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是忒修斯之船(创作谈)

2017-08-09 19:39周文
西湖 2017年8期
关键词:修斯船板哲学

周文

1

我喜欢把“忒修斯之船”当作开启新学期第一堂课的钥匙。

“忒修斯,古希腊高富帅,号称海神波塞冬之子(实乃雅典国王埃勾斯的私生子),这辈子活得恣肆任性却又成就斐然,典型的开挂人生赢家,是‘西方司马迁普鲁塔克《希腊罗马名人传》开篇所载第一人。他天生神力,翦除了‘舞棍手、‘扳树贼、‘铁床大盗等一干悍匪,消灭了米诺陶、野猪费亚、马拉松野牛等各类怪兽,又生得一副好皮囊,引无数红颜投怀送抱,米诺斯公主和亚马逊女王对他一见倾心,他还嫌不够,和好基友到斯巴达拐走了绝色美人海伦(没错,就是后来引发特洛伊战争的海伦),甚至把主意打到了冥后珀耳塞福涅头上,咋咋呼呼闯进阴曹地府去抢人,惹得冥王哈迪斯头痛不已……”

我一边讲,一边密切留意学生的反应,如我所料,每次铺垫到这里,他们的脸——仿佛是从流水线上被批量生产出来的一张张苍白面颊——总会溢出桃红色的艳羡。

“不过,今天要讲的可不是他,而是默默陪他度过冒险生涯的……”

“红颜知己?”、“好基友?”……

在我故意停顿的片刻,学生零星地猜测着。

“都不是,是他的船——‘忒修斯之船,经典的哲学问题之一。”

听到这儿,大部分学生绷直了身体,也有一些低下头,用手机查着资料。劈头杀出的忒修斯,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期。

“忒修斯远航克里特岛,在米诺斯迷宫中杀死了为祸雅典的牛头怪米诺陶,随后,这艘船被献祭给阿波罗。为使它永世长存,每当一块船板被蚀蛀,人们就用同样材质、同样形状的新船板来替换。于是普鲁塔克脑洞大开:等到某一天,所有船板都被替换过了,它还是原来的船吗?”

学生们开始交头接耳,怯生生的“是”或“不是”此起彼伏。

“现在,让霍布斯出马增加点难度:如果把换下来的船板按同样的结构再建一艘,哪艘才是真正的‘忒修斯之船?”

教室里一阵短暂的躁动。“卧槽!学哲学的都他妈要变神经病!”有个男生拍着桌子惊呼,旋即又尴尬地笑着低下头,大概是忽然意识到我也算“学哲学的”吧。他打扮时尚,满身名牌,神情吊儿郎当,看起来像个混日子的花花公子。但出乎我意料的是,那学期他耐心通读了大部头的《资本论》和《反杜林论》,并在期末交出了一份极认真的读书报告。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人都是‘忒修斯之船。我们不断在新陈代谢,每隔一定周期,构成身体所有的物质都将被更替,那么,过去的‘我,还是现在的‘我吗?”

“人和船不同吧……”前排有个学生迟疑地说,在我鼓励的手势下,他站了起来,“人不仅有身体,还有思想,那才是‘我的本质,所以不管身体怎么变,‘我仍然是‘我!”

“可思想也是在不断变化的啊!”另一个声音激动地喊,大部分人随之附和。

“说到点子上了,从‘忒修斯之船悖论,可以延伸出‘人格同一性和‘人格统一性两个问题:人格,作为每一个体全部自我意识和行为的载体,在不同时间状态下是否保持着同一?而个体在同一时间状态下,能否承担双重,甚至多重人格?”

“也就是说,过去的你和未来的你,是不是同一个你?如果有相互矛盾的两个甚至多个你,同时在心中拉扯,谁才是真正的你?”

2

前些年,我终于啃下了外国哲学博士学位,这条路比我想象的更艰难,途中几度接近崩溃。初生牛犊往往过分天真,刚探出第一步,便觉踌躇满志,然而越往后走,我就越心虚:围绕任何一个问题,在人类思想史上都有浩如烟海且相互矛盾的理论,这是件多么让人迷惑和绝望的事啊!

如今,我在一所高校教“马克思主义原理”,学生私下流传的“必逃课”名单上,这类公共必修课长年雄踞榜首,说实话,我自己读本科时也逃的。我不是个乖学生,今天的我如果遇到那时的我,恐怕很难喜欢得起来;同样,那时的我碰上今天的我,大概也没有共同语言。

本科四年,我由着性子,把自己活成了赫拉巴尔笔下的垃圾工汉嘉,每天邋里邋遢躺在寝室床上,连续十七八个小时泡在书里,其他事都懒得管,久而久之,也就不知道这世上除了阅读之外还有什么别的事可做。塞进脑袋的上千本书如果码在一起,足以将我压死并埋葬。然而现在,我已差不多将它们忘光了,即使它們中的每一本当时都结结实实地震撼过我。

被我忘掉的不仅是书,还有现实中的经历与体验——那些我以为能一辈子当糖吃的甜,和我以为永远也迈不过去的坎。细碎的遗忘在不知不觉间发生,构成“我”的一条条船板逐渐被更换,奇怪的是,我竟从未察觉。直到某次搬家,我无意中翻出一本日记,笔迹是我的,里面记载的事却完全没印象了。我甚至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写过这本日记,更何况,我从来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它仿佛出自平行宇宙中的另一个“我”之手,这让我开始怀疑:“我”真的是我笃定相信着的那个“我”吗?

我们常把自己的人生历程和自我意识视为一条连续不断的河流,但这或许只是线性时间带来的错觉。现在,我更愿意将它们比作蚯蚓,一条被斩成了数截、每截都能独自存活的蚯蚓。它既是一,又是多。它们全是你,又全不是你。斩断这条蚯蚓的,是突然改变的环境,是新目标或新生活状态,以及那些在你生命中来来往往的过客。这种斩断有时迅疾猛烈,让你难以适应;有时却又如滴水穿石般柔缓。被换下的船板并不会消失,它们生成了一艘又一艘忒修斯之船,幽灵般蛰伏在德尔斐神庙昏暗的地窖,共同筑起小径分岔的米诺斯迷宫。

人的复杂、矛盾和生灭变化,使我们情不自禁地向往形而上的纯粹、完满与绝对永恒。记得以前读博时,系里有位专攻古希腊的教授时常告诫学生:柏拉图哲学远观很美,靠得太近却有危险。曾经发生过这样的悲剧——当理念世界的阳光照出了日常生活的虚假和卑微,察觉到自身处境的囚徒们抵不住诱惑,甚至不惜以死来“走出洞穴”。然而,带着文学和诗学的“前见”,我读到的却是另一个柏拉图,一个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和老师被接连处决却无能为力的柏拉图,一个为“哲学王”理想三度奔赴叙拉古又三度失败,被自己亲手教育出来的暴君卖为奴隶的柏拉图。我似乎看见,他身披铁镣倒在泥水中,仰望着冰冷浩瀚的星空泪流满面,那片感官永远无法抵达的,作为圆满、完美的精神实体永存于天界的理念世界,会不会正是他在绝望中为自己编织的一个幻梦,一个信仰,藉以支撑他在艰难时世中继续苟活?

3

虽然前面说了这么些闲话,但《你有没有读过〈奥德赛〉》并非是我基于哲学观念刻意建构的。写作过程中,我只是一心一意地紧跟着人物,在他们的迷宫内兜兜转转。小说里的人物基本都有原型,而且或多或少与我有过交集。在现实生活中,我只能看到这些性格、处境迥异的人展现给我的那部分,可当我把他们捕进小说,试图对他们穷追不舍时,我便分裂成了他们。浩然、红梅、李翔……他们是别人,同样也是我——或许每个人都是一颗具有无限可能性的种子,只不过被命运甩到了不同的土壤之中。

我花了半年,断断续续写完这个中篇,走得很慢,绕了许多弯路,直到以一个读者的身份把它从头到尾再阅读一遍,我才真正跳出了有限的视角(无论是哪个人物的视角),这篇散漫的文字与其说是“创作谈”,倒不如说是读后感。从半空中俯瞰这座米诺斯迷宫,我终于清晰地看见,那些茫然、焦灼的人们怎样跌跌撞撞地闯出了一条意想不到的轨迹,怎样在每个岔口上苦苦徘徊,怎样倔强地或随波逐流地去选择一种可能性而放弃其他所有的可能性,怎样一点点地死去和新生。藉由这种方式,我重新认识了他们,重新认识了世上的每一個人,也重新认识了自己。

4

每学期第一堂课,“忒修斯之船”总会引发一场热烈讨论,话题在不同领域跳跃:“裂脑人”现象、“塔克尔”事件和“复制人”思想实验;马克思反复强调的“现实的人”和精神分析学派的人格理论;英国科幻剧Doctor Who中能够重生的外星时间领主与托德·海因斯在《我不在场》中用六个不同演员来饰演的鲍勃·迪伦……

一批批学生来了,又走了,当我想到,这些鲜活的生命终会被安放到某个平凡的岗位,每天重复着被细分到味同嚼蜡的工作,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妥协于各种可见与不可见的规则时,我便发自内心地为他们难过。所以,我要把忒修斯的故事讲给他们听,生活越是单调贫乏,就越需要一个英雄,一个浪漫而粗暴的、敢拿自己生命做赌注的、任何规则都束缚不住的英雄,虽然残酷的真相是:阳光越灿烂,阴影就越黑暗——即使是在那个人类远没有现在这样“文明”,奥德修斯、赫拉克勒斯这些英雄们仍在大地上开拓闯荡的时代,忒修斯还是为他一生的不羁放纵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最终凄凉地客死他乡。

然而,即使知道了故事的结局,我们仍然需要忒修斯,需要他替我们纵情而活,替我们坦然去死,替我们享受快感,也替我们承受苦难。他是我们的一部分,是我们已经错过的或者还未来临的一部分,是我们羡慕却又难以下决心去选择的可能。每一夜,当我们躺在床上,反复盘算着、纠结着生活的细枝末节时,这个胆大得甚至有点冒失的英雄已从幽暗的地窖启程,驾着那艘挂黑帆的船,赤手空拳,昂然闯入了未知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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