心。到了晚上,一盏15瓦的电灯,一台微型收音机。家春总是拉着庆儿坐在床边,听听新闻、歌曲、川戏。偶尔会有邻近的老师前来坐坐,在家长里短的龙门阵中度过一段轻松愉快的时光。但更多的时候她还要坐下来批改作业或者备课。她曾由衷地对保姆说,这样累是累点,但只要金山和庆儿平安无事,我心里就感到特别的踏实。

雒城的名小吃早就远近闻名,红油水饺、玻璃抄手、烧麦、金丝面、叶儿粑、三合泥,常常引得成都、新都、彭县、什邡、金堂等地的人们乘车甚至骑自行车前来大饱口福。隔三差五,家春总会牵着庆儿穿过花市街和米市街去到梓桐街。庆儿每次都要吃上两三样。家春则叫上一碗清汤金丝面,一边吃一边笑眯眯地看着庆儿吃个痛快。

改革开放的全面推进,使中国的政治、经济、社会发生着深刻的改变,尤其普通百姓的生活变化巨大。然而,家春的生活却仿佛与时代脱节,几乎停滞在十多年之前。家春的家虽然已由原来破旧的平房搬入新建的教师住宅楼一层,但因为庆儿的弱智和狂躁,也为了节俭,除了照明的灯盏和一台小电扇、微型收音机,家里一直没有购置电视、冰箱、电饭煲等任何家用电器,更不敢安装天然气,依旧使用蜂窝煤炉烧水做饭。

这样的物质生活条件,在红旗小学的宿舍楼里绝无仅有,在雒城的普通社区里也可称得上独一无二。邻里和亲友们在唏嘘感叹的同时,纷纷深表理解。保证儿子的安全是摆在家春面前的首要问题,与此同时,她还须千方百计积攒每一分钱以备庆儿的将来之需。

金山的政治面貌、工作条件、经济状况均发生了极大的改变,但令他纠结于心、寝食难安的便是远在雒城的妻儿。他曾经通过多方努力希望调回四川交通部门,终结夫妻两地分居的凄惨历史。然而,跨省调动哪是件容易的事呢?何况象金山这样的技术专家交通设计院根本就不愿放行。

交通设计院的领导们充分考虑到了金山的实际问题,在新建的专家楼为他分配了一套150平米的住房,并由设计院出面联系到邻近的一所小学,为家春的调入做好了准备。

1990年暑期,金山将家春母子接到昆明。望着林立的高楼、不息的车流、复杂的院落、陌生的人群,家春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金山,这样的环境你让我和庆儿如何适应?越来越不安份的庆儿怎么安排?哪个来保证他的安全?家春的口气几近质问。

没有想到家春的反应会是如此强烈。但满腔热情的金山仍不愿放弃自己的努力。这么多年了,我们一直天各一方。现在情况变了,要么把庆儿送去条件好一点的福利院,我们俩好好享受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不行吗?

家春的眼睛立刻湿润了。金山,我知道你的良苦用心。但是,你想过没有,这么多年庆儿没有离开过我一天,如果现在把他关到那样的地方去,我的心怎么能够放得下?我一个快要退休的人,哪有必要再这般折腾?离开熟悉的环境,打乱习惯了的生活,我和庆儿怎么可能幸福?

望着家春泪湿的双眼,金山只能叹息无语。

暑期结束前,金山送走了妻子和儿子。回到空荡荡的新居,他的心一下子象被掏空了似的。想起自从与家春相识以来的一路经历,他们一直在重逢的喜悦、分别的惆怅、思念的痛苦、奔波的劳累、运动的折腾中度过。这样的生活是他原本不想要的,这样的人生是他始料不及的。作为一个男人,金山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的失败。他被前所未有的孤独、无助、无奈慑住了。

家春母子迁居昆明与金山团聚的的计划就这样流产了。从昆明回到雒城后不久,便有风言风语传入家春的耳朵,说金山在云南有了比家春年轻漂亮的女人。很快,听到风声的亲友找上门来打抱不平,哪有这么没有良心的男人,丢下残疾的老婆、呆傻的儿子不管,自己在大城市享受艳福?家春,不能受这份窝囊气,去找他们单位告他!

家春则表情淡然,说,我不相信这些,金山不会做出这种事情,他不是那样的人。

伴隨着时光从容而稳健的步履,古老的雒城焕发出勃勃生机。古朴的房湖公园焕然一新,美丽的金雁湖被誉为“川西明珠”,蜿蜒的滨河路沿鸭子河延伸,宽阔的桂花街穿城而过,雒城电视台享誉川西,神秘三星堆一醒惊天。每一个生活在雒城的人无不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与自豪。

1993年的春天仿佛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鸭子河堤岸上的垂柳早早便冒出了翠绿的新芽。家春忽然感到颈部的不适,时常肿胀伴有疼痛。从雒城人民医院到四川省肿瘤医院,几经检查,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最终家春被确诊为淋巴癌。

那是一个倍受煎熬的难眠之夜。家春把检查报告压在枕头下面,侧身望着对面床上酣睡正香的庆儿,止不住的泪水渐渐浸湿了枕巾。仁慈的上帝,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让我的腿脚残疾我不怕,让我的儿子呆傻我也不怕,让我吃苦受累我都忍受过来了。如今让我摊上这样的病可咋办?如果我走了,哪个来照顾我的庆儿?我又怎么舍得下他?

凌晨时分,窗外已显露出淡淡的曙色。家春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人的一生不可能平平坦坦,既然上帝还要再考验我一次,那我就只有坦然接受,勇敢面对。不为其他,只为可怜的庆儿,我也必须挺过这一关!

家春没有把病情的真象告诉年迈多病的父母。她用加急电报的形式告知了金山,请求他尽快回到自己的身边。尔后,她如实地将患病的真相告知了学校领导,顺利办妥了提前病退手续,接下来就是如何妥善安排庆儿的事情。

那天晚饭时,家春对保姆袁孃说,我这次的病不同一般,金山回来后我就要去成都住院治疗,这一去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她停顿了一下,指着桌上的一个信封。袁孃,你照顾我们母子俩这么多年,最清楚庆儿对我的重要。这是给庆儿准备的生活费,你把他领回连山老家,尽量照管好他,别让他走丢了,别让他受气,我谢家春就是到了那边也会感谢你的。说着,家春已经泣不成声。

袁孃低头沉默了很久,抬起头来已是满眼含泪。谢老师,你快别这样说。庆儿交给我你就尽管放心,我和家里的人会好好照看他的。你安心去治病吧,人家都说好人会有好报,你这样的好人肯定会好起来的。

家春拿起信封塞在袁孃的手里。袁孃,事情到了这一步我已经没有退路,只能咬着牙往前走,我相信天还塌不下来,庆儿就先拜托给你们了。

家春的加急电报通知,如同响起的晴天霹雳,金山无法相信这是真的,一阵针扎刀割般的疼痛一下子传遍全身。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厄运会落在家春的身上,他从心里为妻子感到不幸。他立刻向院领导说明情况,安排好工作,匆匆踏上了回归雒城的旅程。

在四川省肿瘤医院,尽管有丈夫寸步不离的陪伴和精心周到的护理,但手术、化疗、放疗给家春身心造成的伤害和痛苦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尤其治疗后期各种毒副作用的肆虐,的确是常人难以想象和忍受的。依次出现的厌食呕吐、口腔溃疡、皮肤溃烂、浑身疼痛等,真的令家春痛不欲生。

看着生不如死的妻子,金山总是握着家春枯瘦如柴的手说,家春,医生不是已经说过了吗,这些都是正常反应,忍一忍就过去了。等你好了,我也把退休办了,我们一起去旅游。你不是很向往西藏么,我陪你去看那里的寺院,去享受高原的阳光。

有时金山又对家春说,你就多想想我们的儿子庆儿吧,他虽然呆傻但却那么黏你,他哪能离开你呢?他天天都在盼着你快点好起来回家去呢!

听着丈夫如此贴心的话语,感受着他手心传递的温情,家春的脑海里竟然出现了他们一家三口沐浴佛光,漫步布达拉宫的画面。她轻声道,金山,我躺在病床上几乎每天都在回想这一辈子走过的路。我虽是凡人,但我从小到大的经历和感受与别人是不一样的,虽然我也恐惧,我也难受,但我不是纸糊泥捏的,不会那么轻易就垮掉,我会咬牙坚持的。

家春的病情牵动了雒城很多人的心。她住院后,除娘家的亲人、学校的领导、平时要好的同事先后来到医院看望外,雒城教育局、残联的领导和多位学生家长竟然也出现在她的病床前,为她送来温暖和鼓励。这是家春万万没有想到的。

凭借对延续生命的强烈欲望,对重拾健康的坚定信念,对儿子的万分牵挂,家春终于一天天的熬了过来。出院归来时,家春已是面目全非。她的头发全部脱落,金山为她买来三顶色彩、式样不同的毛线帽,家春挑选了一顶酒红色的戴在了头上。因手术和放疗,家春的颈部留下了明显的疤痕,她便系上一条紫色的丝巾,既巧妙的遮挡了疤痕,还凭添了几分雅致。

病情得到控制之后,家春开始接触佛教。她常常带着儿子走进庙宇,焚香、诵经、捐功德,去得最多的是位于城南鸭子河畔的霍家庵。

霍家庵始建于明朝嘉靖二十五年(公元1546年〉,至今已有500多年的历史。文化大革命初期破四旧、立四新,霍家庵惨遭劫难,文物毁坏,佛像被摧。直到1992年,在圆通师太的住持下,得益于地方政府和十方信众的支持,才开始重建山门、天王殿、大雄宝殿。

跨入山门,走进庵堂,与佛结缘,伴随着缕缕青烟和声声诵读,聆听着师太细雨润物般的开示,家春渐渐步入清看因果,淡看生死的境地。她的心境变得更加平和而纯净,精神渐渐变得充实而丰盈,曾经经历的所有艰辛和痛苦,如今面临的所有困苦和压力都变得微不足道。她每天都要虔诚的祈求菩萨,保佑庆儿无灾无病,保佑众多关心帮助过她的亲友吉顺安康,保佑远方的金山一切平安,早日归来。

家春出院不久,一位名叫谢保银的青年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家春的家里。

保银是家春堂兄的儿子,第一次跟随父亲来看望家春时,便显出他的灵慧与乖巧,不由得让家春想起他小时候讨人喜欢的样子。他的家在鸭子河北岸的北外乡,每次进城都会带些时令新鲜蔬菜来看望他的二嬢。他不仅可以坐在床边与家春摆上一个多小时的龙门阵,还挺能讨庆儿的欢心,两样零食,一番嘻闹,便与庆儿相处得十分融洽。

时间久了,家春觉得保银这孩子懂事、勤快、听话、体已,是娘家亲戚中最靠得住的人。于是,家春把保银视为身边最亲近、信任的人,大小事都要说给保银听,不便外出办的事也交由保银帮忙办理,诸如每月去邮局取款,到银行存钱,保银都办得妥妥贴贴。家春暗暗打定主意,等自己哪天实在熬不下去的时候,金山也难免年老多病,就把庆儿的事托付给保银。

1998年,已经退休不愿再接受返聘的金山终于回到了四川。此时,一直歧视家春,与儿子僵持了十几年的金山父母已先后亡故。妹妹金珠十分了解和同情哥哥的遭遇,她建议金山把家安在成都,然后把家春母子接离雒城,这样便可晚年团聚,相互照顾。

但是,庆儿对父亲的恶劣态度,最终再次阻止了一家人团聚的计划。每次金山回到雒城,无论买回什么好吃的,庆儿都没有一点好脸色,总是嗷嗷吼叫着扑上前去捶打他的父亲,有一次甚至用菜刀砍伤了金山的右臂。面对此景,金山和家春只能痛心疾首、束手无策。

最终金山只得把家安在了成都,他仍然坚持要接家春母子二人去成都生活。

算了,金山,我们都已这把年纪经不起折腾了。我的身体已经这个样子,你拿庆儿也没有其他办法。我和庆儿还是留在雒城方便一些。家春用这样一句话,彻底浇灭了金山的最后一线希望。

无奈,金山只好偶尔回来看望日渐衰萎的家春,尽量保证母子的经济所需。

一天,一位前来看望家春的师范老同学带来了有关彩英的消息。

彩英的丈夫已于1996年夏季病逝,一双儿女都远在加拿大,彩英本人患上了红斑狼疮,目前病情虽然得到了控制,但身体虚弱,精神萎靡。最近,她孑然一身回到了雒城。

这一消息,无疑在家春的心里投下一块坚硬的石头,她感到一阵难忍的痛楚。尽管当初是彩英疏远、冷落了她,甚至与她多年失去了联系,断绝了往来,但她从来没有怨恨过彩英。每当想到彩英,她总是想起她们在师范校园的快乐时光,想起彩英给予她生活上的照顾,想起彩英为她和金山做媒的情景。当然,她也会想起几年前那个黄昏在红旗小学校门外的匆忙邂逅。

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失去了联络的这些年里,彩英不仅承遭了失去丈夫的不幸,竟也承受着病魔缠身的痛苦,过着如此孤寂的日子。她恨不得立刻去到彩英的身边,对这位久违的老朋友说上几句体己的话语。

家春的出现的确让彩英吃惊不已。彩英颤声呼喊着家春,几步跨上前去,将家春拉进门来。两双已经明显苍老的手緊紧地握在了一起。

家春,是我对不起你,你不要怪我。彩英的一张毫无生气的脸上满是羞愧。老天爷已经惩罚我了,它带走了老廖,带给了我一身的病。

不要说这样的话,其实我们活得都不容易。家春伸手轻拍着彩英的肩膀。

前几年,有一次回雒城来看我妈,我曾经想去看你的,但走到你们学校门口却实在没有勇气进去。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们都别再提它。家春不愿再谈论那些陈年往事,她更关心彩英现在的病情和下一步的生活打算。

那个初春的夜晚,在衣襟街一间即将拆迁的老屋里,两位久别重逢的老同学、老朋友,抚今追昔,感慨万千,相拥而泣,冰释前嫌。她们谈到各自的家庭儿女,谈到各自的病患。家春语重心长地告诉彩英,既然已经走到这步田地就没有任何退路可走,我们只能坦然接受和面对。她重又拉起彩英的一只手,说,别总一个人闷在家里,和我一起出去走动走动,到霍家庵去燃几炷香,和圆通师太说说话,你的心境很快会改变的。

此后,家春不顾自己的病痛,常常去看望陪伴彩英。她们一起去医院复查身体,去房湖公园听川戏,去霍家庵做义工。看着彩英的精神一天天好起来,家春心里格外高兴。她和彩英商定,我们俩姊妹就这样同病相怜,沐浴佛光,走完余生。

与病魔抗争的日子痛苦而漫长。

家春长期坚持服用草药缓解病痛,每日烧香诵经祈求佛主保佑。但是,当2006年的春天到来的时候,癌细胞还是在家春的体内扩散转移了。她的腋窝、小腹、腿根等部位陆续冒出很多肿块,发作起来疼痛难忍。

到了夜间,待庆儿睡下后,家春一边让袁孃为她轻轻揉捏身上的包块,一边轻声说出她心中的焦虑。袁孃,看来我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金山的身体还行,又有他妹妹照顾,我最放不下的还是庆儿。

谢老师,你别想那么多,庆儿还有他爸呢!

金山毕竟也是快80岁的人了,他哪里管得了庆儿的今后呢?家春动了动身子,变换了一下姿势。我打算把庆儿托付给保银,他是我的娘家人,与庆儿比较和得来,我也放心些。

听家春说出这样的安排,袁孃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家春的病情复发后,雒城残联和红旗小学的领导们多次前来看望慰问。家春总是微笑着连声感谢,并再三说没什么困难,组织上别再为我们操心。

领导们离开后,袁孃忍不住说,你都病成这样了,为什么不让人家帮帮你呢?

家春则淡淡地说,领导们能够来看我已经让我很感动了,哪还好意思提什么要求?需要组织关心帮助的人还有很多,何况别人是帮不到我的,最终只能靠我自己。

逢场的日子,或远或近的亲戚们总会手拎一把小菜或草药,说是来看望家春,却要在这里呆上一天。

保姆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家春却对保姆说,袁孃,我知道他们是来混吃混耍的,但你这样想,总算有人来陪陪我,你不要给他们脸色看。我已经帮不了他们什么了,让他们吃点拿点没关系。

眼看家春一天比一天衰弱,一天比一天痛苦,金山坚持要送家春去省肿瘤医院再复查一次,请专家们会诊一下,看是否还有延续生命的一线希望。金山苦口婆心地终于说服了家春。庆儿暂由袁孃的老公陈大爷带回乡下,家春在保姆的陪护下去了成都。

那是一个秋雨淅沥的夜晚,雨声里似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惆怅。金山提出要亲自为家春洗一次澡。望着金山恳求的目光,家春答应了。

金山调试好水温,摆好小凳,小心翼翼地把家春抱进洗澡间。温热的清水缓缓漫过家春已经萎缩的躯体,金山的手掌轻轻抚过家春的每一寸肌肤。金山一边细心地为家春搓洗,一面回味着他们这一路的不易、不幸和不舍,诉说着他内心深处的无奈、疚愧和痛楚。

最后,他语气凝重地感叹道,家春,我们应该算是命运不好的人吧?从年轻到老,从认识到现在,我们其实没过上几天舒心的日子。但是,我没什么可抱怨的。毕竟,我们赶上了新中国的建设,赶上了改革开放。曾经遭受过的不公,后来都得到了弥补,国家还给了我不错的待遇,这一点我深感欣慰。虽然,我们两个当了一辈子的牛郎织女,但我们心中始终装着对方,不离不弃,忠贞不渝,我觉得这就足够了。

家春一言不发地聆听着金山的柔声细语,汹涌的泪水却源源不断地悄然汇入了流淌的温水。

冲洗完毕,金山用一条浴巾包裹着家春,像抱婴儿一样轻轻将她抱在怀里向卧室走去。

家春十分享受这短暂的时光,她温顺地蜷缩在金山的怀里,把头轻靠在他的肩头,盯着他一头的白发和眼角的皱纹。刚才听你说了那么多,我一直不忍心打断你。其实,现实生活中活得比我们累,过得比我们苦的人还有很多。我心里早就明白,人生不可能一帆风顺,生活也不可能完美无缺,吃点苦,受点累,甚至受些挫折,都是很正常的事。由于客观原因,我们的生活的确留下了不少缺憾,但我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最想对你说的一句话是,假如真的还有来世,我还愿意嫁给你,我们再好好地过一辈子。

家春停了停,更加深情地望着金山。金山,你就这样多抱我一会儿吧!

那天晚上,窗外的秋雨一直下个不停,家春久久难以入睡。第二天早上她悄悄对袁孃道,唉,这辈子到底没有看错人,我还算是幸福的呢!

两天后,医院复查的结果出来了。癌细胞已经全身转移,还出现了器官衰竭,已没有了再度治疗的条件和必要。

回到雒城后,家春让人接回了庆儿,叫来了保银。她靠在床头,拉着庆儿的手说,庆儿,妈要去好远好远的地方,照顾不到你了。你千万要听袁婆婆和陈爷爷的话,有事找你保银哥哥,到时他会帮你的。庆儿似懂非懂地盯着自己的母亲,脸上竟然现出悲戚的神色。

家春又把保银叫到床边,她从贴身的衣服里摸出一张存折。保银,你张叔年纪也大了,庆儿和他一直处不好。二孃走了以后,你庆儿弟弟就交给你了。这几年我看你们兄弟俩相处得不错,他听你的,你们千万要把他照看好。

家春歇了一口气,把存折递到保银手里。这是我这些年省吃俭用存下的10万块钱,你一定要把它用在庆儿的身上。

保银紧紧地攥住了那张存折。二孃,你放心,我会管好庆儿的。

最后,家春让袁孃为她拿来纸和笔,给金山留下了几行娟秀的文字--

金山:

我的人生就要谢幕了,庆儿的事我已安排妥当,你不必太操心。亲友们对你有些误解,我心知肚明,你更不必在意。你比我年长,也多种病痛缠身,切记要定期检查,适度活动,千万保重身体。

这辈子虽然我们在一起的时日不多,但浓缩的是精华,我挺满足。今生因我和庆儿拖累了你,来世定将弥补。

我走后,请送我到霍家庵,师太会为我善后。家春绝笔

一天下午,家春的精神显得特别好。她让袁孃叫来一辆三轮车,拉她回了一趟槐树街。自几年前父母相继去世后,家春已经很久没回过槐树街了。这时的槐树街已经改建成为浏阳路的一段,宽阔的道路两旁全是新建的高楼和各种店面,往年的街坊邻居都早已搬离了这里。

她们在一家茶楼门前停下,家春让袁孃扶她站在路边。她环顾左右,指着面前这幢高楼,说,这个位置就是我家的原址,那时我的寝室就在这里,后来还做了我和金山结婚时的新房。家春不停指点着,回味着,一双细细的眼睛闪着异常的光亮。

灿烂的阳光铺满了槐树街的街面,穿梭往来的行人和车辆好像都镀上了一抹金色。家春有些恍惚,她仿佛看见一头长发的她蹒跚地走过窄窄的街沿,还看见金山高大伟岸的身影正出入她的家门。她似乎又回到了自己的青春少女时代。

变了,真的全变了,再也回不去了。她像是对袁孃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回来的路上,家春拉起袁孃的一只手,她对照顾了她们母子十多年的保姆说,袁孃,从离开槐树街起,我先后請了几个保姆,你在我们家时间是最长的,早就像一家人了,感谢的话我就不说了。我走后庆儿一下子交给保银可能很难习惯,还是先带回你们家适应一段时间。我也没啥给你的,家里的几样家具你们就拉回乡下用吧!

2006年一个春阳灿烂的午后,家春在午休时悄无声息地停止了呼吸。袁孃眼睁睁地看着家春断气。在她眼里,那一刻的家春如同熟睡的婴儿。

遵照家春的遗愿,在家慧、家朗、彩英、袁孃等亲友的帮助下,金山把家春送到霍家庵,在圆通师太的主持下完成了“荼毗”。

走出霍家庵的山门,天空忽然下起了小雨。金山在雨中站了很久,他转过身,神情黯然的对亲友们说,人这一辈子活着真累啊!

不可思议的是,一个月后,原本能吃能睡的庆儿突发尿毒症。袁孃想起家春临走前的交代,急忙拨打保银的电话,但每次都无法接通。仅仅几天后,在雒城人民医院病床上,庆儿嘴里含混不清地呼唤着“妈、妈”闭上了眼睛。

家春和庆儿的相继离世,引发了众多雒城人的关注和热议。凡是熟知他们母子的人们,无不为家春的善良、坚韧而感叹,更为他们母子的不幸而唏嘘。但让所有亲友们十分奇怪的是,自那天从家春手中接过存折离开,直到办完家春母子的丧事,众人眼目中热心殷勤的保银再也没有出现过。

那是一个周末的早晨,久未露面的保银忽然出现在了红旗小学教师宿舍楼前。他已经无法再走进这扇熟悉的房门,只好趴在窗前向里张望。他依稀看到房间里有了很大的变化,原有的家具已不知去向。

这时,邻居张老师买菜回来,她一眼就认出了保银。是保银吧?这么长时间怎么没看到你的人影?你也不来送送你的二孃。

保银转过身来尴尬地笑着。张老师,你还记得我?前段时间我也生了一场病呢。我二孃的房子怎么空了?

哦,谢老师和庆儿走了以后,你张叔委托中介把这房子卖掉了,好象门锁都换过了,人家马上要开始装修了。

保银失望地走出了学校的大门。此时的西康路上车水马龙,保银左右张望了一阵,不知道该走向哪里。他回过头再次望向红旗小学的大门,心中十分懊悔当初没有把二孃的房产证也要到手里。

正在这时,一辆疾驰而来的货车一下子将心事重重的保银撞倒在地。年轻的司机早已被吓得一脸苍白,还是好心的路人立即拨打了120。然而,当救护车赶到时,躺在血泊中的保银已经没有了一丝呼吸。

2016年初构思于四川省肿瘤医院

2016年7月初稿于重庆武隆山村马庙

2017年3月改定于广汉松林优悠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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